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伟大的经验矫正自己时代的文学
——论帕乌斯托夫斯基与他的《金蔷薇》
2015-07-15北京李建军
北京 李建军
域外文苑
用伟大的经验矫正自己时代的文学
——论帕乌斯托夫斯基与他的《金蔷薇》
北京 李建军
本文以《金蔷薇》为中心,从作家的个性、伦理态度、对大自然的情感以及写作技巧等方面,探讨了帕乌斯托夫斯基对文学的价值和意义的思考,对文学写作的技巧经验的总结。作者试图通过对俄罗斯文学传统和人类文学经验的发掘和阐释,来矫正自己时代的“公式化”“无个性”甚至“反伦理”的异化写作。《金蔷薇》不仅是苏联文学重新确认前行方向的指南针,而且,对我们这个文学写作乱象丛生的时代来讲,也是具有路标性质的经典之作,大有重新细读、认真体会之必要。
《金蔷薇》 个性 大自然 伦理 技巧
1
读帕乌斯托夫斯基①的《金蔷薇》,就像看萨符拉索夫等“巡回画派”画家的风景画。积雪正在融化,白嘴鸭又回来了,栖止在白桦树上的旧巢边,个个跃跃欲飞,显得很是兴奋;大雨过后,乌云散去,阳光在道路的积水上闪烁,到处弥散着清新的气息。收割后的麦田里,有几堆麦秸垛,其中一堆上面站着一只鸟,远处有空旷的田野,有转动的风车,有一条安静的小河,还有几只刚刚飞离地面的鸟儿。
不,不,还不是这样。那是一种更为真切的阅读感受。
秋天明净的阳光,从天空流照下来,亮得使人喜悦。风很大。河岸边的白杨树,被吹得斜向一边,密密的叶子不停地翻动着,哗哗啦啦,发出单调而浩荡的响声。茂密的绿草,像波浪一样,随风起伏,向远方荡漾开去。
花园里的向日葵,脱去金黄的缨络,开始成熟了。它们举着又大又圆的脑袋,很辛苦地熬过了漫长的夏天,似乎有些累了,于是便将头垂下来,似乎想要甜甜地睡上一觉。突然,一群受到惊吓的鸟,从园子里飞起来,鸣叫着,飞向天空,飞向远处的庄稼地。
你简直就像与作者一起走在乡村的泥土路上,一起眺望着眼前的风景,一起倾听着风声和鸟鸣声。对这一切,作者实在是太熟悉了。他会告诉你这条河的名字,会介绍它的汛期何时开始,何时结束,会告诉你这条河为什么被称作“花河”。他还会如数家珍般叫出那些花草和飞鸟的名字,会告诉你那是谁家的花园,会告诉你那种向日葵为何会长得又高又大。
是的,家常、亲切、谦逊、朴素,这就是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身上最突出的特点。极端而冷酷的态度,与他的天性格格不入。他对一切都抱着同情和怜悯的态度。他是温和的、沉静的,甚至略略有点多愁善感,但他从来不让这感伤,严重到忧郁和悲苦的程度。
帕乌斯托夫斯基很受读者的尊敬,就像马克·斯洛宁说的那样,“他对新一代的作家的影响相当大,而且拥有大量的追随者……在50年代和60年代以两种版本(每版三十万册)发表的帕乌斯托夫斯基选集和他的无数次再版的故事和小说,销售量都创空前记录……他在人民中的形象也一直是高大的,因为人们都知道,他曾勇敢地保护过那些持不同政见者并抗议他们的被捕和流放”②。然而,他却并不受体制的待见。在很能体现官方意志的《苏联文学史》(季莫菲耶夫编著,1948年出版)以及《俄罗斯苏维埃文学简史》(季莫菲耶夫主编,1954年出版,1955年修订)里,他的名字从未被提及。在欧洲,帕乌斯托夫斯基也很受关注,曾是“诺奖”的热门人选。但是,苏联官方却阻挠瑞典人颁奖给他。据俄罗斯《文学问题》杂志(1995年第5期)和《巴乌斯托夫斯基的世界》杂志(1998年第12期)披露:“1965年,当已被官场的浊气夺去了艺术生命的肖洛霍夫终于在最后关头取代了巴乌斯托夫斯基,夺走诺贝尔文学奖时,不明底细的意大利出版界居然抢先出版了最新的诺贝尔文学奖作家文丛——《巴乌斯托夫斯基文集》。意大利人哪里会知道,正是苏联政府的威胁、干涉才使瑞典人最终放弃了这位令莫斯科当局讨厌的作家。”③这也不奇怪。他的时代更需要鹰隼,而不是鸽子,更需要“血勇”的战士,而不是优雅的绅士。
其实,他也并不十分喜欢自己的时代和这个时代的文学。对他来讲,这个时代太冷,太硬,太傲慢,太激烈,而这个时代的文学,则刻板而粗糙,俗气而狭隘,既不熟悉人类精神生活的法则,也不熟悉人类情感的奥秘,既缺乏人道主义的温情和慈悲,也缺乏对大自然的热爱和敬畏。
