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中日再平衡战略
2015-07-22刘卫东
刘卫东
美国再平衡战略中的中国和日本
再平衡战略致力于提升美国的影响力,这必然会触及美国在亚洲的相对地位及其对中、日这两个“亚洲超级大国”的再定位,其结果决定了再平衡战略将如何实施。
美国对中国重在防范。中国无疑是美国再平衡战略的关注重点。但美国国防部长帕内塔宣布要将美国60%的海军军力部署在亚洲地区,还专门谈及要发展反击所谓拒止战略的能力;美国国防部则公开提出“海空一体战”以应对“中国和伊朗”的拒止战略;助理国务卿拉塞尔则宣称“华盛顿提供的安全伞已经使这一地区保持和平数年之久,在中国的自信和影响上升之时,再平衡只是加强了这一承诺。”这一切显然无法用再平衡并非针对中国来解释。美方认为中国正变得愈发自信和有挑衅性,不断采用所谓“切香肠”的方式来扩展利益诉求,已威胁到美国在亚洲的利益,所以美国对华不满在不断上升。但是,美国现阶段仍主要通过要求中国遵守既有规则来应对其发展,奥巴马在2011年11月夏威夷的APEC会议上,同月在印尼的东亚峰会上,及2012年2月在白宫,分别对胡锦涛、温家宝和习近平明确表达了“中国应该遵守国际规则”的鲜明态度。美方也一再宣称“我们欢迎中国的和平崛起,我们相信一个强大繁荣的中国能够帮助给这一地区和世界带来稳定和繁荣”,意味着美国可以有条件接纳中国的崛起。因此在增强对华威慑的同时,美国也在尝试深化与中国的接触交流,努力避免与中国的正面对抗,争取维持美中关系的基本稳定,延续其一贯的“对冲”战略。但近来美国对华疑虑和担心明显提升,再平衡战略虽然同时强调对华接触与防范,但更侧重于防范,或者说追求在防范基础上的合作。
美国对日本重在利用。在美国的再平衡战略中,日本占据重要地位。既然其用意是提高美国在亚洲的影响力和存在感,那么在所谓“亚洲安全基石”——美日同盟中的盟友日本自然成为美国最有潜力的协助者与合作者。在美国所有的盟国和伙伴中,唯安倍看起来能应对这个挑战,唯日本拥有物质财富来真正发挥作用。因此尽管很少公开谈论,但美国国务院官员私下承认美国可能不得不忍受安倍的不得体言论,因为日本对美国在该地区核心利益的贡献将大幅增加。显然,无论从能力还是意图上看,日本都是美国实行再平衡战略需要借重的支柱性国家。但从小泉离任后美日关系就波折不断,在鸠山执政时期甚至一度出现令美国恼怒的路线之争。虽然安倍再次上台后将强化日美同盟视为自己的外交重心,在美国关注的基地调整、解禁集体自卫权和修改安保合作指针等问题上都积极予以配合,但安倍根本的政治目标是实现日本的国家正常化,而其设想并非全都符合美国的利益需求,尤其是安倍在历史问题上明显的挑衅姿态已对美国的亚太战略形成冲击。因此美国既希望敦促日本发挥出更大的合作潜力,帮助其实现再平衡的宏大目标,也需要提高对日控制力,防止其自主行为干扰美国的统一部署。只是由于当前美日面临外部挑战趋同因而共同利益超过分歧,所以美国对日外交重点仍是合作与利用。
美国相对实力下降带来了复杂影响。如何界定中日的地位,还涉及美国对自身地位与能力的判断。奥巴马政府提出再平衡战略以来其取得的具体成果甚至相关能力都受到广泛质疑,这既是美国财政赤字带来的后果,也与世界其他地区局势依然动荡导致美国难以脱身有关。而亚洲更为错综复杂的局势也加剧了美国的窘境。在中国愈发坚定自信地追求自身利益和日本极力试图成为正常国家这两大趋势下,美国单靠一己之力已难以从容应对各种直接和潜在挑战。美国追求的是一对看似矛盾的目标:一方面由于财政支撑的不足而被迫削减国防预算,因而不得不鼓励亚洲盟友在自我防卫和维持地区均势方面分担更多责任;另一方面又试图在影响力下降时维持自身在亚洲的领导地位。力不从心的现实导致美国既对各种现有和潜在挑战更为敏感,也对强化同盟的期待更为迫切,同时对卷入于己无关的争端也更为谨慎。
