秋雨帖（四首）

乔桂堂

我收割了我的父亲

放下未喝完的面食开水药粒

流干血，流干泪

一口气撑着，从医院回到老屋

等我收割。等我拿无边的黑做最后的孝敬

等我装殓他干瘪的身体，干净的灵魂

父亲熟了。熟得很透

父亲是我土地上的一株麦子

我把他收割完，又把这粒种子交给黄土

他在阴冷的地下，不哭不闹

异常安静。我在黄昏

点起柴草，纸钱，捏着心

晃晃荡荡。让灵魂一飞再飞

我跪着，把自己叠成一个字

我想做一株草，让根攀着

父亲地下的屋檐

我想做一只蚯蚓，爬进父亲的新家

提醒他快点发芽

麦子是老百姓的天堂

父亲到了自己的天堂

我不信，他真的会取出内心全部的钉子

他地下有知，会慢慢地等

等我把钉子复制墙上，针尖朝我

父亲坟头之草，必将是我

一生的折旧

我拒绝泪流满面

我怕生存的念想，化成坚冰

我必须大胆生活在高处

让父亲还有想象得到的幸福

我看到收获父亲后的天空

一下子好远，一下子好近

乡村的夏天

刈草的孩子全都走掉了，牲畜进了饲养场

田埂上的青草恣意地没了父亲的膝盖

布谷鸟的声音被机器的鸣叫遮住了

城市打工的儿子寄回鲜红的钞票

经历一冬的丰收瞬间发生，播种瞬间发生

太阳如约地踩在古老的石桥之上

那里的几位老妪正在晾晒发霉的心事

金灿灿的水影里映动着过往

很多希望像村口的水泥路一样

一直延伸到城市的边缘

空调气灶不再只让高贵的手抚摸

如此的小幸福，日子无与伦比

从稻田归来的母亲，头上沾满稻花

世界最美的花，散布葱郁的乡间

夏雨一次次染绿荷塘，让我们相约

涓涓流出的夏风。蛙鸣。流萤。月光

这些绿色的元素，在田野

随意地组合，都是绝美的诗行

天空干净得只剩下蓝天白云

不用阳伞和墨镜，抵御紫外线和其他污染

夏天的老人和孩子像鸟一样各自集结

偶尔飞鸟经过，童谣惊飞

那些大人们是不是也迷路了

留下孤独的灾难，或者幸福的开端

秋雨帖

秋雨有些慌张，有些绵绵

该归仓的果实，还挂在枝头

不明不白。脱落在田间的果实一拧身

站成不合时宜的青苗

山坡松柏，秋雨一擦，绿得腻歪

父亲被我种下，到了秋天

还没有发芽，睡得沉香

挣扎于人世的我，也成一颗

无人收割的稗子

风吹薄我的体温

雨熨平我的念想

那些不怀好意的蟋蟀

说三道四，让秋天瘦不下身子

绵绵秋雨，竟拉不成合适的曲调

置身旷野，流水落花，步履苍茫

恨自己不能做牛马一口草料

不能为一粒独行的蚂蚁当作蓑篱

村子的空

四季分明的豫南，是经不得一场北风的

风吹薄田野之后，还会把我的村庄

一点点吹空

越冬的小麦平安着陆

务工者放心地走了。孩子们搬进寄宿学校

寄宿着他们的梦。一些老人

见一面少一面，有的再见就成了永别

给村子壮胆的野草长高了又枯

几条狗夹起尾巴礼节性地汪汪

老树真理一样伫立，不说其中的秘密

只有太阳依然从家门口走过

点亮我的乡情，月色如约装点我的窗棂

在我的孤独中，纠结一阵子

父亲住在田里，再也不回来

母亲也无法下床，我回来时只能

在母亲寄居处的兄弟姊妹家坐坐，走走

他们的家不是我的。我成了一块流浪的石头

与星子对白，听神祇，听物语

听北风中的村庄用人间最低声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