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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文学星空的三颗星

2015-07-15陈漱渝

博览群书 2015年6期
关键词:周作人胡适散文

陈漱渝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周氏兄弟和胡适都是同开风气的人物,各自作出了对方无法取代的历史贡献。从这个意义上说,不了解周氏兄弟与胡适,就不了解一部色彩纷呈的中国现代文化史、中国现代文学史。但是,由于鲁迅20世纪30年代被拥戴为中国左翼文坛的盟主,周作人于1947年底被“国民政府”的南京高等法院以“通谋敌国”罪判刑,胡适则于1949年初被中国共产党增补为“战犯”,在以政治斗争为中心任务的漫长岁月里,人们自然难于心平气和地对他们进行学术研究。但时至今日,对他们的研究成为纯粹“历史命题”和“学术命题”的条件日趋成熟。全面客观评估他们的是非功过,应该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面临的一项刻不容缓的任务。这不仅是恢复这三位大师历史本来面貌的需要,而且也是正确总结新文化运动经验教训,继续探寻中国现代文化发展和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前进道路的需要。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史上,胡适的名字是跟白话文联系在一起的。胡适并非用白话文写作的创始者。在近代中国,胡适也并不是以白话文作大众传播媒介的第一人。然而,正式把白话文作为一种新文体大力提倡并以之取代文言文的却是胡适。因为他的首倡,历史悠久的中国文学才开创了一个以白话文为主体的新时代。

但是,胡适的文学改良观有着倾向于形式方面的偏颇。他以“历史的文学进化观念”考察文章现象,把历史上的“文学革命”仅仅视为文学工具的更替。然而单有文学语言的革新是不够的,“因为腐败思想,能用古文做,也能用白话做”。(鲁迅:《无声的中国》,《而已集》)弥补胡适理论这一缺陷的是周氏兄弟。1918年11月,鲁迅在《渡河与引路》一文中强调“改良思想是第一事”,倘若仅有形式的改良而思想照旧,“便仍然换牌不换货”(《新青年》五卷五号)。紧接着周作人在《新青年》五卷六号发表了《人的文学》一文。所谓《人的文学》,就是以人道主义为思想基础,以普通人为描写对象,以写实主义为表现方法的方法。这一主张反映了人性解放在文学领域的目标,明确了“文学革命”的主要任务就是要用“民主文学”革“封建文学”的命,而不只是以白话文代替文言文,因而被胡适誉为“当时关于改革文学内容的一篇最重要的宣言”。(《中国新文学大系·理论建设集导言》)

五四文学革命要取得真正胜利,必须在进行理论建设的同时创造出足够数量和应有质量的作品,以能够经受时间考验的创作实绩对理论的正误及正确的程度进行检验,令人信服地体现这场革命的丰硕成果。对此,胡适有十分清醒的认识。他号召提倡“文学革命”的人赶紧操起白话这个工具,从建设一方面用力,创造出一派新中国的活文学。周氏兄弟是这一号召的身体力行者。他们不但表现出了比胡适更为旺盛的创造力,而且对于在中国创造出成功的新文学作品持有比胡适更坚强的信念。

五四时期的新诗问题,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中对抗最尖锐而意义最典型的问题。周氏兄弟与胡适在新文学创作领域的配合,主要表现在进行新诗创作时“开风气的尝试”。由于他们跟其他“五四”前驱者们的共同努力,人们才认识到白话文不仅是普及教育和社会启蒙的工具,而且可以成为优美高雅的文学语言,毫无愧色地进入诗歌这个文学中最辉煌神圣的殿堂。白话文的社会地位因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

对于创造新文学,胡适承认自己是“提倡有心”而“创造无力”。他常说,哲学是他的“职业”,历史是他的“训练”,文学是他的“娱乐”(hobby,或译为“兴趣,业余嗜好”)。他的《尝试集》虽然被誉为中国诗史第一部白话新诗集,但胡适承认,所收的近70首作品中,可称为“真白话的新诗”还不到总数的五分之一。胡适由于片面追求语言的浅显而未在锤炼“诗的语言”方面下工夫,使得他的诗作具有清顺达意的风格,但缺少幽深的意境与奔放的激情。清新而欠朦胧,轻巧而失厚重,工整而少变化。所以,《尝试集》的意义并不在于建立新诗的规范,而在于构筑了中国旧体诗向新旧体过渡的桥梁。对此,胡适颇有自知之明,所以他从来不劝他人创作“胡适之体”的诗,也不强求别人喜欢他的诗。

