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楸园读《论语》之《八佾》篇(下)
2015-07-16山西刘毓庆讲述贾娟娟整理
山西 刘毓庆 讲述 贾娟娟 整理
椿楸园读《论语》之《八佾》篇(下)
山西 刘毓庆 讲述 贾娟娟 整理
本文讲解的是《论语·八佾》篇的后半部分,共十二则。这一章重在讲“礼”,“八佾舞于庭”式的僭越行为,背后包含的其实是一颗无君、无情、昧于名实的野心,概言之,便是“不仁”。礼以人情为本,不合“人情”,便是“非礼”,神也不享非礼。而《诗经》就是“发乎情而止乎礼义”的范本,所以,“不学《诗》,无以言”。
《论语·八佾》 礼义 人情
僭礼乐者必有野心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此章是针对季氏僭越行为发的感慨。
“谓”是评论的意思,季氏是鲁国的执政大夫。“佾”是舞蹈用的量词,一行八人为一佾,八佾是八八六十四人的大型舞蹈。周制规定:天子八佾,诸侯六佾,大夫四佾,士二佾。“是”训此,“孰”训何。“是可忍”二句,主要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解释,一种认为指季氏言,意谓季氏这样的事情都能做出来,还有什么事不敢做呢?依此解,“忍”是“忍心”,是“行不义也”之谓。另一种认为是孔子表达愤慨之情的,依此,“忍”则释为“容忍”。今从前说。
这一则表达了三重意义。第一,表达了孔子对季氏僭越礼乐行为的态度,隐含谴责之意。第二,表达了孔子见微知著的洞察力,知季氏的野心必不止于此,既然自拟于天子,心中必无国君,当有更大的越规行为发生。第三,表达了孔子对“僭必生乱”这一规律性后果的担忧。季氏的行为最终导致鲁昭公出走,客死异国,事实证明了孔子的远见。孔子弟子记述此事,目的便在于表现孔子的先见之明和忧患意识,这也正是一个政治家应具备的基本素质。
僭礼乐者必昧于名实
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此章涉及的是名与实的问题。
“三家”指鲁国三桓,即孟孙、叔孙、季孙三氏。《雍》是《周颂》中的乐章,是天子用的。“彻”指祭祀完毕撤除祭品。“相”训助,指助祭,“辟公”指诸侯。“穆穆”,端庄严肃的样子。奚,何。三家演奏《雍》的乐歌来撤除祭品,但这篇乐歌的内容明确地说是天子主祭、诸侯助祭的,这种情形在三家的殿堂上哪里能找得到呢?显然名不符实。
孔子的评论中披露了三方面的信息:第一,当时的价值判断已出了问题,三家追求奢华的僭越行为为时人所倾慕,故孔子特意指出其非;第二,孔子认为僭礼乐者必然不明白名实之间的关系,其行为必然导致名实相违,闹出笑话,且使社会出现混乱状态;第三,孔子“必也正名”的政治主张便是在这样的认识基础上提出的。
僭礼乐者不仁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此章是就僭礼的本质而发的感慨。
“人而不仁”指作为人失去了仁爱之德。“如礼何”“如乐何”,指如何面对礼乐。
僭礼是失去仁爱之德的表现,而仁是礼乐的灵魂,礼乐是仁德的外化形态。即如《礼记·儒行》篇所说:“礼节者,仁之貌也……歌乐者,仁之和也。”①施行礼乐,目的在于内以正身,外以导民,齐之以礼,致世太平。如果徒求礼乐的形式,那便是舍本逐末,礼乐也就失去了意义。背仁义而僭礼乐,这便会有两种结果:第一,对外则不见平治之效,且会导致社会失去节制,追求奢华;第二,对内则形成讽刺,犹如贪官高悬“为人民服务”的牌匾,反躬自省,能不汗颜!故孔子说仁德不存,如何面对礼乐?朝鲜魏伯珪说:“尚文末弊,不知礼乐本意,人皆为礼,人皆为乐,繁文僭窃,大小混蒙,世道益陷,人心益薄。君子傍观,有爱莫能助之叹而已。”②?
