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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堂俎豆千秋业,异代文章四海人”

2015-07-23杨旭辉

古典文学知识 2015年4期
关键词:先贤乡贤白居易

杨旭辉

自古以来,先贤、名贤之于文化的发展就备受世人瞩目,也受到了普遍的敬重,《礼记》中有谓:“祀先贤于西学,所以教诸侯之德也。”《周礼·春官·大司乐》亦有云:“凡有道有德者使教焉,死则以为乐祖,祭于瞽宗。”所谓“瞽宗”者,古之学校也,《礼记》所谓“西学”者是也。西周天子设立大学,其学有五:南为成均、北为上庠、东为东序、西为瞽宗,中为辟雍。道德标杆的楷范作用,自然受到历代统治者和教育者的高度重视。东汉末年,“孔融为北海相,郡人甄士然、临孝存知名早卒,融恨不及之,乃命配食县社。其余虽一介之善,莫不加礼焉”(范晔《后汉书》卷一百)。此为古代地方祭祀乡贤之始,此风至于明清,尤为盛行,正所谓:“凡有道有德教于其乡者,没则祭于瞽宗;乡先生没则祭之于社,皆乡贤也。”(蒋冕《全州名宦乡贤祠碑》,汪森《粤西文载》卷三十九)

除了乡贤之外,历代名宦以及游寓客居之名人,也逐渐成为世人膜拜之对象。唐代著名诗人韦应物、白居易、刘禹锡仕宦于此,留下了诸多惠政和美名,人称“苏州三刺史”,他们在离开苏州的时候,百姓依依不舍,甚至再三拦道挽留,关于他们的惠政,将另作专文,此处不赘。此外,他们也和宋代游寓苏州的著名诗人王禹偁、苏轼一样,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歌佳作。如白居易的《白云泉》:“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正月三日闲行》:“黄鹂巷口莺欲语,乌鹊河头冰欲销。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鸳鸯荡漾双双翅,杨柳交加万万条。借问春风来早晚,只从前日到今朝。”王禹偁有《洞庭山》诗,描写太湖洞庭到西山的景象有曰:“吴山无此秀,乘暇一游之。万顷湖光里,千家橘熟时。平看月上早,远觉鸟啼迟。近古谁真赏,白云应得知。”后来苏州百姓就把这五位先哲名人并称,在虎丘山麓建祠并祀。明万历二十六年戊戌,时任长洲知县的文学家江盈科,在虎丘山麓的平远堂旧址修建“唐宋五贤祠”,并在其《五贤祠记》一文中详细记载了“五贤祠”修建的重要意义和经过,其中有曰:

虎丘北隅有堂曰“平远”,其前为虞山,横伏拱揖。诸流南泻如白练,平田远野,苍翠交映,堂所由名以此。堂故圮,凡几何年,万历戊戌,寺僧微密募金,一新其制。予登眺徘徊,欣然会心,因忆唐韦左司、白少傅、刘宾客,宋王元之、苏子瞻,此五君子皆绝代伟人。韦、白、刘俱刺郡,王宰长洲,苏则晚年寓吴。其于兹山,登览游乐,不啻数数,名篇丽咏,载在传记。然千余年来,未闻有俎豆五君子于山之侧。司土者,其谓缺典何?……然则俎豆之举,其安可已乎?爰用具文,请诸督学陈公、岳伯曹公、郡侯朱公,即平远堂妥五君子之灵血食焉。佥报曰可。予复捐金,创设木主,以八月望日,具牲载礼,肃拜祗祀。自今已往,令兹土者春秋享祀,罔有佚缺。盖予于此堂,始而有会,卒复有感。夫吴王阖庐,据有吴会,睥睨中原,不称霸业之雄乎?死而埋骨此山,金锢其内,虎守其外,曾不数世,斩焉丘墟。而五君子傫然儒流,位不称德,千世而下,艳美其姱志亮节,文采风流,靡不欣慕,愿为执鞭。即今焕然俎豆,在此不在彼。然则士之不朽,岂必千乘之富,君王之贵哉?予以告夫世世为士者,努力于其所谓不朽,而毋但富贵之为沾沾也。斯予请祀五君子意也。

