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陈梦家诗歌的现实意蕴
2015-07-17胡新华张洁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新疆石河子832000
⊙胡新华张洁[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新疆石河子832000]
简论陈梦家诗歌的现实意蕴
⊙胡新华张洁[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新疆石河子832000]
作为后期新月诗派的代表人物和健将,陈梦家是不应被人忘却的。一方面陈梦家受前期新月诗派的影响,形成了恬淡飘逸的诗歌风格;另一方面他的诗歌也因为社会的变动而呈现出明显的现实性特征。本文选取现实这个角度,通过对陈梦家不同内容的诗歌的分析,从陈梦家诗歌对爱情现实困境的反映、所具有的深沉的忧患意识和强烈的民族意识这三个方面出发,揭示了陈梦家诗歌所具有的现实意蕴。
陈梦家诗歌现实意蕴
陈梦家上世纪20年代末登上诗坛,主要活跃于20世纪30年代,在30年代的新诗坛曾产生过较大的影响,算是新月派的核心人物之一。目前,对陈梦家诗歌创作的研究还没有引起学术界充分的关注,也因其是新月派成员而较多地关注他诗歌中的“新月派”因素,然而后期新月派由于处在20世纪30年代这么一个动乱的社会环境之下,新月诗人其实也不得不像其他诗人一样紧跟现实的变化改变自己的文学策略,而呈明显的“亚政治化”特征。主将徐志摩后期的作品,即1929年以后结集的《翡冷翠的一夜》和《猛虎集》的诗中,就已经没有了他早期诗歌的“对于人生的单纯信仰”,表现出了他对社会大变动的态度,而陈梦家在思想理念、政治态度上不免也会受到恩师徐志摩某种程度的影响。判定一部作品是否具有现实性主要应从两个方面进行观照:一是看书写对象的现实性,二则是情感内涵、精神指向的现实性。事实上,对于这两点陈梦家的诗歌都有所涉及,因此,他的诗实际上并不像有人说的那样与现实隔绝,陈梦家诗歌对现实的关注,并不亚于艾青、臧克家等以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为主的诗人,从陈梦家诗歌对爱情现实困境的反映、诗歌所具有的忧患意识以及诗歌强烈的民族意识这三个方面就可以看出来。
一、反映爱情的现实困境
在陈梦家早期的诗歌中,爱情诗占大多数。作为后期新月诗人中“一名健将和代表人物”①,陈梦家的审美倾向、艺术观点无疑与前期新月诗派有其一致处。他呼吁早期新月派的性灵主张,认为诗是发乎自然之情感,绝不受外在旨意的驱使,陈梦家曾说,“真正的感情是诗人最要紧的原素”②;“诗是美的文学”是陈梦家诗歌理论的核心,他强调诗歌要具有“本质的醇正、技巧的周密和格律的严谨”,要在“美丽的装饰里藏着美丽的灵魂”③,他追求美的文学,高度重视诗歌内在的意蕴美,继承的是“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观。再加上他师承徐志摩,对徐志摩的抒情诗是大为赞赏,因此在艺术上他也形成了恬淡宁静、清新飘逸的个性。陈梦家的爱情诗也常常表现出单纯、美好以及浪漫的情感内涵,穆木天就曾称道陈梦家的诗“好如一片秋空,具有着静闲的悠然的美”④。显然,陈梦家的这些诗歌理论、审美态度以及诗歌创作与20世纪30年代的左翼文学所提倡的文学服务于政治的观点是不一致的,甚至可以说是相悖的。正是由于这些原因,因此,学者们对陈梦家普遍存在着这样的一致评论:陈梦家的诗歌是脱离现实存在的。这种以政治标准为唯一尺度对陈诗进行的否定,忽视了陈梦家诗歌所存在的现实意蕴,显然也没有对陈诗进行全面的客观的科学的评价。陈梦家诗歌所具有的现实性在其早期创作的最多的爱情诗中就有突出的表现真实地反映了民国时期青年男女所面临的爱情困境。
