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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隐喻中的文化印象:以汪曾祺为例

2015-07-17董琦琦北京联合大学师范学院语言文化系北京100011

名作欣赏 2015年6期
关键词:风俗汪曾祺胡同

⊙董琦琦[北京联合大学师范学院语言文化系,北京100011]

城市隐喻中的文化印象:以汪曾祺为例

⊙董琦琦[北京联合大学师范学院语言文化系,北京100011]

汪曾祺的城市书写于我国当代文学史的改革与创新而言可谓意义重大,它远离政治,追忆过往,向往美好,实现了古风遗韵与现代思想的完美结合。在其笔下,无论是和蔼可亲的故人往事,还是世代相传的民间风俗,抑或是依稀可见的空间建筑,都在“信马由缰,为文无法”的不经意间诠释了城市隐喻与文化记忆的互文性关系。

断片回忆小城风俗空间建筑

新时期文学发轫阶段,“伤痕文学”方兴未艾,“反思文学”初见端倪。当时的文学环境错综复杂,既弥漫着感伤的、愤怒的、控诉的气息,又渲染出强烈的政治化和道德化色彩,同时还不乏英雄主义的悲壮格调及宏大叙事的写作倾向。在此背景语境下,汪曾祺作品的出现完全是一个“异类”。其一改文学表现政治的写作模式,以质朴清新的语言和散淡舒缓的笔法,突出美好的人性与盎然的青春,字里行间涌动着一股“内在的欢乐”,这在当时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凡此种种非但没有赢得广泛认同,反而遭遇了否定、指责甚至谩骂,大抵批判汪曾祺作品明显带有复古倾向,是对传统文化过度依恋的结果。今天,我们立足当下、回眸历史便会发现汪曾祺于当代文学史的改革与创新而言无疑具有前瞻意义和开拓价值,因为以《受戒》为标志,新时期的小说创作真正摆脱了政治束缚,重新回归文学本身。

汪曾祺的城市书写传达出一种声音,即小说创作可以远离政治,可以不尾随西方技艺,运用我国传统文学手法表现本民族内部深广的文化精髓、道德要义和本真人性。汪曾祺追忆过往,留恋传统,向往美好,表面看来远离现实,实则却由于植根于集体无意识的审美心理而历久弥新,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作品亦是在古风遗韵与现代思想之间回环往复。

一、断片回忆

回忆是汪曾祺城市书写中的一贯作风。那么,何谓“回忆”呢?杰姆逊(Fredric Jameson)解释说,“过去不仅仅过去了,而且在现时仍然存在;现时中存在着某种由近及远的对时间的组织,过去就从中表现出来,或体现在纪念碑、古董上,或体现在关于过去的意识中。过去意识既表现在历史中,也表现在个人身上,在历史那里就是传统,在个人身上就表现为记忆”①。过去贮存于现时的时间组织中,且通过有形的与无形的两种方式得以显现,前者集中凝练为文物古迹,后者即所谓的传统与回忆。事实上,汪曾祺对生命体验的回忆并非仅停留在意识形态层面,而是借由故人往事得以具象化、感性化。

汪曾祺对回忆之于小说的功能特别予以说明,“我认为小说是回忆。必须把热腾腾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样,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经过反复沉淀,除净火气,特别是除净感伤主义,这样才能形成小说”②。小说,在汪曾祺看来,就是回忆。回忆作为汪曾祺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是生活阅历和思想感情反复沉淀与净化的过程,直接影响了其对小说叙事内容的选择。

汪曾祺晚年坦言,“人之一生感情最深的,莫过于家乡、父母和童年。离开家乡很远了,但家乡的蟪蛄之声尚犹在耳。‘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不论走到天涯海角,故乡总是忘不了的”③。这一时期,无论第一故乡高邮,还是决定其走上作家道路的第二故乡昆明,都是其魂牵梦萦的地方,它们在为汪曾祺提供灵感来源的同时,也引导其将书写回忆确立为一种自觉的艺术追求。

