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西满月快乐
2015-07-20杨弋枢
杨弋枢
中国已经立冬,加州还在秋天,夏令时停用,五点刚过天就黑了。这是周日,两个孩子玩了近乎一整天,汗水湿透衣服。我很怕天黑后呆在野外,——其实也不是野外,是一个巨大的公园,翻译成中文有点别扭,叫平方英里公园,一个正方形的公园。加州地广人稀,加上秋天特有的清冷的感觉,还有我潜意识里的各种针对华人的抢劫枪击案什么的,天一黑我总是想着赶紧回住所。这一整天,小梁和小乙围着小松鼠喂食,在湖边看鸭子和各种飞鸟,野餐,用树枝和假想敌打仗。他们自己闯进高尔夫球场时,小梁给小乙唱《星条旗》歌,然后把手放在胸前,念念有词地宣誓:“我宣誓效忠美利坚合众国及美国国旗,我们的国家在上帝保佑之下,人人享有自由和正义……”我和苏三三戛然停止了聊天,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场景:庄严的小梁和肃静的小乙,对着想象的国旗。来美四个月第一次发现小梁能用英文唱歌,还能流畅地说一大段英文,想必那是在学校里每天重复接受的结果。说实话我没有不高兴,但我转头看到他们后面一家白人一边拾高尔夫球具一边乐呵呵地看着他们的样子时,感到真是尴尬,我一副忧愁的样子对苏三三嘀咕:“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生活用语都没学会,美国国歌宣誓倒学会了。”
即便肚子已经大到锅状,苏三三却仍然行动敏捷,韩式长裙外罩一件长针织衫,她怎么穿都有种特别的味道。两个孩子根本叫不走,我们商量好假装丢下他们不管,向车走去。果然没走多远,他们都跑了过来,小梁紧抱着我不让走,小乙已经哭了,她说:“我要去哥哥家。”苏三三和小乙说了好一阵悄悄话,小乙才上了车。除了刚才抱着我不让走那一会,小梁和平时一样木愣愣的,小乙大声哭喊的时候他依然是木愣愣的。安置好孩子,我和苏三三导航搜索自己的方位,在孩子的告别情绪里各自回家。在美国的高速,一起步就是一百二十码的速度,跟着车流却不觉得快。车流声有时候是最安静的声音,在深蓝与墨色混合的夜色里,我和小梁总是很默契地沉默着,我脑子里却挥不走小乙临走时的大哭。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是发消息问苏三三:“你们安全回家了吗?小乙怎样?”很快苏三三的回信传来:“安全回家,小乙很好,在看动画。她想要我给她生个哥哥。”
十年前我就知道苏三三,那时她是活跃的网络影评人,我怎会想到十年后我们会在南加州碰见,结伴游玩。当然,真话总是只说一半,我只说十年前就知道她,后一半是我其实并不看她的文章。那时我是每天蓬乱乱的“论文头”(一种因为关在房间写论文不事修饰而产生的特殊发式),看西方左派、批判理论、后现代主义、看尼采福柯德勒兹本雅明马尔库塞……,只在吃饭时间匆忙赶往食堂的文科女博士,哪有兴趣和时间去看网络作家的灌水软文。反而是十年后在异国他乡我倒去网上翻起苏三三的旧作。她曾经多么勤奋地在写,从网络论坛时代到博客时代她差不多每天都在写,什么到她笔下都变得有趣,我看到有粉丝每天要等到她发了帖子才能去睡觉,少有几天她到深夜还没发帖,粉丝们就开始相互留言,询问发生了什么,并且坐等到她发帖为止。相见恨晚这个词有时候是真的。
“那个离开洪洞县的苏三,你知道她本名叫什么?有一次我搜索自己的名字,发现苏三原名跟我同名,就想索性把她的艺名借来做网名得了。”苏三三谈起她网名的由来,我才知道她的原名,叫周玉洁,我上网搜索,果然苏三原名也是周玉洁,“人最经不起暗示,起了这网名后一路就奔着苏三的命走了。哈哈。”我就是很容易注意这些无心之语,苏三,那是中国经典悲剧女性。眼前的苏三三,国内留着大闺女,手里牵着二闺女,毅然赴美生老三,为了吃一盒传闻的美味手工曲奇,不惜驱车几小时,她的整个人充满吃的热情和玩的乐趣,跟她在一起,全身都轻松个透。这样一个洋溢着享乐气息的人,以苏三自比,你只能认为她在打趣。
