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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九章与秋兴四章

2015-07-24陈先发

诗林 2015年4期

陈先发,1967年生,安徽桐城人。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著有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前世》,长篇小说《拉魂腔》,诗集《写碑之心》,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等。曾获“十月诗歌奖”、“十月文学奖”、“1986年至2006年中国十大新锐诗人”、“2008年中国年度诗人”、“1998年至2008年中国十大影响力诗人”、首届中国海南诗歌双年奖、首届袁可嘉诗歌奖、天问诗歌奖等数十种奖项。作品被译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腊文等。

老藤颂

候车室外。老藤垂下白花像

未剪的长发

正好覆盖了

轮椅上的老妇人

覆盖她瘪下去的嘴巴,

奶子,

眼眶,

她干净、老练的绣花鞋

和这场无人打扰的假寐

而我正沦为除我之外,所有人的牺牲品。

玻璃那一侧

旅行者拖着笨重的行李行走

有人焦躁地在看钟表

我想,他们绝不会认为玻璃这一侧奇异的安宁

这一侧我肢解语言的某种动力,

我对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两个词(譬如雪花和

扇子)

之间神秘关系不断追索的癖好

来源于他们。

来源于我与他们之间的隔离。

他们把这老妇人像一张轮椅

那样

制造出来,

他们把她虚构出来。

在这里。弥漫着纯白的安宁

在所有白花中她是

局部的白花耀眼,

一如当年我

在徐渭画下的老藤上

为两颗硕大的葡萄取名为“善有善报”和

“恶有恶报”时,觉得

一切终是那么分明

该干的事都干掉了

而这些该死的语言经验一无所用。

她罕见的苍白,她罕见的安宁

像几缕微风

吹拂着

葡萄中“含糖的神性”。

如果此刻她醒来,我会告诉她

我来源于你

我来源于你们

2010年6月

箜篌颂

在旋转的光束上,在他们的舞步里

从我脑中一闪而去的是些什么

是我们久居的语言的宫殿?还是

别的什么,我记得一些断断续续的句子

我记得旧时的箜篌。年轻时

也曾以邀舞之名获得一两次仓促的性爱

而我至今不会跳舞,不会唱歌

我知道她们多么需要这样的瞬间

她们的美貌需要恒定的读者,她们的舞步

需要与之契合的缄默——

而此刻。除了记忆

除了勃拉姆斯像扎入眼球的粗大沙粒

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不,不。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个唱和听已经割裂的时代

只有听,还依然需要一颗仁心

我多么喜欢这听的缄默

香樟树下,我远古的舌头只用来告别

2010年7月

稀粥颂

多年来我每日一顿稀粥。在它的清淡与

嶙峋之间,在若有若无的餐中低语之间

我埋头坐在桌边。听雨点击打玻璃和桉叶

这只是一个习惯。是的,一个漫无目的的习惯

小时候在稀粥中我们滚铁环

看飞转的陀螺发呆,躲避旷野的闷雷

我们冒雨在荒冈筑起

父亲的坟头,我们继承他的习惯又

重回这餐桌边。像溪水提在桶中

已无当年之怒——是的,我们为这种清淡而

发抖。

这里面再无秘诀可言了?我听到雨点

击打到桉叶之前,一些东西正起身离去

它映着我碗中的宽袍大袖,和

渐已灰白的双鬓。我的脸。我们的脸

在裂帛中在晚霞下弥漫着的

偏街和小巷。我坐在这里。这清淡远在拒绝

之先

2010年7月

秋鹮颂

暮色——在街角修鞋的老头那里。

旧鞋在他手中,正化作燃烧的向日葵

谁认得这变化中良知的张皇?在暮光遮蔽之下

街巷正步入一个旁观者的口袋——

他站立很久了。偶尔抬一抬头

听着从树冠深处传来三两声鸟鸣

在工具箱的倾覆中找到我们

溃烂的膝盖。这漫长而乌有的行走

——谁?谁还记得?