这里有一个词语需要略作解释,那就是“俎豆”。俎和豆,都是古代祭祀、宴飨时所用的盛食物用的礼器,后由此引申为祭祀和崇奉的意思。柳宗元《游黄溪记》中有谓:“以为有道,死乃俎豆之,为立祠。”在苏州文化圈中人和长洲知县江盈科看来,韦应物、白居易、刘禹锡、王禹偁、苏轼这五位唐宋时期的名贤,其之所以足堪不朽,唯其“姱志亮节,文采风流”,绝对不是凡夫俗子所追求的“千乘之富,君王之贵”。由此可见,江盈科建“五贤祠”的目的全在于劝戒、教化世人,也就是他在文中所说的“告夫世世为士者,努力于其所谓不朽,而毋但富贵之为沾沾也”。

江盈科的这份良苦用心得到了苏州百姓和文人士大夫的理解,清代苏州籍的诗人薛雪就有专咏其事的诗作《唐宋五贤祠》,其中有云:“瞻望流风拜下尘,映阶碧草泪痕新。一堂俎豆千秋业,异代文章四海人。荣辱何心依赵孟,纵论无术愧仪秦。生涯百计思量遍,愿卜从今去住身。”所谓“瞻望流风拜下尘”,我们完全可以作出这样的诠释:明清以来的苏州文士,在唐宋名贤、先哲的精神引领下,一方面严格恪守着儒家经典中的各种教诲和训诫,不断砥砺着自我的操守和节义;另一方面,以自己的亲身参与,积极入世,践行着“修、齐、治、平”的儒家“千秋业”。

江盈科建“五贤祠”的用意,在明清时期苏州文人题咏虎丘山麓的另一座纪念性建筑——白公祠时,也同样表现得淋漓尽致。清代诗人蔡士芳在《题白公祠》一诗中所说:“补种甘棠绕屋新,后先循吏总诗人。文章声价鸡林贵,香火因缘鹤市春。旧是使君吟咏处,依然兜率去来身。故衫休恋杭州迹,酹酒吴侬味倍醇。”(诗见《桐桥倚棹录》卷四)

在这首诗中,有一个典故非常重要,需要略作解释,那就是“甘棠”。《甘棠》是《诗经·召南》中的一篇名作,这首诗的本旨是歌颂召公美政的。据《史记·燕召公世家》记载:“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乡邑,有棠树,决狱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怀棠树,不敢伐,歌咏之,作《甘棠》之诗。”这样的说法也见诸毛传、郑笺以及朱熹的《诗集传》等经典文献中。召公在甘棠树下听讼决狱,体恤百姓,关心民生疾苦,不辞辛劳,为黎民百姓排忧释纷的美政,自然受到后代的交口称誉。因而,甘棠”一词,也成为对各级官员善政的美誉之词。

白居易于宝历元年(825)三月任苏州刺史,五月五日到苏州。下车伊始,白居易就给朝廷奏表,表明自己的励精图治的决心:“既奉成命,敢不誓心?必拟夕惕夙兴,焦心苦节。唯诏条是守,唯人瘼是求。”(白居易《苏州刺史谢上表》)他常常以诗歌的形式不断自励,在《自到郡斋仅经旬日》一诗中,白居易这样深情地写道:“候病须通脉,防流要塞津。救烦无若静,补拙莫如勤。削使科条简,摊令赋役均。以兹为报效,安敢不躬亲?……警寐钟传夜,催衙鼓报晨。唯知对胥吏,未暇接亲朋。”这首诗在后世似乎已成为历代官员的“官箴”,一直受到世人的尊崇,乾隆帝在其御编的《唐宋诗醇》卷二十五中不仅收录了这首作品,更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其中有谓:“‘救烦无若静,补拙莫如勤十字,凡为令守者,当录置座右。”在苏州刺史任上,白居易所作的惠及百姓民生的善政颇多,其中最为著名的当数疏浚山塘河,筑起山塘街,北宋时期苏州著名学者朱长文在《吴郡图经续记》中评价此事说:“唐白居易守郡,尝作武丘路,免于病涉,亦可障流潦。”后人为纪念白公,遂将山塘街称之为“白公堤”、“白堤”,并在山塘街终点的虎丘山麓修建了白公祠,并补种甘棠,以资纪念。在苏州士民百姓的心目中,白居易不仅是一位艺术造诣甚高的诗人,更是一位关心民瘼的“循吏”。

