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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葛覃》解读

2015-07-15山西刘毓庆朱昳晨

名作欣赏 2015年7期
关键词:归宁诗经

山西 刘毓庆 朱昳晨

经典重读

《诗经·葛覃》解读

山西 刘毓庆 朱昳晨

关于《诗经·周南·葛覃》一篇的阐释,历来多有分歧。《毛诗序》及朱熹都将其与后妃相联系,明清以降开始出现迥异于前的新思考,并在20世纪达到高潮,涌现出大量大胆的新观点。本文分析前人诸说,结合汉儒意见与诗文本,认为此诗重点并非写“人”,而是写“葛”,写葛的生长及收葛、治葛、服葛、浣洗葛衣等过程,实际上是一首赞美葛的收葛歌。在末章中织入了女子婚前妇功教育的内容,反映了周代妇女教育的一个侧面。

《葛覃》 收葛歌 婚前教育

《葛覃》是《诗经·周南》中的诗篇。与《诗经》的其他篇目一样,在两千多年的经学研究中,分歧自然也不小。《毛诗序》定基调,认为是“后妃之本也”①,并认为写的是后妃在娘家的事。朱熹则认为是贵为后妃之后的事。②明清以降,开始出现迥异于前的新思考,如乾隆时期的学者牟庭,就把这篇认作了“去妇词”,认为黄鸟与葛覃代表了两种不同的趋向,葛是施向了谷中卑下之地,而黄鸟却栖向了高枝,比喻妇人不能托身高门,而嫁身庸奴;最后一章是被休归向娘家。③这种思考已完全抛弃了《毛诗序》,走出了古代学者“最野的路子”。但大面积地出现全新的思考是在20世纪。20世纪学者声称要还《诗经》文学的本来面目,于是一弃旧说,就诗论诗,提出了许多大胆的观点。或以为“此言既嫁之女勤俭而习女工,以尽妇道”④;或以为贵族女子要回娘家探亲,命令保姆为自己收拾衣物⑤;或以为“这首诗反映了贵族家中女奴们给贵族割葛、煮葛、织布及告假洗衣回家等一段生活情况”⑥;或以为是“叙述农村姑娘出嫁过程的叙事诗”⑦;或以为是女工告假探亲之诗⑧;或以为是“一个女子将成熟的葛藤制成粗细葛麻布,又吩咐她的保姆洗涤衣衫,准备结婚”⑨,等等。但从这些新说中我们却看到了一种共同的趋向:一方面是要有意识地摆脱旧说的干扰,特别是旧说对于诗旨理解的干扰;而另一方面又在无形之中掉进了旧说词语诠释的陷阱。这里主要涉及了两个问题,第一是关于诗旨的问题,第二是关于末章解释的问题。

《葛覃》的诗旨

就第一个问题而言,学者们根据末章“归宁父母”字样,以为此所写乃夫人归宁之事,或者将夫人换成女工,或者换成“国子”,总之都认为是写人的。可是诗篇的第一章,却无一字提到人!第二章前三句仍是写葛,后三句写收葛、治葛,重点还是在写葛。只有第三章才写到人。显然这篇诗的重点不是写人而是写葛!也就是说,此篇写葛才是真正的目的,写人也只是因葛而带出的。诗首章写葛生之茂美,次章言治葛为布为衣,三章承“服之无”而来,言“浣衣”“归宁”,正是对葛麻的赞许。因此笔者认为此是原始收葛中所唱的歌子。

