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愉悦与反思
——重读门罗的短篇小说《五道口》
2015-07-17张磊中国政法大学北京102249
⊙张磊[中国政法大学,北京102249]
性别世界
欲望、愉悦与反思
——重读门罗的短篇小说《五道口》
⊙张磊[中国政法大学,北京102249]
在《五道口》这篇短篇小说中,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丽丝·门罗戏剧化地叙述了女主人公布兰达从疯狂压抑个人欲望、到欲望回归后完全沉浸于危险的愉悦,再到认真反思自己种种情爱关系本质的心路历程,从而深刻而又真实地展现了男权主导意识形态下女性面对、处理两性关系时必然的矛盾性、复杂性体验与感受。
欲望愉悦反思
《五道口》(Five Points)最早发表于《纽约客》杂志,后来收录于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拿大著名女作家爱丽丝·门罗荣膺崔林文学奖、“加勒比海与加拿大地区”英联邦作家奖的短篇小说集《我年轻时候的朋友》(Friend of My Youth)中。正如《星期日泰晤士报》评论的那样,此时的门罗简直是“对人性无与伦比的编年史者”。确实,小说中女主人公布兰达从疯狂压抑个人欲望、到欲望回归后完全沉浸于危险的愉悦,再到认真反思自己种种情爱关系本质的戏剧化叙事,深刻而又真实地展现了男权主导意识形态下女性面对、处理两性关系时必然的矛盾性、复杂性体验与感受。
一、压抑的女性欲望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布兰达颇似劳伦斯笔下的查特莱夫人。她在婚前便受过科尼利厄斯的一记耳光,然而她还是很早就“盲目地”嫁给了他。这段本来基础就很脆弱的情感很快又遇到了新的危机——由于一次严重的盐矿事故,科尼利厄斯在生理和心理上都变成了“无能”之人。为了照顾他,布兰达不得不放弃了许多自我的追求,变成了科尼利厄斯的“全职保姆”。她不再在幼儿园教书了,而是帮他做起了小生意,卖一些便宜的二手家具。她也要义务地做他厢式货车的司机,在每天傍晚载他去瓦利海滩散心。然而,专横的丈夫科尼利厄斯却似乎对妻子所付出的这一切并未有什么真正的感激之情。他想当然地、甚至是异常坦然地接受了妻子所做的自我牺牲。毕竟,从传统的家庭观念来看,妻子为丈夫全心全意地付出一切,是合情合理的,也是应该毫无怨言的。她的责任就是相夫教子,不需要、也不应该有任何与家人无关的欲望、追求与需要。
在这样的环境下,布兰达的内心是非常压抑、孤独的,她的情绪也是非常抑郁的。在智商与情商上都不低于科尼利厄斯、仍然青春貌美的她不再甘心一直这样逆来顺受,不再甘心一直“熬”日子下去,不再甘心一直过这样“活死人”的日子。她一直在寻找一个突破口、一个契机,来“宣泄(catharsis)”自己内心深藏已久、压抑已久的个人情感。
二、甜蜜而危险的愉悦
正是在布兰达与科尼利厄斯夫妻二人在感情上出现严重裂痕、早已经貌合神离之时,来自西海岸(与“这里”相对的“别处”)、虽然与布兰达年龄相仿、但却看似与她有代沟、帅气逼人的建筑工人尼尔突然来到她的家具店买东西。可以说,他的出现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她们四目相对,什么都不用明说,便都在心里有了出轨的念头。后来,每次尼尔来时,都会用非常具有挑逗性的语言赤裸裸地勾引她。虽然布兰达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喜欢(或擅长)与人发生不正当关系的女人,但是面对尼尔这样的调情老手,她还是很难抗拒与抵挡。