比我们晚到两个月的苏三三,对美国熟悉得像在自己家,我以为她在美国生活过,没想到她说之前也只是来旅游过十来天,所有信息都来自网络以及网友间的交流。多不胜数的信息和图片让苏三三毫不费力地成为美国通。苏三三有详尽的游览计划,跟她结伴几周后,我已经越来越依赖她了,游玩购物美食,我只需跟着走便可。当我们用几个周末把周边可以去的地方都转个遍之后,我们索性就开车随便走,看到不错的地方随即停车。现在,在每一个无聊的周末,我和小梁都默默等待着苏三三的约游短信的到来。她的短信总是能三言两语让我对要去的地方充满向往,而小梁一听说要和小乙妹妹一起出去玩,总是立刻“耶——”一声跳起来,这种惊喜表达式已经成了我们每周的固定节目。这几个月里,小梁的磨蹭越来越明显,吃饭时拖延,穿衣服鞋子、收拾背包,甚至放学往教室外走他都要故意拖延着,我唯一的杀手锏,成了:“再不快点,这周就不让你和小乙妹妹一起玩了。”在我威逼和催促下,小梁的速度会加快一点点,五秒钟后又回到他磨磨蹭蹭的状态,精疲力尽的我便格外盼望周末的到来。因为苏三三,我们拥有了丰富的周末。
之后的星期一的下午,小梁和平时一样,所有同学都离开教室,他还在磨蹭。我走进教室,尴尬地对密斯寇蒂笑笑:“他总是这样。”密斯寇蒂是个高个子白人,老花镜落在鼻梁上,微微低头从眼镜后抬眼,用一种同情到怜悯的表情看着我:“他很艰难,对他来说这个时间非常艰难。”我避开她的眼睛,只看着小梁,比小梁的磨蹭让我更难受的是寇蒂的同情。寇蒂拿来一叠小梁的测试卷,继续说:“他来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讲英语,不会交流,对他来说真的非常非常困难。有没有想一下,他的慢可能是因为精神原因,建议你给他找个心理医生。”我翻着小梁几乎全错的答卷,近乎奔溃。那些数学题对他来说应该简单至极的,中国幼儿园里都已经学到十位数的加减法,美国小学一年级才学个位数加减法,他应该只是没看懂题目,我费力地向寇蒂解释着,仿佛要向她证明小梁并不糟。
没想到苏三三那么快就来了。她跟我几乎同时到达我的家里。我像祥林嫂附身一般地:“老师竟然让我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他为什么会那么慢?你知道吗每天无论在做什么一到两点我都冲锋一样要赶到学校去接他放学。”“他怎么能那么慢?我受不了受不了了。我带过来一堆的事情有课题结项时间就要到了还有书稿出版合同期限也快要截止到现在都写不出来那么多事情堆在一起还每天要给他做饭洗衣服……”“他以前不是这么慢的别的孩子是不是也是这么慢?”“天哪竟然,竟然让我们去看心理医生。”……从下午两点多接回小梁,我就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后来我才发现天怎么就黑了,我才听孩子们在说话的声音,我才注意到苏三三侧靠在沙发上手撑着头,她是那么放松。我恍惚地爬起身,去抚着苏三三的肚子,窘迫地连声道歉:“宝宝对不起,倒了这么多垃圾给你们,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苏三三笑着:“你总是把自己裹得太紧,我难得见过你有情绪,你太紧张了。”阳台外面人工流水景观如同平时一样淙淙流淌发出不断的流水声。苏三三就是这样,她就是在那里,甚至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然后她就自个去查看冰箱里的储货,罗袖做饭,不一会儿便端出一碟土豆泥、一碗蔬菜沙拉、四盘意面,她真是在哪里都怡然自得。这是我们第一次在非周末时间见面,我才意识到,她更需要人照顾,咦,你平时怎么过?一个待产孕妇,还带着一个娃。月子中心什么都会安排好,我每天就抄抄《心经》啰,苏三三又像玩笑。你不写文章了多可惜啊,我由衷地叹息。哎,以前写文章都是人来疯,有人起哄就疯得起劲而已,她说。
那天晚上,我梦见我拉着小梁,走在荒凉的冬天的北京,我在一家药店里,看到各种毒品陈列在柜台里,我没有买的打算,这时,老板热情地向我介绍,“这种药,苏三三也买的。”我简直瞪大了眼睛,并且瞬间决定也要买这个。当我把这个梦发在微信朋友圈,我那些朋友们都纷纷留言说,你想家了,还有叫我买机票回国的。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把这个梦发到朋友圈,我心里隐秘的重点是,是我在得知苏三三买了那种毒品之后,会毫不犹豫地也买。