不少民俗学及社会学资料告诉我们,原始人在万物有灵观念的驱使下,对于所收获的生活必需品,如因食、服所获的动物或植物,都要举行祭祀或施行巫术,以求其灵魂对自己的宽恕。如西非的一些原始部落中,猎获鹿后,即将鹿的尸体安放好,每个人依次走过,用右手抚摩它,感谢它被自己打死,并说:“安息吧,大哥(或大姐)!”地中海沿岸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原始人,则把收获的第一捆谷物称作“某某妈妈”。印第安人中即流行着收玉米季节哭玉米和为玉米祈祷的习俗。这种仪式一般是在大规模收获之前或之后进行,所唱祈祷歌的内容也多是赞美或祈求之意。当然我们现在还没有直接的资料可以证明《葛覃》是收葛仪式的用歌,但起码可以说是脱胎于原始仪式的收葛歌。《葛覃》对葛之描写,不仅赞美了葛藤长势之茂、收获之丰、为布之美,也表达了人们对葛衣的喜爱,自然也充满着先民对葛麻的感激之情。葛在周时,是一种重要的经济作物。故《诗经》中屡屡提到,如“旄丘之葛兮”“彼采葛兮”“纠纠葛屦”“葛生蒙楚”等。⑩《周书》说“:葛,小人得其叶以为羮,君子得其材以为绤,以为君子朝廷夏服。”⑪《周礼》记有专门管理葛之征收的官,其云:“掌葛,掌以时征绤之材于山农。凡葛征,征草贡之材于泽农以当邦赋之政令。”⑫《吴越春秋·勾践归国外传》载:越王因受亡国之奇辱,归国后力图雪耻,卧薪尝胆。越王为了麻痹吴王,令国中男女入山采葛,以作黄丝之布,献给吴王。吴王大悦,复增越封地。⑬这都可见出葛在古人生活中的重要性。因而《诗经》中出现对葛的赞美诗也是正常的。

《葛覃》与古代女子婚前教育

关于这个问题,主要牵涉了对末章的解释。

如果就诗论诗,朱熹的解释可以说是非常通顺的了。朱熹说:“上章既成绤之服矣,此章遂告其师氏,使告于君子以将归宁之意。且曰:盍治其私服之污,而浣其礼服之衣乎?何者当浣而何者可以未浣乎?我将服之,以归宁于父母矣。”⑭今人所谓姑娘回娘家或女工告假回家探母,以及国子请假等解释,从文字上说也是完全说得通的,而且合情合理,问题是我们要适当地考虑一下先秦两汉人的解释。先秦两汉的经师,在经典诠释中确实有很多附会之谈,有些甚至是曲解求深。但我们还要考虑到,《诗经》早先是通过口授相传的,汉儒在做解释时,有很多背景资料虽然不见诸文字却在口口相传着。这些传说对他们是一种制约,他们一方面要对诗作进行合理的或者是创造性的解释,另一方面还要不背于师传。这样问题就复杂化了。当这些传说彻底消失之后,问题便变简单了,解经者不需要考虑更多的问题,只要以自己所得的古典知识为基础,利用逻辑推导,就可以解决问题了。也就是说,汉儒是依凭历史传说来解经的,宋元以降的经师则是主要靠逻辑来解诗的。但要知道历史是靠传承才为后人所获得的,而不是靠逻辑推导出来的。因此在今天看来,越是常识性、逻辑性错误,连中学生都能看出矛盾的地方,越是要慎重。因为像郑玄辈都是一代大儒,他们不可能犯那么低级的错误,故而对毛、郑及汉儒的解释,我们应该思考、分析,而不是彻底抛弃这个包袱,另来一套。

就以《葛覃》来说,其与后妃的联系,可能其源甚早。它原属房中乐,即后宫之乐,故与后妃发生了关系。但这可能是编诗、赋诗者之意,并非作诗者之原意。《鲁诗》学者蔡邕《协和婚赋》说:“《葛覃》恐失其时。”⑮“恐失其时”自然在嫁前。《毛诗》与《鲁诗》都把此诗与女子嫁前事联系起来,很值得注意。蔡邕所谓“《葛覃》恐失其时”,指的是怕女子不能适时而嫁。《毛诗序》说“后妃在父母家”,也指的是未嫁。《毛传》又将“言告师氏”的师氏与嫁前教育联系起来,认为女子出嫁前有女师教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而且把“归”释为“嫁”。揣其意是把前面的收葛、治葛与妇功的学习联系了起来。郑玄有学三家《诗》的背景,他比其他经师有更广阔的选择空间,可是在解释此诗时也同《毛传》一样,说成是女子婚前教育之事,把“服之无”与女子嫁前学习“绤烦辱之事”联系起来,把“言告言归”与女子学习适人之道联系起来。这说明,在先秦及汉代人的传说中,这首诗是与女性婚前教育有关的。对于这一点,我们不应该忽略。如果我们把“收葛”与“妇功”二者联系起来考虑,毛、郑所谈的婚前教育问题以及蔡邕所说的“恐失其时”的问题,似乎就好理解了。