《新阶级》的作者杰拉斯(亦译“德热拉斯”)认为《青年近卫军》“太公式化、太肤浅、太平庸”④。其实,这是绝大多数苏联文学的共同问题。在“解冻期”,批评家波麦兰采夫就曾从整体上否定“苏联文学”,认为它“缺乏真诚”,认为“当代的许多作品就像留声机的唱片,重复着那些丝毫也不想反映真实和现实生活的陈词滥调”⑤。1956年2月21日,《真理报》上刊登了肖洛霍夫在“苏共”第二十次代表大会上的发言。在这篇发言中,他批评苏联作家协会的3773位会员中有一大批“死魂灵”。他说:“我们应当认识到,在过去的二十年间,我们创作出来的有教益的作品微乎其微,但是却抛出了堆积如山的糟粕之作。”⑥
帕乌斯托夫斯基的反应,则是“哭泣”。他说:“无怪海涅每次去罗浮宫博物馆,都要一连好几小时坐在米洛斯的维纳斯雕像前哭泣。”他哭什么呢?“他哭人的完美遭到了玷污。哭通向完美的道路是艰辛的,遥远的……”⑦而这样的“玷污”,无论在苏联的现实生活中,还是在苏联的文学作品中,都大量存在。所以,《金蔷薇》也就可以视作帕乌斯托夫斯基对被玷污的现实和文学的“哭泣”。
是的,对自己时代的文学,帕乌斯托夫斯基是失望的,不满的。有的作家不仅缺少文学才华,而且缺乏独立的人格和成熟的思想。他们为了某些外在的目的而盲目地写作。帕乌斯托夫斯基批评他们的作品说:“我们有不少书仿佛是由瞎子写的。可这些书却偏偏是写给明眼人看的。这就是出版这些书荒唐之所在。”⑧
帕乌斯托夫斯基写《金蔷薇》的目的,就是为了纠正自己时代的文学偏差,为了改变自己时代的文学风气,为了拯救被玷污了的人的“完美”。他要以谦虚而诚恳的态度,要用温和而平静的语调,告诉业已成为“死魂灵”的苏联作家们,什么样的文学才是伟大的文学,什么样的作家才是优秀的作家,或者说,伟大的文学要有什么样的品质,伟大的作家要有什么样的个性和修养。他甚至不厌其烦,耐心地向他们解释,什么是想象,什么是灵感,以及如何进行细节描写,如何表现作家自己的情感和态度,甚至,如何使用标点符号。
2
文学是一种特殊的精神现象。它需要有个性和自我,但又排斥无视他人的自我中心主义;它鼓励自由精神,但反对在写作上滥用自由的任性妄为。它的天性是反抗,是对一切形式的奴役的反抗。服从与迎合的文学,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是死的。
所以,帕乌斯托夫斯基特别强调作家的个性尊严、人格意识和职业伦理,试图启发人们重新确认作家这一身份的特殊性,重新认识写作这一事业的神圣性。他把文学当作“良心的声音”,把作家当作一群负有特殊使命的人。对人类生活来讲,文学具有无可替代的重要性,是须臾不可少的。他在《摩崖石刻》中说,作家要倾听“人民的召唤”和“人类的召唤”,勇敢地承受苦难,履行自己的天职:
作家一分钟也不应屈服于苦难,不应该在障碍面前退却。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作家都必须不间断他们的事业,这事业是先辈们传给他们,同时代人托付给他们的。萨尔蒂科夫-谢德林说得好,要是文学沉寂了,即使只沉寂一分钟,其后果的严重不下于人民的死亡。
作家的写作不是一种墨守成规的手艺,也不是一种行当。作家的写作是一种使命。我们查一下某些字眼,研究一下这些字眼的发音,就会发现它们最初的含义。譬如“使命”这个字在俄语中源出于“召唤”。
任何时候都不会召唤人们去做一个墨守成规的匠人。只会召唤人们去履行天职,完成艰巨的任务。
是什么促使作家去从事那种虽然有时令他痛苦,但却是美好的劳动呢?
首先是心灵的召唤。良心的声音和对未来的信念不允许一个真正的作家像一个不结实的花那样在世上度过一生,而不把充满他内心的巨大、丰富的思想和感情,慷慨地、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人们。
一个作家若不能使人们的视力增添哪怕些许的敏锐,就不能算是一个作家。⑨
