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抱石:“无酒不能画”
2015-07-18傅益璇
文/傅益璇
傅抱石:“无酒不能画”
文/傅益璇
父亲有一方非常著名的白底朱文闲章,刻着“往往醉后”四个字,通常会钤在他的得意之作上,颇有些自嘲的意味。
父亲确实是爱喝酒的,他一生与酒结下不解之缘,这是艺术界人士共知的。酒对于父亲有很特殊的意义,尤其是在他的绘画艺术里,酒更是起着微妙的作用。比方说,父亲构思画作时总是有一杯在手,以畅思路;在画的过程中,也要有一杯来振奋情绪;画得顺手时,则要喝一杯一鼓作气;不顺手时,更要喝一杯来排忧解难。如大功告成,兴奋之余那就更要痛饮几杯了!平日里和朋友高谈阔论时,手持一杯是常事,就是晚上灯下读书也常有一杯相伴。总之,在父亲的生活中,酒是无处不在的。
在南京傅厚岗客厅的黄色旧柜子里总是放着各种酒,有绿豆烧、五粮液,还有汾酒和茅台。父亲平时常喝的是高粱酒,有段时间也爱喝金奖白兰地,但他最爱的是茅台,有次母亲失手打碎了一瓶,浓浓的酒香弥漫开来,久久不能散去,足足熏了我们好几天呢!
父亲自中年起就有高血压、高血脂、血管硬化的毛病,他那无酒不欢的习惯一直令母亲非常担忧。但母亲似乎拿不出什么好办法,除了经常劝阻之外,只有将酒瓶藏起来,佯作家中无酒。但母亲为人太老实,是怎么也“玩”不过父亲的,最后只有主动拿出来。我也曾多次见到父亲将高粱酒瓶藏在中式长衫的宽大袖筒里,悄悄地带到楼上画室。当然,我们之间那“不要告诉妈妈”的小小默契,我是颇心领神会的。直到父亲晚年,母亲在多年“抗争”不果之后,终于全面败下阵来,虽然仍是忧心忡忡,却也会捧着一杯酒爬上二楼送到父亲手上。
在傅厚岗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副清代的对联,镶着精致的红木框,父亲颇喜欢。上联是“左壁观图右壁观史”,下联是“有酒学仙无酒学佛”,好像是隶书,豪放、潇洒。每当父亲手握酒杯低吟之时,我总是要偷偷笑他只能“学仙”而不能“学佛”了。
不知为什么,父亲的酒似乎对于我也成了很重要的事。记得我10岁那年,在一个大雪之夜,家里有客来,酒却不够了,母亲正发愁,我就自告奋勇要去买。谁知雪深路滑,寸步难行,我不断跌倒又爬起来,但双手紧抱着的“金奖白兰地”却没打烂。回到家,母亲见我浑身是雪,叹了一口气,说:“快拿给爸爸吧!”
1964年,我随学校去苏北涟水县参加“四清运动”,听说有个工作队长是泗洪县“双沟大曲”酒厂的厂长,立即想起父亲爱喝此酒,几经拜托终于买到两瓶顶级的。待过年回家时,我把它们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在长途汽车上颠簸了6个小时才带回南京。父亲见到非常高兴,连连感叹说:“璇子也会帮我买酒了……”见到父亲如此欣慰,我颇后悔没有多买些给他。谁知第二年父亲就去世了,这在我心里一直是个遗憾。
说起父亲爱喝酒,在我们家里是时刻能体会到的。虽然从未见过父亲喝得大醉或酒后失态,但如果他画得不顺利,心情不好,又喝多了的话,就会变得“认真严肃”起来,在我们兄妹身上发现许多他看不顺眼的地方,目标往往是二石和益瑶,比如二石用弹弓打鸟不小心打烂别人家的玻璃,益瑶在吃饭时见到猪大肠故作掩鼻状,母亲又特地为她去煎鸡蛋,等等,此时无一不令父亲“愤怒”。照母亲的理解是“找碴儿”,照现在的说法就是执着地“要个说法”,这常令母亲哭笑不得,继而也会真的生气,甚至会拂袖而去,常常因此而吃不好饭。我们当然是绝不敢出声的,唯有赶快草草吃完溜之大吉。这是我唯一不喜欢父亲喝酒的时候。
