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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略近作

2015-07-20

青春 2015年7期
关键词:沃什楼顶麻雀

商略近作

夜宿凤亭

空山灌满了狗叫

唯一的山径,虚弱于月初的昏暗

我们猜着,还有谁要来?

还有谁正在路上?

茶多了就睡不着

夜深了,就没有什么好看

不妨谈谈山水,谈谈

过去有谁来过这里

又离开了这里

比如双雁送来了死去的故人

虞仲翔在山巅大兴土木

为了吸引并不存在的凤鸟

后来他去了南海

缺席可以营造空间

话题可以是隔云,也可以是渡水

还有真切的板屋和柴门

这是我第一次来凤亭

坐在漏风的小桌边

谈完山水,就玩一种

叫作翻黄龙的骨牌游戏

输牌的人去山下拎水

后来输牌的人越来越多

桌边只剩下我一个人

农灌记

在河岸,我们在青草上架设

漆黑的大口径铁管

水泥船系在小柳树上

我们每跳下一个人

柳树的世界便会动摇

我们希望,顺利地

从小河里抽上水

我们代替饥渴的草木

拧紧螺丝。那时候我们所要

代替的事物太多

但我们有力气

拉动发电机时

惊起了鸟雀和昆虫

抱歉,小世界

我们不得不把你改造成

我们希望的样子

躺在青草间,我们

没有羞愧之心

白云和汽油味都被风吹走

那时候一切都是应该的

无论得到,还是失去什么

我们都不曾辜负谁

建筑工

我还不会砌砖

只能在楼顶拌水泥浆

一桶桶递给泥水匠

和往事相反,时间让水泥感觉稳定

当我们平静下来

消失便会减速

水泥在缝隙凝固

每次想起,让人变得满足

从一楼的楼顶

到五楼的楼顶

只要你愿意,楼房可以一直往上

通向头顶的星星

夜晚的飞鸟和灯火

正相继归来

远处的末班公交

引擎轰鸣,驶离了车站

有一段时间我羡慕

坐车上的那些人

我赤膊坐在楼顶

听着水泥凝固

挤出他们深处的低语

直至夜晚陷入

真正的沉默,坚固

以及冰凉的疲倦

怀胡斯厚

我要的不多,因为可选择的太少

今日之寡淡,来自往昔的匮乏

今日之无所事事

超过了我曾经想要

我坐在桥墩,麻鸭已非当初

垂钓老头拎起的鱼儿

也非当初,阳光下鲫鱼甩尾

是欢快还是悲哀

我们知道,每一次咽下钓钩

都是心甘情愿。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们应该谈谈沧桑

世间只有人情一直未变

只有死者安慰着生者

你死得早了些,但也不是件坏事

最后一面

见胡斯厚最后一面

是在六月梅川

他躺在长门板上

脚下点着油灯

人死了,未来都是夜路

以往,他给我开门时

一张小心的脸

现在用白麻布盖了起来

现在不需要小心了

也不需要开门

他在白麻布下的轮廓

有不同已往的严厉

一个人的脸是他的灵魂

我们已经错失了

告别的过程。他的铁树

搬到了天井墙根下

我们不必遗憾

墙根下能晒到阳光

我们坐在墙根

在铁树门中间努力

看清城北的乱山

和停在山上的白云

胡斯厚死了,将葬在那白云下面

我以后会很少来梅川

有些悲伤是我们

终生的禁区

过去的世界干净得只剩下离开

小镇边缘是更小的

小镇汽车站。候车亭条凳上

题写着离别的句子

过去的世界干净得

只剩下离开

我想说,过去并不很多

回忆像一帧素描

所有无关紧要的点缀

用阴影来代替——

消失的沟壑,岸边的水泵

那年表弟决心离家出走

他在车站边的小河里

洗好自己的汗衫,晾在皂荚树上

他找到了一片阴影

走进去,然后消失了

希望这样一种纯粹的阴影

连离开都不再需要

干燥的汗衫飘荡的树枝上

如果我们还有什么愿望

那么在阴影的中心

只留一根干净的条凳

在开封桥

是午睡的小院柴油机?

还是锤子敲在

什么样的铁板上?