不论是“偷情”刺激下的性爱带来的巨大欢愉,还是这“危险”行为本身便具有的吊诡式愉悦,都让尼尔愈来愈成为布兰达生活中不可或缺、甚至近乎是唯一有意义的存在。布兰达每天的生活变成了苦苦的、但也是甜蜜的等待——等待与情人幽会的那一刻。在见他之前,为了提升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与魅力,布兰达还精心地打扮自己。譬如,她会去买各种各样美丽的衣服与鞋子,在见面时穿给他看。而当她开车去约会地点见他时,她也仍然担心他可能会不在。小说中对布兰达的一段心理描写非常精准地揭示了她内心近乎疯狂的恐惧:“超过几分钟都会让她紧张。她不怕野狗,不怕强奸犯,不怕从灌木丛中有眼睛盯着她看……她担心、害怕的,是可能不在那里的东西,而不是在那里的东西。是尼尔的不在场,是他可能的变节,是他突然不要她。”①而当她终于与尼尔在一起时,她也毫不掩饰自己对他近乎“色情狂”般强烈的需要:“她希望他命令她,她想成为他的领地。”②
布兰达对尼尔疯狂的迷恋甚至在她与科尼利厄斯相处时也没有丝毫停止。当她与科尼利厄斯一起在海滩上欣赏海景时,心猿意马的布兰达事实上也在偷偷思念着尼尔,想象着他“不在场”的“在场”——“这是尼尔工作的地方”③。而当她与科尼利厄斯在这里呆了很久,却不见尼尔的踪影时,她就会感到“不自在与凄凉,好像这个世界有可能抛弃她似的”④。
三、愉悦背后的反思
其实,对于布兰达来说,从一开始,偷情之事本身便让她产生了复杂而又矛盾的感受与体验——既甜蜜,也让人焦虑。甜蜜的是,她可以在偷情之时暂时性地、决绝地打破不幸婚姻为她扣上的枷锁,获取僭越“被禁之地”的快感。焦虑的是,偷情本身在家庭关系上所具有的破坏性、在道德上的挑战性都会让她有一种强烈的“罪过感”。再加上偷情对象的不可控性、不可知性,都让她的外遇充满了种种的问题性,让她在心理上更加不安。
正是在布兰达愈来愈陷入这种甜蜜又焦虑的悖论体验时,让她得以对自我境遇深度反思的导火索出现了。一次,在二人共同进餐之时,尼尔给布兰达讲了一个发生在自己家乡五道口的一个故事——一个看似成熟持家、背地里却花钱买春的少女玛丽亚逐渐从权力者沦为无权者,被买春和未买春的一群男孩威胁、讹诈,导致其倾家荡产、众叛亲离的悲惨故事。令布兰达惊愕的是,当时的尼尔也在场,也是这些男孩中的一个(只不过尼尔坚称自己未拿玛丽亚的钱)。而更让布兰达反感的是,尼尔竟然是故意告诉她这件恶事的。
面对此情此景,布兰达不由得联想起自己的丈夫科尼利厄斯,因为他同样也告诉过她一件令人反感的事。他还在盐矿工作的时候,有个同事家里面有一个智障的孩子。在科尼利厄斯看来,这孩子每天什么都不会做,只会叽里咕噜地乱叫,再不就是把裤子尿湿了。这样的废物早就应该被消灭掉。如果他有这样一个孩子,肯定会这么做。其实,布兰达知道,科尼利厄斯如果真的碰到了这样的事情,并不一定会真的这么做。然而,他却必须要“说”自己会这么说。一个自身便饱受残疾之苦的人,非但不同情与自己同样可怜、同样需要被关怀的人,反而摆出一副“正常人”对“非正常人”的嫌恶之态,实在是让她很难理解,也无法接受的事情。
事实上,不论是尼尔,还是科尼利厄斯,似乎都在以“讲故事”这种话语方式对布兰达强加某种男性权威——他们似乎在期待着“她的抗议,她的恐惧”⑤,“希望看到她大惊小怪”⑥的样子。似乎只有这样的女性才更像是柔弱、无助的女人,才更需要男性以自己的阳刚之气加以抚慰。这种对女性争吵的激发方式近乎有一种虐待狂的意味了。然而,它却真实、残酷地表明了表面上让布兰达痴狂、解脱的外遇情事与她痛苦的婚姻有多么惊人的相似性——二者都在毫不客气地压迫着她平等、独立的存在与尊严。
布兰达不仅意识到了自己外遇与婚姻之间的同质性,还发现了表面上帅气的尼尔与专横的科尼利厄斯这两个人之间不可争辩的同质性——“科尼利厄斯”这个荷兰名的简称便是尼尔。虽然尼尔对此强力否认,认为这是无聊、胡乱的联系。然而,在布兰达看来,这却不仅仅是一种巧合,而是无意中揭示了某种真实。不论是她当初对科尼利厄斯的选择,还是后来对尼尔的迷恋,都是她自我建构的一种“自我欺骗”机制,为她暂时性地提供“将失落感、挫败感与权力感、抵抗力的各种形式加以平衡的各种可能性”⑦。