苏联时代俄国作家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就是缺乏“自己的个性”,就是在写作的时候,总是服从外在的指令,而不是“心灵的召唤”。在《白夜》里,帕乌斯托夫斯基说:“不失去个性的人,才配当作家。”他自己就拒绝参加有关部门组织的“合唱”,拒绝参加受外力主宰的“集体写作”:“我拒绝参加突击队的工作。我当时深信(现在也仍然深信)在人类活动的某些领域,要推行劳动组合那套工作方法是难以想象的,尤其写书更是如此。硬要这样做,充其量只能搞出一本杂七杂八的特写集,而不是一本完整的书……我认为,就像不可能由两人或三个人同拉一把小提琴一样,几个人合写一本书也是不可能的。”⑩他甚至反对为了某种外在的目的,而“深入生活”,而“特意去搜集任何素材”,因为靠这种方式得来的“素材”是死的,所以,他说:“任何时候都不要为了‘尽职’而去观察,不要出于纯粹业务上的动机而去观察。”⑪写作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事情。忠实于自己的感受和经验,不背叛自己的良心,以完全自由的心态进入写作,这是健全的文学写作的首要原则。他在《第一篇短篇小说》中说:对作家来讲,在任何作品中,“都要毫无保留、毫不吝啬地表达自己”:“在写作的时候应该忘掉一切,好像这是在写给自己看,或是世上最亲近的人看的……必须让自己的内心自由驰骋,必须为它打开所有的闸门,于是你就会突然惊异地发现你意识中所蕴含的思想、感情和诗的力量远比你想象的要多。”⑫帕乌斯托夫斯基强调的其实就是文学写作的自发、自由、自主的特点。他甚至提醒人们,“应当珍惜作家的时间、精力和才能,不要把它们浪费在虽与文学有关但毕竟在文学之外的繁杂的事情上和会议上”⑬。
写作既是表达自己的“个性”的高度自由的创造活动,也是建构与他人的伦理关系及情感关系的伟大的精神现象。文学不是纯粹的认知现象,也不是冷冰冰的唯美主义现象。读者从作品中深切感受到的,是作家的人格和人性,是他向世界显示出来的情感态度和伦理精神——正是这一点,最终决定了作品的感染力,决定了作家受欢迎和尊敬的程度。
爱的情感是人最内在的一种需要。爱与被爱的关系,是最具人性意义的关系。爱是文学的永恒主题,也是文学创作的动力。对文学来讲,热情的态度和爱的能力,具有首要的意义。谁若没有爱的能力,谁就无法看见生活,谁就无法写作;哪里有太多的敌意和仇恨,哪里就不会有真正伟大的文学。所以,帕乌斯托夫斯基才说:“为了能洞烛一切,不仅需要睁开眼去看周围的事物,而且还必须学会怎样才能看见。只有热爱人们,热爱大地的人,才能看见人们和大地。一篇散文作品如果写得苍白无色,像件破褂子,那是作家冷血所造成的恶果,是他麻木不仁的可怕症状。”⑭
是的,冷漠无情是文学的大敌。文学写作需要镇定和冷静,但不能沦为冷漠和冷酷。莫泊桑是“人类种种秽行的冷酷无情的观察者”。他善于观察,也善于准确地描写,但是,帕乌斯托夫斯基认为他缺乏诚挚的感情,缺乏对人和生活的爱。很多时候,莫泊桑只看见人类的丑与恶,却看不见更深处的美与善。直到后来,莫泊桑才终于明白,“如果他不仅仅暴露,而且还加上怜悯的话,那他就将作为善的化身留在人类的记忆之中了”⑮。
苏联时代的文学,有着比莫泊桑更严重的问题。它却既不谦逊,又不善良,严重缺乏爱的情感和人道主义精神。帕乌斯托夫斯基严肃地指出了这一点“:我们有些作品却缺乏这种契诃夫的善良和他的严格的人道主义精神。这就使这些作品减少了或者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感染读者心灵的力量。”⑯在苏联的社会生活和文学叙事中,傲慢和冷酷作为一种人格现象和道德现象,像病毒一样,侵蚀着全社会的文化肌体和生活原则。人们普遍陷入了相信自己无所不能的幻觉里,陷入了到处制造敌人和培养仇恨的恐怖氛围里。
帕乌斯托夫斯基要从伟大的俄罗斯作家身上寻找启示,要从俄罗斯的古典作品中寻找经验资源。他将蒲宁当作值得苏联当代作家学习的典范。因为蒲宁的作品饱含着对生活的热情,也显示着对人类的热爱。蒲宁的短篇小说《爱的气息》,已经远远超越了“纯文学”,超越了一般水准的文学作品,达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帕乌斯托夫斯基这样评价它“:它不是小说,而是启迪,是充满了怕和爱的生活本身,是作家悲哀的、平静的沉思,是为少女的美写的墓志铭。”⑰所以,他特别赞同“蒲宁应该回到俄罗斯文学中来”的提议。
契诃夫无疑是帕乌斯托夫斯基最喜欢的俄罗斯作家。他用了最高级的修辞来赞美契诃夫,来表达自己对他的热爱:“我觉得凡俄语中可用之于契诃夫的词汇都已说完、用尽了。对契诃夫的爱已经超过了我国丰富的词汇所能胜任的程度。对他的爱,就如一切巨大的爱一样,很快就耗尽了我国语言所拥有的最好的词句。”⑱帕乌斯托夫斯基的《车站餐厅里的老人》,就是一篇向契诃夫和他的《苦恼》致敬的作品。
那么,契诃夫为什么如此受人尊敬?为什么如此受人爱戴呢?
