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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仰各有态得酒诗自成

2015-07-23王许林

古典文学知识 2015年4期
关键词:东坡饮酒人生

王许林

酒,一种用粮食或水果发酵酿造而成,富有独特和浓烈醇香味的液体,自从在神州大地问世以来,便深得国人的青睐,中国文学更与之结下不解之缘。早在《诗经》时代,民间歌手就高唱“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三国的曹孟德,大叹“何以解忧,惟有杜康”(《短歌行》)。魏晋“竹林七贤”则人人嗜酒,刘伶还写有《酒德颂》。而“偶有美酒,无夕不饮”的陶渊明,“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李太白,“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的杜子美,更为千古流传的佳话。宋代大文豪苏东坡何尝不是如此?他自称酒量不大,少饮辄醉,但“不可一日无此君”,甚至“一旦无酒则病”(《饮酒说》)。少年时就写了《竹叶酒》:“惟余竹叶在,留此千古情。”后为官杭州,他“饮湖上”;在密州,他“欢饮达旦”;在黄州,他“一樽还酹江月”;在扬州,更是连写二十首《和陶饮酒》。直到在常州临终前,还书写《跋桂酒颂》以赠好友。东坡饮用的酒名五花八门:竹叶酒、黄柑酒、黄封酒、屠苏酒、茅柴酒、冰堂酒、羔儿酒……多达十七八种。他还别出心裁,自酿美酒,如在定州用松脂酿造“松醪酒”,在惠州用米麦加蜂蜜而成“真一酒”等。苏东坡一生与诗酒相伴——不论志得意满、官运亨通之时,还是饱受挫折、穷困潦倒之时,所谓“俯仰各有态,得酒诗自成”(《和陶饮酒》)。他对酒有个绝妙比喻:“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洞庭春色》)酒既能“钓诗”,又能“扫愁”,也就成了东坡终生不离不弃的精神至交和灵魂伴侣,给予他生活的乐趣、力量、激情,给予他心灵的抚慰、体贴、安宁,更给予他生命的感悟和创作的灵感。那些酒酣耳热、即兴挥毫的诗文词赋,透视了东坡在不同时空背景下的快乐、烦恼、感喟、忧惧、省悟,因此,他的诗酒人生也呈现出丰富多元、耐人寻味的境界。

一、 “春光有佳句,我醉堕渺莽”——饮酒与自然风景融合的妙境

苏东坡天性开朗,多才多艺,热爱生活和自然,对山水风景具有精细而独到的审美眼光,尤其喜欢边饮酒边赏景,把饮酒与写景状物融为一体,让醇酒浸润美景,让美景烘托酒意,构造一个酒香景美、妙不可言的境界。脍炙人口的代表作,当属游宴于杭州西湖的山光水色中,即兴而作的《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朝曦迎客艳重冈,风雨留人入醉乡。此意自佳君不会,一杯当属水仙王。”“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不仅“水光潋滟”、“山色空濛”,西湖夜色也令东坡流连忘返:

我饮不尽器,半酣味尤长。篮舆湖上归,春风吹面凉。行到孤山西,夜色已苍苍。清吟杂梦寐,得句旋已忘。尚记莲花村,依依闻暗香。(《湖上夜归》)

对苏诗颇为苛求的清人纪昀,也由衷赞曰:“句句摹神,真而不俚。‘清吟二句神来。”(《苏文忠公诗集》卷九)东坡钟情岂止山水,一花一木亦可尽得风流。写于徐州的《月夜与客饮酒杏花下》,就是天纵神笔、清幽超远的妙作:

杏花飞帘散余香,明月入户寻幽人。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山城薄酒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