像白居易这样的风雅廉吏,在苏州历史上绝非个别,蔡士芳诗歌中所谓“后先循吏总诗人”,自然也包括和白居易并称为唐代“苏州三刺史”的韦应物和刘禹锡,以及宋代的王禹偁等诸多名宦贤达。所以,在苏州地方文化的建设中,彰表历代先贤名宦,就成为一项非常重要的内容,虎丘山麓的唐宋五贤祠,便是其中的代表。

范仲淹的裔孙,明代苏州学者范允临在《重修五贤祠记》中曾有曰:“非五君子不能有此山者,夫名贤之重于鼎台也。虽一经宿,一留题,才落姓字,便添声价,山川为之色飞,草木亦觉其流芬。”清代扬州文人吴绮在游览虎丘,拜谒五贤祠之后,作《五贤祠》一诗云:“人事有盛衰,大雅无今古。所以古昔人,往往薄簪组。东南富莺花,斯地号天府。岂无当世豪,事往不复数。巍巍此堂中,名贤独称五。左司具高风,刘白信俦侣。元之偶折腰,玉局偶行旅。踪迹重山河,文章历风雨。我来一长揖,异代忽心许。俯仰眺诸峰,苍苍但平楚。”范允临将苏州历史上“名贤”精神遗产的意义看得“重于鼎台”,对当下的精神文明建设是极具启发和借鉴意义的;至于吴绮的一句“我来一长揖,异代忽心许”,则更道出了名贤祭祀对思想道德教育和精神文化建设的重要意义。

除了建乡贤祠以资纪念和彰表之外,地方志也承载了宣扬乡贤名德治重任,这便是唐代史学家刘知幾在《史通·杂述》中所说的:“郡书者矜其乡贤,美其邦族,施于本国,颇得流行。”或许是为了彰表乡贤之需要,甚或有绘其肖像者,《隋书·经籍志》就著录了《会稽先贤像赞》五卷,以绘像成书而见诸载籍者,此为最古,然而今已不传。

这一种祭祀乡贤、先哲的风气,在文化发达的苏州地区便一直长盛不衰,绵绵不绝。南宋绍兴三十一年,吴郡郡守洪遵建“瞻仪堂”,将苏州郡守之“名德士”的肖像,取诸“公私所藏”,“颇补其阙遗”,以供世人瞻拜,“又采韩退之《庙学碑》语,名之曰‘瞻仪”(范成大《瞻仪堂记》,文见范成大《吴郡志》卷六)。到了明代,不但涌现了大量专门载录吴地乡贤生平传记、评赞以及肖像之类的著作,其中名声较著者有:杨循吉《吴中往哲记》、王世贞《吴中往哲像赞》、刘凤《续吴中先贤赞》。其中文震孟作《姑苏名贤小纪》,更有“好事者为之图,凡一百余人,今亦散佚。高山仰止,行行止此,不独邦之人有余慕焉,即游是邦者,亦乐为之荟萃,以永其传也”。

最值得人们称道的是,清代道光年间,苏州乡贤顾沅更是将这类文献集其大成,他“纂集吴中先贤,旁及名宦、游寓。公自吴公子札以降,得五百余人,属孔生继尧各为之图,并系以传”(梁章钜《五百名贤祠序》)。孔继尧所绘的先贤及名宦、游寓者画像近600幅,后皆勒石,每人各系一赞,集中安置于沧浪亭的“五百名贤祠”之中。“其像或临自古册,或访得之于各家后裔,其冠服悉仍其旧,均有征信,无一凭虚造者”(卷首石韫玉序)。至于先贤事实,除史传、志传之外,嘉言懿行散见于遗老传闻、有关掌故者,本传之后也略志一二,以广见闻。画像悉出于玉峰孔继尧手笔,正像、小像悉照原本临摹,冠服有不合古制,皆予改正。而汇纂传略,则出自张麐之手。