汪曾祺的小说回忆主要始于20世纪80年代,此时的他适逢耳顺之年,对故人往事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眷顾与依恋。王枫分别以40年代和80年代为界限梳理了汪曾祺叙事模式的衍化轨迹。在汪曾祺40年代的写作中,“时间是有实质性内涵的,它深深介入叙述之中,是文本的基本构架之一。而到了80年代,汪曾祺作品里时间的作用削弱乃至消失了,虽然文本中有时有提示时间,但读者很容易发现,那仅仅是交代性的,相对而言是无意义、无法确定的,甚至是不可知的,或者说,时间不再操纵叙述了”④。“时间”作为基本叙事单位在汪曾祺小说中的地位明显发生改变。40年代,时间于叙事而言具有实质的操控功能;80年代以后,汪曾祺有意淡化线性线索,由关注现在转向追忆过去,这种远距离的凝望使其文风少了些年少轻狂时的火气,多了几分静谧、沉稳与洒脱。

中外文学史上书写回忆的作家不在少数,汪曾祺缘何能够脱颖而出,独树一帜呢?本雅明在评价普鲁斯特小说时指出,“对于回忆着的作者来说,重要的不是他所经历过的事情,而是如何把回忆编织出来”⑤。对以回忆为基础的作家而言,生命体验固然不可或缺,然其绝非至关重要,如何对其加以编织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换言之,在本雅明看来,叙事策略是决定作家成败的核心要素。汪曾祺在众多路径中选择以断片回忆的方式将故事娓娓道来,在时间逻辑上缺少严密的承接关系,取而代之的是无序与破碎。

《星期天》是一部以时间概念命名的小说,然而汪曾祺通篇不惜笔墨详细介绍的却是一所私立中学的教职员工。其间涉及的时间叙事既没有先后次序,亦没有因果关联,呈现出来的是典型的时间断片。尔后见世的《异禀》《受戒》《大淖记事》等则是更进一步,索性取消了对时间背景的交代,时间概念隐匿得无影无踪。《大淖记事》开篇写道,“这地方的地名很奇怪,叫作大淖。全县没有几个人认得这个淖字。县境之内,也再没有别的叫作什么淖的地方。据说这是蒙古话。那么这地名大概是元朝留下的。元朝以前这地方有没有,叫作什么,就无从查考了”⑥。读者只知道故事发生在这个名叫“大淖”的地方,并不了解具体时间是什么,作者漫不经心地讲述着一个又一个不那么动人的故事,时间概念被悬置与搁浅。这种关注故事本身的叙事策略于汪曾祺而言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悠然自得,不温不火,与客观现实保持距离的同时,又因为时间的停滞而令故事被永久记忆下来。《受戒》中关于庵赵庄风俗的大段描写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叙事时间的存在。在断片回忆中,汪曾祺作品呈现出来的元素是多样的,现代的与传统的、外来的与民族的、个人的与社会的错综交织,使汪曾祺古典式的乡土抒情小说带有了时髦的现代意涵。

时间与空间作为20世纪的两大重要概念,应当说深刻影响了现代小说的叙事布局。空间不断挤压时间,去时间化似乎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书写潮流。空间共时性在解构时间纵深度的同时,也令个体心灵无安定感可言,从这方面讲,回忆也许不失为现代人寻找精神家园的有效途径。

二、小城风俗

汪曾祺在《晚翠文谈》自序中宣称:“我的气质,大概是一个通俗抒情诗人。我永远只是一个小品作家。我写的一切,都是小品。就像画画,画一个册页、一个小条幅,我还可以对付;给我一张丈二匹,我就毫无办法”⑦。汪曾祺的文章的确算不上大文章,如其所言,只是小品,或者说更像画画,一本画册或一个条幅还能勉强驾驭,要是换作“丈二匹”就无能为力了。其中自然不乏汪曾祺的自谦之辞,却也不失为一种风趣幽默的自我认知。单就小说而言,汪曾祺认为小说的义务之一在于记录风俗,“风俗,仪式和节日,是历史的产物,它必然是要消亡的。谁也不会提出恢复所有的传统的风俗,但是把它们记录下来,给现在的和将来的人看看,是有着各方面的意义的”⑧。如果说《清明上河图》着力展示的是北宋汴京地区的城市景观与民间风俗的话,那么汪曾祺借助小说书写绘制出高邮、昆明、张家口、北京当地的生活片段与人生体验,开创了具有汪氏特色的“风俗画小说”。