胡适是在寂寞和幽暗中进行诗探索的,1916年7月至1917年9月,也就是其从事白话诗创作的第一阶段,进行这种试验的,神州仅他一人,只有嘲笑者而无同情者。

胡适在只身鏖战的困境中,得到了周氏兄弟真诚而有力的支持。鲁迅其实是不喜欢作新诗的,更无意于摘取诗人桂冠,但为了攻克旧体诗词这个封建文学卫道之士盘踞的顽固堡垒,他也勉力创造了六首白话新诗,算是“打打边鼓,凑些热闹”。鲁迅这六首初期白话诗不仅体现了当时的时代精神,而且摆脱了“作诗如作文”的风气影响,独辟蹊径地把抽象的哲理化作新奇别致的意境,在形式上也彻底挣脱了旧体诗词的镣铐,得到了胡适等人的首肯。当然,鲁迅的新诗也有晦涩的缺点,其艺术造诣远不及他的旧体诗词。周作人自知他“无论如何总不是个诗人”,也披挂上阵,勉力创作了30余首新诗。这些诗作冲淡自然,能够从极平淡的事实中表现出极清新委婉的情致。胡适对周作人的诗作给予了高度评价。他在《谈新诗》一文中曾说:“我所知道的‘新诗人’,除了会稽周氏兄弟之外,大都是从旧式诗词里脱胎出来的。”他还进一步将周作人的《小河》誉为“新诗中的第一首杰作”。同时代的其他评论家也认为周作人的新诗取得了不易超越的成就,是中国现代新诗史上继《尝试集》之后的第二块里程碑。

胡适之所以极力推荐《小河》,不仅因为这首诗语言质朴清新,意境优美隽永,节奏自然委婉,更主要是因为它完全打破了“诗之文学”与“文之文学”,“诗之文法”与“文之文法”的界限,实现了他提倡的“诗体大解放”的目标。但也有论者觉得胡适对《小河》的评价有溢美之嫌。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小河》的语言已劣变为散文化的语言,并非诗体的解放而是诗体的丧失。正是胡适理论的错误导向,才产生了新诗70余年的历史上时起时伏的散文化倾向。周作人也自认为自己的白话诗并不算是新诗,虽然打破了诗词歌赋的规律,但实际上与语体散文没有什么不同。(参阅《苦茶庵打油诗前言》)

在五四时期,小说(主要是短篇小说)创作是整体新文学创作中收获至为富饶的领域。鲁迅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奠基者,他的《呐喊》《彷徨》把积极的社会功利性和内容的真实性、形象的完美性有机地融为一体,呼唤了中国新文学黎明时期小说创作蓓蕾怒放的春天。胡适对鲁迅的小说推崇备至。在《五十年来的中国文学》一文中,胡适谈到“五四”时期小说创作的情况。他说:“成绩最大的却是一位托名‘鲁迅’的。他的短篇小说从四年前的《狂人日记》到最新的《阿Q正传》虽然不多,差不多没有不好的。”直至晚年,胡适仍坚持这一看法。

在催促中国现代白话小说诞生的过程中,胡适和周作人也作出了不可磨灭的历史贡献,但他们的功绩并不是表现在创作实践方面:胡适仅写过几篇文言小说,半部章回小说——《真如岛》,以及一篇平铺直叙,连自己后来也感到脸红的白话小说——《一个问题》;周作人出版过一部“半做半偷”的文言小说《孤儿记》,写过三篇未能引起回响的文言小说《女猎人》《好花枝》《江村夜话》——其中被称为“社会小说”的《江村夜话》是松冈俊裕先生在《中华小说界》一卷七期中发现的。胡适和周作人的成就,主要是译介外国小说和引进现代小说观念。