顾沅的这一举动,受到了诸多学者、官员的嘉赞。时任江苏巡抚的著名学者梁章钜专门为此作序,并在序中揭示顾氏这一举措的深层意义,其中有曰:“於戏!两生之用心,可谓勤矣!抑其意将一图而止乎?或更有进也。尚友古人,实事求是,立身敦行,务与古人有易地皆然之契,而穷通利钝,不足以问之。庶无负今日作图义耳。……余藩牧是邦,有表章文献之责,适重修苏子美沧浪,将奉是像,合而祠之,因纪其事,以勖夫作是图与凡白是图者,遂书以为序。”((梁章钜《五百名贤祠序》))

梁章钜所谓“更有进”的深刻意义,即是先贤名宦以及道德楷模“立身敦行”的正能量及其影响力。沧浪亭“五百名贤祠”四周的建筑以及砖雕、碑刻中,无不时时强化着这一主旨,诸如:“周规”、“折矩”、“景行维贤”。而“五百名贤祠”中的数副楹联,更是耐人寻味:

非关貌取前人,有德有言,千载风徽追石室;

但觉神传阿堵,亦模亦范,四时俎豆式金阊。(清·陶澍撰联)

千百年名世同堂,俎豆馨香,因果不从罗汉证;

廿四史先贤合传,文章事业,英灵端自让王开。(清·薛时雨撰联)

百代集冠裳,烁古炳今,总不外纲常名教;

三吴崇俎豆,维风励俗,岂徒在科第文章。(清·佚名撰联)

仿佛烟波中,花天月地小开辟;

俎豆竹梧径,冥交神契偏同游。(清·吴履刚撰联)

这几副楹联都围绕着“俎豆”名贤的重要意义而展开。需略作解说的是,陶澍联语中与“俎豆”相对举的“石室”,出典于《汉书·循吏传》与《水经注·江水注》。据记载,文翁在汉景帝末年到四川任太守,推行教化,提倡仁爱,蜀中风气大振。文翁的具体做法就是“立讲堂,作石室于南城,后守更增二石室”(《水经注·江水注》)。陶澍时任两江总督,他对修祠“俎豆”先贤特别支持,因为他很清楚道德教化对“世道人心”的重要作用,故而会在联语中将“五百名贤祠”的修建与文翁治蜀并举。对此,清人朱方增的《五百名贤祠序》将顾沅、梁章钜、陶澍在内的诸多官员、学士的良苦用心言之甚明,即所谓:“将以俾吴人士,式瞻遗像,知某以德行,某以政事,某以文学,各触发其则效之意。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于人心风俗,必有翕然易观者。然则是举也,善化宜民,所以纳之轨物中者,莫切于此,较之文翁之治蜀,其功不更伟与!”

自苏舜钦贬谪江南,在苏州城南建沧浪亭,成就了苏州一道独特的文化风景,历代吟咏“濯缨濯足”的诗词歌赋,不胜枚举。而道光年间在园中葺“五百名贤祠”之后,则又赋予沧浪亭以“景行维贤”的道德情怀,这也就是清代苏州籍状元石韫玉在诗中所说的“山林如画开生面,风月论钱不待赊。况有使君重文献,怀贤稽古意常奢。”(石蕴玉《沧浪亭图为梁茝林方伯题》)这一主旨的诗歌作品在苏州也不断涌现,姑以清代诗人卓秉恬的一首《九月二日偕蓝波云汀同游沧浪亭》为结:

碕北杠南际晓过,径开三益畅怀多。循廊细读前贤记,倚树闲听孺子歌。胜赏情移风月地,佳时兴寄水云窝。怜才旷代逢知己,培葺斯亭永不磨。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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