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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史铁生(外一篇)

2015-07-24牛彦雄

延河·绿色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孝子史铁生奶奶

人各有各的苦难,有的重,有的轻,但最重的永远是自己所能体会到的。双腿残废的人以为不能走路是最大的苦难,如果可以,他也许宁愿双目失明;同样,在双目失明的人看来,不能视物才是最大的苦难,如果可以,他也许更愿意双腿残废。最好是大家都健健康康无病无痛,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可惜我们的世界还不是这样的。我也有自己的苦难,甚至也曾觉得不可忍受,可是人总要找到一种合适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命运。我并不信奉宗教,但总觉得上天为我做这样的安排,自有他的深意,我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正确地领会他的这种深意。就我对人生所持的态度看,我自觉还不至于误解了上天的意思。

遇到史铁生,对我而言,并不是遇到一个精神导师,而更像是遇到一个忘年老友,和他在一起,不用以仰望做姿态,更适合的是面对面随心而谈,话不必说得太明白,自有会心的地方。纵有不解处,我也知道,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加深,我终会找到他的感悟,并不用现在就急着去弄明白。比如生死,我并没有像先生与死亡那样接近过,所以也并不奢求完全通达先生关于生死的感悟。我想,有朝一日,当我也与死神照面,定会生出跟他同样深刻却又并不相同的感悟吧。

相遇而相知,我的生命便与“史铁生”这个生命联系在了一起。当我觉得又要陷入“顾影自怜”的境地时,便去找他交谈,心情总会复归平静。承受着苦难的人,常能生出博爱的情怀,这种悲天悯人的情绪常常能让我忘记自己,站在更高的层次去看待生命。我试着跳出人世,从造物者的角度看世界,我发现世界的秩序有着它自己的组合规律,苦难和幸福永远要处在守恒的状态中,某样的苦难,总要有某一个人来承受,不是我,便定要有另外一个人来,既然现在落在我身上了,那是不是应该庆幸与此同时有一个人免于苦难呢?再往里看,我还可以看到,在某一个具体的人身上,仍然存在着这样的秩序,造物者在你身上种下多少苦难,也必然在你身上种下了相应的幸福,终有一天会呈现在你面前。我与史铁生走着同向的路,但他是先行者,走得比我远很多很多,总能把我带到更高的地方去,让我告别狭隘,冲破局限,走向完满。

转眼间,先生辞世已有四年余,作为一个有一定影响力的人物,正是可以盖棺定论的时候,不知历史会给他做怎样的定位?我并不关心这个。我更愿意以自己的一颗心为这样一个存在刻一个像。史铁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他是作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存在于他的文字里,很少人能真正接触到文字背后那个实实在在的存在体。我对那些评论先生的论文时常感到厌恶甚至恐惧,我害怕那些概念式的话语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淹没。读先生的书,我总是希望忘掉文字,忘掉一切外形的东西,我也希望忘掉他是个“作家”,甚至忘掉他的名字“史铁生”,我想去接触一个本原的生命。我更知道,我必须用自己的生命去完成这接触,只有自己把生命走过了,才有可能接近他的生命。

死是永恒的存在,永恒的安宁。“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就这样轻轻地、轻轻地走去,走向永恒的宁静,真正脱离喧嚣,超越悲喜。对于先生的离开,正该抱着不悲不喜的态度。但我却总在暗地里为他高兴,许是上帝看他太苦了,终于招他回去了吧,他曾经这样写他的母亲,我以为他也是这样,被上帝招回去了。

书本里看到的史铁生,常常是一个理性的思考者,总把他坚强豁达的一面展示给我们。可是我总是想着,当他回到自己的空间,不再面对着大众,不再面对着他千千万万的读者,只面对一身的病痛和深远的寂寥时,他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啊!我常自坚信,精神的痛苦容易超越,肉体的痛苦却难以忍受,至少对于通达的人来说是这样。通达的人,总会把精神上的痛苦化解,却不可能超脱肉体上的痛苦。当然,相对的,对于不通达、爱钻牛角尖的人来说,精神上的痛苦往往更是致命的。我想史铁生很早就想通了精神上的痛苦,他认识了苦难,认识了宿命,学会了坚强,找到了平常心。但肉体的病痛,却始终摆脱不了。所以我为他高兴,终于可以摆脱病痛,就这样安静地睡去,永远回归安宁。——你留下的已足够。

人生在世,与一位优秀的作家相遇,与一个高尚的灵魂相识,我以为是种莫大的福缘。史铁生和我的父亲同年,比我年长几十岁。“我”和“史铁生”,本是两个距离遥远的存在,我出世之前,我不存在;读《我与地坛》之前,对我而言,他不存在,2010年12月31日凌晨3时46分,当他离开人世,对他而言,他不存在了,一切都不存在了,但他的存在却仍要在我身上延续,直到我也不存在的那一天,但那时自有别的人继续承载他的存在。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你再翻开先生的书,读着那些熟悉的文字,你就会意识到,先生何曾离开过我们呢?

我的人生路还很长,认识史铁生、接近史铁生的路也还很长,我希望守护好先生留给我的东西,转化成我血液里生命的力量,迎接所有的苦难或幸福!