在中国文坛,周作人最早是以翻译家现身的。在参加新文学运动之前,他就已经译出了34篇外国短篇小说,7部中篇小说。他跟鲁迅以谨严的态度、直译的方法和取材于富有民族主义和民主主义思想的弱小民族文学作品,在中国近代的文学翻译史上别开了新生面。在日本文学和希腊文学的译介方面,周作人更是独树一帜。胡适的翻译活动晚于周作人七年。从1912年开始,胡适陆续翻译了莫泊桑、契诃夫、史特林堡、高尔基的短篇小说,辑成《短篇小说》一书于1919年10月出版。其中的《最后一课》等名篇,长期被选入中国语文课本,激发了中国广大青少年的爱国热情。1917年11月,胡适和周作人还一起参加了北京大学国文研究所小说科的研究活动。胡适于1918年3月15日讲《论短篇小说》,周作人于同年4月讲《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这两篇讲稿,为中国现代小说美学奠定了最初的基石,使一向受到压抑的小说获得了科学的尊严,一向贫乏的小说理论充满了盎然生气。

在中国新文学的宝库中,白话散文占有极其醒目的位置。胡适在白话散文的创作上无疑也是先行者。翻开“五四”时期的报刊,可以读到胡适用本名和笔名撰写的大量杂感、随笔和短评。他推出的“什么话”题目,丰富了杂文的形式和技法。在传记散文领域,胡适也是最早的倡导者和耕耘者。周作人指出,胡适之的散文“清新明白,长于说理讲学”(《志摩纪念》),但“味道不甚深厚,好像一个水晶球一样,虽是晶莹好看,但仔细看多时就觉得没有多少意思了”(《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周作人的上述评价大体上是正确的,所谓“味道不甚深厚”,也就是不够含蓄朦胧,虽具有散文必要的朴实美但缺乏使读者获得高层次审美愉悦的深邃美。简而言之,胡适的散文具一种“娓语风”。

促使具有独立品格的艺术性散文诞生的是周作人。论者多以周作人1919年3月在《每周评论》上发表的《祖先崇拜》为真正的白话散文,但周作人自认为这篇文章说得“理圆”而“余情”。1921年6月18日,周作人在《晨报副刊》发表《美文》,公开提倡艺术性较强的散文小品。这种“美文”可偏重抒情或偏重叙事,也可抒情与叙事相夹杂,但无论属哪一种类型,都要以深刻的思想作灵魂,以真实简明为美学标准。周作人还指出,要给新文学开辟出这块新的土地来,既要借鉴外国的美文(如英国的散文随笔),又要继承古典文学的优良传统。

周作人不仅提出了精辟的现代白话散文理论,而且可以说是用全部心灵从事散文小品创作。他一生约创作了三千余篇散文,其中的一些篇什——如《人的文学》《平民的文学》《地方与文艺》《古文学》《读〈京华碧血录〉》等还被选入教材,产生了深广的社会影响。胡适高度评价了周作人在中国现代散文史上的创始者地位。1922年3月,他在《五十年来的中国文学》中指出:“这几年来,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发展乃是周作人等所提倡的‘小品散文’。这一类的小品,用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有时很像拙笔,其实却是滑稽。这一类作品的成功,就在彻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了。”这一评价,得到鲁迅的首肯。他写信给胡适,认为这篇文章“精辟之至,大快人心”。

胡适是着重从艺术形式的角度评价周作人散文的。他所谓“用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系指周作人的散文喜简略而隐约其词,著平淡之裳而蕴隽永之义,语言纯净淡雅,不事雕琢,平平写来,如行云流水,但字里行间却能参悟人情事理,给人以知识的陶冶和理性的启迪。“有时很像拙笔,其实却是滑稽”,系指周作人的散文寓诙谐于朴讷之中,具有诙谐出于平淡,机警出于自然,寓庄于谐,寓谐于庄的特点,达到了寓思想性、知识兴趣味性于一炉的艺术境界。不过,胡适的上述评价似乎只能概括周作人早期散文的艺术特点。自《谈虎集》《谈龙集》之后,周作人逐渐脱去了五四时期“为人生”的衣衫,收敛起“浮躁凌厉之气”,从提倡人道主义的文学转而提倡“独抒性灵”的“言志派”文学。随着生活的闲适化(闲游,闲卧,闲谈……),他在散文创作上也着意追求一种闲适的雅趣。虽然后期的有些散文仍不失其道德的意义,但有芒角者究不甚多,呈现出一种“隐士风”。