他忽然想起一种鸟的名字:秋鹮。

谁见过它真正的面目

谁见过能装下它的任何一种容器

像那些炙热的旧作。

一片接一片在晚风中卷曲的房顶。

唯这三两声如此清越。在那不存在的

走廊里。在观看焚烧而无人讲话的密集的人

群之上

2010年8月

卷柏颂

当一群古柏蜷曲,摹写我们的终老。

懂得它的人驻扎在它昨天的垂直里,呼吸仍

急促

短裙黑履的蝴蝶在叶上打盹。

仿佛我们曾年轻的歌喉正由云入泥

仅仅一小会儿。在这阴翳旁结中我们站立;

在这清流灌耳中我们站立

而一边的寺顶倒映在我们脚底水洼里。

我们蹚过它:这永难填平的匮乏本身。

仅仅占据它一小会儿。从它的蜷曲中擦干

我们嘈杂生活里不可思议的泪水

没人知道真正的不幸来自哪里。仍恍在昨日,

当我们指着不远处说:瞧!

那在坝上一字排开,油锅鼎腾的小吃摊多美

妙。

嘴里塞着橙子,两脚泥巴的孩子们,多么美妙

2009年9月

滑轮颂

我有个从未谋面的姑姑

不到八岁就死掉了

她毕生站在别人的门槛外唱歌,乞讨。

这毕生不足八岁,是啊,她那么小

那么爱笑

她毕生没穿过一双鞋子。

我见过那个时代的遗照:钢青色远空下,货架

空空如也。

人们在地下嘴叼着手电筒,挖掘出狱的通道。

而她在地面上

那么小,又那么爱笑

死的时候吃饱了松树下潮湿的黏土

一双小手捂着脸

我也有双深藏多年的手

我也有一副长眠的喉咙:

在那个时代从未完工的通道里

在低低的,有金刚怒目的门槛上

在我体内的她能否从这人世的松树下

再次找到她自己?哦。她那么小,

我想送她一双新鞋子。

一双咯咯笑着从我中秋的胸膛蛮横穿过的滑轮

2010年9月

披头颂

积满鸽粪的钟楼,每天坍掉一次。从窗帘背后

我看着,投射在它表面的巨大的光与影

我一动不动。看着穿羽绒服的青年在那里

完成不贞的约会,打着喷嚏走出来

他们蹲在街头打牌。暴躁的烟头和

门缝的灯光肢解着夜色——这么多年,

他们总是披着乱发。一头

不可言说的长发!

他们东张西望,仿佛永远在等着

一个缺席者。

从厚厚的窗帘背后,我看见我被汹涌的车流

堵在了路的一侧,而仅在一墙之隔

是深夜的无人的公园。

多么寂静,凉亭从布满枯荷的池塘里冲出来

那凉亭将在灯笼中射虎:一种从公园移到了

室内的古老的游戏——

我看见我蹚过了车流,向他们伸出手去。

从钟楼夸张的胯部穿过的墙的两侧

拂动的窗帘把我送回他们中间。在二十年前

当一头长发从我剥漆的脸上绕过

在温暖的玻璃中我看见我

踟蹰在他们当中。向他们问好。刹那间变成

一群

2010年11月

活埋颂

早晨写一封信。

我写道,我们应当对绝望

表达深深的谢意——

譬如雨中骑自行车的女中学生

应当对她们寂静的肢体

青笋般的胸部

表达深深谢意

作为旁观者,我们能看到些什么?