陈梦家自小接受的是新式教育,他的父亲陈金镛是基督教神职人员,并长期任上海广学会的编辑,他的母亲也出身于牧师家庭,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因此陈梦家基本是在浓厚的西方宗教气氛和文化氛围中度过童年时期,英美文化在陈梦家心灵烙下了深深的印记。陈梦家的爱情诗主要创作于1929年到1932年“一·二八”事变前,当时诗人已经深受西方文化以及“五四”新文化运动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等观点的影响,对爱情是充满了美好的幻想,十分渴望平等自由的恋爱。然而,当时的社会并不是像“五四”所提倡的那样,并没有给恋爱中的青年男女提供正常交往的环境。民国时期,社会风气尚未完全开通,虽然婚姻自主的呼声很高,但是社会和家长仍然坚持传统的婚姻观念,极力阻止青年男女的直接接触,甚至在稍微开放的师范学校里,采取的也是男女禁闭的政策,由此可见当时现代情爱意识的觉醒与封建桎梏、个人解放与社会束缚之间的矛盾非常尖锐。众所周知,任何文学作品都离不开人生当下行为和现实情形,那么诗歌作为传情达意的文学形式则更不例外。陈梦家说:“我常常感到自己的空虚,好像再没有理由往下写诗,长期的变换、多离奇的生活才是一首真实的诗。”⑤在封建观念的束缚下,陈梦家的爱情诗不是超时代而封闭存在的,它必然会受到现实的影响和冲击,这种现实际遇影响着他对爱情的思考和观照,在他的诗歌中形象地反映了爱情的现实困境,对恋爱的渴望又畏惧踌躇、爱情的困惑与无望皆显于此。
诗人写《夜》这首诗生动形象地表现了当时恋爱男女被现实所限制的无奈,他们渴望自由的爱情却只能怀着害怕的心在黑暗中相守,他们在现实的束缚下不敢大胆地表达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
我顶爱没有星那时的黑暗,
没有月亮的影子爬上栏杆;
姑娘,这时候快蹑进这门槛,
悄悄地挨近我可不要慌张,
让黑暗拥抱着只露出心坎。
挂着你流的眼泪不许揩干,
透过那一层小青天朝我看;
姑娘,你胆小,这时候你该敢
说出那一句话,从你的心坎——
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偷看……⑥
全诗一方面表达了青年男女对爱情的向往,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他们对现实的畏惧,传达了一代青年人苦闷彷徨的时代情绪,反映了大革命失败后青年人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挣扎的痛苦。“有一天,或许有那一天,/你说,教我再莫要流连;/好,我走,到天涯去漂流,/我晓得,爱原不会长久。/有一天,或许有那一天,/你我携着手同到海边;/不是?海里面更要清闲,/永静的生,在我俩中间。”“永静的生”在他们俩中间筑起了一道围墙,将他们阻隔,最后只留下美丽的瞬间,现实生活的氛围过于压抑,而幸福只能像燕子的尾巴掠过水面一样短促,“爱原不会长久”。在“五四”的环境下成长的青年是渴望平等爱情的,因此单恋往往使他们痛苦不堪,甚至感到绝望:“你尽管怨恨:/怨恨我癫狂的放任。/我没有美丽,没有天份,只剩了这穷困的一生。/……我只是容忍:/容忍你无邪的怨恨。/我存着妄想:当我生命,/走尽时,我闭上了眼睛——/那时候你才说你爱我/……“我”妄想当“我”死去后你会说“我爱你”,可是这仅仅是妄想而已,这样的爱情是何等的让人哀痛。正因为爱情与现实的困境,因此陈梦家的爱情诗歌里还寄寓了反封建反礼教的时代主题——追求个性解放、追求自由平等,如在《歌》中,诗人写主人公不顾一切地追求自己的爱情,“我不能想起这从哪一天起,/只说着了迷,我情愿为你死/……就是要我变成影子也情愿,/只要我常贴紧在你的身边,/猖獗的妄想要我永跟着你,/直等到天光摸不着一线路/爬进你深的墓底……”另外在《再看见你》中诗人这样写道:“尽管光明在最后一闪里带着/骄傲飞奔,不去问消逝/在哪一个灭亡,不可再现的/时候。有着信心梦想/……”这些诗歌通过写主人公对精神自由的勇敢追求,表现了诗人对当时社会行为限制这种现实的不满与反抗。
