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的桎梏与对宿命的抗争
——阎连科小说《丁庄梦》中的乡村权力世界
2015-07-17王路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0
⊙王路[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0]
权力的桎梏与对宿命的抗争
——阎连科小说《丁庄梦》中的乡村权力世界
⊙王路[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0]
阎连科的长篇小说《丁庄梦》以艾滋病为题材,写了丁庄逐渐衰败消失的过程,作品中的村民在乡村权力的压制下有着变态的乌托邦梦想。政治权利和经济权力在农村被随意滥用,但作品中不乏对这种外在条件的宿命性的抗争,这种对政治体制的反思和国民劣根性被作者以极端化的写作方式表现出来。
乡村权力国民劣根性极端化抗争
80年代以来“文学豫军”突起,作为传统的农业大省,作家们始终关注着乡村权力世界下的农民生存状态,阎连科就是其中之一,他以狂放的想象和触目惊心的叙事激情构造了极端化的乡村世界,先后创作了“瑶沟系列”和“耙褛系列”,在小说《丁庄梦》中仍然以现实主义的纪实描写和极端化的书写展示了那个逐渐消亡的“荒诞的世界”,即那个由真实而想象出来的被艾滋病笼罩的村庄。
《丁庄梦》中的乡村权力世界以一种极端化的状态出现,这是作者的一种书写策略,人物极端化的生存背景和极端化的生存状态,归根结底都是由于乡村权力的压制,更利于表达主体强烈的抒情欲望。《丁庄梦》中的丁庄被所谓的“热病”侵袭,这部作品与之前的作品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此,此前“瑶沟系列”是乡村权力的写实,到后来的“耙褛系列”,例如《日光流年》《受活》《坚硬如水》等作品转变成了乡村权力的寓言化叙事,直至《丁庄梦》达到极端化的状态。作品中的热病使得丁庄中“死个人就如死只鸡、死只狗,踩死一只蚂蚁样”,热病成了无边无际的痛苦,随时带走人们的生命,人们“和树叶飘落一样死掉了,灯灭一样不在世上了”,为了给家人或者自己准备棺材,人们开始疯狂地砍伐各种树木,连碗口大的树木都被背回家去,疯狂地到学校搬运东西,各取所需,篮球架上的木板也被用来做棺材,“所有的桌、椅和板凳,还有黑板和黑板架,老师们的床,老师屋里挂的镜框儿,老师用来放衣裳和书的木箱子,全都不在了”。这种极端化的写作更富有一种表达的张力、无限的意蕴。丁庄的人们都开始卖血,卖血的吆喝声像头发换针、收破烂卖菜的吆喝声一样寻常,老村长李三仁没有卖血被媳妇认为不像个男人,有时候卖血只是为了能买上两袋化肥以待丰收,这些极端化的想法在作者的笔下变得犀利讽刺而无奈,作为血头,拿着一斤装的血袋要边抽边拍才能装满一斤四两重的血。这样就形成了两种疯狂的极端,追求权力的人为了欲望呈现一种疯狂、毫无下限的“吃人”的本质,另外一类权力压迫下的百姓在这种极端化的书写下变得愚昧无知,可怜又可恨,正如作者所说:“河南对我是一个又爱又恨的地方,在许多时候,其恨超过了爱。但恨之愈深,爱之愈切。”①
阎连科从小就在豫西闭塞落后的农村中生活,对于乡村的权力世界有着深刻的体会:我从小就有特别明显的感觉,中原农村的人们都生活在权力的阴影之下,在中原你根本找不到像沈从文的湘西那样的世外桃源。我家是农村的,从几岁开始,对村干部是什么、乡干部是什么、县干部是什么,都有直接的认识和领教。那时候,你的工分、口粮都控制在上边有权力的人手中,上边的人又控制在更上边的人手中,每一个人都是在权力的夹缝里讨生活的。哪怕一点点权力,都可以与你的生存密切相关,可以成为你比别人过得好的砝码。直到现在仍然如此,这样的环境,自然就形成了普遍对权力的敬畏和恐惧。你说这是不是民间的心理个性?就我而言,现在虽然出来二十多年了,可是回到农村,见了村干部,仍然一样要毕恭毕敬,一方面是因为你年轻时代已经形成了那种心理烙印;另一方面,即便你自己出来了,老家里还有人在他们的管制下,你同样不敢得罪他们,这种对权力的敬畏与恐惧,一年一年,一辈一辈,便会扩展为你对无所不在的能够左右你的一切力量的恐惧、厌恶和敬畏。②
从小在农村生活,见惯了中原农村浓重的权力阴影,几千年来遗留的宗族、伦理、政治等文化背景是长期封建统治的结果,官本位思想更是让村民们对“村长”这一角色产生惧怕和敬畏,这种惧官心理更是增加了后来贾、任二人的威风势力,被作者表现得淋漓尽致。“村长”似乎成了媚上欺下的代名词,在自己有限的权力范围内、在严格尊崇上级的要求下,做着无限欲望膨胀的事情,否则就是像李三仁那样被去除村长的头衔,后来贾根柱和丁跃进在抓住“我爷”的把柄以后成为了所谓的村长和村支书,于是村长的权力被滥用,各种私欲的无限满足,以及村里的人们对农村干部的盲目崇拜跟风,在贾、丁二人当上干部以后,制定了自己“统治”下的七条规定,于是“学校和庄里反而都有了许许多多跷跷蹊蹊的事情了……丁庄就有些不是起初的丁庄了”,“我爷”也被随便撤销了当老师和看管学校的资格,贾、丁二人被冠以主任的头衔,学校里仅剩的课桌黑板等物资也被随意瓜分,整个丁庄成为了一个毫无规矩的世界,而对于村干部却可以“关门吃油烙馍”,原因只是手里有庄里的公章,所以能领回一些热病们的粮,公章似乎成了国家权力和国家政策的代表,代表了小范围世界里的一种绝对威严和绝对服从,和每一位农民的日常生活以及命运都息息相关。