又譬如观鱼。

觉醒来自被雨点打翻的荷叶

游来游去的小鱼儿

转眼就不见了

我们应当对看不见的东西表达谢意。

这么多年,唯有

这鱼儿知道

唯有这荷叶知道

我一直怀着被活埋的渴望

在不安的自行车渐从耳畔消失之际。

在我们不断出出入入却

从未真正占据过的世界的两端

2010年8月

垮掉颂

为了记录我们的垮掉

地面上新竹,年年破土而出

为了把我们唤醒

小鱼儿不停从河中跃起

为了让我们获得安宁

广场上懵懂的鸽群变成了灰色

为了把我层层剥开

我的父亲死去了

在那些彩绘的梦中,他对着我干燥的耳朵

低语:不在乎再死一次

而我依然这么厌倦啊厌倦

甚至对厌倦本身着迷

我依然这么抽象

我依然这么复杂

一场接一场细雨就这么被浪费掉了

许多种生活不复存在

为了让我懂得——在今晚,在郊外

脚下突然出现了这么多深深的、别离的小径

2010年12月

秋兴四章

钟摆来来回回消磨着我们

每一阵秋风消磨我们

晚报的每一条讣闻消磨着我们

产房中哇哇啼哭消磨我们

翠花消磨着我们

弘一也消磨我们

四壁的霉斑消磨着我们

四壁的空白更深地消磨我们

年轻时我们谤佛讥僧,如今

不过加了点野狐禅

孔子、乌托邦、马戏团轮番来过了

这世界磐石般依然故我

这丧失消磨着我们:当智者以醒悟而

弱者以泪水

当去者以嘲讽而

来者以幻景

只有一个珍贵愿望牢牢吸附着我:

每天有一个陌生人喊出我的名字

这个怪癖持续多少年了?妈妈在

阳台上为牡丹剪枝,总要颠来倒去地

唠叨父亲那几句遗言。

比如,不要用火把去烧蜘蛛

这一类话,多为父亲临终前高烧的谵语

另外他告诫我不要激怒乞丐与

僧人——

我怀疑父亲曾短暂拥有这两个身份。

他第一次讲这话时,是我十六岁那年夏末

高考刚结束

我们一块儿蹲在龟裂的湖底闷头抽烟

那时,谁的话我也听不进

只想一个人

远走他乡

哪怕在一座外省的监狱中悄悄死去。

我从不回应父亲的话。我们仰着头

看荒苇摇曳

大片越冬的灰鹤缓缓踏过乳白色天空。

妈妈对这些一无所知,这么多年过去

她的剪刀咔嚓咔嚓地越加锋利

我看见牡丹在逃离——

许多个傍晚

偶然射来的车灯突然照亮她的半边脸

她瘦削的肩膀抖动着

她俯下身去

我深陷在这个世界上

任何一件不是牡丹的事物里

父亲死后,他养的乌鸫再也

不肯跨出笼子一步

孩子们把鞭炮挂在尾巴上炸它

用铁丝捅它又黄又扁的

脚蹼

它也终日一动不动

每逢清明节祭祀,我们为它戴上了

一朵小白花

它才肯慢慢地飞着

在香烟缭绕里看着我们

跪在泥泞中磕头

我记得它以前油腔滑调的样子

在肩上跳来跳去

扮鬼脸

冷不丁地袭击争食的猪或鸭子

我喊它卓别林

去冬一个凌晨我被一连串奇异声音

惊醒

微光中,乌鸫用头猛烈撞击着门框

我平生第一次看见鸟类的血

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它。

这么多时日逝去,我更清楚地知道世上永不会

有一个地方

为我虚室以待

但我必须给它一个戏剧性的巢穴:

——八月将尽,一只幼年乌鸫不知从何处

突然来到我的笼子里

梅丽尔·斯特里普说:我不仅女巫

演得好,贱人也演得同样好

那么,请给她一口俗世的油锅而非舞台

给她一座湖而非剧本,让她在其中游动

于万千秋雨中,总有一滴让我难眠。

它在湖中离开众水,独自游向湖心亭

它击穿我的铁皮屋顶,我的床榻我的

棺椁,回到语言中那秘置的深潭里

它不再是集体性的,

也不着迷于自身的一。

不再有内心的对立

它在油锅如在花丛

不再迷恋庙堂之远也不担忧江湖之涸

它只静静地看着:

一粒沙中的无穷通道

突然展开

看着小田埂的起伏、枯草的弧线

突然间胜过了这万语千言

看着蝴蝶的泪水

而非洒在她身上的我们的泪水,我们的传说

看着梅丽尔·斯特里普而非她扮演的

痴呆症老人

让我们在湖心亭上度过

这难以置信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