二、深沉的忧患意识
陈梦家诗歌有着及其深厚的内涵,其中忧患意识便是根基之一,如果说陈梦家的爱情诗歌是对人生本质情感或个人本能面临困境的挣扎和反抗的话,那么其忧患意识就是其诗歌指向社会的更为深厚的现实主义精神的体现。他的忧患意识首先表现在对现实生活的真诚关注上。陈梦家作为后期新月派诗人,主张“为艺术而艺术”,提倡“纯诗”“超功利”的诗歌理论,并不等于他把现实阻挡在诗歌之外。“陈梦家主张对时代现实远距离的观照,并不代表他完全脱离时代,脱离人民;相反,他肯定了诗歌创作中主观情思与客观现实生活紧密联系的重要性。”1920年代末30年代初,大革命失败,社会黑暗、腐朽,现实破败、凋敝,诗人在沉默里仔细观看这世界,他的许多诗歌创作其实都是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之上,是对现实社会的反映。“我们时刻不曾忘掉自己的血,踩着的土地,并这时间的罡风,我们的情绪绝不是无依凭的从天空掉下的。”⑦随着人生阅历的日益丰富,世界观和人生观的渐趋成熟,陈梦家慢慢远离了早期那种比较伤感的情调,开始向现实人生突进,写了《丧歌》《马号》《炮车》《秦淮河的鬼哭》等揭示人民水生火热的痛苦生活的作品,表达了诗人对广大劳苦人民的无比同情和敬意,以及对战争的批判和厌恶。大石桥下的土地庙里躺着一个乞丐,一只破麻袋蒙不周全露出骨的肉,污垢的苍白的脸;一阵风吹来,那乞丐身上盖着的一层破旧的积纸就掀起声音,南京刚下了一夜的鹅毛大雪,把这河山飘得格外的美丽,可是这个乞丐呢?他却死了……诗人看到这样的情形,于是写了《丧歌》这首诗:“昨天你还能在稀薄的麻布里动,/寂寞的人间伴你的是一股冷风。/但夜来的雪斩断了你穷鬼的梦,/听银辉的天空里嘹亮的一声钟!/你走完穷困的世界里每一条路,/尝遍只留剩一口气的各样痛苦——/你的一生,你永远不变更的容忍/在穷困里,穷困里,做了一世穷人。”这首诗表达了诗人对乞丐悲惨命运的同情,同时也反映出当时人们生活的苦难和穷困,这乞丐代表的绝不是个人,而是那些一大批吃不饱、穿不暖的穷苦人民。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政变,汪精卫在武汉发动“七·一五”政变,国共关系破裂,中国社会进入国共对峙时期,“围剿”与“反围剿”的斗争就此展开,人民的生活普遍处于不稳定的状态。随着日本侵略者的入侵,民族矛盾上升为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然而国民党刚开始采取的却是消极抗战的主张,蒋介石还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国内战争不断,影响着人民安定的生活。对于当时国民党政府采取的这种政策,诗人陈梦家是不满的,他在《马号》中这样写道:“这灰惨惨的夜,你听/嘶声里人马的火并。/这是英雄,英雄的事业,/杀的是弟兄,不是仇敌。/这一阵阵的混战,我看见/野鬼的惨笑里苍白的脸。”“杀的是弟兄,不是仇敌”,这是多么可笑又可悲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自相残杀呢?每一次战争到最后,被伤害的却始终是无辜的人民。“十三尊炮车在街上走过,/人瞪了眼,惊叹这许多;/但更多的是杀不完的人,/每个人几千回的隐忍。/一个炮手坐在炮车上想;/这正开向自己的家乡,/炮弹没有眼睛,胡乱地飞,/碰巧,会落在他的家里。”战争中的士兵其实也想停止开炮,因为炮弹很有可能落在他们自己的家里,伤害到自己的亲人。“这里人也没有,灯也没有,/只有一团鬼火,一串骷髅——/在天河的弦子上,有鬼歌/飞过一条荒街,一湾小河。/这里喜也没有,笑也没有/只是一股凄凉,一束隐忧——/……”《秦淮河的鬼哭》这首诗如实地反映了战争过后荒凉的景象,满地的骷髅,天河的鬼歌,让人感到无比的害怕与恐惧。