美国再平衡战略中对华和对日关系的协调。首先,美国在亚洲战略中兼顾中日是其外交传统。虽然日本是美国的盟友,而中国属于非敌非友,但中日对美国在亚洲的利益均至关重要,且非任何其他国家可比。在处理对华和对日关系时美国时常要相互协调,将其放在同一个框架内进行考量,从三方的互动中获取美国想要的结果。其次,美国关于再平衡的官方表态中几乎总是同时触及中日。2013年3月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多尼隆阐述了奥巴马政府亚洲政策的五个支柱,包括了加强与日本等盟友的关系和发展与中国的建设性关系。积极推动再平衡战略的前国务卿希拉里近日在接受采访时也表示,美国应维持以与日本紧密合作和继续与中国对话为核心的重返亚洲战略。这表明中日都是美国再平衡战略中的重要和主要组成部分,实施再平衡战略需对其兼顾,缺一不可。再次,美国表现出借力中日相互制约的明显意图。美国战略和预算评估中心副主任吉姆·托马斯表示:日本有必要提高在形势日益紧张的东海的警戒监视和空防能力,为使美国最大限度地发挥作战能力,日本应该做得更多。希拉里指出“中国的民族主义”是再平衡的背景之一,同时承认“这种民族主义几乎全部指向日本”。因此希拉里强调:“(日本)在寻求变化时与美国展开紧密合作显得至关重要。”但随后事态出现了一些矫枉过正的表现,联合对华施压的局面激发了盟友日本借机满足私利的欲望。为了维持理想的平衡状态,美国不得不按照事态演变不断对其对华和对日政策做出适当调整。按照一位澳大利亚学者的说法,管控东北亚一触即发事件的主要任务是约束日本、阻吓中国。
美国在各领域对中日的综合举措
自从美国开始实施再平衡战略以来,其在不同领域分别对中国和日本采取了不同的对策,既不是一边倒的“挺日遏华”,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借华压日”,而是从整体战略需求出发,在不同议题上各取所需,区别对待。
在安全领域。第一,加强对日理解和支持,提升日本配合美国战略的积极性。美国在钓鱼岛争端中的表态逐步倾向于日方,在福岛大地震后美国派出航空母舰赶赴受污染灾区参与救援,奥巴马政府将棘手的驻日美军基地调整问题与美军整编分开处理,将腾空的土地及设施移交给冲绳地方政府,同时在基地调整问题上也不再对安倍政府强硬施压。美国的这些举措提升了对日方的支持力度,增强了日本政府和民间对美好感,强化了日本危机来临时只有美国可以依靠的意识。第二,与日本协作提升对华施压力度,进一步将日本卷入美国的亚太整体规划中。在中国设立东海防空识别区以后,美国首先表示不接受,首先派出军机闯入这一区域,日本迅速跟进,两国还商定在国际场合共同倡议谴责中国。在香格里拉会议上,美国国防部长和日本首相在南海问题上态度强硬并协同对华施压,被中国代表称为“一唱一和”。美日还将修订安保合作防卫指针,据称其重点就是转向应对中国。第三,帮助提升日本独立应对挑战能力的同时,防止轻易被日本卷入对华冲突。中日领土争端升级后,美国政府继续在其官方文件中渲染中国军力增长和“不透明”对亚洲和世界带来的挑战,增加邻国的对华紧张感,强化日本的遏华意识;还与日本多次举行——有时甚至是主动邀请日方参与以夺岛为目的的军事演习,还通过特殊兵种的联合参演来弥补自卫队的相关技战术缺陷。但美国政府一直避免直接插足日中争端,一再要求日本改善与邻国的关系,从来没有将在同盟框架下协防日本的原则具体化,甚至在日本媒体渲染美国制订了协防钓鱼岛的方案之后,五角大楼还明确予以否认。第四,增强对日本控制力。美国提出再平衡战略后采取了一系列强化美日同盟的举措,如调整驻日美军基地、加快美日军队混编、频繁开展联合训练、加强信息共享水平、向冲绳派驻新型战机、在日本部署新的远程雷达、迫使日本购买美制F35战机等。这除了有助于提高同盟应对外部挑战的效力,还能将美国的影响更深嵌入到日本内部,强化日本对美的依赖,提升美国对日的控制力。第五,增强与中国军方的接触。近年来美方多次表态希望加强与中国军队的交流合作,习奥庄园会晤专门谈及建立新型两军关系的问题并得到双方的共同响应,中美军方高层频繁互访并直率表态,还相互开放有代表性的敏感设施和装备,2013年中国军队首次受邀在美国国土上参加联合演习,2014年还首次受邀参加环太平洋军演。第六,极力防止中日发生直接军事冲突。美国官员在关于钓鱼岛问题的所有表态中,几乎都会敦促中日双方采用和平手段解决争端。随着中日冲突的加剧,美国一再表示希望两国保持克制,减少可能诱发冲突升级的任何举动,鼓励中日建立危机防范机制。