在清楚地认识到这让她“感到恶心”⑧的一切之后,布兰达决定不要再为任何不值得的人(不论是科尼利厄斯,还是尼尔)而活,不要再把自己的自我依附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我,不是你”⑨。于是,她坚决地离开了。虽然尼尔穷追不舍,并且为自己之前的粗鲁行为向她道歉,甚至向她坦白了自己也拿了玛丽亚钱的事实(之前他总是否认这一点),他却永远失去了他原有的光环。就这一点,小说中有一处远景与特写的对比镜头颇为耐人寻味:“从远处望去,在车里等她的他总是那个模模糊糊的亮点,他的在场让人安心,让人有希望。近而观之,他就成了一些独立的区域——光滑或是变粗的皮肤,粗而卷曲或是剃成毛刺般的头发,独特或者跟别人没什么两样的体味。但这其实主要是一种能量,是他自我的某种特质,她可以从他粗钝的手指或是他前额晒黑的弧线看出来。甚至管这叫能量也不是很准确——它更像是他的元气,从根部升起,清清楚楚,永不停歇,把他充满,直到爆破。那就是她让自己一直追随的东西——皮下的那股元气,那股涌流,就像那是唯一真实的东西一般。”⑩
小说最后虽然并未交代二人关系后续的发展,但是种种迹象似乎在暗示,她们二人很有可能还是继续偷偷地在一起。当然,即使布兰达与尼尔二人仍然勉强在一起,那也是与她同科尼利厄斯之间的婚姻关系一样得貌合神离、苟延残喘罢了。毕竟,二人都已经深刻地意识到,彼此已经过了那个迷恋“元气”“涌流”的阶段了,早已经悟透了情爱的本质即是对弱势一方自我的剥夺。在这种超脱“自我欺骗”的背景之下,表面的形式不论是“在场”还是“缺席”,都是一样的“虚无”。这也是门罗试图带给读者最悲伤、最不安,但同时也是最真实、最深刻的启示。
①②③④⑤⑥⑧⑨⑩Alice Munro.Friend of My Youth[M]. New York:Vintage Books,1991,p35-36,p41,p30,p31,p46,p46,p47,p44,p48.
⑦Ildikó de Papp Carrington.Controlling the Uncontrollable: TheFictionofAliceMunro[M].Dekalb:Nor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89,p184.
[1]Carrington,IldikódePapp.Controllingthe Uncontrollable:The Fiction of Alice Munro[M].Dekalb: Nor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89.
[2]Heble,Ajay.TheTumble of Reason:Alice Munro’s Discourse of Absence[M].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94.
[3]Martin,W.R.Alice Munro:Paradox and Parallel[M]. Edmonton:University of Alberta Press,1987.
作者:张磊,英美文学博士,中国政法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欧美当代女性文学、文学与音乐跨文化研究。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
本文系本人主持的2012年度中国政法大学校级人文社科项目《审美政治的悖论》(批准号:12ZFQ750001;项目号:10813359)的部分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