有些事,你听得到却看不到

盛开的广玉兰散落

城南的每个角落

它们的白花并非讨好

而是悼念逝去

我不写诗的时候

看挖掘机在河边劳动

它举着淤泥转身

如老人般小心翼翼

我也曾这样劳动

这样小心翼翼

但不艰辛。我知道这样

并不能算作艰辛

在这貌似变暖的

天气里,充满了沉默和寒意

真的艰辛,还没有来到

但正在路上

在游源山

一日之间总是天气

最先让人忧郁

接着,是山下狗叫

杨梅树上的青果

我们在山腰坐了半天

没什么好说

我们本来要去找永寿院

运气好些甚至能够

找到孙应时的碑石记略

但我们坐下来了

行程就变得索然寡味

天想下雨,但没下

人坐懒了就不想起身

要看的山水,书里读过了

我们知道有些东西

永远无法看到

对面盘山的汽车

可以用玻璃反光来辨认

如果不把汽车算在万物之内

那么万物是静止的

我们的短暂,只够

看到自己的变化

送丕大基归佛陇寺

未到晚春,院子就不会这样深暗

早晚也不会如此无聊

在天界寺,我住了六个月

每天都在钟声里睡去

我已习惯所有的不适应

就像把钟声看成一种安慰

把干净的桌面看成

一个无人问津的池塘

送与不送,或者送到哪里

我们都没有想好

离开的未必都是解脱

留下也未必是受罪

想起昨日中夜

我醒来,走到了庭院

看阶沿的石榴花

花落了,可以再开一遍

你离开这个寺院

就去另一个。很多事情

在我们没有想好之前

都已有了结论

夜宿谢玉成林居

他的黄昏,和夜晚一样长

拉开窗帘布时

光柱斜搁在窗台

像我们上船前

安放的一块木踏板

但我们并不准备离开

这是一天里最干净的时候

晚风拖着大河

自西边来

经过屋前的土豆地

他讲到土豆时

声音很轻,似乎担心

惊动了土豆发育

河边还有一棵樱桃树

但季节已经过去

他讲到我们一生错失的

有很多,但都是必须

我们的愿望,微乎其微

上帝并不因此满足你

这么说的时候

好像真有一个上帝

在我们身边,确切地说

在落日的光柱里

光柱在倾斜,棱角模糊

让我们觉得需要用

一盏灯去看清它

述怀

河水很少流动

是不是已经忘记了自己?

就像我们时常

怀疑,这是否是我?

我们的努力不尽是正确

还包括心酸

细雨里,白鹭飞得慢

她们的时间

不同于我们的

很多事情,我们

似乎了然在胸

其实却不。起码我们

不了解白鹭

白鹭在想着什么?

她站在岸边的栏杆上

用一条瘦腿欣赏

城北的乱山

在她漫长的一生里

这是一件严肃

和正经的事情

而我们却视之虚空

麻雀记

夜晚八点钟

我们一起去捣麻雀

因为麻雀睡了

但不能保证

——很多年前

我总是这样吹嘘自己

其实我只是

拎布袋的,跟在他们身后

我扛不动梯子

只负责

打开袋口放进麻雀

然后再攥紧

如果有雀蛋,我会

放在衣服口袋

夜晚的麻雀

在袋子里很安静

如果不是梦乡

那便是为了配合我们

用手试探

每一个檐孔

有时候也用手电

据说夜晚的

麻雀怔怔看着我们

如果是现在

我会这么介绍自己——

我没捣麻雀

他们只是答应给我

两只麻雀

前提是借用我家的梯子

然后给他们拎袋子

诗学

诗学即是人学

我们书写各自的人情

无论是杜甫

还是晚年的米沃什

我们总要走到温和

清澈的人生尽头

经历够多了,就会

体谅古人,也体谅今人

米沃什说,“他不能

让他的兄弟忧愁,

说并没有上帝。”

对于上帝,我并不内行

但我对忧愁内行

所以我读米沃什时

把他当成杜甫

读杜甫时,把他当成米沃什

无论唯尔诺还是锦官城

我们看到的都是

我们,一样的忧愁

主持人的话

太熟悉小竹的写作,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大多数读者读完小竹的诗,大概会一下子怔住,或哑然失笑:就这些么?就这些。说完就完了。至于其他的,你愿意捉摸就独自去捉摸吧。小竹的写作,就是如此的天然、自觉。他终于写得像他这个人一样纯粹、节制,以至沉默。但,“那也是可期待的沉默”。

商略的诗温雅日常,没有火气。他所停留的地方,别人也会停留,只是通常看不到、感受不到他诗里的那种温和与清澈,还有一点神秘。这缘于他那一颗安静的心,他的变化气质,他的善意与温情。如他诗中所说:“我们总要走到温和/清澈的人生尽头/经历够多了,就会/体谅古人,也体谅今人”。这大概就是一个诗人与常人的区别,是李白与酒鬼的区别,杜甫与小吏的区别。

——朵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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