在经贸领域。在安全领域,美国在亚洲的领导地位始终稳固,但在经贸领域地位的下降已很明显。再平衡战略的目标之一,就是要在强化安全领导地位的同时,提升美国与亚洲国家在经贸领域的合作水平,以实现全面“重返”的计划。其中最重要的举措就是“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TPP)计划的实施。对于日本,奥巴马政府千方百计敦促其加入TPP。而在中国加入TPP的问题上,美国的态度就颇像例行公事了。虽然不能断定美国积极推进TPP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中国的加入,但客观上其准入条件对中国来说门槛颇高,至少从近期看,中国不可能具备加入TPP的资质,因而也无法参与TPP规则的制定,以后如果加入将不得不被动接受这些规则的制约。如果目前的TPP谈判可在短期内完成,则包括世界第一和第三经济大国以及与中国存在大量双边贸易的亚洲新兴国家在内的亚太国家的经贸活动将在很大程度上转移到TPP的框架下运行,中国在亚太经贸领域中的地位必然会受到冲击,而美国以及日本的影响力将得到明显提升,同时主导经贸规则的制定也将赋予美国在亚太经贸领域“可持续性”的优势。鉴于日本的经济规模与合作意识均非他国可比,所以日本就成为美国推进TPP建设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在政治领域。第一,避免在中日领土之争中选边站。美国政府在钓鱼岛问题上的表态有个不断调整的过程,2014年4月奥巴马访日时首次作为总统宣称钓鱼岛适用于日美安保条约,但他同时表示,“美国和中国有非常紧密的关系,美方支持中国的和平崛起”,“美国没有划设红线”,“日中不能开展对话是很严重的问题”,保持平衡的意图仍非常明显。第二,对日本解禁集体自卫权态度渐趋积极。在日本解禁集体自卫权问题上,奥巴马政府的态度变化明显。2013年2月安倍访美时,曾希望美国在解禁问题上给予明确支持,但美方以“担心刺激中国、导致局势不稳”为由拒绝。2014年后美国政府改变了态度,奥巴马、拜登、哈格尔等均公开宣称“欢迎和支持日本关于解禁集体自卫权的考虑”。第三,在日本历史认识问题上增大对日施压。安倍上台后表现出修正历史解释的明确意图,奥巴马政府对此的关注和担心也逐步增强,一再通过公开和不公开渠道对安倍试图修改村山讲话精神、否定慰安妇问题的存在、扬言参拜靖国神社等动向表达不安和不满,希望约束其言行。当前美方尚不认为安倍政权的企图是打破战后体制,而主要担心其在历史问题上的一意孤行会干扰美国亚太战略的布局,尤其是美日韩同盟的效能,以及无谓加剧与中国的紧张关系。第四,对中国倡导的新型大国关系概念半推半就。在中国政府提出建立新型大国关系倡议的初期,奥巴马政府既不公开反对也不明确赞同。庄园会晤后美方逐步接受了这一概念但在其内涵方面与中方认识存在差异。近来又出现了美方以“中美新型关系”用词来取代“新型大国关系”的动向,据称这都是因为顾虑到盟友对中美联合主导国际秩序的担心。由于中国在就新型大国关系的官方表述中从未提及过日本,如果美国对此反应过于积极,可能令美日关系出现无谓的波折。因此,奥巴马政府对中国主动倡导的这一概念反应谨慎。
美国对中日进行的再平衡
美国再平衡战略的核心是为了巩固自身在亚洲的影响力,为实现这一目标,美国需要兼顾其与传统盟友和新兴国家的关系,尤其是在美国与以日本为代表的盟友和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国家之间均存在共同利益和分歧的背景下,美国需要将中日两国都整合进其亚洲战略的总体框架下,协调处理与两国的关系。因此,美国再平衡战略在亚洲的针对对象并非单一国家,并不局限于某一特定领域,对一国的政策也不是简单的支持或反对,而是会根据美国政府对该战略的理解和需要,在不同领域对不同国家采取不同对策,通过复杂的综合的运作争取达成自己最终的战略目标。
