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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微尘(短篇小说)

2015-07-15陈若鱼

南方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婆娘桥头外公

陈若鱼

1.

从我记事开始,村里就有这么一个人,春天和秋天不见踪影,夏天摇着一把蒲扇坐在我家大门外打瞌睡,冬天在夜风里吐露真言。他就是村里几十年来唯一的五保户皮嘉友,无论男女老少都叫他老皮。

没有人记得老皮年轻时候的样子,仿佛他成年之后就是一头白发和一口大黄牙,总是佝偻着背。尽管如此,他的精神却出奇地好,春种秋收时,他都忙碌在别人的田地里,一天下来会得到一只鸡或者半袋小米,加上政府的微薄补贴,日子过得也算有声色。

老皮嗜酒是村里人尽皆知的,而我家是卖酒的,常年结交下来对他似乎更熟也更好一些。有时候外公请他做活,他也懂得知恩图报,比任何时候都要有骨气地不接受外公的赠礼。因为是五保,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一种身份,所以注定此生要孤独终老。然而老皮似乎早就对此了然于心,在我十一岁那年当全村人从半山腰迁至省道周围,他选择留了下来。一间不到十平方的青砖瓦房,坐落在半山腰上。清晨炊烟徐徐,才有一丝生活气息,到了晚上亮起昏黄的灯光,像飘在山间里一丝发光的鬼魂。

听村里的老人说,老皮也不是一直光棍,他三十多岁时有人给他介绍过一个烧毁了半边脸的女人,两人相处过一段时间,但后来不了了之。

老皮嗜酒按理说谁也管不着,可是我不止一次听见有人跟我父亲说,不要卖酒给他了。我好奇去询问父亲,才知道原来暗地里还有这么一个缘由。老皮每次喝酒都必到烂醉如泥,然后一个人叉着腰站在自家房顶或者桥头,对着山下灯火通明的方向把他在平日里知道的秘密全数喊出来。比如,谁家的丈夫月黑风高时进了哪个留守妇女的家;村里新来的婆娘勾引了哪个的老丈人等等。于是,次日必有夫妻邻里打架,还要拉老皮去作证,酒醒了的老皮吓得躲在家里几天不敢出门。

2.

我上初中的时候,村里来了个姓姚的女人,五十岁的年纪穿着花裙子,总是摇摆着丰满的屁股站在村里的桥头上,任由过往的男人们挑逗。没几天村里开小卖部的蔡老板死了老婆,她来得更频繁了,起先不敢太招摇,只敢晚上过来,村里人便暗地里叫她“夜来香”。这下老皮喝酒后,就有事可说了。尽管是人尽皆知的夜来香,在老皮的大肆渲染之下,不免被更多人笑话。夜来香被气得脸色铁青,第二天索性直接带着二十岁的儿子来给蔡老板做了填房,村里人对她的称呼改成了姚婆娘。

秋天收高粱的时候,蔡老板请老皮去做活,承诺以一只老母鸡作为代价,老皮欢欢喜喜地做了一整天,天黑之后去蔡老板家拿鸡。蔡老板看上去颇为老实,也觉着老皮可怜,便多给了半袋白薯。晚上睡觉时被姚婆娘知道了,她三更半夜跑去了半山腰,硬是把多给老皮的半袋白薯要了回来。

边下山还边诅咒:“让你个老东西占便宜,想从老娘这里白吃白喝,做梦去!”

有一天晚上,老皮又喝多了酒,像往常一样站在桥头上,叉着腰对着蔡老板家的小二层喊了起来。这一回喊的是,蔡老板跟隔壁留守妇女在桥底下幽会。还没说完,就听见蔡老板的小二层里响起姚婆娘的骂声,接着只见她怒火中烧地举着菜刀跑进了隔壁,蔡老板赶忙跟了进去。一阵乒乒乓乓后,姚婆娘背着血流不止的蔡老板匆匆上了卫生室。

第二天问起老皮,他全然不记得是怎么一回事,看见蔡老板受伤的脑袋,还问他是怎么受的伤,蔡老板只狠狠瞪他一眼,说以后再不请他做活了。我听说姚婆娘一直对隔壁留守妇女怀恨在心,故意把这件事告诉了留守妇女的儿子,她儿子在城里做瓦匠,一听说留守妇女做了这么见不得人的事,当即回去掌掴了自己亲娘,然后带着衣服被褥回了城里。一直到我上高中,都再也没见过留守妇女的儿子。

老皮虽是醉酒后说那些话,可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毫无疑问绝对是真话。

3.