开篇“杏花飞帘”、“明月入户”呼应题意,点出时空环境;“踏花影”、“涵青”,尤为空灵、婉媚,惹人情思。中间化用李白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月下独酌》),又一改其孤寂、凄清的意趣,把主客饮酒与赏花、观月融于一体,变换笔法,错落穿插,别开一个人与物游、如诗如画的境界。醇酒置于花间,酒兴更显热烈;趁着酒兴赏花,花香分外浓郁。加之月色皎洁,箫声悠扬,令人仿佛置身于清虚、明净的世外桃源。可惜“人间没有不散的筵席”,总归要月落杯空,夜将尽矣,惋惜之余留下一份悠长的韵味:行乐及时、尽兴而欢。这种景美酒香、超脱飘逸的作品不胜枚举:“醉归扶路花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吉祥寺赏牡丹》)“提壶劝酒意虽重,杜鹃催归声更远。”(《携妓乐游张山人园》)“酒阑病各惟思睡,蜜熟黄蜂亦懒飞。”(《送春》)饮酒乎?赏景乎?已经难解难分了,一言以敝之:“春光有佳句,我醉堕渺莽。”(《利陶归园田居》)

东坡以词表现酒酣景美、天人合一的妙境,另有一番情趣和风韵。试读《西江月·春夜蕲水中过酒家饮》:

原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春夜料峭,醉不得归,连人带马露宿野外,本是一件狼狈、尴尬之事,但东坡笔下,却变得那么新奇、清秀、空灵,给人无限遐想和情思。醉眼惺惚中,春溪荡漾的细浪,天空琼玉的月色,配以香气四溢的花草,绿杨垂拂的小桥,影影绰绰,若隐若现,诚如词序所说:“及觉,已晓,乱山葱茏,不谓尘世也。”结句再用“杜宇一声”的听觉形象,烘托、强化前面的视觉形象,使这幅人间仙境更显得缥缈而立体,灵动而亲切,可以一洗尘虑,一涤心胸!当然,东坡对农桑劳作、人间烟火亦情有所系,有时会把自然景色和乡野民俗风情结合起米,显示其“跌宕昭影,独超众类”的又一特色。例如,《浣溪沙》:“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排排踏破茜罗裙。老幼扶携收麦社,鸟鸢翔舞赛神村,道逢醉翁卧黄昏。”《浣溪沙》:“籁籁农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酒困路长惟思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人景互动,活灵活现,古朴雅致,好一派乡土气息、令人神往的田园风俗画!

二、 “但喜宾客来,置酒花满堂”——饮酒与亲情友情融合的雅境

苏东坡为人平易随和,自言“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所以交游广泛,门生故友遍天下,有公卿贵胄、文士墨客,也有市井小民、乡村野老,乃至黎族土著,皆能真诚相待,把酒成欢。早年在京城为官,就于城东的西园广邀文友,饮酒赋诗,泼墨作画,时有“西园雅集”的美谈。后到徐州任太守,组织军民成功抗击洪水后,曾修建一座纪念性的黄楼。次年重阳节,东坡在黄楼大宴宾客,饮酒奏乐,气氛热烈,史称“黄楼乐会”。弟苏辙和门生秦观同作《黄楼赋》记其盛事,东坡也乘兴写了《九日黄楼作》:“诗人猛士杂龙虎,楚舞吴歌乱鹅鸭。一杯相属君勿辞,此景何殊泛清霅。”不过,这些官场性的诗酒盛事,虽说热闹非常,却难免附庸、应酬之嫌,谈不上精妙动人的雅趣。而日常生活中的亲人相逢、友朋聚会,觥筹交错中才真正显示东坡的真兴致、真情愫、真个性:

东邻酒初熟,西舍彘亦肥。且为一日欢,慰此穷年岁。(《寄子由·别岁》)

但喜宾客来,置酒花满堂。我欲东南去,再观双桧苍。(《种德亭》)

与君几合散,得酒忘醇醨。君谈似落屑,我饮如弈棋。(《次韵钱穆父会饮》)

使君置酒罢,箫鼓转松陵。狂生来索酒,一举辄数升。(《上元夜》)