与宏大叙事不同,风俗画小说格局有限,“一是,风俗画小说往往只就人事的外部加以描写,较少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不大作心理描写,因此人物的典型性较差。二是,风俗画一般是清新浅易的,不大能够概括十分深刻的社会生活内容,缺乏历史的厚度,也达不到史诗一样的恢宏的气魄。因此,风俗画小说常常不能代表一个时代的文学创作的主流”⑨。汪曾祺的文字,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或许从来称不上主流,既没有独一无二的典型性格,又不是大气磅礴的鸿篇巨制,然而却扎实耐看,干净明朗,若春风絮语,沁人心脾。

迷恋风俗作为汪曾祺的审美自觉于无形中早已确立为一种写作程式,“只是因为我的相当一部分小说是写我的家乡的,写小城的生活,平常的人事,每天都在发生,举目可见的小小悲欢,这样,写进一点风俗,便是很自然的事了”⑩。小城故事,寻常人家发生的悲欢离合,包括与之休戚相关的风俗传统应当说汇聚了汪曾祺的全部创作旨趣。其笔下的风俗,姿态万千,大多是围绕衣、食、住、行衍生而来的,但与之相关的言说与解读绝非流于表面,就事论事,而是本着“上善若水,从善如流”的宗旨,尝试介入道德完善、人性解放、精神拯救等问题的求索与解答。正如汪曾祺所言,“小说里写风俗,目的还是写人。不是为写风俗而写风俗,那样就不是小说,而是风俗志了”。写风俗不是目的,以风俗为背景将一个个生命个体带上前来才是汪曾祺的真意所在。

《鸡鸭名家》中的余老五终日在大街上游荡,所到之处均不忘携带他那把其大无比、细润发光的紫砂茶壶,剩下的便是闲聊、喝酒与管闲事。《岁寒三友》中的炮仗师傅陶虎臣虽然被焰火夺去了一只眼睛,但并不妨碍其笑对生活,深入挖掘则可见其与世无争、安时处顺的人生境界。穷画匠靳彝甫尽管常年半饥半饱,却还是竭尽所能将日子营造得绚烂多彩。春天,放风筝;夏天,种荷花;秋天,养蟋蟀;冬天,种水仙。他有三块爱若性命的田黄石章,吃不饱的时候拿出来瞧瞧,便觉得人生无憾矣。三教九流、贩夫走卒,上述角色虽然生活窘困,却着实乐在其中;他们超越世俗羁绊,真正实现了诗意的筑造与栖居。

汪曾祺十九岁离开家乡江苏高邮去昆明西南联大求学,在上海短暂停留后一直定居北京,其间于20世纪40年代被打成右派下放张家口参加农业劳动三年。二十多年的流浪漂泊,加上政治劫难,使其饱尝艰辛与疾苦的同时,也愈发珍惜安居乐业的那分恬静与惬意。在汪曾祺看来,这不失为最高意义上的生存状态。面对支离破碎的现实镜像,荷尔德林写下“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诗句,天—地—人—神和谐共在的四维空间格局寄予了历代文人的无数美好理想,时至今日,仍旧倾注着其无以复加的追忆与缅怀情愫。正如海德格尔所言,语言是最切近人的本质的。⑪汪曾祺借助书写在切近人之为人的本质的同时,也开启了通往“大地”的旅途与征程。亲历历史的动荡与不安后,汪曾祺似乎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向往那些没有喧嚣与骚动的日子,所以他认为,“作家的责任是给读者以喜悦,让读者感觉到活着是美的,有诗意的,生活是可欣赏的……小说的作用是使这个世界更诗化”⑫。使生活诗意化,在汪曾祺看来,既是作家的普遍使命,又传达出其个人心声的强烈诉求。

三、胡同文化

汪曾祺的《胡同文化》家喻户晓,是针对“胡同”这一城市空间意象及其承载的文化记忆有感而发的经典文章。无论胡同、四合院,还是城墙、大院,作为空间存在,与民间习俗、伦理道德、权力政治等共同见证了北京的剧变沧桑,只不过前者是有形的,后者选择于无形中发挥功效,然其均不失为城市隐喻的具象化表征。