近年来,尽管中美日三国的战略目标和力量对比都发生了明显变化,但亚洲的基本现实仍在继续支撑着美国在中日间维持平衡的战略动机。首先,美国依然是实力远超中日的世界唯一超级大国,这在短期内不会改变。美国是日本唯一的盟友,也是唯一有能力阻碍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外部力量。因此中日两国均极端重视对美关系,甚至产生了相互竞争对美影响力的潜在意识,这就赋予了美国根据自身需求来协调其对华和对日关系的空间和能力。其次,中日之间结构性矛盾的紧迫性甚于中美和美日之间,东亚历史上首次两强并立的局面导致中日两国互不适应并强烈对抗,而历史问题和领土争端又加剧了这种矛盾,使得两国很难依靠自身力量去化解冲突。在中日两国都不希望陷入战争的背景下,一个相对中立的外力出面遏止任何一方发出过于强硬的挑战,并帮助创建一种相对和平稳定的发展环境,至少在一定阶段内将是中日都能接受的局面,而现实中这一外力只能是美国。因此,美国有条件继续发挥平衡者的作用。
奥巴马就职以来,由于亚洲格局的迅速变化,美国在中日之间维持平衡的现实压力更为迫切。中日各自的复杂变化使得美国在亚洲各领域面临的不确定性都在上升,其一直追求的平衡状态出现了明显失衡迹象,这种失衡在各领域方向不定程度不等,两个被平衡对象均表现出对美价值与挑战同步增强的复杂态势,在美国自身相对衰落的背景下,是否能够控制局势的演变将关系到美国在亚洲的未来。面对这一局面,美国急需在中日之间恢复原有的平衡状态,以提升影响,降低风险,确保未来更易预期。
在美国的亚洲布局中,中日具有不同的价值。原布鲁金斯学会的黄靖认为:“因为珍珠港事件,美国觉得日本不可信,但可以控制;而中国可信(说话算数),但不可控制。美国在亚太地区要维持一个问题的现状,就找日本;要解决问题,就找中国。”但近年来,随着中国作用的提升和日本相对国力的下降,美国政府在处理三边关系时又显露出一种新的原则,即“需要解决全球性问题时就找中国,需要解决与中国之间的问题时就找日本”。具体到亚洲内部,这意味着在保持美中关系基本稳定以便在亚洲和全球议题上争取中国合作的同时,美国主要利用日本来共同应对中国崛起可能带来的挑战。如此就可以充分利用好中日各自的可利用价值,既能尽量满足美国在重大国际议题上的利益需求,也更容易实现美国在亚洲内部的区域战略构想。而美国需要做的,就是对美中和美日两对双边关系适时适量主动进行调控,根据需要在不同议题上时而认同中国时而支持日本,以便在中日之间始终维持一种相互牵制、不战不和、“利美性”的平衡状态,使两国共同服务于美国的利益。
目前看来美国的规划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只要中日之间的紧张状态没有消除,美国在中日最关注的议题上能够保持相对中立的立场,那么至少在一定阶段内其平衡中日的战略意图就始终会有得以继续实施的空间。而如果处理好了这两对最重要的双边关系,美国在亚洲的地位和影响力就不会出现大的变化。但维持这样一种美国乐见的理想状态并不容易,现实中的诸多因素都有可能干扰甚至阻碍其实现。因为美日之间利益的冲突将会增大美国实现目标的困难,而且中国的国力变化和行动调整也必将对美国的平衡战略带来冲击。即使外部条件都能具备,这一战略也对美国自身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将是对美国政府的一个严峻考验。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副研究员)
责任编辑:黄 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