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内茉莉隔岸香
——论《嘉丝敏》中的“文化翻译”与身份认同
2015-07-17张龙龙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210023
⊙张龙龙[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210023]
篱内茉莉隔岸香
——论《嘉丝敏》中的“文化翻译”与身份认同
⊙张龙龙[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210023]
美国印度裔移民作家芭拉蒂·穆克吉的代表作《嘉丝敏》塑造了一个从印度流散到美国的新移民形象。随着主人公在空间上从第三世界转移到第一世界,在文化身份上,她也使之不断变化,以更好地融入社会,并最终取得成功。论文从“文化翻译”的概念出发,探讨小说中主人公进行文化与身份定位的过程。小说主人公嘉丝敏游离在印美两种文化之间,身上混杂了两种文化的特点,在给自己新的名字和对传统男权压迫的反抗中,逐渐探索到了协同两种文化的“第三空间”,最终完成了对自己身份的“文化翻译”。
《嘉丝敏》文化翻译第三空间身份认同后殖民
《嘉丝敏》(Jasmine,1989)是印度裔美国女作家芭拉蒂·穆克吉(Bharati Mukherjee)的代表作。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以寡妇身份流亡到美国的印度女子,经过一系列身份选择与挣扎,最终成功地融入到新的社会环境,实现了美国梦。作为移民后裔的穆克吉,对于像主人公这样游离于不同文化之间的人实现文化定位,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实现文化翻译才能找到身份认同。论文正是以后殖民理论家霍米·巴巴提出的“文化翻译”概念为视角,探讨小说主人公嘉丝敏进行文化定位和身份认同的过程。她从夹在文化隔膜中挣扎到混杂了印美两种文化特征,再到成功开辟出了间隙空间,直至最后实现了美国梦。以这样一个移民案例,穆克吉表达了自己对于流散群体融入当地文化的新思考,即需要兼容不同文化,实现文化翻译,开辟出适合生存的新空间,以此来找到身份认同和归属。
巴巴在其专著《文化的定位》(The Location of Culture)中详细地阐释了他对后殖民主义语境下文化主体及身份立场的观点和态度。他认为,“在文化领域内,旧的民族疆界已经坍塌,中心业已消失。文化已经变为一个翻译式的、跨民族的意义生产过程”①。在不同民族、种族之间,文化的交流也变成了翻译式的过程。鉴于文化差异仍然存在,因此,有效文化沟通手段就是寻找不同文化间的契合点,也就是对文化差异的“居间”范畴进行阈限协商,这一过程被阐释为文化翻译。
人们相处,由于各自不同的文化传统和生活方式,文化交流常常存在诸多不可翻译的因素,尤其是对于处在主流文化当中的外来移民和少数民族来说。针对这种不可译性,巴巴认为应该深入分析文化的本质,找到不同文化之间的空隙,然后依托空隙搭起一座文化之桥,从而解决孤立困境,实现文化连接和翻译。他指出,通过发现移民文化的居间性,尤其考虑到少数民族的立场,可以“实现将文化挪用的问题移出同化主义美梦以及种族主义梦魇的主题传播之外的目的”,同时“导向与分裂和混杂的模糊过程,这样的过程标志着与文化差异的认同”②。就是说,移民文化和少数民族的居间性状态,打乱了文化间原本可译性和不可译性的平衡。强调文化的差异,也就是突出了不可翻译性的内容。同时,这种状态又模糊了二者的界限,导致了混杂性的产生。而所谓的“居间性”,“既非返回到原初性‘本质主义’的自我意识,也非放任于一种过程中的无尽分裂的主体”③,而是不属于两种中任意一种的第三种状态,即被学界广泛接受的“第三空间”。这座桥连通了两种文化,但却也模糊了二者的定位,它不属于其中任何一方,但却与二者都有密切联系。
在巴巴看来,文化差异提供了一种文化认同观念,文化的认同需要文化翻译。《嘉丝敏》中的主人公正是在印度和美国两种文化中,寻求在文化差异中融合新环境的代表。她不断变换名字,不断改变身份,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实现身份的转换、混杂与融合,并在混杂中的“第三空间”实现身份定位。
一、名字即身份:变换的名字,混杂的身份