考察城市隐喻并非意味着要撇开城市现实,或者认为想象中的城市比现实中的城市更有意义,而是强调城市印象总是植根于隐喻意义,有关城市的经验与体验事实上很难区分开来,由此决定了城市景观总是选择以断片的形式被历史所记忆。正如本·哈莫所言,考察城市隐喻等于认同如下观点:“意象和符号的堆积把经验切分或割断,构成城市的是物质性和象征性的交织,是各种历史之积淀,是想象和经验之融合。”⑬由上推知,所谓城市记忆是指融物质性与象征性、实在与想象、经验与体验于一体的复杂的历史积淀物,绝非单一意义所能穷尽的。换言之,围绕“城市”这一空间存在形成的文化诗学布满了符号和代码,或者处于未经筛选的自然状态,或者是人为制造的结果,无论选择以何种方式呈现,它们在本质上都有助于历史真相的揭示与回归。胡同作为北京城市隐喻,既贮存了北京普遍的历史经验,又附着了汪曾祺个性化的生命体验。

汪曾祺对北京胡同的感情是深厚的。谈及胡同名字的来源如数家珍,有计数的,如东单三条、东四十条;有皇家储存物件的地方,如皮库胡同、惜薪司胡同;有的与生活在其中的居民相关,如无量大人胡同、石老娘胡同;有的是某种行业集中的区域,如手帕胡同、羊肉胡同。忆及胡同里的那些声音,剃头挑子的“唤头”、磨剪子磨刀的“惊闺”、算命盲人悠远徜徉的笛声,也是林林总总,不绝于耳。再加上茂密繁盛的槐树、结实的小石狮子门墩儿、油漆剥落的大红木门等,无一不是见证胡同文化的空间意象。正如福柯所预言的,我们正处在一个同时性和并置性的时代,我们所经历和感觉的世界更可能是一个点与点之间互相联系、团与团之间互相缠绕的网络,而更少的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经由时间长期演化而成的物质存在。⑭受“空间转向”影响,今天对北京这座城市的感受与体验更多地来自于一个个空间存在及其连缀而成的网状结构。

北京城像一块大豆腐,四方四正。城里有大街,有胡同。大街和胡同把北京切成一个个方块。胡同的两边遍布着盒子一般的四合院。胡同—四合院合二为一,坚不可摧,这种方正匀称的城市空间布局不仅决定了北京市民的居住方式,而且在根本上左右着北京的文化形态。从北京人的舍不得“挪窝”、讲究处街坊、到对物质生活要求不高、知足常乐、再到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汪曾祺用“封闭”“自足”“安分”“隐忍”几个主题词来概括胡同文化,是对北京整体文化精神的凝缩与聚焦。然而时移世易,凡此种种伴随着胡同的衰败与没落即将封存成为历史档案,汪曾祺只得借助照片回忆往事,黯然神伤。

墨守成规的胡同文化似已无法适应开放进取的时代节奏,落寞消亡的命运逐渐演变成为一种历史必然,这一点于汪曾祺而言是再清楚不过的,所以在惆怅低回之余,也不忘向行将逝去的胡同文化发出临别赠言。汪曾祺正是基于上述复杂心境,为胡同文化唱响了一曲哀而不伤的挽歌。

汪曾祺坦言,“我不喜欢布局严谨的小说,主张信马由缰,为文无法”⑮。“信马由缰,为文无法”看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实则却是汪曾祺苦心经营的一种随便。无论和蔼可亲的故人往事,还是世代相传的民间风俗,抑或是依稀可见的空间建筑,汪曾祺于行云流水的不经意间诠释了城市隐喻与文化记忆的互文性关系。

①弗雷德里克·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唐小兵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63—164页。

②汪曾祺:《桥边小说三篇后记》,汪曾祺全集(第3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61页。

③汪曾祺:《平心静气》,汪曾祺全集(第6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63页。

④王枫:《〈职业〉和〈异秉〉两个文本的对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7年第3期。

⑤本雅明:《启迪》,汉娜·阿伦特编:《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牛津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98页。

⑥汪曾祺:《大淖记事》,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

⑦⑧⑨⑩汪曾祺:《晚翠文谈》,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自序)第2页,第110页,第113—114页,第110页。

⑪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页。

⑫汪曾祺:《使这个世界更诗化》,《读书》1994年第10期。

⑬本·哈莫:《方法论:文化、城市和可读性》,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主编:《城市文化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9页。

⑭福柯:《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包亚明主编:《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8—28页。

⑮汪曾祺:《汪曾祺小说选》自序,汪曾祺全集(第3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66页。

作者:董琦琦,文学博士,北京联合大学师范学院语言文化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理论与批评。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本文系北京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青年社科人才资助项目“空间场域与文化记忆(2011SKL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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