礼以人情为本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此章针对礼崩乐坏的末世风气而发,而主要目的仍在讥刺僭礼。
林放是鲁国人,有人说是孔子的弟子,但无实据。奢,奢侈浮华;俭,简陋;易,简易草率;戚,悲哀。意思是:就典礼仪式言,与其铺张,宁可俭约;就丧礼言,与其走过场,宁可哀戚。
礼以人情为本,各种仪式规则,都是根据人情制定的,即所谓“称情而制文”。不能过度,使大多数人不能承受;也不能不足,使情不能表达。贵在适中。如典礼仪式,重在表达对天地神灵的敬畏和感念,那种神圣性蕴于其中。如果奢华、铺张,便有违人情事理,偏离了仪式的意义。礼便要给予节制,所以《礼记·乐记》说:“礼者,所以缀(止)淫(过度)也。”③如办丧事,旨在通过一定的形式,表达对父母的哀伤之情。如果只是搞形式、走过场,似乎是在打发父母,这也就失去了丧礼的意义。像季氏的八佾舞,和三家以《雍》彻,都是“奢”的表现。曾子提出“慎终追远”问题,说明了当时社会上办丧事存在“易”的现象,典礼的奢华与丧事的草率,其共同点都只关注到了礼的形式,而忽略了礼的本质,致使礼完全失去了其应有的意义,甚至导致社会奢华之风的兴起与功利意义的盛行,导致世风日下。故孔子针对此种情况提出了“宁俭”“宁戚”的主张。
林放提出了“礼之本”的问题,说明他也看出了当时从贵族到平民在礼的问题上舍本逐末的现象,并且林放在提问时可能还表达了自己的疑惑,充分反映了林放的高度觉悟,所以孔子才高度赞扬他问得好,并在此后还特意向冉求提到林放知礼。孔子的回答,反映了他欲循礼之本以救时弊的理想。
无君即无礼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此章是针对季氏之流目无君上而发的。
夷狄指古代华夏周边的少数民族,古有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之称,这里是以夷狄代指四夷。诸夏指华夏各诸侯国。亡,无。这两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解释。一种是:夷狄虽有君主,不如诸夏没有,因为他们不懂礼义;另一种是:夷狄还有君主,不像诸夏连君主都没有。今从后说,原因是前者与孔子的思想不合。
孔子说这话有两个背景:一是华夏蔑视四夷的观念背景;二是诸夏礼崩乐坏的政治背景,特别是季氏之流目无君上之举,更使孔子耿耿于怀。面对此,孔子以礼为价值判断尺度,提出了自己的认识:华夏与四夷之别不在血统上,而在文化上,即所谓“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中国”之礼,其大纲便在君臣、父子、夫妇之别,但诸夏篡弑频仍,大夫目中无国君,诸侯目中无天子,礼已失去了对权贵的约束意义。而在儒者的眼中,“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语)。所以孔子对诸夏有“夷狄之不如”的斥责。
揣摩当时语境,当是有人谈及夷狄,蔑视夷狄之俗,故孔子反有诸夏还不如夷狄的言论,反映了孔子崇礼义而忽族属的价值观,以及在道义面前夷夏一视同仁的胸怀。
神不享非礼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此章也是孔子为季氏僭礼而发的慨叹,所不同的是从神的角度来看僭礼的。
旅是一种祭祀;冉有是孔子的弟子,名求,字子有,当时是季氏的管家。救,阻止;曾,岂,难道。这段话前后两截不好衔接,所以有人怀疑最后一句中的“泰山”是“求也”之误,以为孔子是在批评冉求。其实只要考虑到孔子当时的情感变化,问题就可以化解了。在当时,只有天子和鲁国国君才有资格祭祀泰山,季氏要祭泰山求福,这是目无君主的无礼之举。此章的意思是:孔子希望做季氏管家的冉求能阻止季氏的越规行为,冉求的回答是“不能阻止”,因为对野心膨胀的季氏,用道理去劝说是没用的。孔子感到很无奈,于是感叹到:即使他去祭了,也是没用的,神不会接受非礼之祭的,难道泰山神还不如林放懂礼吗!