这不仅因为他是罕见的文学天才,更主要的,因为他是伟大而高尚的人。他从小就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伤害和侮辱,后来又长年累月地受着疾病的折磨,但是,他没有沉陷在怨艾和仇恨的消极情绪里,而是将自己身上的“奴性”,一点一点地“挤了出去”,最终,从“一个庸庸碌碌的市民”,升华为一个“具有惊人的心灵美、高尚的性格和沉着英勇的气质的人”。他懂得了爱的真谛和怜悯的意义,热爱生活,体恤他人,怜悯所有穷苦的人和不幸的人。他用自己的稿费建医院和学校,切切实实地帮助别人,帮助孩子、穷人和病人。甚至在日常生活中,他也总是克制自己,“隐藏自己的眼泪和痛苦”,“免得他的亲人难过,免得把不愉快的阴影投到周围人的生活中”⑲。
帕乌斯托夫斯基从契诃夫身上发现了两个伟大的美德:一个是谦逊,一个是善良。作为一种最可珍贵的美德,“谦逊是人的道德力量和心地纯洁的表现,而自吹自擂则是人的渺小卑劣和智能低下的表现”。契诃夫自己非常厌恶“傲慢”,认为“一个没有才能的作家的最典型的特征就是举止傲慢,目空一切,像个牧首一样”。如果说,傲慢是恶德的同伙,那么,谦逊就是善良的别名。在帕乌斯托夫斯基看来,契诃夫的善良和人道主义精神,像他的谦德一样伟大,一样宝贵,“他作为医生和作家,深刻地理解人类的苦难,理解人类对灾难的恐惧,他要求人们仁慈相处”⑳。帕乌斯托夫斯基这些话里潜含着这样的认知和判断:假如没有如此伟大的伦理精神,没有对人类苦难的深刻理解,没有对人类生活的美好愿望,那么,契诃夫仍是一个作家,但不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
帕乌斯托夫斯基就是要用蒲宁的敏感和温柔,要用契诃夫的谦逊和善良,来矫正走入迷途的苏联文学,来克服苏联作家沉湎于偏见和仇恨的心理习惯,来祛除他们身上的虚妄的傲慢和凶暴的戾气,来改变他们乐于屈从的软弱而平庸的性格。
3
大自然是俄罗斯文学中常见的主人公。许多俄罗斯作家都是大自然的崇拜者。帕乌斯托夫斯基说:“一个不热爱、不熟悉、不了解大自然的作家,在我看来就是一个不合格的作家。”21对大自然的热爱,对天地间万物的热爱,是俄罗斯文学稳定的心情态度。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合格的作家”。
俄罗斯作家对自然的爱是低调而虔诚的,几乎就是一种充满诗性意味的宗教情感。对俄罗斯作家来讲,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是具有灵性甚至神性的——托尔斯泰笔下被折断的树和牛蒡,是有灵性的;屠格涅夫笔下“白净草原”,是有灵性的;契诃夫笔下宁静而辽阔的草原,是有灵性的;普里什文笔下两岸长满鲜花的“花河”,是有灵性的。
雄伟的高山、辽阔的平原、静静的河流,浩瀚的星空、皎洁的月亮和温暖的阳光,春风、夏雨、秋云和冬雪,飞舞的蝴蝶、鸣唱的鸟儿和畅游的鱼儿,这一切都包含着启示和深意,都向人们昭示着丰富的情感内容和道德意味。一个人只要能像孩子一样敏锐地感受到这一切,而且能牢牢地记住这一切,那么,他就有可能成为一个作家,就像帕乌斯托夫斯基在《几朵木华》中所说的那样:“在童年和少年时代,世界对我们来说,和成年时代迥然不同。童年时代的太阳要炽热得多,草要茂盛得多,雨要大得多,天空的颜色要深得多,而且觉得每个人都有趣极了……诗意地理解生活,理解我们周围的一切——是我们从童年时代得到的最可宝贵的礼物……要是一个人在成年之后的漫长的冷静的岁月中,没有丢失这件礼物,那么他就是个诗人或者作家。”22大自然还是文学的语言宝库,人们若想培养自己的“语感”,就必须接近自然:“要想充分掌握俄罗斯语言,要想不失去对俄罗斯语言的语感,我坚信不仅必须经常同普通的俄罗斯人交往,而且还必须经常去接触牧场、树林、河川、老柳树、鸟儿的鸣声和榛树丛下每一朵晃动着脑袋的小花。”23
所以,人类不应该把自然看作自己的征服对象,而应该把自己看作自然的崇拜者和守护者。自然的命运就是人类的命运。破坏自然,就是毁灭自己的生活;拯救自然,就是拯救人类自己。如此说来,对于大自然,人类只有一种正确的态度,那就是热爱它,保护它。任何蔑视和冒犯大自然的态度和行为,都是愚蠢和疯狂的,都会带来可怕的灾难。在中篇小说《森林的故事》中,帕乌斯托夫斯基借人物之口说:“……应该热爱森林,充分理解森林在我们生活中的意义……我们可以看到森林中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庄严的美丽和自然界的雄伟,那美丽和雄伟还带有几分神秘色彩……森林是灵感和健康的最伟大的源泉。这是巨大的实验室。”24他甚至给作家提出了这样一个“先决条件”“:写小说的人必须力求真实,相信理智的力量,相信人心解救世界的力量,并且热爱大地。”25作家就是这样一种人:他们不仅要热爱大自然,谦虚地认识它,了解它,而且,还要能从它的身上看到人性的内容甚至神性的精神,进而以诗性的方式将它表现出来。