休姆(Kathryn Hume)在《美国梦,美国噩梦》中提道,“嘉丝敏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她根据环境的变化转换了自己的身份……她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她找到了一系列不同的自我,并且可以在与其成长的乡村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独立生存”④。小说的主人公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有不同的名字。每变换一个环境,作者穆克吉都费劲心思地给主人公一个新的名字,象征着她新的身份。而在不同名字之间的转换,正是主人公在不断探索自己身份认同的过程。
其实,嘉丝敏的奋斗过程,就是一个“少数民族为了生存所做出的持续转变”⑤的过程。她从印度辗转到美国,作为一个印度裔少数民族为以白人为主的社会服务,其实是历经种族身份认同、民族身份认同和族裔散居身份认同三个阶段,属于典型的“后殖民身份认同政治”,这种认同也是“混合身份认同”,主要指“在强势与弱势文化之间进行的集体身份选择,由此产生了强烈的思想震荡和巨大的精神磨难”⑥。嘉丝敏徘徊在印度传统文化与美国文化之间,以变化名字的形式转变自己的观念,调整对自己的认识,在两种文化中汲取营养,创造了新的自己。
在哈斯纳普的小乡村,女主人公是一个传统封建又不太富裕的印度家庭的第五个女儿,不过是父权、男权社会中被压迫的一方,几乎毫无身份认同可言。她的名字“乔伊蒂”(Joyti)在当地语言中的意思是“光”,但是这束光的存在显然是为了给这个封建的家庭带来光明和好运,而不是为了给这个女子自己实现人生价值。
嫁给丈夫普拉卡什之后,她的人生开始出现一些变化。由于丈夫是受过(或者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现代男性,反对传统的男权及封建制度,他给妻子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嘉丝敏”,希望她从封建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他让嘉丝敏对他直呼其名,鼓励她穿新式服装,还帮助她学习英语和畅谈梦想。此时的嘉丝敏,已经开始成为一个拥有革命气质的印度新女性了。但也正是这样与传统不相融合的新气息惹怒了一批传统守旧者,他们看不惯嘉丝敏的“特立独行”,企图用暴力解决问题。他们放置炸弹伏击嘉丝敏,却意外地炸死了普拉卡什,印度新女性就成了悲惨的寡妇。
为了完成丈夫的遗愿——去美国读书,嘉丝敏决定偷渡美国,并把丈夫的行李带去。偷渡过程中,她遭到船长“半边脸”的多次蹂躏,但她忍辱负重,虽曾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但还是在强烈的生存欲望下变得坚强起来,仿佛成了印度教中的“卡利”大神,以自卫的方式杀死了“半边脸”。她的名字和生命中从此留下了像“卡利”一样充满力量的一面。
后来,在美国生活的过程中,她的身上开始混杂两种文化特性。一方面,她觉得自己“十分有力量,是一位女神”⑦;另一方面,她又让自己为美国方式,为看电影和为今天而活。就是在这种流散过程中,她作为文化混杂性的主体,其身份也开始在殖民与反殖民的“差异的、不对等的认同结构”⑧中形成,这种身份不可以用单一的现代性模式阐释。因为文化既是跨国性的,又是翻译性的。在后殖民的语境下,在文化混杂的中间,总能找到一个平衡点,它既包括流散群体的文化,也包括对其的颠覆。这样的居间部分虽然受到不同文化的挤压,但同时也有利于我们把握文化内部和外部,既立足传统又面向现代,从而实现文化翻译。穆克吉在小说中给嘉丝敏探求到的就是这样的混杂空间。就像小时候留在嘉丝敏额头上的疤,被主人公自己当作她的“第三只眼”,这个概念涉及印度教的神话传说,具有很深的宗教文化内涵,在这里被穆克吉用来暗示嘉丝敏“对加诸自身的种族、性别和阶级属性……的反击姿态……用来塑造印裔美国女性的新神话”⑨。通过这只眼睛,嘉丝敏看透历史的泥淖,找寻到了理性与启蒙的精神。有了这象征力量的同时也象征毁灭的第三只眼,嘉丝敏能够果断甚至残酷地抛弃一切阻碍她实现美国梦的障碍,就连对待过去的自己,她都说道:“我们杀掉了过去的自己,然后才能获得梦想的重生”⑩。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嘉丝敏并没有完全被美国化。她身上很重要的一部分精神力量仍然来自对宗教的虔诚和慰藉。在书中她多次以印度教中的神仙自比,就是希望自己能从中吸取力量,有勇气和能力适应在新土地上的新生活。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第三只眼”,嘉丝敏在已经割裂的两种文化中,找到了力量,通过披荆斩棘,终于找到了位于间隙的连接之桥,开辟了文化翻译的“第三空间”,成功地实现了文化定位和身份认同。
