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在另一端静静展开
2015-07-24霍俊明
霍俊明
为了采摘记忆而到达洼地是值得的
可秋天已经被白雪所完成
——《隐喻》
在一个北京少有的酷暑中,我在李岱松先生的阁楼上和他时断时续地交谈。他偶然谈及邱华栋的新诗写得很好。这使我惊讶的同时,也唤醒了我遥远的记忆——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就已经有两部诗集出版了。作为受众的我和读者而言,大都知道邱华栋是一个小说家,而很少知晓他作为诗人写诗的一面。这种偶然的触动激发了我的阅读期待,接连几个闷热的晚上,我读完了邱华栋的十八年诗选(1988—2005)。让我来整体谈论这些诗作,无疑有着相当大的难度。我只能选取一些节点来说出我的些微感受。而我的尴尬恰恰在于我的感受,诗人可能并不接受它们。其实,这是一种永久的悖论,写作和阅读同样都是精神的产物,其主观性也决定了二者对话的多样性和一定的“误读”。
在邱华栋的一些诗作中,约略可以看出他的诗歌接受史,即他的诗歌写作或显或隐受到了其他一些诗人和作家的影响。我很少相信有天才诗人之说,任何一个语言的书写者,他的话语资源都是存在的,只是有着大小和显隐的差异而已。如邱华栋的一些献诗,曼德尔斯塔姆、博尔赫斯、聂鲁达、布罗茨基、埃利蒂斯等。从他的诗句中,能够看到北岛等“今天”派诗人(我不想用“朦胧诗”这个拙劣的词汇)的影子。从他早期的作品来看,尤其是长诗中的意象和结构方式又与昌耀等诗人存在更为直接的关系。他的诗歌中存在着大量的“麦子”意象,这又让人联想到海子。不知道我的这些来自阅读的最初和最直接的感受(猜测?)是否准确。
但是,有一点必须强调,不管邱华栋的诗歌写作受到了何种话语资源的影响,这种影响只能是选择性的,换句话说,这种资源是经过诗人的过滤和筛选的,而且经过这种淘洗和选择的过程,诗人的写作只能是作为个体的他——诗人——在与语言和生存的晦暗之途上,对语言,对记忆,对经验的持久发掘、命名、发现与照亮。我对那种新诗研究和新诗史叙述中,将一个汉语诗人的写作直接对应于西方的某某大师的做法不以为然。这种西方话语的参照,最多只能使中国出现所谓的中国的艾略特、中国的金斯堡等等,而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有意义的或最简单的就是,面对一个汉语诗歌写作者,他是在用母语和个人记忆在写作,这已经足够了,而这恰恰是一个诗人不可替代的创造性的内涵所在。在“诗”的最初含义上,它不只是一种特殊的话语方式,而且本身就是创造的同一用语。面对邱华栋的诗歌文本,我的评说也只能由我零碎的点滴感受开始。
1988年到1991年间,邱华栋写了大量的诗歌作品,这无疑与诗人的个体经历有关,如离开家乡去南方求学。但这绝对不是作者所言的是青春期的一种表述和分泌。这一阶段(1988-1992)诗人写了大量的长诗和组诗,如《皮匠之歌》《回声》《表情》《葬礼》《逃亡》《草莓(组诗)》《农事诗(组诗)》等。这种表述方式(长诗、组诗)在1992年之后的诗歌写作中几乎不存在了。随着诗人的经验和对诗歌的理解的变化,在时间的冲洗中,诗人一般都会逐渐用短诗来抒写自己对世界和诗歌的独特理解。因为,长诗的难度是可想而知的,而这种难度要求诗人在诗歌的技艺和个人经验上要具有一种高层次的综合能力。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则是,在个体在生存的现场中,打动和冲击诗人的恰恰是短暂的、稍纵即逝的片断和碎片,而这使诗人也不可能用长诗、组诗去表达。在生存的角度而言,一般意义上的短诗更利于成为诗人对世界和自己的特殊的言说方式。所以,诗人在1992年之后几乎停止了长诗的写作。其实,这在很多诗人身上都有着共同的呈现。
邱华栋的诗,可以说有一种少有的宁静和宽怀,而这种宁静和宽怀在他的忧郁和悲辛中获得了一种玻璃的质地,这种质地就是生活在其中折射、反光成纷繁的背景和底色。《一九八九年九月十二日》这首诗,是在现实与记忆之间的缝隙中展开的对话和磋商。全诗的氛围是相当宁静的,玻璃、水草、草莓、歌曲、九月的天空,这本身就是一首十足而纯粹的诗篇。但是,诗的第二节,这种回叙性的镜头叙写就打破了这种宁静。冬天、苔藓、毒蘑菇与上文出现的意象群落构成了一种张力和紧张的关系与存在。确实,二者之间的紧张正如麦田里的麦子还没有成熟,与之相关的故事也只能是青涩的和迟缓的。他的这些长诗、组诗试图在大容量的叙写中企图返回起点,而这种返回的过程无疑就是回忆和回顾的过程。这些长诗如青春期的诗人一样,蓬勃、宣泄、夸张、繁复。可以说,在诗人的成长历史中,长诗写作是一个不可避免的阶段。尽管从20世纪百年新诗的发展来看,尽管也出现了优异和重要的长诗,但是一个事实是,中国诗人似乎先天缺乏追写史诗的心理积淀。组诗《农事诗》正如标题所显示的一样,是对温润的古老农耕文明的温暖怀想和期许。