信笔写来,不假雕饰,而兄弟间的情深意重、关怀体贴,朋友间的坦坦荡荡、无拘无束,以及酒桌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谈笑风生、一饮而尽的文人气派和风采,扑面而来,感人至深。尤其是患难中的友人相助和温馨聚饮,更令东坡刻骨铭心,例如《泗州除夜雪中黄师是送酥酒二首》之一:

暮雪纷纷投碎米,春流咽咽走黄沙。旧游似梦徒能说,逐客如僧岂有家?冷砚欲书先自冻,孤灯何事独生花。使君夜半送酥酒,惊起妻孥一笑哗。

时逢除夜,大雪纷飞,逐客独居,孤灯相对,内心的凄凉、清冷不言而喻。然而,尾联笔锋一转,境界大变,调子顿时欢快起来。好朋友半夜冒雪登门,雪中送酒岂不胜似雪中送炭?酒逢知己,开怀对酌,酒香弥漫屋中,妻子儿子一片欢呼雀跃。人生能有几回醉?雪夜的清冷在欢声笑语中一扫而光,逐客的凄凉也在友情温暖中烟消云散。前哀后喜,巧用反衬,对比强烈,把雪夜之惊喜、情谊之真诚、饮酒之快乐,表现得淋漓尽致,诚如赵翼所云:“其妙处在乎心地空明,自然流出,一似全不着力而自然沁人心脾,此其独绝也。”(《瓯北诗话》卷五)

在苏东坡的诗酒交游中,有两件颇带传奇色彩的事情,值得大书一笔:一是与素昧平生、萍水相逢的客人,亦能相见如故,兴味十足,一醉方休。且看《大雪独留尉氏》:

古驿无人雪满庭,有客冒雪来自北。纷纷笠上已盈寸,下马登堂面苍黑。苦寒有酒不能饮,见之何必问相识。我酌徐徐不满觥,看客倒尽留不湿。千门昼闭行路绝,相与笑语不知夕。醉中不复问姓名,上马忽去横短策。

诗序云:“有客人入驿,呼与饮至醉。诘旦客去,竟不知其谁。”大雪封门,滞留驿站,是客皆友,兴至即饮,没有隔阂,无须客套,“相逢一醉是前缘”,问什么姓甚名谁?这种名士的风范、侠客的气度,坦荡,洒脱,大俗中有大雅,实在古今罕见!二是以诚待人,化“敌”为友,把酒成欢。东坡晚年流放海南儋州,负责监管他的昌化军使张中,却为东坡的人品、才华所感染,竟把“监管”抛弃一边,彼此成为推心置腹的酒友,堪称奇闻和美谈。且看《和陶送吕化军使张中》:

海国有奇士,官居我东邻。卯酒无虚日,夜棋有达晨。小瓮多自酿,一瓢时见分。仍将对床梦,伴我五更春。

一个有“奇士”之风的军官,一个豁达开朗的贬吏,因缘聚合,相知相惜,完全无视官场的禁忌和恐惧,白天饮酒,晚上下棋,通宵达旦,其乐融融!这“卯酒”和“夜棋”中包含了多少人间正义、人间真情、人间温暖、人间雅趣,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享受?正是凭其特有的人格魅力和开朗个性,困厄中的东坡赢得了海南各方人士的尊重和帮助:“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纵笔》)所以,他没有如朝廷权奸指望那样,在海岛的瘴风疬雨中自生自灭,颓然倒下,而是优游从容、自得其乐:“自拨床头一瓮云,幽人先已醉浓芬。天门冬熟新年喜,曲米春香并合闻。”(《庚辰岁正月》)