在美国混杂的两种文化,处于居间状态,使得她逐渐开始获得成功。她先是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成功在纽约找到一份保姆的工作,在出色完成本职工作的同时,她还兼职大学办公室助理的职务,生活有了很大的起色,并且遇到了自己深爱的人——她的雇主泰勒。他亲切地称呼她为“嘉斯”。她此时已经完全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可以自立的新女性,一个美国人。但是新生活的考验依然继续,由于过去的黑暗依然残存在心,她逃避到了艾奥瓦州,换了新名字简,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在那里,她又重新开始,完成了自己的美国梦。最终真爱泰勒找到了她,和她一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在寻找美国梦的过程中,嘉丝敏的名字在变,身份也在变,但不变的是主人公在文化间寻求平衡点的努力。她始终不忘印度教中几位主神的信仰,同时又不断学习新的观念,认同独立与自由,找到了自己在社会中合适的位置。
二、自主选择:女性意识的文化翻译
女主人公除了经历族裔身份的选择与定位,又由于其性别劣势,还经历了性别意义上的身份认同与成长。在进行文化翻译的过程中,嘉丝敏也有非同一般的性别成长过程。《嘉丝敏》中指出,依据印度传统风俗,寡妇要自焚殉夫。由于丈夫怀揣赴美读书的梦想,嘉丝敏决定带着丈夫的行李,在丈夫将要去读书的大学里自焚殉夫。后殖民理论家佳亚特里·斯皮瓦克对印度式殉夫有着深刻的分析,她指出,这种传统的寡妇殉身的方式把“女性作为建构的性歧视主体,其自由意志的模糊位置被成功地抹掉了”⑪。于是,产生了“在父权制与帝国主义之间、主体建构与客体形成之间……限于传统与现代化之间的‘第三世界妇女’被位移的形象”⑫。像嘉丝敏一样来自第三世界的妇女,由于受到父权、夫权和帝国主义等多重压迫,长期处于客体和他者的地位,在占统治地位的主体所建构的体系中毫无权利可言,其自由意志也不能言说,因此,她们是无声的,沉默的。当然,这里的无声是比喻的说法,“指的是产生不了说话的效果,因为男性或者白人是不会倾听[印度女性]的申诉,也不会和她进行任何有意义的对话”⑬。在小说中,嘉丝敏本打算用这种无声沉默的方式结束生命。但是,在被压迫和蹂躏之后,穆克吉让嘉丝敏的女性意识突然觉醒,决定要为自己争取权利,她没有殉夫,而是在精神上杀掉了过去懦弱的自己,以实现重生,成就了更强大的自我。这种对传统文化的反叛正是作者想要表达的寻找身份认同的观点:抛弃压抑的旧文化,勇敢地接受新的未来。这不仅体现了对印度男权传统的反对,同时更展现了新一代女性的魄力和人生追求。
作者穆克吉最终把本书的题目定为“嘉丝敏”,也是别有用意的。小说最后女主人公选择与泰勒一起远赴加利福尼亚,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与以往都各不相同的新自我,是一个崭新的“嘉丝敏”。虽然之前也是不断地在名字和身份之间转换,但是她的名字多是别的男性给起的,而这一次,是她自己主动做出的选择。她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她要叫作“嘉丝敏”。之前她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有一个丈夫,其实质是在她生命的每个阶段都有一个男性主导她的生活。她一直是生活在二元对立之中,而且永远是处于被压迫的一方。最后,当她选择和尊重她的男性在一起,她才真正地掌握了一定的主动权,才真正摆脱了男权对女权二元对立的压迫。因此,这时的“嘉丝敏”不仅是曾经印度的那个新女性,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美国的新女性,一个实现美国梦的女性。这最终的完满结局也代表着一个茉莉盛开的生命之夏的到来。