玉米啊,大地的转换者
你和诗人一样,在光线下
总是能使世界变得金黄
使人不缺失温暖
确实,如西方哲人所言,大自然是一个青铜的世界,而诗歌则是一个黄金的世界。诗歌作为一种古老的技艺,她秉承和延续了人类的记忆,这种记忆体现在词语、想象、经验和技艺当中。作为诗意的流失的作物“玉米”意象而言,其承载的心理能量是巨大的,她使个体得以在工业文明的裹胁和物欲的挤迫中返观逝去之物的温暖与可贵。在这一点上,诗歌和作物获得了同一种话语内涵,温暖,令人伤悲不已的温暖情怀。
诗人的对自然万物的反复叙写和观照,正体现了诗人企图与本原进行长久对话的努力。这种对话则反复出现在诗人对故乡和本源的赞咏之中。确实,诗人不能不为故乡和母亲歌唱,而母亲和故乡无疑又是生存个体不断返回起点和确证自己的方式。邱华栋的诗歌文本中有着不少的对新疆昌吉和对母亲的赞咏和记忆。这种面对时间和母体——土地、故乡、自然、生命、亲情、漂泊——的“回忆”之诗,使诗人面对的不只是文字和想象的世界,不只是纸上的河流,更是一种生命个体难以放弃的独特个人体验,一种个人的精神史。
一片铺展而去的潮水
一片金黄的潮水中
荡漾的雄性荷尔蒙
乌鸦漫天编织黑色的话
涨潮。落潮。永无休止的大地循环
麦地铺落金黄的颜色
麦地是生长时间生长象征的吗?
——《黄金麦地》
麦地,对于从乡村走出的诗人而言,那无疑就是一种生命力的最直接的确证和体现方式。流动的海浪,与土地相依为命的人在其中漂泊和守靠一生,这也是一种时间循环的无奈的表征。这种金黄的场景让人联想起梵高笔下的旋转的富有生命力的麦田和上面飞翔的不祥的乌鸦方阵。
诗歌作为古老的手艺,持有了对语言和世界的最为直接也最为本源的记忆。正是在这一点上,“诗歌是对人类记忆的表达。”(布罗茨基语)邱华栋试图在反观和回顾的时光模糊而强大的影像中,温婉而执著地挽留过往的行迹匆匆,在共时态的形态中抵达人类整体性的共鸣与感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越是个人的经验越具有传遍公众的持久膂力。
时间,面对时间,真正面对生存和生命的个体往往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这曾经燃烧的火焰,在岁月中迟早会窥见灰烬和黑暗。时间这巨大无形的流水将曾经的鲜活冲刷干净,将流畅的面影刻蚀得斑迹交错。诗人就是在时间面前对往事和现场命名和探询的人。面对居无长物一切皆流的世界,季节的翻转使诗人在感到无奈的同时,也显露出一种坚韧的顽健的“根”性的力量。它,既向上生长,又扎根向下。优异的重要的诗歌,应该在这两个向度(精神向度)上同时展开。
一片叶子就掩埋了整个季节
在被梅雨杀死的岁月之河的岸边
我在垂钓那过往的信使
鹰的倒影在阳光之海里滑行
蜥蜴在等待着金黄的秋天
——《叙述》
时间,时间中的生命体验和焦灼是对诗人书写行为的一个重要而相当有难度的考验。时间,会使古老的话语“认识你自己”永放光辉,生命在其中抖动,生命本身就是时间大火中的升阶之作,尽管在其中它终究会成为灰烬或者阴影。死亡,成为个体存在的一个无所不在的黑色的背景。而诗人总是在向死而生,死亡的题材书写也成为一个诗人重要性的一个标志。邱华栋的诗也不乏处理死亡题材的优异能力,如《我老是在夏天里构思墓志铭》《死亡之诗》《十个死者站起来向你说话》《美丽的死亡》《冥想》等。这种直接面对黑暗喑哑的时刻,一切都以慢镜头的特写和缓慢推进的方式,反复而强行地进入你的视野。大雪的覆盖、生命的消亡、生者的悲苦、时间的无情都在其中飞速旋转、凝聚。
当记忆被死亡浸满,当情绪被黑色所覆盖,文字就显得相当无力与乏味。“我在春天临近时已将内心的种子交给了死亡”(《死亡之诗》),这是怎样的一种冲撞?如果给时间和死亡选择一个合适的背景,那么这个背景更多的就是秋天。这也是自古以来,文人悲秋的一个理由。万物肃杀,时间悲鸣。落叶翻卷中,一切都在消失,一切都在改变。坚持抑或放弃?
如果对世界和诗歌做一个拙劣的隐喻的话,生活就是无限展开的暗夜,其间裹挟着四季的风雨,而诗歌更像是质地坚硬背景粗砺的阔大生存景象中自天空飘坠和翻卷的白雪。这使诗人在伏身劳作的同时,秉有了一种可贵的向上仰望的精神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