在对现实生活关注的诗篇中值得一提的还有《都市的颂歌》这首长诗,胡适先生曾经声称,“近年来的长诗,最算这篇诗最成功了”。后期新月诗人在时代的大潮中,对中国都市诗潮的开拓不可忽视,正如上世纪30年代崛起的新感觉派小说那样,陈梦家在这首诗中也如实地描绘了现实中都市光怪陆离的疯狂和急躁,表现了都市生活的畸形和病态。陈梦家的都市这样描述:
一个昏暗,一个渺茫,永远的迷雾。
但毕竟这日子还远着,你睁开
眼睛,看见纵不是晴天,也是烟灰
积成厚绒,铺开一张大的幕,
不许透进一丝一毫真诚的光波,
关注了这一座大都市的魔鬼……
随着现代城市的发展,社会的种种问题也突出地表现出来,在“没有风”“没有阳光”,也“没有一个幸福的梦”的都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冷漠,变得“只用心计”,而少了最初的那份真诚,多了“不变的急躁”。都市的人们甚至已经忘记了历史,让“这人类的历史不仅要的存在”,这首诗在一定程度上也提供了上海这个“造在地狱上的天堂”的半殖民地都市的真实画面,抒写了对于“旋进了那文明大圈”的都市人的惶恐,揭示了资本主义的罪恶和对人性的戕害。
其次,陈梦家的忧患意识还表现为对抗战风烟的忠实记录。1932年1月29日,上海“一·二八”事变爆发的第二天,陈梦家毅然参加了抗日战争,跟随十九路军,亲临抗日战争前线。在目睹了敌寇令人发指的暴行与抗战军民的英雄壮举之后,他深受教育,谱写了悲壮的爱国主义篇章,后来结为诗集《梦家作诗在前线》。前线回来以后,诗人曾说:“我十分羞愧在这里安闲度日子,这里人家的旗杆上挂着恶毒的标志,每天使我愤懑。”⑧1933年日本占领山海关,他又自行出榆关到前线为保卫祖国效力。诗人在亲临抗战现场后写下了《在蕴藻滨的战场上》《一个兵的墓铭》《老人》《哀息》这四首充满了爱国主义和现实主义的诗歌。亲见勇敢的士兵挺胸往前冲锋,跌倒又爬起,子弹像风雨一样打落他们的斗笠帽,但他们却紧握枪弹,永不退缩。诗人在战士墓前,悲壮地写道:“在蕴藻滨的战场上,血花一行行/间着新鬼的坟墓开,开在血泥上:/那儿歇着我们的英雄——静悄悄/伸展着参差的队伍——纸幡儿飘,/苍鹰,红点的翅尾,在半天上吊丧。/现在躺下了,他们曾经挺起胸膛/向前冲锋,他们喊,杀喊,他们中伤;/杀了人给人杀了,现在都睡倒/在蕴藻滨的战场上/……”《在蕴藻滨的战场上》这首诗表达了人民群众对抗日阵亡英雄们的歌颂和祭奠,以及诗人自己对抗战的决心。眼见无归的老小在雨雪下行走,哀息渐渐地流进了诗人的血管:“这哀息渐渐流进我的血管,/我凝固着像岸边一块石头。/在南翔的站上我向上海望:/密集的一条黑线像河水/驮着他们的哀息黑夜里流。”战争是残酷的,它让人们失去了家,不得不被迫离开自己的家乡,《老人》这首诗形象地描写了战乱中人们悲苦的生存处境,诗中作者塑造了一个不避战火,对故土深深依恋的老人形象,通过老人的眼睛,展示了抗日战争的全景。在下着雪的黄昏,老头牵着他的孙子一步步地走,他不顾战士们的劝告与阻拦,拄着拐杖,纵使跌倒也要回到自己的家,“我要看守好自己的园林!”可是当他回去,那儿上年纪的人都已经死了,家里的一切也被破坏。尽管如此,最后老人还是选择留下,誓死捍卫自己的家园,象征了无数中华儿女捍卫祖国的决心。在诗中,诗人用讥讽愤怒的笔调写道:“日本兵是一群贼,/一群鬼,没有脑袋的!”发出了“为什么人要变野兽”的怒嚎,表达了诗人对日本侵略者的憎恨以及关于人性的思考。
三、强烈的民族意识