父亲也深知这个癖好是个隐患,称之为“病”,自嘲:“二十年来,此病渐深,每当忙乱、兴奋、紧张……非此不可。特别执笔在手,左手握杯,右手才能落纸。”不过他又细数唐伯虎、陈老莲、高凤翰、许介友等大师皆有此癖,就连他最敬佩的日本大家辛野梅岭、桥本关雪等也都是同道中人。更令人无奈的是,他似乎不以“早逝”为虑,因为唐寅、徐悲鸿皆早逝。总之,父亲对喝酒虽然有些无奈、自嘲,也不太理直气壮,但“喝酒有理”的心态是毫无疑问的,虽然“戒酒”这件事常常被母亲颇为严肃地提起,父亲也态度很好地听着,似乎“若有所悟”,但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其实从未真正打算戒酒。
坊间对于父亲“无酒不能画”的传闻是很多的,据说父亲在画《江山如此多娇》时,曾为当时买不到好酒所困扰,居然写信给周总理,得到特批的一箱茅台,于是父亲下笔如有神助云云。
酒和父亲的关系是很微妙的,他并不只是“爱喝酒”那样简单,他的心态也不是别人可以真正理解的。当我站在父亲的画前,感受那蒙蒙烟柳里荡漾的春意,那如醉的枫林里透出的火一般的炽热,还有那满纸潇潇的泼墨山水,烟雨弥漫的苍凉,更有那气势磅礴、奔腾不止的瀑布,都会深深地被感动。这样的心胸气魄,这样澎湃的激情,手中的笔、面前的纸,又怎能表达万分之一?当他生命的激流冲破这一切时,怎一个“醉”字了得!有学者说父亲是一个有“诗心”的哲人画家,性格耿直狷介,醉后更见天真。父亲曾说:“我认为一幅画应该像一首诗、一阕歌或一篇散文……”我大概能明白父亲在“往往醉后”里蕴藏着的巨大热情。
父亲在画历史人物时,尤其是画那些“酒仙”时,更是倾注了深沉的情感,似乎他们之间并无时代上的距离,而是志趣相投的饮中君子在互相倾诉。有人这样形容父亲的《寒林沽酒图》:“疏林薄雾之间,陶渊明与书童沽酒、吟诗,缓步向前,画面静谧散淡,人物飘逸自然,情境和心境合一……”
一代国画大师傅抱石先生以人民大会堂巨幅山水画《江山如此多娇》闻名于世。傅抱石先生的二女儿傅益璇,以一个女儿和画家的双重视角,回忆父亲的艺术生涯、生活轶事、创作细节,还原了一个真实可信、有血有肉的艺术家形象。
父亲是死在酒上的。1965年9月,上海虹桥国际机场落成,父亲为此画了一张大画,东道主派了一架飞机来接他去参加典礼。父亲爱喝酒的名声远播,各方人士热情有加,从他下飞机就没停过喝酒,都是高醇度的茅台,几天下来已经远远超过他能承受的酒精量,加上旅途劳顿,应酬不停,直到上飞机回南京。听母亲说,父亲回来后心情很好,但很疲倦,脸色也差。父亲午饭后就如常去睡午觉,并叮嘱母亲到点一定要叫醒他,因为下午要去省人大委员会开会,不可误事。谁知此时正好有朋友来访,聊天忘了时间,等到母亲匆忙赶上楼时,父亲已经呼吸急促,脸色发紫,嘴唇发乌,差不多已陷入昏迷。母亲慌了手脚,冲下楼去打电话,突然听到父亲大叫了一声,震耳欲聋,然后就彻底地静了下来……父亲就这样走了,事先没有人可以料到,当然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临终前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我深知是酒害了父亲,令父亲过早地去世。但我并不记恨父亲的酒,父亲喜欢喝酒,自有他的道理。也许他在微醺之中,能感受到心灵的翅膀无比地自由,可以冲破那些压抑在心里的晦暗和苦闷,释放出一切。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很久了,家中兄妹无人饮酒,但每逢清明去拜祭父母时,我仍会绕着父亲的坟墓倒上一瓶茅台酒,让那竹林掩映的墓地弥漫着浓浓的酒香,我深信父亲是一定能闻得到的。
(选自《傅家记事》 傅益璇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