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中的陌生人
2015-07-21林深之
林深之
6岁 问诊
关于车站陌生人的故事。
那年,我躺在一块不足一米的小木板上,着力点是我爸用一条粗绳,两头绑着,给力点是他的脖子。也就是说,我被我爸吊在了身上,他双手托着木板,累了就将我放在车站附近的一个住户区的水瓮边上,旁边有一个年轻女人在洗衣服,我妈去买东西。我躺在那儿,被太阳晒得一阵发晕。我转头看洗衣服的女人,她的洗衣盆是粉红色的,应该是红色褪成了那样的旧颜色。
她起初没敢问,我爸抽了根烟,主动搭了一些闲话。她随后放松起来,问我们干嘛去?
我爸踩灭烟蒂,说给孩子看病去。
他们顺着话茬,还聊了一些别的闲话,但我已经睡去。醒来后,我妈回来了,我们走向车站休息区。等了很久,那班车才开过来,人群浩浩荡荡地涌上前。我躺在卧铺上,数着窗户外边的云朵。烟瘾犯了的爸爸,在车子开动前又抽了一根烟,还没燃到一半,胸前戴着“卫生检查员”的两个女人上了车,我爸被逮个正着。女检查员态度严厉,要对我爸罚款,数目够再点五盘鱼香肉丝。
我爸道歉,我妈道歉,我继续数云。
“不行!说什么也不行!”
全车人看着,僵持着。我爸开始急得头上冒汗,示意我妈拿钱了事。这时,后上车的另一个女检查员认出了我们,她拽了拽同事的袖子,嘀嘀咕咕了几句,对方什么都没说,就默默下了车。
她就是在附近洗衣服的女人,下车前,她对我们笑了笑。
我至今都不明白她们具体说了什么,但那一刻,我觉得她的权力好大,大到可以决定150块钱的命运。对6岁的我而言,150元关乎一顿大餐,而对一路省吃俭用的我妈来说,150元是大事,所以,每当想起这件事时,她都会不无感激地说,异乡还是有人情味儿的。
8岁 寻食
再大一些,小木板就放不下我了,我每天必须在我爸的背上度过。我想起母猴子带着幼仔爬树的情景,而我爸则是爬阶梯。三个人异地穿街走巷,城市大得走不到尽头,迷路是常事,像徐铮电影里的那段追逐戏,噔噔噔,走了,噔噔噔,回了,噔噔噔,肚子又饿了。
面对诱惑,人生不能经历两次。香气扑鼻的焖面摊走过一次,迷路往返的时候就走不过了。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锅,至今回想起来,那个豆角焖面里的豆角都绿得不像话,与吸满油料的面条混合在一起,像最强烈的对比色。卖面的是一对老爷爷老婆婆,我们站着看,我妈不动了,我手抓着我妈也不动了。我爸叹口气,坐了下来。
从附近公交车站走来一位穿着发黄短袖衫的小青年,行李不多,只带着一个黑皮手袋。他也坐了下来,我觉得他好阔气,一碗满满的豆角焖面,可以一个人尽情享受,但我们三个人只能吃一碗。
因为摊位小,又只有两家客人,老爷爷老婆婆就跟我们闲聊起来。小青年也不是本地人,纯粹飘荡而至,我爸跟他聊起途中的险恶瞬间,同仇敌忾。
“对啊,还有医院门口那些医托噢,简直生拉硬拽。”
“是这样的,我在途中还丢了行李,亏得重要东西都放身上了。”
“你这是刚来还是要走?”
“要走咯,有朋友在这儿待过,我来找他,但发现他又去了别处,再找去。”
我听着他们的谈话,犯起睏来,我总是一路在睡一路在醒一路不解。睡去前,我看见小青年的背后开过了一辆大公交车,然后他跳起来,丢下钱不找零就撒腿跑了。
巨大的公交车像城市怪物一样移动而去,瘦瘦小小的他在后面狂追呼叫:“等等我,等等我!”
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时,也没有见他追上公交车。
然后,老婆婆指着那碗只吃了三分之一的焖面,对我爸说,丢了怪可惜的,不如你吃了吧!