诗歌是诗人与社会现实交织的产物,只是由于艺术观点和政治立场的不同,从而导致了诗人对现实的发现和体会也不大一样,因此可能“现实感”的强弱也就不同。在文学观念上陈梦家可能和新月派的其他成员一样,与“左联”的主张相去甚远;在表达方式上与同时期的普罗诗人和左翼诗人等现实主义诗人也不同,诗歌表现的内容也可能与当时革命文学家所理解的中国政治革命的需要有一定差距,但是陈梦家的诗歌极富暗示性和哲理味,他的诗歌绝对没有抛弃时代,远离社会生活。20世纪30年代日本不断侵华,我国民族危机严重,在这样的生存境遇中,作为一个爱国青年,陈梦家绝对不可能对国家的命运、民族的存亡不闻不问、置之不理,他“与许多前、后新月派诗人、现代派诗人不同的是,在做人方面,他是‘入世’的”⑨。陈梦家将现实与历史、未来融合为一体,写下了描述祖国河山的诗篇,唱响了民族文化的颂歌,这体现着他对现实的无限关怀。“后期新月派异于前期新月派的特性可以概括为两个方向的新变:一是向内朝着更为隐幽的精神领域开掘,显示了与世界现代主义思潮的合流;二是向外扩展,部分新月诗人跳出前期坚执的小我,显示出走向时代社会的新倾向。”⑩在这两种诗歌潮流趋向下,后期新月派基本失去了“一致方向”,诗人的政治倾向与艺术个性起了分化,“1932年以后,新月诗人实际上已各自向不同的艺术方向另辟蹊径了”⑪。因上世纪30年代前半期时局的动荡,新月诗人也再难有统一的刊物阵地,后期的新月呈现出一种松散的状态,成员们风流云散,新月派事实上已经名存实亡。新月诗派的分化与衰落,引起了陈梦家的全面反思,他看清了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病症,开始慢慢意识到中国文学的变革是与中国文化的整体变革紧密相连的,中国文学要走向世界,就必须从反省和清理中国自身的文化遗产入手,闻一多先生最早意识到这一点,并从诗坛转向了学术界。因此,后期陈梦家的诗思从最初写青春爱情逐渐向民族文化转移,我们看到他的眼光和注意力最后更多地投向了民族文化方面,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陈梦家从诗人转向学者的轨迹。
在《秋天谈诗》里,陈梦家强调,“诗固然是个人真实的声音,也同时是民族的时代的不可错误的声音”⑫,陈梦家显然看到了创作与个人、与时代、与民族的关系。《九龙壁》《出塞》《唐朝的微笑》《塞上杂诗》等都是很有意味的诗歌,显示出了作者对我国古代民族文化的深厚涵养和诗性感受。“九条龙一齐喊,我们要生命!”《九龙壁》一诗通过对九条龙的描写,赞美了中华民族团结奋发的伟大精神及强大的民族凝聚力;“壮伟的河山,我想起曾经仰望/惊讶你被遗忘的雄丽,如今是什么/马蹄践踏你叠浪的白龙堆?……/高耸的数峰,背负了一道长城……”《出塞》一诗汪洋恣肆,用悲壮的场景抒写赤子之情,湍急的诗行如浩浩荡荡的长江,奔流着为民族利益不惜牺牲个人生命的爱国情怀;《唐朝的微笑》运用讽刺性的语言、象征的手法,表现了诗人对山河破碎、中华文明沦丧的极度悲愤和羞辱;《塞上杂诗》描绘奇丽峻伟的塞北风光,诗风奔放雄壮,表达了诗人对祖国大好河山的赞美和歌颂……八百行抒情长诗《往日》三部曲与《泰山与塞外的浩歌》,气势磅礴,构筑雄伟,颇富史诗之风,从内容到格律都异于往日,表现了陈梦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无限歌颂。特别是诗人表达了对当下无人抵御外敌入侵、拯救民族危亡的焦虑、悲戚和无奈:“但如今有谁举起烽火,/有谁听见塞外的悲笳?/当年的汉月曾经照过/塞鼓下卷起了胡沙!”⑬显然,这些都是具有现实主义精神的现实性诗篇,从这些诗歌我们可以看出,陈梦家一方面赞美了中国古老的传统文化,充满了民族自豪感,另一方面同时又对中华民族的命运和前途充满了关心和忧虑。
另外,陈梦家先生的后期代表作《黄河谣》更是唱出了中华民族的性格:
浩浩的黄河不是从天上来的,
它是我们父亲的田渠,母亲的浣溪;
从噶达齐苏老峰奔流到大海,
它是我们父亲的田渠,母亲的浣溪;