回首秋风正冷

奶奶是在早晨四五点钟离世的,我接到消息的时候已是九点多钟,秋日的朝阳同往日一般洋洋地照着,我正读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是农历九月二十七。

秋收忙完,母亲便一直念叨着要去把奶奶接回来,因被琐事耽搁了几日,便听到这突然的消息。父亲和大哥二哥开车去乌海接奶奶的遗体,我同姐夫赶回老家帮忙准备灵棚。

客死他乡的人,尸骨不能入家门,灵棚便搭在了原子里。搭完的时候,天已擦黑,秋雨霏霏微微地落将下来,昏暗的天光下,灵棚上大大的“奠”字显得分外森然。父亲他们因不识路,还没走到姑姑家。

棺木是爷爷去世前几年准备下的,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我跟二叔把它从洞房窑里抬出来的时候,灰尘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油漆的颜色也早已黯淡。二叔说起爷爷去世时的情景,那是个大雨滂沱的晚上,他们在泥泞里把爷爷的棺木抬出去,我才是四五岁的样子。

奶奶的遗体是第二天早上六点多回来的,母亲整夜提着心,几乎没合眼。雨还在沥沥地下着,奶奶的遗体在皮卡车的车斗里载着,车斗用塑料布包着。天阴沉着好像不愿意放亮,灵棚里灯火通明。遗体被抬进棺材里的时候,我没敢去看,他们说嘴里出血了,路上颠簸的。

入土的日子定在了初四,这几日,雨还在时断时续时缓时急地下着。我们在灵前架起火炉,轮流守护。秋天已然褪去了面目,寒风冷雨分明在警告冬的到来。我坐在灵前,心里没有想象中的平静。前两年我还说要为奶奶写本书,写她当大队书记的事,写她被评为劳模评为“三八红旗手”的事,写她去延安的事,写她见毛主席的事……几年在外读书,却终于没能好好坐下来听她讲故事,去年我毕业了,她却一病不起,话也说不清。如今,所有的曾经鲜活而温暖的故事,都被带走了,只见这一座冰冷的棺木。

奶奶是个刻薄人,对队上的人刻薄,对自己子女也刻薄,父亲母亲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奶奶年轻时干活太拼命,造下了病,不能生养,父亲因是本家,又家贫,便认为其子。奶奶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父亲,变着法儿地为难父亲,父亲新婚之喜竟是在别人家度过,大姐大哥就出生在别人屋檐下。此间种种根由,我也不大了了,但父母的感情却一度影响了我的态度,去年跟奶奶最后相处的一段日子里,我对她的态度便不是很好。后来农忙了,奶奶便被姑姑接到乌海去了,我竟没有了补救的机会。

奶奶的刻薄其实并没有在我的记忆里出现过。我一两岁的时候,母亲忙着没空带我,便把我交给奶奶,奶奶把我扔在院子里不管,任我到处爬,又脏又臭,直到母亲和姐姐心疼不过把我接了回去。如果说奶奶的刻薄与我有多少直接的关系,那似乎就是这件事了,但这是姐姐讲给我听的,我并没有丝毫记忆。

我所记着的是我跑去奶奶家吃东西。那时候奶奶家院子里有许多果树,树上的果子还没成熟便有许多掉下来,奶奶便把它们切成片晒干,我很爱吃这种果干儿。还不见红的枣子掉下来,奶奶便把它们放锅里蒸了,味道也很好。这两样东西,我已经很多年没吃到过了。奶奶还有个小南房,门上挂一个小铃铛,响得是那种沉而浑的声音,我经常跑去到里面拿块饼干或者月饼吃。后来和堂兄去整理奶奶遗物的时候,我还指着这个小房子对他说:“还记得那个铃铛吧?”这时候,铃铛已经不在了。

人的内心真是太容易被别人干扰而变得不客观,我感到懊恼,为了我对奶奶不公正的态度。她没有像很多其他人的奶奶那样对我有多么深的感情,但也并没有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什么刻薄的面容。这么多年,她是我的奶奶,我是她的孙儿,这一点从来都真真切切。

下葬的前一天,便有许多礼节性的仪式要做,我甚至叫不出这些仪式的名目。有一项叫“迎花圈”,众孝子携各自所献花圈绕村子走上一遭,一路上遇到人要给敬烟敬酒,这一项或许意在昭告乡邻。还有一项在夜里,携逝者灵位及遗像等物什,众孝子跟随,至路口烧纸,是时分派四人手执火球开路,归来时沿路撒小火球,一路通明,这一项的名目我便不记得了。还有两项叫“奠酒”和“奠饭”,众孝子跪于灵前,亲友上前敬奠饭食和酒,进奠之人三叩首,然后起身原地转一圈回来再三叩首,然后再起身转圈,再三叩首,凡九叩首,最后转身向众孝子鞠躬,方是礼成,众孝子要一直跪着,每次叩首也都要跟着,这一夜孝子们的膝盖都要大受其苦。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礼节,实难一一述说。这些仪式,我多半不明就里,只是跟着别人做罢了。在我看来,这些“礼”多半是做给活人看的,少半则是制造庄严沉重的气氛,于死者,则并无损益。

初三晚上,我一夜未眠在灵前守着,这应该是一种简单的责任吧。那天,断断续续下了几天的雨停了,初四竟是个大晴天,大家都说奶奶毕竟还是福气不错。山上的风吹得招魂幡烈烈作响。棺木放进墓中,阴阳先生做些法事,正要结束时,姑姑提起还有一件线衣没拿出来,必须开棺,当时我站在墓坑边上没有避开。那是我记忆里第一次这么真实地面对死者,虽然我的视力并不足以看见那面容,但就是那模糊的一瞥,已使我难以忘却。

花圈、房子付之一炬的时候,风吹得更劲了,仿佛在大声呼唤……

下午我和堂兄去收集奶奶家里的老照片和奖状,照片里,爷爷奶奶都很年轻,充满活力,奖状上的年代,却分明告诉我岁月的距离。仿佛就在昨天,还懵懂无知的我,正趴在墙上好奇地看着这些老照片和奖状,问这问那……

◎牛彦雄,陕西神木人,1990年出生,2005年就读于神木中学,并开始尝试写作,2008年入延安大学文学院学习。有作品见于《延安文学》等杂志。

责任编辑:邢小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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