9岁 异乡
去了北京两次,印象最多的是别人问我们来自哪里?我爸就说吕梁啊!这是一个在哪儿说出去都没人知道的地方,然后我爸免不了指手画脚一番,在山西啊,盛产红枣。其次是与扫街大妈犀利的目光拉锯战,她会时刻关心着我爸抽完的烟蒂将丢在哪里。据说,乱扔会被罚款,然后大妈就能抵消一个任务。见过别人吃肯德基的鸡腿,那是当时在电视里也没见过的东西。
九几年的北京早已有了地铁,初次坐地铁就被挤得透不过气,那时不流行让座,我爸或背或抱,我像个包袱似地被甩来甩去。
从阶梯走向地下,人群像赶集似的黑压压一片,有人走有人进,我惊恐地勒着我爸的脖子,热气升腾,空气闷热,像人肉排排站。
好不容易挤出车厢,才发现我的一只鞋子掉了。
那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平板鞋,因为出门只带了这一双鞋子,我妈瞬间苦恼起来。我们向上走阶梯,一路低气压。
人声乱哄哄的,谁的声音都听不见,很久后,一个中年妇女追上来,气喘呼呼。
她说:“这是不是小姑娘的鞋子?”
可不正是吗,但那么土气的鞋可不可以不要承认?爸妈激动地接过来,连声道谢。在异乡丢东西,总觉得不吉利啊!
10岁 归途
那年决定回家,在北京总是迷路,徒步找车站问路,我妈管跟她差不多年龄的人叫大姐,然后人家指了相反的方向,我们就一路走下去,绕了半个城市。
最后只能叫了辆三轮车,大爷热情万分地直奔车站,没有绕路,没有多要,一路还批评使坏的人。
坐车来到省城,辗转再坐车回家。在车站吃饭,一道鱼香肉丝,三碗白饭,期间,我妈跑去买卫生巾,絮絮叨叨抱怨贵得离谱。
隔壁桌有一位妈妈带着儿子,妈妈染着现在看来都还流行的棕色大卷发,穿着发光的皮衣外套,儿子黑框眼镜,斯斯文文,他们点了一桌菜。我扒着饭,眼睛飘了很远,原来蘑菇炖肉出锅后是一个颜色,油菜炒肉的油菜是半分熟的,我妈敲我脑袋,让赶紧吃饭。
我爸到哪里都能跟人聊几句,我怀疑他的目的不纯。
那对母子也开朗,说他们是开店的,来进货。
儿子没吃几口就出去看车,结果回来就乱了套,他们要误车了,装了点饭就跑。临走前,大卷发妈妈把那两道菜在内的所有菜都给了我们。
服务员小姐说,你们真幸运。
你看吧,我就说我爸目的不纯。
21岁 后记
一觉醒来,我不在我爸的肩上睡觉了。我躺在自己的小房间,读着几本书,写着几段小故事,窗外的云依然数不完,有大人在训小孩儿,语气威猛,如拷问犯人:坏人到处都是,不要随便接受陌生人的东西,知不知道?
人生总是匆匆忙忙,不是在追公交车就是在挤地铁,不是在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就是在去往车站的路上。走在路上才发现路走不完,于是我们奔跑起来,沿途风景匆匆一瞥,带着绝不重来的坚定,但依旧阻止不了我们做一些事情。
这一生没有听过上课铃响,却一直在上着最真实的人生课程。车站女人的笑容,让我明白不论职业高低,握在手中的权力依旧能救人于水火;追车小青年的背影告诉我,活在世上总是在经历着等待跟错过;捡鞋妇女的行为,让我明白东西不分贵贱,于某个人而言,一双土气的鞋子都可能事关重大;大卷发妈妈的明朗告诉我,旅程再匆忙,仍然不耽误善举。
也许因为蝼蚁般的人生,才使得接受馈赠与帮助变得不再警惕、多心多虑,因而收获的温暖也胜过冷酷。我吐吐舌头,偷偷告诉小孩儿,好人也是有的,拒绝是两方的损失,接受是双倍的收获。而你,要不要接受我手里吃不完的棒棒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