在中国现代散文文体建设方面,鲁迅也付出了创造性的劳动。他的叙事记人的散文集《朝花夕拾》、抒情述怀的散文诗集《野草》,是中国现代正宗散文的典范。更为重要的是,鲁迅又融合了诗和政论的特质,创造出一种新型的散文样式——杂文。这一文学形式萌芽于五四文学革命与思想革命。它一方面吸收了外来的essays(随笔)和feuilleton(小品)的特点,另一方面又和中国古代散文(如魏晋文章)的深厚基础关联。杂文在鲁迅创作中占有极大的比重。鲁迅在他一生中,特别是后期思想最成熟的年月里,将大部分心血倾注到杂文创作中——他除了写过八篇历史小说之外,创作的几乎都是杂文。无论对于鲁迅本人,还是对于中国社会、中国文化,鲁迅杂文的重要性都超过了他的小说和其他著作。如果离开了这些杂文,鲁迅作为文学家的分量就会减轻,甚至就不会有现在这样伟大的鲁迅。

与胡适和周作人散文的风格不同,鲁迅的杂文具有一种与“隐士风”迥然不同的“斗士风”。这种风格的形式,是由于把历史批评与社会批评引进了艺术创作的领域,亦即把艺术带进了思想斗争的领域。鲁迅杂文的这种思想特征,使得它为社会上或一部分人喜闻乐见的同时,也必然为社会上另一部分人反感和忌恨。只要社会上还存在不同利益的集团,它就不可能受到不同政治立场,不同思想倾向的人们的普遍赞赏。所以,鲁迅杂文不能受到普遍认同,完全是一种正常的现象,丝毫也不值得奇怪。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在五四时期新旧思想的大激战中,周氏兄弟和胡适不仅对封建复古主义进行过抵制和斗争,而且也都不同程度地接受过新思潮的影响。

在著名的“问题与主义”之争中,胡适一再强调要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需要澄清的是,胡适并不是劝人不研究一切学说和一切“主义”。相反,他认为一切学理,一切“主义”,都是细心考察社会和研究问题的必不可少的工具,他担心的是“主义”成为一种抽象的名词,而世间并没有一个抽象名词能把某人某派的具体主张都包括在里面。他尤其反对出于畏难求易的心理,高谈“主义”而不去切实解决实际上的困难。胡适终生服膺杜威的实用主义,主张通过一点一滴的渐进改良解决中国社会面临的问题。青年毛泽东一度接受胡适的影响,草拟了《问题研究会章程》,一口气提出了71个面临的迫切问题准备着手研究。胡适还试图探寻一条“自由的社会主义”的道路。早在1917年俄国“二月革命”爆发时,胡适就填词欢呼“新俄万岁”。1925年,胡适的许多友人要他加入“反赤化”的讨论,但为他拒绝,因为他的实验主义不容他否认这种政治试验的正当。1926年6月,他撰写了《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一文,指出了19世纪以来个人主义趋势的流弊和资本主义统治下的苦痛,认为向“资本家手里要求公道的待遇,等于‘与虎谋皮’”。他肯定“十九世纪中叶以后的新宗教信条是社会主义”,赞扬“俄国的劳农阶级竟做了全国的专政阶级。这个社会主义的大运动现在还在进行时期,但他的成绩已很可观了”。这篇文章不仅编进《胡适文存三集》,而且长期被选入了大学的国文教材。1926年7月,胡适接受李大钊的建议,取消从苏联赴英国出席中英庚款委员会全体会议,在莫斯科逗留了三天,并跟共产党人蔡和森进行了“纵谈甚快”的会晤。通过实地考察,他肯定苏联人民正在进行的是一个“空前的伟大政治新试验”,苏联人民是“有理想,有计划,有绝对的信心”的人民。虽然当时苏联的经济实力还赶不上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但胡适认为“不能单靠我们的成见就武断社会主义制度之下不能有伟大的生产力”。通过跟蔡和森的交谈,胡适还想筹组一个以改革内政为主旨的“自由党”,党纲中就包括实行“社会主义的社会政策”。不过,胡适在20世纪30年代后期改变了上述态度,50年代又对他曾经发表肯定社会主义的言论表示公开忏悔。