综合汉儒的意见与诗文本,笔者以为此诗重在写“葛”,而于末章中为了表示人对葛的喜爱,以及葛对人类生活的意义,故织进了人的故事。这人就是未嫁女子,故事的内核是关于嫁前教育的。在原始的分工中,采集工作是由女性承担的,而女性最为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纺织。所谓“男耕女织”是对男女分工工作性质的最佳概括。民间有谚说:“女子学会绣花不算巧,纺花(棉花)织布是主要。”因此女子出嫁前学习“为为绤”,就是“妇功”中一项最主要的科目。而这技术是由师氏来传授的。师氏不仅传授技术,还承担着“妇德”的培养工作,故而在最后一章中引出了所谓“勤俭”的问题。孔颖达在《毛诗正义》中分别阐述了毛、郑的意思。毛的意思是:“后妃言,我身本见教告于师氏,我师氏告我以归嫁人之道,欲令我躬俭节用,不务鲜华。故今日薄欲烦撋我之私服,薄欲浣濯我之亵衣。然我之衣服有公有私,议量而言,我之衣服何者当见浣乎?私服宜浣之;何者当不浣乎?公服宜否。既以受师教诲,浣衣节俭,复以时归宁父母。”⑯郑前三句的意思与毛相同,后三句略异,意思是:“师氏告我,欲令节俭,故己今薄欲烦撋其私服,薄欲浣濯其公衣。所以公服私服并浣之者,即云同是我之衣服。知何所当见浣乎,何所当见否乎?私服公衣皆悉浣之,由己常自洁清以事君子故也。衣裳既浣,身复洁清,故当以时归宁父母耳。”⑰可以看出毛、郑的分歧主要在公服、私服的浣洗问题上,这是由于经师们不同的传说以及对古代礼的不同理解而形成的分歧。这一点我们完全可以忽略。他们的共同点是把浣衣的“勤俭”行为与女师的“妇德”教育联系起来。看来这正是诗篇中所要反映的部分内容。诗中为什么要特意提到师氏?如果说师氏仅仅是一个保姆,那这位姑娘便是在弄小姐派头了,哪有什么妇德值得称道呢?很显然,之所以提及师氏,是因为师氏在女子婚前教育中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也就是说,诗所反映的是女子婚前教育的过程。她不但学习治葛的全过程,而且还要学习勤俭的美德,学习爱惜葛衣,学习如何清理内衣的油腻,学习清洗外装,辨识该洗与不该洗的衣物,以免因过多洗涤而导致衣服提前烂掉。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周代妇女教育的一个方面。到此婚前教育结束,便可以出嫁以安父母之心了。所以《鲁诗》派学者说“《葛覃》恐失其时”。

末章中的几个词语

在末章中有几个词语,需要特别做出解释。第一是“薄污我私”的“污”字,旧释“污”为清洗污垢。《毛传》云:“污,烦也。”⑱指用双手揉搓。现在的学者多不了解《毛传》的意思,于是以不“污”反训为“治”,就是治污,闻一多还列“污”与“浣”相同的例子,认为“浣”也有“污”的意思,以证“污”有“浣”的意思。尽管各家言之甚辩,但古书中毕竟难找到以“污”为清污的佐证来。高本汉改释“污”为“浸湿”,以为此句是说:“我要浸我的内衣。”⑲与高本汉略同,高亨《诗经今注》释“污”为“沤”,即浸在水里,并云“污与沤当是方言的不同,一音的转变”⑳。考诸家之说,当以罗典《凝园读诗管见》疏毛之说最为可取,他说:“浣以洁水,不治,故用污,污谓今灰水、碱水之属。”21灰水、碱水是为去衣服油腻所用的污水。竹添光鸿亦云:“去污而谓之污者,犹今人渍灰为水使滑泽,则垢易落。盖是以污之者洁之。仅用水浣,斯为烦矣。”22四十多年前,农村中尚有用此法清洗油腻者。因油腻用灰水使劲揉搓,故郑玄说污“用功深”。这是一种带有技术性的劳动,故要由师氏传授,这也是女子嫁前所习的“妇功”之一种。之所以“私”——内衣要用灰水浸,是因为内衣油腻难洗。“薄浣我衣”,浣则是用水清洗污垢,衣是外衣,容易清洗,不用灰水浸泡。“害浣害否”,是言清理衣服,哪些当洗,哪些不当洗。衣勤洗则易烂,物力维艰,不合节俭原则,因此就有何者当洗、何者可以不洗、何者要勤洗、何者要少洗的判断问题,这也是贵族女子婚前要学习的科目。这一切都明白之后,婚前教育即完毕,即可出嫁。