此外还有一个更复杂的政治权力关系就是丁辉所在的县级部门,作为县热病委员会的主任,这一职务在丁庄人的心中是一个“神圣”、隐秘而又有着无限大权力的官职,可以给自己的弟弟和弟媳做上上品的棺材,丁辉不断地追逐权力,渴望通过权力来改变命运,为了攀附贵,找了县长家比“我”大、瘸腿、羊癫风的女儿配阴亲,支撑的另外一个理由就是人家“马上就要调到东京去当市长啦”。这么复杂的权力的权力运作,一方面再现了对底层人民生活的深切关注,农民身上仍然残存的国民劣根性;另一方面体现了作者对政治体制的一种观照和反思,在“热病”这极端的背景下,农民的命运显得更加无助悲惨,苦难的生活似乎无可逆转,乡村权力显得尤其神秘而恐惧。
为了有一个全知的视角,能真实地再现出无限权力追求下的乡村丑态,这部作品采用了已故的“我”的叙述视角,“我”以全知的叙述视角关注着我的父亲、爷爷、叔叔等整个丁庄的现实境况,而且“我”是一个被毒死的12岁的孩子,本身并没有过多的价值判断,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客观而且现实、真切的,在“我”的眼里,大人们、干部们和长辈们的世界显得如此的荒诞滑稽不可理解,但“我”始终保持一种冷静的叙述口吻直至最后“我”的爹给我配阴亲时,“我”终于开始撕心裂肺地喊,“我”的呐喊把爷爷的愤怒情绪推向了高潮,最后杀了父亲。但没有人能听到“我”的喊声,丁庄里的每个人都在做着为自己的事情,为了自己的日常吃喝,为了自己的权力巩固,为了自己的官位牢靠,把“我”作为一个纽带纽系着他们个人和权力的关系。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让作者在安排写作的时候可以收放自如,没有时间和空间的过多限制,在“我”的眼中,乡村权力世界变得冷酷无情,当父亲被爷爷打死时,也没有丝毫的怜悯悲伤之情,只有只言片语的“流在地上的血,如开在春天里的花”,用花表达对父亲的死的感受反而颇有意味,仿佛是对以父亲为首的乡村权力集团暂时性结束的一种无声的抗拒。
此外,不停地抗拒着宿命的还有“我”叔叔和后来的婶婶玲玲。在庞大的乡村权力关系的笼罩下,在仅剩的几个月的日子中,二人大胆地相爱,各自离婚又结婚,打破世俗的观念,但是却被丁庄所有的人唾弃,二人艰难地生活,顽强地对抗热病,互相鼓励,即使最后去世了,“也还挂了微微的笑”,“像对死前为我叔做的事情满意样,像为这一辈子满意样”。在作品中,作者还刻意安排了叔叔和婶婶死后的后事处理,在这中间,父亲作为权力的代表又一次出现并“完美”地解决了那些看似困难无法处理的问题。父亲为叔叔和婶婶置办了一套天下罕见的金银杏木棺,“把整个世界的繁华和财富,都装进了叔的棺材里”,二人戏剧性地转变被称为梁山伯和祝英台,本来无一人愿意帮忙的后事最后引来了丁庄和外庄近二百人的观看,“都在坟前鼓了掌,掌声如二月里日光下响着的惊蛰雷”,这一情节的安排与之前形成鲜明的对比,当生命与人性同时出现、互相矛盾的时候,丁庄里的大多数人选择为生命、为了死后的安乐生活、为了可以同葬的公章而苟延残喘地活着。
相比阎连科之前的小说,《丁庄梦》中的乡村权力世界显得更加极端、荒诞而苦涩,它不是纪实文学,而是在现实的基础上虚构出来,整部作品被无奈、绝望和死亡的沉重氛围笼罩,国民的劣根性,对当前体制的反思游刃有余地围绕着“热病”,但是在作品的最后,作者安排了类似于女娲造人的情景,出现一个“新的蹦蹦跳跳的世界了”,对未来世界的渴望、对纯洁的人们的企盼,有作者心底最深处的渴求。
①阎连科、邱华栋:《“写作是一种偷盗生命的过程”——阎连科访谈录》,《环境与生活》2008年12月。
②阎连科、姚晓雷:《写作是因为对生活的厌恶和恐惧》,《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2期。
[1]阎连科.丁庄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
[2]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3]郝原.文学叙事的现代性与传统性——论《丁庄梦》的叙事风格[J].当代文坛,2007(6).
[4]梁鸿.所谓“中原突破”——当代河南作家批判分析[J].文艺争鸣,2004(2).
[5]费团结.《丁庄梦》:中国和人类的梦魇[J].名作欣赏,2010(3).
[6]阎连科,梁鸿.“发展主义”思维下的当代中国——阎连科访谈录[J].文化纵横,2010(1).
[7]王德威.革命时代的爱与死——论阎连科的小说[J].当代作家评论,2007(5).
作者:王路,河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