“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这是当时人的观念。林放曾因季氏之流僭越礼乐背离了礼的本质而请教于孔子,作为泰山神灵,应该比人更知礼,因此季氏的祭品再丰盛,也只能是一厢情愿。纵使人不能止其非礼,神也不会享其非礼。这里反映了孔子以礼为价值尺度的判断。“礼者,理之不可易者也”,天地间横梗着一个“理”字,即使人不讲理,神也不会背理弃礼的。
君子争的是什么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此章主讲君子之争,这是一个少有的话题。
揖让,作揖谦让;升,登,指登台;下,下台。意思是:君子没有什么要与人争的,如果有,那就是射箭,双方相互作揖谦让着登上台。射箭完毕,又相互谦让着走下台,负的一方饮酒。关于最后一句“其争也君子”,前人多解释为“这样的争不失君子风度”,如朱熹就说:“则其争也君子,而非若小人之争也。”这于文本虽也说得通,却未能回答为什么君子射箭要争,他们争的到底是什么。而这两个答案,恰恰就藏在最后一句中。
在现在人看来,射箭纯是一门技术,但在周代却把射箭当作体现内在品德修养的方式。《礼记·射义》说:“故射者,进退周还必中礼,内志正,外体直,然后持弓矢审固,然后可以言中。此可以观德行矣。”④又说:“发而不失正鹄者,其唯贤者乎!若夫不肖之人,则彼将安能以中?”⑤可见“比射”不是比射技,而是比德行。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无所争”的君子,在射箭比赛上却要争了。他们争的并不是单纯的输赢,而是争德行之高下,争为君子。其所谓“其争也君子”,就是说他们争的是做君子。这与小人的争利益就有了根本的不同。
诗与礼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
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
子曰:“起予者商也!可与言《诗》已矣。”
此章是赞子夏悟性的。
这一段关于《诗》的师生对话,也是《诗》学史上的一个经典故事。倩,脸上的酒窝,因微笑时才能显露出来,所以又叫巧窝;盼,眼睛黑白分明;素,白色;绚,彩色之貌;起,启发。《诗》的前两句见于今本《诗经·卫风·硕人》第四章,全章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前五句写静态,后两句写动态。意思是:微笑时露出酒窝是那样美丽,旋转的眼珠是那样明亮。此与白居易诗“回眸一笑百媚生”意正相同。这是卫国人赞美卫庄公夫人初嫁来时惊人之美的。“素以为绚”不见今本《诗经》,看来是孔子整理时删掉了。因《硕人》篇每章七句,如果保留此句,便多了一句,合乐演奏时,曲调不好复合重叠。再者这一句也不太好理解,故子夏才会求教于孔子。相反,现在的学者却觉得不难,认为“素”是脸上涂的白粉。还有人解释“素”是不打扮却光彩照人,但这不合事实,哪有新娘不打扮之理?更何况诗的第一章就写了庄姜“衣锦褧衣”的打扮。看来此句是比喻,意思是说“回眸”一笑的媚态,就像彩绘上勾点了白色,显示得更加艳丽,所以孔子才说“绘画之事最后用白色”。子夏由此悟到了礼对于人修身的意义。孔子说过“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礼后乎”就是问“礼后于文吗?”文与礼的关系,就相当于绚与素的关系。竹添光鸿说:“‘礼后乎’,是悟语,不是问语。”⑥子夏的这一领悟,使孔子也感到惊奇,而且也得到了启发,所以说:你启发了我,现在可以与你讨论《诗经》了。
在周代,诗与礼是一对姊妹。诗是情感的东西,要与理性的礼建立联系,需要有一种内在的功夫才行。这段对话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学诗的方法,要通过联想、兴喻,充分开掘其伦理道德意义;二是教学相长,学问在师友的切磋中加深,连孔子都如此,何况常人!