困扰经师们最大的问题就是“归宁父母”一句。大约魏晋以降,一般经师都把此章看作是对女子出嫁后准备回家省亲的描写。依常识,依诗文本,这是最通顺、最合理的解释。在生活中,一般女性回娘家后都要住一段时间,自然需要收拾好衣物,似乎这在逻辑上也是很通顺的。然而此解释却遇到了两个难题:第一是关于“归宁”之礼。从诗中所反映的情况看,这个女子的身份应当属于贵族小姐,因为如果把“师氏”视为保姆的话,一般平民是不可能有师氏的。如果说是贵族女子,其所嫁为王侯之家,则“归宁”又受到了种种限制。如《公羊传·庄公二十七年》何休注说:“诸侯夫人尊重,既嫁,非有大故,不得反。唯自大夫妻虽无事岁一归宁。”23惠周惕《诗说》考之甚详,以为古无归宁之礼。24诗所言“归宁父母”自然难解释为回娘家省亲。第二,汉以前,未曾见将此处的“归宁”认作是女子省亲者。《毛诗序》前言“后妃在父母家”,后言“可以归安父母,化天下以妇道”,“归”显然指的是出嫁,言出嫁后则可以安父母之心,并可以其妇德纯化天下风俗。《毛传》释“言告言归”之“归”为“妇人谓嫁曰归”,而于“归宁”只释“宁,安也”,于“归”则无说。这表示“归宁”的“归”,与“言归”的“归”同训,而不能释为回家探望父母。《毛传》中有“父母在则有时归宁耳”九字,与《毛诗序》及《毛传》前后文相矛盾,段玉裁《毛诗故训传定本》以为此九字为后人所加。25此说很有见地。郑玄笺序“可以归安父母”说:“言嫁而得意,犹不忘孝。”“嫁而得意”释序“归”字“,犹不忘孝”释“安”字,而于诗“归宁父母”句则不加解释。这说明郑玄与毛氏及《诗序》的意见是一致的,都不认为“归宁”是“省亲”。关于这一点,臧庸《拜经日记》有详细解释,此不赘述。26《鲁诗》派学者王符所著《潜夫论·断讼》云:“贞女不二心以数变,故有‘匪石’之诗;不枉行以遗忧,故美‘归宁’之志。一许不改,盖所以长贞洁而宁父兄也。”27“归宁之志”即指《葛覃》诗的“归宁父母”,而所谓“长贞洁而宁父兄”,即由“归宁父母”一义而来。如此则知《鲁诗》也不以“归宁”为省亲。《说文》引《诗》作“以妟父母”,学者或以为此为齐、韩异文。如此看来,齐、韩两家中,也有不以“归宁”为省亲者。释“归宁父母”为“探望父母”,当是《诗经》有关的背景传说消失之后的观点。

从“归宁”一词意义的变化,似乎也可看出些问题来。“归宁”,在《史记》《汉书》中都没有出现,到《后汉书》中出现约七次《:光武十王列传》“下诏曰:礼伯父归宁乃国”28,此指诸侯归国。《陈重传》“同舍郎有告归宁者,误持邻舍郎绔以去”29,此指官员归乡。《列女传》“夫亡无子,归宁于家”30,此指被夫家遗弃回娘家。《列女传》,又同传载蔡琰骚体《悲愤诗》言:“含哀咽兮涕沾颈,家既迎兮当归宁。”31此时蔡琰父母已亡,此归宁是指回乡。其余三处则指女子省亲。《晋书》中出现三次《,北史》中出现七次,皆指女子省亲。这从侧面反映了“归宁”被解释为女子省亲,大约是魏晋以降的事了。

作为“诗”的读法

这是一首葛藤的赞美歌,因而前两章主在写葛。首章写春天葛藤长势之茂。葛藤蔓延在山谷间,渐渐伸长壮大,呈现出一片青翠。黄雀婉转的鸣叫声,更使山谷间生机盎然。美丽的春景增添了诗篇欢快和乐的气氛。

第二章写葛成熟后的情景。人们将葛割下、煮治、纺丝,织成精粗不一的各种布料,以及做成各种服装。在这里葛的价值得到了充分体现。如此关于葛的赞美似乎已到尽头,不必再说。