五四时期,周作人是日本新村运动的热情宣传者。1919年3月,他首次在《新青年》六卷三号发表了《日本的新村》一文。1919年7月下旬,他专程赴日本日向新村考察,并留下了“子曰: 仁”的题字。同年11月8日,他又在天津学术讲演会上发表题为《新村的精神》的讲演。武者小路实笃把周作人当成“新村的弟兄”。他回忆说:“周作人很赞成搞新村,他成为我们的一个会员,答应在北京设立支部……他还时时汇集会费给我们寄来。”(《周作人和我》)

周作人对新村运动的宣传在当时中国思想界一度引起广泛的共鸣,影响了一批因不满现实而急于寻求新路的仁人志士。比如1920年周作人在《人道》月刊第二期发表《新村的理想与实际》时,李大钊、瞿秋白、郑振铎等也同期发表了宣传介绍新村的文章。毛泽东、恽代英、蔡和森等也是新村运动的响应者。毛泽东甚至登门向周作人求教,并拟定了在湖南长沙岳麓山建设新村的计划。

在宣传新村主义的热潮中,胡适保持了比较冷静、清醒的头脑。1920年1月,他先后在天津和唐山发表题为《非个人主义的新生活》的讲演(讲词刊于1月15日《时事新报》),对周作人大力提倡的新村运动提出了批评。胡适认为,新村运动的思想基础是“独善的个人主义”,其性质是:“不满意于社会,却又无可奈何,只想跳出这个社会去寻一种超出现社会的理想生活。”这种运动是避世的;其根本性质与山林隐逸的生活相同。新村要求人人都尽“制造衣食住的原料”的义务,也与社会分工趋于细密的进步趋势相背离。对于周作人“改造社会,还要从改造个人做起”的观念,胡适指出其根本错误“在于把个人看作一个可以提到社会外去改造的东西”。他针锋相对地指出: 个人是社会上无数势力造成的。改造社会的下手方法在于改良那些造成社会的种种势力——制度、习惯、思想等等,改造社会即是改造个人。尽管胡适所说的“改造社会”是他一贯主张的“零碎的改造——一点一滴地改造,一尺一步的改造”,但毕竟比周作人的主张减少了一些乌托邦色彩。

周作人当时没有采纳胡适批评中的合理意见。他在1920年1月24日《晨报》和1月26日《时事新报》先后发表《新村运动的解说——对胡适先生的演说》。他反驳说:“改造社会原只是笼统的一句话,社会里面的实质还是各个人,所以改造社会还须从改造个人做起。”直到1924年春,周作人这种乌托邦的“蔷薇之梦”才宣告破灭。但是他的思想又趋于另一极端。他在同年2月6日的《晨报副镌》发表《教训之无用》一文,援引蔼理斯和斯宾塞的观点,得出群众不可教化的消极结论。他说,无论是被尊为“圣人”的人,抑或被斥为“不道德的文人”,他们的“教训”在群众中没有人听;期待他们教训的实现,有如枕边摸索的梦,不免近于痴人。1926年8月10日,周作人在《雨天的书·自序》中正式宣布:“我以前是梦想过乌托邦的,对于新村有极大的憧憬,在文学上也就有些相当的主张。我至今还是尊敬日本新村的朋友,但觉得这种生活在满足自己的趣味之外恐怕没有多大的觉世的效力。”就这样,周作人在新村理想破灭的同时,也在实际上放弃了思想革命的主张。