三、 “酒酣胸胆尚开张”——饮酒与雄心抱负融合的豪境

苏东坡才华盖世,二十二岁即中进士,随后又向朝廷进献策略、策别、策断三部分共二十五篇的《进策》,大声疾呼“荡涤振刷而卓然有所立”,力主富民强国的政治革新,宋仁宗览之叹为“宰相之才”。他也雄心勃勃地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沁园春·密州早行寄子由》)这种雄心和抱负,在酒酣耳热之际更显得亢奋、激烈:“醉里便成欹雪舞,醒时犹作啸风辞!”(《中山松醪寄雄州守》)即使因反对王安石“虐民以富”的变法,受到排斥打击,外放苦寒之地的密州,似乎也没有损减。东坡在密州就“老夫聊发少年狂”,写下豪放名篇《江城子·密州出猎》。上阕以“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的会猎习武场景,铺垫下阕关心边防、建功立业的爱国热忱: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酒意浓,心气高,胆更粗,鬓边几缕白发,何妨为国效力?接着用汉文帝命冯唐持节赦免云中太守魏尚的典故,倾吐心中的抱负:虽为一介书生,却有一腔驰骋沙场、杀敌报国的赤诚,热切渴望“射天狼”——一举击溃西北辽和西夏的侵扰,确保大宋边陲的安宁!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酣歌中“会挽雕弓如满月”的东坡,是何等豪气冲天、狂放激昂!《和陶饮酒二十首》之末章,亦表现了同样的情怀和气慨:

当时刘项罢,四海疮痍新。三杯洗战国,一斗消强秦。寂寞千载后,阳公嗣前尘。醉卧客怀中,言笑徒多情。我时阅旧史,独与三人亲。

三人者,饮酒谈笑间而国治的曹参,贵清静而民自安的盖公,豪饮而刚正的谏议大夫阳城。东坡咏史乎?夫子自道也!虽然带着壮志难酬、报国无门的苍凉,但一股追慕先贤的雄心和豪气,充溢于字里行间,正如元好问所说:“东坡和陶,气象只是坡诗,如云‘三杯洗战国,一斗消强秦,渊明决不能办此。”(《跋东坡和陶饮酒诗后》)确实,东坡钦仰陶公,毕竟不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士,终其一生未能忘怀国事民生。他任职徐州,身先士卒,抗洪救灾,与民同乐,毫无官气,还写了歌谣式的《登云龙山》:

醉中走上黄茆冈,满冈乱山如群羊。冈头醉倒石作床,仰望白云天茫茫。歌声落谷秋风长,路人举手东南望,拍手大笑使君狂。

诗仅七句,非律非古,纪昀评说:“偶成别调,不可无一,不可再二。”(《苏文忠公诗集》)须知,此处的“使君狂”与密州的“少年狂”一脉相承,抒写心志,讲什么体例格式?东坡狂放而洒脱的本色跃然纸上!此后,遭遇“乌台诗案”的沉重打击,虽然心头留下深痛巨哀,但一杯下肚,笔墨挥洒间仍然英气逼人,且看《郭祥正家醉画竹石壁上》:

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

在友人家开怀痛饮,乘醉走笔,先画竹石于壁又题诗,且造语奇特,惊世骇俗,深得后人赞誉:“画从醉出,诗特为醉笔洗剔精神。读起四句森然动魄也,句句巉绝,在集中另辟一格。”(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当然,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风波和打击,终于使东坡明白“致君尧舜”、“兼济天下”政治理想已经破灭,只能在“独善其身”的同时,力所能及地“惠于下民”,饮酒取乐中亦关注民众的生存疾苦:“江城白酒三杯醇,野老苍颜一笑温。”(《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江城的白酒固然醇美可口,而野老乡民的安居乐业,更令他温暖舒心。这里,酒中的雄心和豪气,已化作一片亲民的至诚柔情了。晚年在海南,东坡常常访贫问苦、体察民意:“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被酒独行》)“诸黎”就是儋州的黎族士著朋友。正是与他们的串门、饮酒、聊天中,东坡获悉当地远离中原,文化相当落后;又缺医少药,巫风盛行。于是,与小儿苏过自编教材,兴办学校,开启民智;上山采药配方,治病救人。《琼台纪录》说得好:“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东坡)启之。”这是海南人民的永远怀念,在东坡的诗酒人生中,或许是又一道风景和光彩。