在书中,穆克吉曾把嘉丝敏比作《简·爱》里的女主人公,因为她们都是一个拥有强大力量的新女性,可以把握自己的人生,能够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但毕竟简是白人女性,“简”这一名字所代表的成长与独立也是无法包含《嘉丝敏》中外来族裔移民寻求身份认同的挣扎与过程。只有“嘉丝敏”这个名字才拥有混杂的丰富意义,它融合了印度传统与美国自由精神,本身就是一个居间的“第三空间”,一个实现文化翻译的符号。
三、结语
文学评论家库玛(Nagendra Kumar)曾在《芭拉蒂·穆克吉的小说:文化视角》中说过:“穆克吉本人便是一个‘被翻译过的人’,她在小说中对印度与西方文化进行互译”⑭。作为印度裔移民,穆克吉在融入美国文化的过程中将她的经验注入了小说,表达了她对移民或者流散群体身份认同问题的关注。《嘉丝敏》中的同名主人公不断变换名字,一次次地摸索远离传统和接近新生的方法,最终成功地在印度和美国文化的交界处找到了契合点。
在穆克吉的笔下,嘉丝敏——这株萌芽于印度传统篱笆内的茉莉,漂洋过海,历经风雨,成功移植到大洋彼岸的美国,成长于第三空间,并精彩绽放,香飘四方。
当然,我们也应该看到,寻求身份认同,开辟第三空间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并且往往与暴力是分不开的。小说中印度暴徒用暴力阻挠社会进步;嘉丝敏为了生存杀掉了“半边脸”;她和巴德收养的越南养子同样为了生存背负了人命。作为新一代的移民作家,穆克吉对此也是有所警醒,但是态度却并不清晰。“暴力”这一议题,在寻求自我发展和反抗话语权的过程中到底起到怎样的作用,在后殖民的语境下仍然值得讨论。
①⑧⑫生安锋:《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5页,第94页,第72页。
②Bhabha,Homi K.The Location of Culture[J].Routledge, 1994:224.
③Bhabha,Homi K.“Unpacking My Library Again.”The Post-colonialQuestion:CommonSkies,Divided Horizons.Eds.IainChambersandLindaCurti[J]. Routledge,1996:204.
④Hume,Kathryn.American Dream,American Nightmare: Fictionsince1960[M].Beijing:Foreign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7:34.
⑤Ruppel,F.Timothy.“Re-Inventing Ourselves a Million Times:Narrative,Desire,Identity,andBharati Mukherjee’s Jasmine.”College Literature,Vol.22,No.1 [J].ThirdWorldWomen’sInscriptions(Feb.1995): 181-191,182.
⑥陶家俊:《身份认同》,见赵一凡等编著:《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468页,第465页。
⑦⑩Mukherjee,Bharati.Jasmine[M].New York:Grove Press,1989:12,29.
⑨尹锡南:《“在印度之外”——印度海外作家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12年版,第25页。
⑪[美]佳亚特里·斯皮瓦克:《从解构到全球化批判:斯皮瓦克读本》,陈永国、赖立里、郭英剑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22页。
⑬朱刚:《二十世纪西方文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84页。
⑭Kumar,Nagendra.The Fiction of Bharati Mukherjee:A Cultural Perspective[J].Delhi:AtlanticPublishers& Distributors,2001:81.
作者:张龙龙,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