第三章却笔锋一转,写人对葛衣的爱惜,于诗中织进了人的故事:女孩学习了治葛的全套本领,又向女师请教为妇之道。女师教给她勤俭为妇的道理,故她不务鲜华,清洗旧衣,并将衣物打点得利利索索。学会了为妇之道,便可以嫁人了却父母的一桩心事了。“害浣害否”反映了葛布衣服不是一件。从女孩清洗旧衣以及从众多衣服“害浣害否”的选择中,进一步体现了葛布对人生活的意义以及人们对葛布的喜爱。

由此我们推测这首歌子,当是配合着舞蹈,由女子来表演的,收葛、治葛、绩麻、织布、成衣、浣衣全过程都要表演出来。诗篇以缓调起,用急调收,中点缀以谐音双关语,使诗意含蓄有致。如“萋萋”即“妻妻”的谐音;“喈喈”即“谐谐”的谐音,隐喻未来家庭和谐的前景。“莫莫”即“勉勉”的谐音,隐喻女子的勤劳。戴君恩《读风臆评》说:“诗题故伏中章,‘为为绤,服之无’二句是也。却用退一步法,描写中谷始生时景物,点缀如画。三章忽设‘归宁’一段,空中构想,无中生有,奇奇怪怪,极意描写。从来认‘归宁’为实境,不但诗趣索然,更于事理可笑。”32万时华《诗经偶笺》说:“此诗本为治葛而作。首章要体认初夏光景,描写得出人到意念难忘处。时过境迁,当时耳目经历时似意中眼中一一活现,此便是‘服之无’根子。首二章赋治葛已竟其事,若无末章则意义浅短,景象寂寥矣。他却从治葛上说到归宁,归宁中仍带说衣服,合而复离(按:当作‘离而复合’),远而复近。后人作体物诗赋,大都题外生意,殆本于此。诗中如此等处,不独人伦之准则,抑亦词家之鼻祖也。”33高侪鹤《诗经图谱慧解》说“:此赋体第一章,句句皆实景也。本属写葛,偏见出无限景状。真惜劳惜福之极思,千古赋体之绝调也。展玩之余,后妃勤俭之风弥复宛然,而西岐高旷之境亦如在目矣。”34李诒经《诗经蠹简》云“:采葛、刈濩、告师、归宁,皆乌有之事,乃凭虚结构,幻化出如许情事。”35他们对诗旨的理解或尝有偏差,但都关注到了诗篇的变化,以及末章的意义,这对我们阅读是有启发的。

作为“经”的读法

这首诗被编于《诗经》的第二篇,《毛诗序》已经把它的用意说得很清楚:“《葛覃》,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功之事,躬俭节用,服浣濯之衣,尊敬师傅,则可以归安父母,化天下以妇道也。”这可以说是编《诗》者之意,同时也是《诗》的乐用意义,这也就奠定了它作为“经”的意义基础。宋、元以降的经师,如宋之段昌武、王与之,元之刘瑾、朱公迁,明之胡广、丘浚、柯尚迁、何楷、张次仲,清之韩菼、田澄之、顾镇、李光地等反复节引宋儒张栻《经筵讲议》中的几句话:“周家建国,自后稷以农事为务,历世相传,其君子则重稼穑之事,其室家则躬织纴之勤,相与咨嗟叹息,服习乎艰难,咏歌其劳苦,此实王业之根本也……故诵‘服之无’之章,则知周之所以兴;诵‘休其蚕织’之章,则知周之所以衰。其得失所自岂不较著乎!以是意而考秦汉以下,其治乱成坏之源,皆可见矣。”36这是把勤苦绩织与“王业”联系了起来,而又把《葛覃》之所咏与周王业之兴联系起来。也就是说,王业兴于勤苦而衰于安逸,这代表了古代大多数人的认识。从这个意义上讲,这首诗对于帝王之家无疑是有榜样与告诫意义的,对于维护天下和平与历史稳定,其意义也自不待言。而这一点也正是作为纯文学的诗所无法承载的。