然而,在苏联,疯狂的乌托邦试验却不仅以轻慢的态度对待人,也以毁灭的方式对待自然。在《洞察世界的艺术》中,帕乌斯托夫斯基借画家之口说:“不知为什么,人们现在开始糟蹋和毁坏土地。要知道,土地的美,是一种神圣的东西,是我们生活中的一种伟大的东西。这种美是我们的终极目的之一。我不知道您怎么看,反正我是深信这一点的。一个人如果不理解这一点,还算得上是什么先进的人呢!”26是的“,糟蹋和毁坏土地的人”,是算不得“先进的人”的。
作家的自然观,他对自然的情感态度,最终都体现在风景描写上。帕乌斯托夫斯基认同法国作家朱尔·勒纳尔的话:“我的故乡在那漂浮着最美丽的云彩的地方。”在他看来,大自然有一种伟大而迷人的美;它甚至象征着尽善尽美的“理想境界”。如此说来,风景描写就不再是一种无关宏旨的普通技巧,也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而是一种感受自然和了解自然的诗意行为:“风景描写对于散文来说,并非添枝加叶的东西,也并非装饰品。假如你在雨后把脸埋在一大堆潮湿的的树叶中,便会感觉到树叶那种沁人心脾的凉意、芳香和气息,便会沉浸在这种氛围之中。散文也如此,必须沉浸在风景描写之中……简而言之,应当爱自然,而这种爱像其他一切爱一样,会找到正确的方法充分地把自己表达出来的。”27
关于景物描写,帕乌斯托夫斯基有着非常专业的理解。作家对大自然的感受,对风景的描写,决定于他的“光色感”,决定于他对光线和色彩的感受能力:“世界是由色彩和光线的无穷混合构成的。谁能够轻易而又正确地捕捉到这种混合,谁就是个幸运儿,如果他是个画家或者作家的话,就更是如此。”28人类的视觉与其他的感觉是相通的,甚至存在着“某种牢固的联系”:“阅读蒲宁的作品时,常常会有这类感觉。色彩产生气味,光线产生色彩,声音则再现一系列栩栩如生的画面。”29
帕乌斯托夫斯基自己就是描写风景的大师。他能感受到大自然中光线和色彩最微妙的变化。他笔下的山水草木,风云雨雾,都是会呼吸的,有生命的,甚至有感情的。他这样描写云彩:“许许多多被扯碎了的白云,赶在酝酿着雷雨的乌云面前朝我们奔驰而来。果然,它们正以迅捷的运动,把大地上的各种色彩糅合在一起。在森林的远方,紫红、赤金、白金、翠绿、绛红和深蓝等等色彩,开始混杂在一起了。”30
帕乌斯托夫斯基似乎特别喜欢秋天,也特别喜欢描写秋天的风景。对他来讲,秋天是深沉的心情,是耐人回味的意境,是最能激发创作热情的季节。他说:“对秋天的感受,也就是秋天所勾起的那种思想和感情,很重要。至于称为素材的那一切——人物、事件、个别的情况和细节,我凭经验就知道,在一定时间内都万无一失地深藏在对秋天的感受之中。”31在《金蔷薇》里,他几次写到了秋景:
这时已暮色四合。果园里到处枯叶飘零。落叶在我们脚下颤动,发出很响的沙沙声,妨碍着我们走路。发青的晚霞中,闪烁着几颗寒星。在远处的树林上空,挂着一钩眉月。32
在《夜行驿车》中,他所写的威尼斯秋天的景致,有寒冷而灰暗的一面,也有温暖而明亮的短暂瞬间:
一团团秋日低垂的乌云在大海上空翻滚。一条条运河里,污浊的河水哗哗地流淌。寒风在十字路口呼啸。可是一俟太阳破云而出,墙头的绿霉下便立即露出玫瑰红的大理石,这时往窗外望去,整个城市就跟旧日威尼斯大画家卡那列托的画一样绚烂多姿。33
在《面向秋野》里,他虽然看不见夜晚的秋景,但是却感受到了秋天复杂的况味:
……只要走到台阶上,秋意立刻就把你包围起来,而且它那神秘的黑土地带略带寒意的清风,它那入夜后就使水面封冻的第一层薄冰的苦味,就会开始强烈地迎面扑来,那昼夜不停地飘飞的最后一批落叶就会开始絮絮私语。而且透过像波浪一样起伏的夜雾会突然闪现出一点星光。
这时你会觉得,这一切就是大自然的一篇杰作,是大自然送给你的一件延年益寿的礼物。它使你想到,周围的生活充满了诗情画意。34
帕乌斯托夫斯基也写冬景——写冬天里苹果树上挂着的泛红的枯叶,也写夏景——隆隆的松涛、各种各样的雨和列宁格勒夏日的朝霞和晚霞,但似乎较少写到春天的风景。
总之,帕乌斯托夫斯基对大自然的态度平和而优雅,略带甜蜜的感伤。这态度里含着一种成熟的审美意识,也含着一种仁爱的生命意识,而这些,恰好又都是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所缺乏的,也是那个时代的文学所缺乏的,因而,他的这种“自然崇拜”的文学主张和写作实践,就同时具有了“矫正”生活和文学的双重意义——有助于人们摆脱紧张、僵硬、极端的“斗争模式”,有助于文学恢复对美和善的健全的感知和积极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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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乌斯托夫斯基相信艺术和文学有着无可替代的力量。他说:“艺术可以通过我们的意识创造一切,使一切复活。”35但是,他也知道,要获得这种力量,要实现创造的目的,离不开艰苦的努力,尤其要学会运用文学技巧。《金蔷薇》简直就是一部讲解文学技巧的教科书。像他这样耐心地指导青年作家如何学习写作的大师,实在并不多见。