情况很快发生了变化,随着苏三三预产期的到来,她的丈夫来美一起待产。苏三三的丈夫克文一来,极尽土豪气派,大手笔召集中国老乡,成立洛杉矶吃货分队。我和苏三三各自带孩子野游的周末被热闹的吃喝代替,参加过几次吃货行动后,我的洛杉矶朋友圈迅即扩大几大圈,其间听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可笑的故事、让人感慨的故事、深不可测的故事。有一次来了一位做国际贸易的国企驻美总裁,整整一顿饭的功夫大家都听他一个人讲如何搞定南美各国政府跟他们做生意的故事,他说,南美生意好做,只要搞定政府就行。他看起来是为了讲一些他如何在国际市场如鱼得水的经历,想让别人佩服的感觉吧,但我听起来总觉得其惊险刺激和复杂的内容不亚于一场战争。后来我看到中国铁建在墨西哥中标被取消的新闻,就会情不自禁想到那个人,想到离我遥远的国际事务里面可能的幕后战争。还有一次来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北京姑娘,挎着一位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的西裔吉他歌手,当然,他不会中文,漂亮姑娘英语有限,西班牙语完全不会,她说,他们是用微信摇一摇摇到对方的,然后,姑娘就来美国了。我一直寻思,他们摇到对方之后,北京加州两地,语言基本不通的一对男女,是怎么恋上的,真是个神奇的故事。我还见过一个刚来加大的生物学博士,来美国没多久便决定信仰基督,我问他你真的信了吗?他说教会多好,人好肯帮忙,有中国菜吃,先信了再说。还有很多,如果以后有空,我可能会写一点出来吧。但我觉得自己写这些是很勉强的,这些年我只写学院里评职称承认的学术论文,文字在我手里早已僵死,我已经不会写了。要是苏三三写就好了,文字在她那里依然是活着的,她哪怕就是在朋友圈随便发上一句,比如“生一个孩子,就是捡到一本武林秘籍,一旦开练就得一直练下去,分分钟走火入魔”这类的话,都让我入迷。可是她却不写。我注意到,在这些聚会,苏三三很少说话,她胃口极好地不断地吃。要么就突然爆发出大笑。虽然我们再也没有那么多只属于两个女人的时间,但就不说话这一点,我还是感觉到我们的相似和默契。
苏三三的预产期过了好多天,却还没生,大家都在等待着老三的到来。周末我习惯性驱车去找苏三三,去她住的附近的尔湾公园散步,那里巨大的橙型热气球对孩子很有吸引力。公园的大路上印着美国人写的百年世界编年简史,走到1949年的位置,我们几乎同时喊克文看,“1949年秋,中国沦为共产主义”,那个措辞颠覆了我们的位置,格外有意思。克文像我们之前都做过的那样,当作新奇见闻,当即拍照发到朋友圈和国内的朋友分享。苏三三叫住活蹦乱跳的小乙,让她辨认草丛中的雏菊,后来干脆让小乙采雏菊,小梁见此也一路走一路采,不一会儿两人捧来大把白黄相错的雏菊。老三的英文名就叫黛西了,苏三三说。黛西,就是雏菊。我问,那可能是男孩呢。苏三三说,是女孩,看过好几次。克文叉步懒洋洋的走着,声音很大地说:“过两年我们再来一个,生个男孩。”我不知道我那时怎么会那么生气,条件反射地:“再来一个?你疯了?你想让苏三三彻底完蛋了吧?”这句话一定把他们全都伤了。我真有点希望,走在苏三三身边的不是克文,而是存在在苏三三书写里的K先生,那个她一看到他的名字都会心动得要去扶墙的人。十年前她为K先生写下大量的文字,在十年后还能点亮我,可是苏三三自己却熄灭了。那些文字让我觉得她后来的人生一错再错。
那天晚上,黛西出生了。我在朋友圈看着克文和苏三三轮番发照片,看到他们得到一个美国公民的兴奋。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参加黛西的满月派对,满月那天,我发了黛西出生以后我给苏三三的唯一的短信:“小黛西满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