跟胡适、周作人的态度有所不同,鲁迅历来重视事实的教训。他不迷信教条,不盲从一切。据周作人回忆,早在1906年初,鲁迅就通过宫崎寅藏先生结识了日本早期社会主义者堺利彦,并购买了《平民新闻》社出版的理论杂志《社会主义研究》共五册,其中包括《共产党宣言》的日译全文。“五四”时期鲁迅又曾欢呼过“新世纪的曙光”。但鲁迅是一个脚踏实地的革命家,他习惯于用客观事实和实践效果来对任何一种“主义”进行检验。事实,是鲁迅思维的起点,又是他思想发展变化的依据。当各种思潮都披上新装纷至沓来的时候,他一时无法判断这“新的”该是什么,而且也不知道“新的”起来后,是否一定就好,因此他对任何一种“主义”都不肯轻从,更不轻易在寻路的青年面前以导师自居。1918年1月4日,鲁迅在致挚友许寿裳信中谈到疗治同胞疾苦的两个难处:“未知下药,一也;牙齿紧闭,二也。”1925年初,许广平写信请求鲁迅给以“真切的明白的指引”。鲁迅坦率承认,他连自己也没有指南针,到现在还是乱闯。

周氏兄弟与胡适政治上的离合分化发生在1924年形成的第一次国共合作分裂之后。1927年4月,蒋介石发动了“清党运动”。鲁迅在被称为“革命策源地”的广州目睹了这场“血的游戏”,进化论的思路为之轰毁。他抛弃了北伐战争高潮中对国民党寄予的希望,旗帜鲜明地站到了潜入地下的被虐杀者一边。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资本主义世界出现的经济危机和十月革命后苏联小麦、煤油出口的事实,促使鲁迅相信无阶级社会一定要出现,新兴的无产者将拥有未来。民族矛盾上升时期国民党政府奉行的“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更使他置身于对现政权取批判态度的立场,决心用那支“金不换”毛笔对付“蓝衣社”特务的手枪。从1930年开始,鲁迅先后参加了在中国共产党领导或影响之下筹建的自由运动大同盟、民权保障同盟、左翼作家联盟,因而享有了“中国的高尔基”的声誉。

在国共两党你死我活的斗争中,周作人原想保持中立的态度,但越来越多的关于滥杀和虐杀的新闻报道,以及不少友人和学生的鲜血,又使周作人难于保持缄默。此时,正值胡适从美国经日本归国抵达上海后发表演说,谈到中国仍容忍人力车,所以不能算是文明国。周作人针对这种言论发表了《人力车与斩决》一文,揭露“清党”过程中不仅有枪杀,而且使用了清末即已废除的斩决。作为“当世明哲”的胡适不能容忍人力车,却宽容不文明的斩首,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周作人曾在《谈虎集·后记》中公开宣称:“我自己是不信仰群众的,与共产党无政府党不能做同道。”他也不想对要不要“清党”的问题发表政见。但他不能宽容“那种割鸡似的杀人的残虐手段”,不能宽容南方“清党”过程中出现的“无辜被害”的情况。