四、 “醉饱高眠真事业”——饮酒与世道沧桑融合的哀境

苏东坡一生坎坷,命运多舛,从少年得志、贵为翰林学士的朝廷大员,到一路贬黜、沦为天涯海角的“罪臣”,其间官场之险恶、世道之炎凉、人情之冷暖,他有着切肤之痛:“世道如弈棋,变化不容复。”(《和李太白》)东坡既以诗酒声名远播,又以诗酒惨遭祸变,一些玩笑的、牢骚的、自嘲的饮酒诗句,如“绿蚁(酒名)沾唇无百斛,蝗虫扑面已三回”(《次韵刘贡父、李公择见寄》)、“我今号为二千石,岁酿百石何以醉宾客”(《莫笑银杯小答乔太博》)、“若对青山谈世事,当须举白便浮君”(《赠孙莘老》)等等,都被奸佞小人上纲上线,诬为“讥讽新法”、“诽滂朝廷”,录为“乌台诗案”的罪证。东坡对此啼笑皆非,曾愤而想戒酒,但“一旦断酒,酒病皆作,谓酒不可断也”(《饮酒说》)——俗世的烦恼,胸中的愤懑,心头的苦楚,无酒又何处发泄呢?因此,东坡终生没有戒酒,他要慢慢咀嚼、体会“醉饱高眠真事业,此生有味在三余”(《携白酒鲈鱼过詹使君》)的滋味,把人生的失意、无奈、惆怅、迷茫,悄然渗透于饮酒诗词中。早期尚且是淡淡的、委婉的流露,例如:

酒罢月随人,泪湿花如雾。后夜逐君还,梦绕湖边树。(《古别离送苏伯固》)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将故人思故国,且将薪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望江南·超然台作》)

饮酒、赏景之余,那乡国的愁思、功业难遂的忧伤,萦绕心头,挥之不去。“乌台诗案”及随后的贬谪黄州,是东坡人生命运的重大转折。初到黄州,地僻人疏,悲愤、不平、孤寂、恐惧,日夜折磨他的灵魂,难以抑止,忍无可忍,终于凝结成一篇有“冠古绝今”之誉的长篇《寓居定惠院》。兹录首尾: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尘俗。……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据诗序:“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这株国色天香、珍贵无比而混杂于乱花丛中、无人赏识的海棠,不正是东坡天涯流落的自我形象写照?面对周围的“竹篱”、“尘俗”,他只能把酒相对,孤芳互赏:“携客置酒,五醉其下”,倾吐胸中的哀怨和不平。然而,东坡毕竟是旷达之士,深知不能久陷于悲苦心境而不自拔,应该把“幽独”化作一种力量,直面人生的挫折和厄运。也是在黄州,东坡把酒视为消解愁闷、宽慰心灵的良剂:“少年多病怯杯觞,老来方知此味长。万斛羁愁都似雪,一壶春酒若为汤。”(《次韵乐著作送酒》 )既然面临的生存状态无法改变,何不改变自己的精神状态?于是,有了脍炙人口的《定风波·沙湖道中遇雨》: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表面上笔调轻松,背后却是仕途的跌宕起伏,世道的沦桑变化,以及人生的“风雨萧瑟”。这寻春途中不期而遇的风雨,不正是“乌台诗案”那场政治风雨在内心的投影和体验?现在酒醒了,心明了,不妨在崎岖的人生之旅中且行且珍重,一蓑烟雨,顺其自然。“莫听”、“谁怕”、“任平生”等关键词语,就是提醒自己,也告诫世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劫难,不必惊慌,无须浮躁,走自己的路——不怨不悔,不忧不惧!正是带着这种心态,东坡才能把人生的屈辱和苦难化作酒中乐、泪中笑,安然度过海南三年凄风苦雨的暮年岁月。且读《纵笔》之一:

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

前面的“寂寂”、“病翁”、“白须”、“霜风”都是写实,其衰弱多病的晚境令人心碎。后面却借酒轻松、幽默一把,冲淡凄苦悲凉之气。其实,彼时小儿苏过已二十多岁,岂能幼稚到把饮酒的脸红误以为“朱颜”——容光焕发、返老还童?这或许是儿子善意的慌言,是对老父的宽慰;更是东坡借酒作乐、化悲为喜、笑中含泪的手法。殊不知“一笑”之中,隐含了多少人生的感喟,人生的苦衷,人生的豁达!

五、 “醉里有独觉,梦中无杂言”——饮酒与哲理意趣融合的悟境

苏东坡的人生观,是以儒家为基石,又兼收并蓄佛、道二家,对儒家之重人事、佛家之重人心、道家之重自然的“三昧”,都能融会贯通、透彻把握,形成多元一体、共生互补的价值体系。早年“奋厉有当世志”,追求儒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中年经历一系列挫折和打击后,洞悉了官场的风云变幻和世道的炎凉冷暖,精神上便较多倾向佛、道的清静、无为、超然。晚年流放岭南惠州和海南儋州,尝尽人世的辛酸苦辣,终于大彻大悟,“引壶觞以自娱,期隐身于一醉”(《酒隐赋》),自觉寻求灵魂的救赎和生命的超越。他说:“忘口腹之为累,似不杀而成仁。”(《菜羹赋》)所谓“口腹之累“就是“物欲之累”——人的功名、利禄、权势、奢华、享乐等等物质欲望。晚年的东坡眼中,世人拼命追逐的种种物欲,并非生命的本身需要,相反是生命的沉重负担,漠视和摒弃它们,回归生命的单纯和自由本性,心灵就轻松自在了,视野就空阔远大了,命运也由自我主宰了。这样,何须儒家所讲“杀身成仁”,不杀身亦可为忠士仁人,实现个体生命的涅槃。苏东坡这种人生思考和生命感悟的轨迹,在其饮酒诗词中亦可窥见一斑。早如密州时“欢饮达旦,大醉”中作的《水调歌头·中秋》:“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黄州作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这些显然不是一般性的望月思亲或对月怀古,而是蕴含了对宇宙和人生的深沉哲理思索。酒酣意畅中的东坡,仿佛飘然若仙,登琼宇,升云端,吞吐天地,感喟古今,似乎在苦苦探求和追寻宇宙的奥秘和人生的真谛。《临江仙·夜归临皋》则直接引入老庄的哲学观念,进行清晰而具体的人生思考与反省: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毂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平生。

上阕以风趣、逼真的笔墨,着意渲染夜饮的醉态,为下阕酒醒后独立江边、静思冥想作铺垫。“长恨此身”句出自《庄子·知北游》:“汝身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形也。”“忘却营营”句出自《庄子·庚桑楚》:“无使汝思虑营营。”正是在“倚杖听江声”的静默中,东坡从老庄哲学中获得启迪,明白了俗世的“思虑营营”——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的可怜、可悲;懂得人生在世要善于“忘却”,不为外物所役使,不为浮名虚利所束缚,活得真实,活得自然,方能潇洒江湖,自由自在过一生。定州作的《行香子·述怀》有异曲同工之妙: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词中亦多用庄子典故:“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知北游》)“大觉之后,方知其大梦也。”(《齐物论》)月光下把酒沉思,回味庄子的教诲,恍然间惊醒了世间名利客,唤回了苦海迷航人!人生如梦,何必为浮名浮利虚苦劳神?早日作个闲人,与天地自然共生!这种看破红尘、超脱凡俗的哲理意趣,如果说词限于“用意深,用笔曲”的特点而欲言又止、含蓄委婉,民谣格调的《薄薄酒二首》就一吐为快,无遮无掩了:

薄薄酒,胜茶汤。……生前富贵,死后文章,百年瞬息万世忙,夷齐盗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两都忘。

薄薄酒,饮两盅。……文章自足欺盲聋,谁使一朝富贵面发红?达人自达酒何功,世间是非忧乐本来空。

这两首诗流传颇广,也争议纷纭。黄庭坚认为:“《薄薄酒》二章,愤世嫉邪,其言甚高。”(《山谷外集》卷五)王若虚则说:“皆安分知足之语,而山谷称其愤世嫉邪,过矣。”(《滹南诗话》卷二)其实,诗中融合了佛家“色即空,空即色”的禅意,同前述诗词一样,都是东坡在佛、道思想影响下,联系自己生平遭遇,用俚俗直白的语言,借酒寓理,对俗世凡夫沉迷于“贪、嗔、痴”作出断然否定,对人生价值、人生终极目标进行理性探求和反思。所以,它们不是简单的“安分知足”,亦非一时冲动的“愤世嫉邪”,而是明心见性、深思熟虑的,并在创作中时有阐发:

繁华真一梦,寂寞两荣枯。惟有新堂月,依旧照酒杯。(《郓州新堂月夜》)

寄语北海人,今日为何年。醉里有独觉,梦中无杂言。(《和陶连雨独饮》)

“独觉”者,就是在似醉非醉中感悟了人生的底蕴——欲望是生命的陷阱,贪婪是心智的沉沦,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功名利禄,无非过眼烟云,炫人梦幻!东坡的可爱与不朽,就在于能够审时度势,察得失,知进退,想得开,放得下,不悲观厌世,又及时了却生死荣辱,破除痴迷诱惑,在厄运中让心智淬炼,在苦难中让灵魂净化,大劫大难面前从容淡定、随缘自适:“先生心平而气和,故虽老而体胖。”(《菜羹赋》)把握当下,快乐逍遥,夫复何求?当东坡消弭了贪欲、奢求、浮躁,也就有了制服厄运、困穷、忧惧的力量,终于等到沉冤昭雪、渡海北归的一天,谱写了一曲“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波海》)的生命凯歌。

以上,我们概述了苏东坡诗酒人生的五种境界,挂一漏万,在所难免。人们常说文品出于人品,酒品何尝不出于人品?苏东坡说过:“吾饮酒甚少,常以把盏为乐,往往颓然坐睡。人见其醉而吾中了然,盖莫能名其为醉为醒也。”(《和陶饮酒二十首》序)他好酒而不酗酒,把盏而非贪杯,“吾中了然”,视酒为一种添乐趣、增情谊、安精神、祛烦恼、获智慧、得灵感、延年寿的生活伴侣,把饮酒提升到人生恬情的、审美的、文化的层次。事实上,苏东坡一生都在入世和出世中纠结,在顺境和逆境中挣扎,在现实和虚幻中彷徨,所以,他的“为醉为醒”中寄寓着生平际遇、个性志趣、悲欢离合,乃至时代的风云变幻。酒随境迁,诗伴心变,或以开朗、愉悦的心境,在山川美景中慢斟浅酌,风流潇洒;或以真诚、爽直的情致,在亲朋聚会中开怀畅饮,典雅超群;或对酒酣歌,慷慨激越,抒写一腔赤诚和抱负;或借酒浇愁,如泣如诉,倾吐世道的险恶和命运的不公。最终,“期隐身于一醉”,在似醉非醉中悟透天地间的机括和真味,远离尘俗的喧嚣和纷扰,营造不喜不悲、不忮不求、不忧不惧的心灵家园,成就了悠然自得、逍遥快活的诗酒人生。东坡去世前曾回顾一生、自问自答:“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这三州乃贬谪之地,何谈政治功业?只能说造化弄人,历史没有给他施展雄才大略的机会;而论平生创造的文化功业——包括他的诗酒人生,却是辉耀千秋,万古不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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