与苏联官方的文学布道官(如日丹诺夫等)所灌输的干巴巴的文学教条不同,帕乌斯托夫斯基擅长用丰富的细节和具体的事例来说明写作技巧的奥秘。难能可贵的是他常常现身说法,用自己的写作“操练”,来进行“实战”演示。孟子说:“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然而,帕乌斯托夫斯基却既能教人理解什么是技巧,也能教人如何用技巧。
自由而丰富的想象活动是人类特有的一种心智能力。它可以帮助人打破内心生活的封闭状态,可以使残缺的生活完整起来,从而最终使人与世界和他者建立一种密切的关联。如果没有想象,人类的生活将非常无趣,文学的世界将暗淡无光。所以,帕乌斯托夫斯基将想象力当作“生命力的发端”(李时译为“赋予生命的源泉”),当作人的“一种本能”,称之为艺术“永恒的太阳和上帝”。他不仅将想象力视为艺术创作的决定性因素,而且,还将它当作人的本质,当作人之所以成为人的决定性因素:“伟大的思想出之于人的整个存在。心灵、想象和理性——乃是产生我们称之为文化的那一切的媒质……如果想象力消失了,人就不再成为人了。”36他将想象力从僵硬而教条的“认识论”框架里解放出来,赋予它以人的生命活力和艺术的丰富美感。他精致而优美的短篇小说《夜行驿车》,就是演示想象力的经典之作。
他受蒲宁的启发,特别重视“寻找声音”。“声音”即语调、调性、语气,它与作者的情感状态有关,也与他的心理节奏和语言节奏的快慢、强弱、高低有关,所以,“‘找到声音’就是找到散文的节奏,找到散文的基本音调。因为,同诗歌和音乐一样,也有内在的旋律”37。就《金蔷薇》来看,帕乌斯托夫斯基的写作属于“低调的写作”,也就是说,此书的“声音”平静而舒缓,并不高亢和强烈;《金蔷薇》也有一股哀伤的调子,但那哀伤,却并不凝重和沉郁,仿佛淡淡的流云,很容易被吹散。
小说是靠细节来说话的艺术。帕乌斯托夫斯基反复强调细节对于小说的价值和意义。他说:“没有细节,作品就没有生命。”然而,“近年来,我国的小说中,特别是年轻作家的作品中,细节开始消失”38。有的作家的细节描写,则“写得潦草,马虎,而且尽是空话废话”。为此,他专门写了小说《车站餐厅里的老人》。这篇小说的细节描写,像契诃夫的《苦恼》一样准确和传神。
苏联官方的叙事理论律令里,充满了极其僵硬的教条。法捷耶夫在《论苏联文学》中说:“我们应该正确地表现我们的人民,表现出他们应该成为怎样的人,给他们指出他们的未来。”39他按照日丹诺夫的讲话精神,要求作家将“浪漫主义”融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文学叙事里:“有人可能要问:能够真实地描写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所具有’和‘应具有’的性格吗?当然能够。因为这样不仅不会降低现实主义的意义,而且这样,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生活是应该在革命发展的过程中去摄取的。”40那时的小说,就像特瓦尔多夫斯基所说的那样,“天真地(不必说得太尖锐)粉饰集体农庄的生活,是在设计一些比较简单、早已一再证明没有问题的情节结构,以便把排除复杂性、矛盾性和实际(而非虚构的)困难的现实生活牵强附会地安排进去”41。这样的教条,无视人物的个性和人类性,而是用“阶级性”和某种政治标准,来确定人物的身份(例如“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人物之间的关系和塑造人物的原则。也就是说,在塑造人物的时候,小说家必须服从某种“唯一正确”的“方法”,而不是尊重人物自己的性格逻辑。在帕乌斯托夫斯基看来,这既不合乎人性,也不合乎小说写作的规律。于是,他便写了《作品人物的反叛》。这是一篇影响很大的文章。它揭示了这样一个真理:人物有自己的个性特点和行为逻辑,作家只有尊重人物的个性和人格,才能塑造出成功的人物形象,所以,“一旦作家开始动笔,作品中出现了人物,一旦这些人物按照作家的意志获得了生命,他们就会开始对提纲提出异议,与提纲作起对来……如果作家硬要作品中的人物不按内在逻辑行动,如果作家迫使他们回到提纲的框框中去,那么他们就会开始失去生气,变成公式、概念化的东西,变成机器人”42。他列举了普希金和托尔斯泰的著名例子来支持自己的发现和判断。由于这篇文章揭示了文学写作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规律,由于具有文学启蒙的内在深度,所以,在矫正“阶级论”和“工具论”的文学教条方面,在推动中国“新时期”小说的叙事自觉方面,它都曾发挥过不容忽视的作用。