无征不信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此章所谈是关于历史研究的问题。杞是夏之后人所封的诸侯国,宋是商之后人所封的诸侯国。“征”是验证。“文献”二字分开读,“文”指文字档案,“献”指通古贤达。
这里有一个疑问:关于夏礼和殷礼,应该有三个传播系统,一是文字记载,二是口传,三是习俗层面上的操作系统,前者属“文”,后二者是由“献”所传,现在三个系统都不足以证明其存在状态,孔子是怎样知道的呢?看来只有一条路,就是根据历史规律做逻辑上的推导。这可以与“殷因于夏礼,其损益可知也”一节参看。但对逻辑推导得出的结论,只能停留在理论的层面,很难落实到操作层面上,所以《中庸》说:“上焉者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但也不能因“不足征”便不言,使其失传。故孔子一方面要言,一方面则要用已有知识对未来历史做出思考,但要推行的则是可“征”的周礼。这反映了孔子对承传文化的自信和对待历史的态度。
非礼勿视之一例
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此章所记,为非礼勿视的典型事例。
禘是祭祀的名称,关于其内容,所言不一,可以肯定的是,它是一种重大的祭祀,只有帝王才有资格举行禘祭。鲁国因是周公之后,故被周王特批,可行禘祭。据《礼记·丧服小记》说:“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⑦鲁的始祖是周公,而周公“所自出”是文王,故禘祭当是祭文王,“以周公作配”。但到春秋时,鲁国大夫专政,这种祭祀也就乱套了。如鲁闵公二年,吉禘于庄公;昭公十五年,禘于武宫;昭公二十五年,禘于襄公。这种序昭穆、列尊卑的祭祀,也就失去了其原初的意义。灌是祭祀前的降神方式,具体做法是用勺子将黑米酒舀出浇在地上,所以叫灌。灌之后便开始正式祭祀,正式祭祀如前所说,在鲁已乱套,所以孔子不想再看。孔子不能直斥鲁国之非,也不能阿附其非礼的行为,只能采取逃避的方式以表示自己严守礼制的态度。
这段记录,其目的便在于表现孔子的坚守。
非礼勿言之一例
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指其掌。
此章是非礼勿言之一例。
“示”读“置”,此句犹言放在掌心上,即今所说的“了如指掌”。
禘是王者之祭,周王特许鲁国采用,本已属僭礼,而春秋时鲁国乱用禘祭(见前章说),更是无礼妄为。孔子本知道禘之理,但不能说,因要为鲁讳。而他要特意指出禘祭对于治理天下的重要性,目的是要说明治国安民莫近于礼。行非礼而想国治,无异于南辕北辙。
人为什么要祭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这里谈的是关于对待祭祀的态度问题,而实涉及了祭祀的本质。
人为什么要祭祀?曰:“报本。”人本乎祖,万物本乎天。人为了表达对赐予自己生命的祖先和养育自己生命成长的天地自然的感恩之情,便立庙陈物以祭祀,虔敬之心寄于一献一拜之中。这虔敬便成了祭祀的灵魂,故祭祀神灵又叫“敬神”。孔子在祭祀的时候,虔敬之心不敢有丝毫懈怠,就像神灵在场一样。这种虔敬之心不可替代,因此孔子说:“不亲自参加祭祀,那就等于不祭。”但要明白,孔子此话是针对当日浇薄之俗而发的。世俗之人每以祭祀为习俗,如清明扫墓、中元烧纸之类,虔敬之心已失,而流于形式。或有以祭乞福者,如逢庙烧香之类,甚至有让人代为烧香者。这则是出于功利目的而为之的。
孔子强调“祭如在”,其目的乃在于世道人心的修复,使人们反功利于虔敬,也就是曾子所说的“民德归厚”。
①③④⑤⑦〔清〕孙希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礼记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408页,第997页,第1438页,第1448页,第866页。
②〔朝鲜〕魏伯珪:《读书劄义·论语》,成均馆大学校出版部《韩国资料集成》本,第30页。
⑥ 〔日〕竹添光鸿:《论语会笺》卷三,《崇文丛书》本,日本崇文院昭和九年八月版,第12页。
作 者:刘毓庆,山西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山西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山西省古典文学学会会长、中国诗经学会副会长,中国屈原学会常务理事,中国辞赋学会、中国明代文学学会理事。贾娟娟,山西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文学。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