兴许是太孤独了,老皮不知从哪里收养了三只花斑小猫。初春夜里,我总能听见从山上传来的猫叫,夹在孤寒的冷风里寂寥且空旷。

我考上大学,老皮听闻后特意拎了一只公鸡到我家,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露出一口黄牙跟我母亲说:“我没钱,只有这个。”“不要不要,你拿回去吃吧。”母亲自然是不肯收,她向来是个善心的人,路过家门的乞丐被她救济过的不计其数。但是老皮这一次异常坚持,见母亲不收索性找了一根麻绳把鸡绑在了我家门闩上,然后双手负在身后佝偻着背影离去了。母亲左思右想觉得不能无故接受别人的赠礼,傍晚前差我送了两斤白酒给老皮,于是当天晚上,我又在庭院里听见了老皮的酒后真言。

然而这一次他说的事,是我这辈子都始料未及的。他站在桥头,双手叉着腰,迎着夜风吐出带酒味的气息,从蔡老板家窗户透出来的光,照在他身上,此时他像极了我在烈士陵园里见过的英雄纪念碑。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呐喊着:许家老幺考上大学啦!一个捡来的娃还能有这出息,我送一只鸡算什么!我要是有一头牛,我也要送给他吃!重点不在于他想要送给我什么,而是那一句——捡来的娃。我也终于明白为何村里人都说我父亲好福气老来得子时,母亲总是一副目光闪烁的表情了。母亲和父亲那天晚上,听到老皮的呐喊后,都悄悄来到我的房门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我的动静。我躲在被子里当做没听到,还打起呼噜来,直到他们离开我才悄无声息地哭了。

村里人似乎因为这件事躁动了一阵子,但父母亲以为我不知道,便家家去送礼请他们一定得瞒着我。然后我家的酒窖空了。父母亲怕老皮喝酒之后又会提起这件事,便决定不卖酒了,那以后老皮都要步行两三里路去镇上买酒喝,不过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来。

老皮总是酒后吐真言,可是清醒时却从他嘴里问不出一句话来。我出门念大学前一天晚上,去半山腰找他,向他打听我的身世,可不管我怎么问,他都缄口不言,还从树上折下一枝树枝,作势要抽我。

“浑小子!你就是许仕仁亲生的,你看你跟他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要说浑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像在假装,若不是我跑得快,也许还真被他给抽了。我想,也许他酒后的真言,并不一定都是真的吧。直到我念完大学又想到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老皮已经分不清现实还是醉酒,而那些经他之口说出来的秘密,恐怕他也只是在喝醉的时候才会记起。

4.

我刚刚参加工作,外公去世了。在四月天里,这个惊雷一般的消息将我带回村里。

老皮依然坐在我家门口,甚至没有去看一眼院子里停放着的外公的棺椁,他清瘦如柴的身躯蜷缩在椅子上,像平常一样望着远处的山丘,那眼神像看着自己的归属地。外公葬在老皮的半山腰上,出葬那天下着清冷的雨,路过老皮家的时候,看见他坐在门槛上喝酒,迎着天光,我看见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似乎爬满了浑浊的液体。

那天晚上,似乎全村人都在等老皮醉酒后的真言,不是像平时那样幸灾乐祸地准备知道什么秘密,而是像在等一出悲剧。都知道老皮和外公关系甚好,平日里两个孤寡老头总坐在一处,虽然不说话,可是两个人的背影总不会显得那么寂寞。可是那天晚上,一直到很晚都没有听到老皮的真言,我只透过窗户看见他坐在桥头,驼着身子像一头快要被岁月吞噬的雄狮。

后来老皮更瘦小了,但精神却还是很好。也不知是谁家儿子不穿的衣服送给了他,花衬衫和牛仔裤,加上他几个月没修理过的银发很是时髦。夏天我带着妻子和刚满月的女儿回村里,他还是摇着那把比济公手里还烂的蒲扇,看到我就眯着眼睛笑,一口黄牙缺了两颗门牙,笑起来滑稽得很。

村里跟父亲同辈的人似乎都老了一些,有些人甚至也花白了头发,可是老皮还是像我刚刚记事时那样。我曾怀疑,是不是等我也头发花白时,他还是这样老迈,但却不老去。关于我的身世,我知道怕是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我只得问了父亲。起先他很惊讶,惊讶原来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他亲生的,惊讶我竟然到现在才问他。

父亲不得不告诉我,母亲是在老皮的家门口捡到我的,这件事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老皮。至于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也无从得知。

5.

那是秋天,我为了给儿子办理入学问题回了村里。老皮听闻我回来,专程从半山腰下来看我,他的腿脚依旧利索,老远喊着我的名字。

“老幺,你回来啦!”

老皮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发现他又比上次见到他时矮了些。那时,我想如果一个人永远不死去,他会不会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粒微尘。是一粒有生命的微尘。

可事实终究不会如此,一个人总会老,总会死去的。就在我回去的那天晚上,下了场秋雨,不算很大却淋塌了老皮的房子。因为是在半山腰,没有任何人察觉,直到第二天有人看向半山腰时才发现那间房子凭空消失了,最后村里几位年长的老人在一堆青砖瓦砾里发现了老皮,和他的三只老猫。

老皮死了。因为一场秋雨被掩埋在自家房屋里。我父亲曾在不久前跟他说过,那房子太旧不能住人了,让他搬下来住我外公以前住的屋子,可是老皮说,我外公现在在山上了,他在那边可以跟他说说话。其实我知道,他只是不想住在太热闹的地方。

后来,父亲在电话里跟我提起,那个留守妇女的儿子回来了,带着老婆孩子;而姚婆娘抛弃了蔡老板,还霸占了他的二层小楼,用来给她儿子娶老婆。然而,那个从出生后就再也没有过家人,一辈子孤苦伶仃的老人,像世间所有五保身份的人一样,孤独终老了。

再后来父母更老了,我接他们到城里住,收拾相册时发现了一张老皮年轻时的黑白照片,儿子指着照片跟我们说:

爸爸,你和这个人长得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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