作家与读者的关系,是文学诸种关系中最为直接的一种关系。像阐释学那样,将阐释作品的责任全都推给读者,那不是尊重和解放读者,而是替作者的低能和玩忽职守寻找借口。在作者与读者的关系中,作者起着建构与主导的作用,所以,他必须从一开始就对读者的阅读负起责任来:“一本书不应当让读者看不下去,弄得他们只好自己来调整文字的运动,调整文字的节奏,使之适应散文中某个段落的性质……总而言之,作家必须使读者经常处于一种全神贯注的状态,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后面。作家不应让作品中有晦涩的或者无节奏的句段,免得读者一看到这里就不得要领,从而摆脱作者的主宰,逃之夭夭……牢牢控制住读者,使他们全神贯注地阅读作品,想作者之所想,感作者之所感,这便是作者的任务,便是散文的功能。”43这样的观点,不仅有助于矫正苏联的要求作者按照“文学公式”如法炮制的教条主义理论,也有助于矫正“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去作者化”的理论。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这是一句流口常谈,但是,我们通常却并不认真地对待“文学语言”。很多中国作家,包括一些“著名作家”,对待语言的态度,运用语言的能力,都存在很大的问题。我们缺乏准确而精微的语言感受力,缺乏判断语言好坏和文风良窳的自觉意识和能力。
帕乌斯托夫斯基判断语言风格好坏的首要标准就是“明确”和“质朴”。他在《钻石般的语言》中说:“空气越是清澈,阳光就越是明亮。散文越是清澈,散文就越完美,就越能扣人心弦。列夫·托尔斯泰用一句话简单明了地阐明了这个思想,他说:‘质朴是美的必要条件。’”44这是很对的。质朴意味着亲切,意味着交流的有效性,实在是一种很重要的语言品质。
帕乌斯托夫斯基也反对作家滥用方言。他说“:一个作家如果滥用方言,就说明这位作家艺术修养肤浅、幼稚。不加选择地使用生僻的,甚至为广大读者根本不懂的土语,无非是想炫耀自己,而不是想使自己的作品生动活泼。”45方言对作家自己来讲,是亲切的,有趣的,但是,对不了解它的读者来讲,则充满了隔膜的异己感。如此说来,作家无节制地滥用方言,实在就是一种缺乏交流意识的表现。
我们的作家通常会忽略那些最基本的语言问题,比如标点是否准确,用词是否恰当,语法是否通顺,修辞是否有效。他们的词汇量很低,对字词的准确内涵、情感色彩和正确用法都不很了解。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说:“一个生涩的字眼就足以在读者眼里把一篇结构非常好的散文败坏殆尽。”46老子在《道德经》里说:“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文学写作就是从最细小的一个字、一个词、一个标点符号开始的,而其成败,也决定于运用一个个字词和标点符号的能力。在文学写作上,最容易被歧视、被伤害的,就是“物微意不浅”的字词和标点符号。在《面向秋野》中,帕乌斯托夫斯基说过这样一段话:“有一句话说得好:‘在真正的文学中没有微不足道的东西。’每一个乍看起来微不足道的词,每一个逗号和句号,都是必不可少和富有特色的,它们对整体具有决定的作用,并能使思想表达得最为鲜明。大家都清楚,一个用得恰当的句号会产生怎样强烈的印象。”47然而,有很多作家就是不懂这个道理。为数不少的中国当代作家,就不好好使用标点符号。他们不会准确地使用逗号和句号,很少用省略号和分号,几乎从来不用破折号。更严重的问题表现在对引号的使用上。引号标志着人物与作者、人物与人物之间的话语边界,也影响着作者“话语”描写的客观性效果。由引号的使用,可以看出一个作家的写作态度,可以看出他是否尊重人物和读者——准确而认真地使用它,也就意味着尊重人物的话语权,意味着对读者的周到和体贴。然而,现在的小说家,几乎没有几个认真使用引号的。他们更喜欢将叙事话语与人物话语搅在一起。对引号的不尊重,是西方“现代主义小说”给中国当代小说写作带来的消极影响。
为了说明标点符号的文学意义和叙事学价值,帕乌斯托夫斯基专门在《发生在阿勒斯万格公司的一件事》中,讲了一个令人警醒的故事。一个叫索鲍利的年轻人给编辑部送来一篇他的短篇小说。小说的题材很有趣,写得也很有才气,但是,由于作者漫不经心地乱用标点符号,就给人留下条理不清、乱糟糟的感觉。一个叫勃拉戈夫的老校对,不想轻易舍掉这篇小说。于是,他开始动手改。他一个字都没有动,既没有删掉,也没有增加。他创造了一个奇迹,“文中的一切都是清晰明朗的。原来那种急就章式的潦草及遣词造句的紊乱连一点影子也没有留下”。他最后的解释是:“我不过是正确地打上了各种标点符号罢了。索鲍利标点符号用得乱七八糟。我特别仔细地替他一一标上句点。还重新分了段。我的朋友,句读可是件大事。连普希金都谈起过标点符号。标点符号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使思想有条理,词与词之间的关系明确,句子易解,意思清楚。标点符号就好像音符。它们把文章连成整体,不让它支离破碎。”48
噫!标点、句读之用亦大矣,可不慎欤?