1928年11月,周作人作《闭户读书论》,宣布从此以苟全性命于乱世为第一要义,在这不可思议的时代装聋作哑,自我麻醉,多磕头,少说话,既可省事省力,又可养生得道。一年前,周作人在《日本人的好意》一文中曾痛斥《顺天时报》教唆中国人“苟全性命”是想“趁早养成上等奴才高级顺民”,而今他却躬行他先前所激烈反对的人生哲学,收敛起“叛徒”的言行而以“隐士”现身。在他看来,装哑巴毕竟胜于当奴才。想醉生梦死而仍未能忘情于世事的人内心自然是苦涩的。对于周作人这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处世态度,我们应联系特定的历史条件予以充分理解,正如周作人所说,外国的隐逸多是宗教的,中国的隐逸却是政治的。(参阅周作人: 《重刊〈袁中郎集〉序》)但另一方面也需要从他的人生哲学和文化择取方面探寻原因。五四时期,周氏兄弟和胡适都提倡过“自利利他主义”的道德观。胡适宣传的“健全的个人主义的人生观”中,包含着不计个人利害的牺牲精神。鲁迅更以“损己利人”为道德的最高层次,希望长者以“无我的爱”牺牲于后起新人。但在“利己”与“利他”的天平上,周作人的砝码却倾斜在“利己”的一端。他明确宣称:“无我的爱,纯粹的利他是不可能的,是一种超人间的道德。”在文化择取上,周作人由早期主张“摈儒者于门外”转变为宣传以儒家人文主义为大东亚文化的中心思想。他从儒家学说中提炼出了满足于饮食男女需求的“人生主义”,讲求实际的“现世主义”,安于忍辱、以忍为上的“混世主义”。这些思想又跟道家的超脱观念、无为主张,希腊文化中尊崇中庸之德精神,以及蔼理斯的调和“纵欲”与“禁欲”的思想等因素相掺和,使他变得更加冷漠、保守。他没有听从鲁迅关于在救国大事上不可过于退让的忠告,也辜负了胡适敦促他在北平沦陷后携眷南下的好意,终于由“隐居”而“出仕”,在20世纪40年代初穿上了日本式军装,戴上了日本式战斗帽,坐上了日本入侵者为他安置的华北政务委员会常委兼教育总署督办的交椅,在自己的生命史册上涂抹了无法洗尽的污点。周作人的下场正是中国现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剧烈的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中寻求中间道路而不可得的悲剧。

跟周作人对传统文化的态度有一个转变过程一样,胡适晚年也声明他在本质上并未反儒。但跟周作人的文化择取方向有所不同,胡适从儒家思想中汲取的主要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入世精神和“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民族气节。特别是“积极入世”的立场,可以说是贯穿了胡适的一生。由于胡适信奉跟马克思主义相对立的实用主义,主张用和平渐进的手段而不是采用群众运动、暴力革命的手段改造社会,这就决定了他必然置身于跟中国共产党相敌对的营垒。对于1927年以后建立的国民常政权胡适则有一个由“从旁观望”到“充当诤友”再到“大失所望”的过程。他虽然没有像周氏兄弟那样及时发表谴责“清党运动”的文章,但基于人道主义的立场,他不满于国民党当局“以暴止暴”的政策,希望当局者用“釜底抽薪”而不是“斩草除根”的办法来防止革命的发生。作为留美派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胡适始终想把他神往的美国式的民主制度移植到中国。他深信思想信仰的自由与言论出版的自由是社会改革与文化进步的基本条件,而民主政治则是实现上述自由的基本保证。鉴于当时的国民党政府崇尚法西斯独裁,胡适于20世纪20年代末期在《新月》杂志发表了一系列政论,呼吁当局切实保障人权,迅速制定约法,结果被视为“肆行反动”而受警告。当时,自以为将成明哲的周作人多次写信规劝胡适“别说闲话”,不在不相干的事情上耗费精神,以求在教书、著书上充分发挥才能,免生“忠而获咎”的闲气。他还将《永日集》寄赠胡适,希望他特别读其中的《闭户读书论》这篇文章。胡适真诚感激周作人的多次劝告,他十分动情地在复信中说:“生平对于君家昆弟,只有最诚意的敬爱,种种疏隔和人事变迁,此意始终不减分毫。相去虽远,相期至深。”他坦率向周作人表明无法改变“好事”的性情,无法舍弃他信奉的“多事总比少事好,有为总比无为好”的个人的宗教,这就婉转而坚决地表明了他执意要以“无偏无党之身”做“诤臣诤友”的政治态度。