在它两岸,我们祖先的二十四个朝代,
它听到我们父亲的呼劳,母亲的悲哀。
浩浩的黄河永远不会止歇的,
它有我们父亲的英勇,母亲的仁慈;
奔泛时像火焰,静流时像睡息,
它有我们父亲的威严,母亲的温宜。
五千年来它这古代的声音总在提问:
可忘了你们父亲的雄心,母亲的容忍?”
黄河是我国的母亲河,是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的见证,是中华民族的象征。诗人将黄河比作是父亲的田渠,母亲的浣溪,它英勇而仁慈,威严而温宜。陈梦家借黄河赞扬民族精神,中华儿女坚韧仁慈、英勇威严的精神正像黄河一样亘古奔流不息,这是我们民族能够长存的内在动力,是我们民族灵魂之所在。
结语
艺术与现实的关系是丰富多样的,作为后期新月派的代表人物,陈梦家也许试图远离污浊、黑暗的现实世界而栖息纯美的艺术空间,其夫人赵萝蕤也说过,“梦家这个人不十分关心政治”3②,但从陈梦家诗歌对爱情现实困境的反映、诗歌所具有的忧患意识以及其诗歌对民族文化的歌颂我们可以看出,陈梦家终归没有摆脱也不可能摆脱现实的制约和影响。事实上,超越现实功利并不等于绝对没有现实意义和价值,更不等于把现实纯粹阻挡在诗歌之外。因此,陈梦家的诗歌实际上并不像有人说的那样与现实完全脱离,只不过是偶尔通过张扬个性以及抒发个人情感表现出对浊世的否定和对现实的不满罢了,也正因为如此,诗人始终不放弃解救中国的梦想,后来在恩师闻一多的指导下,于1936年秋脱离了诗坛,从此开始专注于研究中国文字学、古文化史,因为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中华民族真正强大起来,中国文化也才能真正走向世界。从诗人到学者,陈梦家最终走的也是一位爱国知识者的人生道路,我们应该承认也必须承认陈梦家是一个有着强烈的现实关怀和民族意识的诗人。
①赵萝蕤:《忆梦家》,《新文学史料》1979年第5期。
②⑦陈梦家:《新月诗选序言》,《梦家诗集》,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29页,第231页。
③陈梦家:《诗的装饰与灵魂》,国立中央大学(半月刊)1930年第7期。
④穆木天:《梦家诗集与铁马集》,《现代》1934年第4期。
⑤陈梦家:《梦家诗集再版自序》,《梦家诗集》,中华书局2007年版。
⑥陈梦家:《梦家诗集》,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3页。(文中有关陈梦家诗歌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⑧陈梦家:《在前线序》,《梦家诗集》,中华书局2007年第9期,第220页。
⑨王忠昌:《陈梦家铁马集的纯粹性与现实性》,《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10期。
⑩朱栋霖:《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⑪陈山:《陈梦家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8年第9期。
⑫陈梦家:《秋天谈诗》,《北平晨报副刊学园》1932年第11期。
⑬陈梦家:《铁马集》,陈子善编,上海书店影印本1992年版,第75—76页。
作者:胡新华,新疆大学文学博士生,石河子大学中文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化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张洁,石河子大学中文系学生。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