5
苏联的文学已经成了明日黄花,但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却依然灿烂绽放。时间之手只会将它擦拭得更加鲜亮和美丽。它是永不凋谢的文学之花。
正像研究俄苏文学的专家董晓先生所说的那样:“文学的自由精神不会在没有苦难意识和抗争意识的作家头脑中自行生成,苏联作家的这个精神传统,是中国文学走向现代化的最宝贵的精神资源。”49蕴含在《金蔷薇》里的文学经验,则不仅有个性尊严、人道情怀、自由精神,还有具体而有效的写作技巧和写作经验。对任何一个学习写作的作者来讲,这些人文主义精神和文学写作技巧,都是宝贵的,有用的。对转型时期的中国文学来讲,帕乌斯托夫斯基的文学“教言”,则显得尤其宝贵,尤其有用。对那些以文学为职业的人来讲,他的许多观点,是可以被当作座右铭的,是有必要三复其言,时时提起的:
他说:艺术可以通过我们的意识创造一切,使一切复活。
他说:要是文学沉寂了,即使只沉寂一分钟,其后果的严重不下于人民的死亡。
他说:作家的写作不是一种墨守成规的手艺,也不是一种行当。作家的写作是一种使命。
他说:一个作家,任何时候都不会召唤人们去做一个墨守成规的匠人。只会召唤人们去履行天职,完成艰巨的任务。
他说:不失去个性的人,才配当作家。
他说:一个作家若不能使人们的视力增添哪怕些许的敏锐,就不能算是一个作家。
他提醒人们:应当珍惜作家的时间、精力和才能,不要把它们浪费在虽与文学有关但毕竟在文学之外的繁杂的事情上和会议上。
他说:只有热爱人们,热爱大地的人,才能看见人们和大地。一篇散文作品如果写得苍白无色,像件破褂子,那是作家冷血所造成的恶果,是他麻木不仁的可怕症状。
他说:一个没有才能的作家的最典型的特征就是举止傲慢,目空一切,像个牧首一样。
他说:写小说的人必须力求真实,相信理智的力量,相信人心解救世界的力量,并且热爱大地。
他说:不知为什么,人们现在开始糟蹋和毁坏土地。要知道,土地的美,是一种神圣的东西,是我们生活中的一种伟大的东西。这种美是我们的终极目的之一。
他说:如果作家硬要作品中的人物不按内在逻辑行动,如果作家迫使他们回到提纲的框框中去,那么他们就会开始失去生气,变成公式、概念化的东西,变成机器人。
他说:小说要求的是真实和质朴。
他说:没有细节,作品就没有生命。
他借人物之口说:我的朋友,句读可是件大事。连普希金都谈起过标点符号。标点符号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使思想有条理,词与词之间的关系明确,句子易解,意思清楚。标点符号就好像音符。它们把文章连成整体,不让它支离破碎。
他说:作家必须使读者经常处于一种全神贯注的状态,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后面。作家不应让作品中有晦涩的或者无节奏的句段,免得读者一看到这里就不得要领,从而摆脱作者的主宰,逃之夭夭……牢牢控制住读者,使他们全神贯注地阅读作品,想作者之所想,感作者之所感,这便是作者的任务。
苏联文学长已矣,我们的文学还在坎坷的路途中蹒跚前行。
我们时代的文学正面临着艰难的考验,正陷入充满挑战的困境。我们的问题太多了。缺乏明确而稳定的价值观。缺乏说真话和揭示真相的勇气。缺乏洞察生活和创造意义的能力。缺乏启蒙的热情与批判的精神。缺乏对大自然和神圣事物的敬畏。极端任性的自我中心主义。技巧拜物教与诗意的贫乏。语言的粗糙与技巧的稚拙。对人物的奴役和对读者的轻慢。细节描写的随意和标点符号使用的粗率。缺乏真正的幽默和深刻的悲剧感。“恋污癖”与“性景恋”。“施虐狂”与“丛林法则”。“消极写作”成为一种坏习惯。创作的数量与作品的质量成反比。对认同和奖赏的过度渴望。无原则的赞赏与随喜的喝彩。
这些问题太复杂,而且往往是结构性的,不可能一蹴而就地解决。文学风气的好转,固然依赖于外部环境和规约模式的改善,但是,从根本上讲,还是决定于作家的主体自觉和自我努力。
为了摆脱不成熟的幼稚状态,我们都有必要倾听那些在同样艰难的条件下生活和写作的大师的声音。对我们时代的文学来讲,帕乌斯托夫斯基的每一句话,都是直中肯綮的针砭,都是值得认真对待的忠告。也就是说,产生于苏联时代的《金蔷薇》里所包含的真理,依然是我们宝贵的经验资源,依然是我们自我认知的可靠的参照。作论》,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页,第216页。
④米洛凡·杰拉斯:《同斯大林的谈话》,吉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24页。
⑤⑥北京大学俄语系俄罗斯文学教研室编译:《西方论苏联当代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页,第8页。
⑦⑧⑨⑪⑫⑬⑭⑮⑯⑰⑱⑲⑳22 23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5 36 37 38 42 43 44 45 46 48康·帕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戴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291—292页,第283页,第16页,第81页,第38页,第38页,第283页,第224页,第210页,第232页,第203页,第207页,第209页,第23页,第96页,第79页,第285页,第304页,第236页,第327页,第286页,第83页,第86页,第184—185页,第212页,第169页,第238页,第153页,第51—52页,第293页,第121页,第120页,第120页,第130页。
⑩康·帕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戴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58页;“突击队”一词,李时译为“工作组”(见《金蔷薇》,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148页)。
21 34 47康·帕乌斯托夫斯基:《面向秋野》,张铁夫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09页,第40页,第280页。
24《巴乌斯托夫斯基选集》(上),文岚、潘安荣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444页。
39 40金人辑译:《苏联文学与艺术的方向》,东北新华书店1950年版,第223页,第224页。
41罗·亚·麦德维杰夫:《让历史来审判:斯大林主义的起源及其后果》,赵洵、林英译,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07页。
2014年12月26日,北京北新桥
①康斯坦丁·帕乌斯托夫斯基(1892—1968),又译“巴乌斯托夫斯基”。
②马克·斯洛宁:《苏维埃俄罗斯文学》(1917—1977),浦立民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123页。
③49 董晓:《走近〈金蔷薇〉——巴乌斯托夫斯基创
作 者: 李建军,著名学者、评论家,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