1931年九一八事变发生之后,胡适跟国民党最高当局建立了直接联系,成了蒋介石麾下的“庙廊军师”。他跟友人创办了立场并不“独立”的《独立评论》,颂扬蒋介石“超越异常”的魄力与才能,肯定他“在今日确有做一个领袖的资格”。他激烈反对民族危亡时刻的学生运动,主张依靠美国操纵下的“国联”来解决中日争端。1937年7月,抗日战争全面爆发,长期以为中国无抗日准备而主张妥协让步,作最大和平努力的胡适改变了观点,意识到消极避战的结果只能使“敌氛日深,受逼日甚”。他接受了秘密使命,以非官方人士的身份走访英、美等国,了解情况争取同情。他往往每天看十种报纸,白天到处奔走,晚上睡得很迟。他谢绝了美国好几家大学的聘请,不肯在国家危急人民遭劫的严峻时刻自己在海外过太舒服的日子。1938年7月,胡适离美赴欧洲活动,又接受了出任驻美大使的使命,继违背了“不谈政治”的诺言之后,又放弃了“不入政界”的想法。他在美国忙碌奔波,四处演说,说明中国抗战的世界意义,以及中国抗战的极度艰苦和准备坚持抗战的决心,因而改变了美国在中日之间完全保持中立的态度,达成两次借款4500万美元的协议,在武汉、广州失守和汪伪政权即将出台的险峻时刻用财力支持中国的神圣抗战。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之后,胡适致电毛泽东,要求中共放弃武力,“准备为中国建立一个不靠武装的第二大政党”。但他的幻想迅速被中国内战的枪声粉碎。在解放战争时期,胡适自觉地以“在野”的身份帮政府的忙,“支持他,替他说公平话,给他做面子”(1947年2月6日致傅斯年信)。他以“社会贤达”的身份参加了1946年底在南京召开的“制宪国民大会”,被选为大会主席,为蒋介石担任合法大总统提供了法律依据。1948年3月,他又参加了“行宪国大”,代表“民众”把“总统当选证书”呈送到蒋介石手中。

1949年3月,胡适接受蒋介石的委派去美国争取“精神与道义之声援”。他一方面在国外进行劝阻西方国家要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活动,另一方面通过《自由中国》杂志奉劝蒋介石节制自我,遵法守宪,更有效地保障言论自由。他支持在台湾筹建在野党以期对执政党发挥监督制衡作用,促使政治发生新陈代谢。但是,胡适的谏言深为蒋家父子所忌讳。国民党的御用报刊攻击《自由中国》幕后有“匪谍”,是“为共产党的统战工作铺路”。蒋经国控制的“国防部总政治部”还发出极机密的特字第九九号“特种指示”,攻击胡适的言论“荒谬绝伦”,是“毒素思想”。1958年4月,胡适从美国回台湾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长之职,不久,他因规劝蒋介石根据宪法不做第三任总统而大触霉头。曾经被他视为“不是自私的,也不是为一党一派人谋利益的”蒋介石并不愿意做“合法的,和平的”转移政权的榜样,而是要通过“修宪”的手段担任“终身总统”。胡适支持的《自由中国》被冠以“涉嫌叛乱”的罪名而遭查禁,杂志负责人、胡适的朋友雷震被判处10年有期徒刑。胡适民主政治的理想在台湾再次受挫。他怀着极度悲愤的心情向记者发表了六个字的感想:“大失望,大失望。”1962年2月24日,71岁的胡适因心脏病突发去世。有一副挽联描绘了他被左右夹击的尴尬处境:“共党既骂之,国人又骂之,空身无片土,天乎痛哉!”

综观胡适跟周氏兄弟的交往史,可知他们在狂飙突进的“五四”时代的确是思想界、文学界并峙的三座奇峰,随着物换星移,他们各自踏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鲁迅在左翼文坛内部的“围剿”声中逝世;胡适在台湾文化界一部分人的“围剿”声中倒下;应验了“寿则多辱”这句话的周作人则死于红卫兵的棍棒。他们生于忧患,死于忧患,用自己的言行在不同的历史上涂抹了不同色彩。1918年底,胡适在奔母丧时构思了《不朽》一文,文中写道:“‘小我’是会消灭的,‘大我’是永远不灭的。‘小我’是有死的,‘大我’是永远不死,永远不朽的。‘小我’虽然会死,但是每一个‘小我’的一切作为,一切功德罪恶,一切语言行事,无论善恶,一一都永远留存在那个‘大我’之中。那个‘大我’便是古往今来一切‘小我’的纪功碑,彰善祠,罪状判决书……”胡适和周氏兄弟如今均已作古,他们一生的是非功过,也已长存在那个不朽的“大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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