就今天看来,所谓“后妃之本”自然难从诗中看出,但诗却从对葛的赞美中,披露了将葛由野外植物加工成服装的艰辛过程,由此也展示出了勤劳善良的传统妇女形象。其中可称道的具有道德意义与榜样价值的主要有三点:一是勤劳。收葛、治葛、绩麻、织布、成衣,这是一个复杂而又繁重的劳动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感受不到诗中女子因劳动压力而带来的痛苦,相反诗中却充满了欢乐的情调,体现出了对劳动的赞美。似乎无论是什么人,哪怕是贵为王妃,只有劳动才能使她变得更加美丽、高大。二是俭用。从第二章的“服之无”到第三章的“污私”“浣衣”,尽管诗的目的是在表现人对葛衣的喜爱之情,而客观上却反映了诗中主人公勤俭节约的生活作风,这也是《毛诗序》中所说的“躬俭节用”。《史记·五帝本纪》称扬黄帝的美德,说他“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37。《尚书·武成》痛斥纣王之罪,则说他“暴殄天物,害虐烝民”38。中国古人认为,“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39。勤俭节约是所有人都应该具有的品质,那种不知珍爱材用,过度消费人类资源的行为,是极大的犯罪。诗中女子虽身为贵族,但仍躬行节俭,故此足以楷模天下。三是孝敬。虽然我们不太相信古经师“富贵不忘孝思”之说,但诗中确实反映了中国传统的孝亲观念。在这里不是把出嫁作为个人生活的乐事,而考虑的是解除父母之忧。这在受西方文化影响极深的人眼里,是违背人性的,他们认为:只有追求个性自由,才是人生的本质目的;将活泼的年轻生命系于衰老之躯,必然会影响社会的发展。但要知道所谓人性,就是人所具有而其他动物所不能具备的那一部分。在追求个人幸福的道理上,人不是像动物那样“义无反顾”,而是能够不忘其本,始终感念生养自己的父母的恩德,从而为尽孝道,甚至牺牲部分的个人利益,这才是人类高尚之所在。那些为了个人幸福而不顾其为家庭带来痛苦的所谓个性解放的行为,难道是人类应该提倡的吗?

①⑯⑰⑱〔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76页,第277页,第277页,第276页。

②⑭〔宋〕朱熹注,王华宝整理:《诗集传》,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第4页。

③〔清〕牟庭:《诗切》,齐鲁书社1983年版,第23—37页。

④林义光:《诗经通解》,台湾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页。

⑤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三册,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97页。

⑥⑳高亨:《诗经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页,第4页。

⑦蓝菊荪:《诗经国风今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6页。

⑧苏雪林:《诗经杂俎》,台湾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195页。

⑨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湖南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118页。

⑩分别见于《诗经·邶风·旄丘》《王风·葛藟》《魏风·葛屦》《唐风·葛生》等篇。

⑪〔宋〕李昉等:《太平御览》,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4404页。

⑫〔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741页。

⑬〔汉〕赵晔撰,吴庆峰点校:《二十五别史·吴越春秋》卷八,齐鲁书社2000年版。

⑮〔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853页。

⑲ 高本汉著,董同龢译:《高本汉诗经注释》,台湾中华丛书委员会1960年版,第10页。

21〔清〕罗典:《凝园读诗管见》卷一,《四库未收书辑刊》第3辑第6册,第39页。

22〔日〕竹添光鸿:《诗经会笺》,台湾大通书局1921年版,第18页。

23〔汉〕何休注,〔唐〕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239页。

24〔清〕惠周惕:《诗说》,《皇清经解》第一册,卷一百九十一,上海书店1988年版,第767页。

25〔清〕段玉裁:《毛诗故训传定本》,《皇清经解》第四册,卷六○○,上海书店1988年版,第127页。

26〔清〕臧庸:《拜经日记》,《皇清经解》第六册,卷一一七○,上海书店1988年版,第711页。

27〔汉〕王符注,〔清〕汪继培笺:《潜夫论笺校证》,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33页。

28 29 30 31 宋〕范晔著,〔唐〕李贤等注:《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439页,第2678页,第2800页,2803页。

32〔明〕戴君恩:《读风臆评》,《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61册,第233页。

33〔明〕万时华:《诗经偶笺》,《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70册,第536页。

34〔清〕高侪鹤:《诗经图谱慧解》,《清代稿本百种汇刊》本,第50页。

35〔清〕李诒经:《诗经蠹简》,《四库未收书辑刊》第3辑第6册,第588页。

36〔宋〕张栻:《南轩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67册,第489—490页。

37〔汉〕司马迁:《史记》第一册,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6页。

38〔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84页。

39〔周〕左丘明传,〔晋〕杜预注,〔唐〕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779页。

作 者: 刘毓庆,山西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山西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长期从事先秦文学、诗经学、古代文化等领域的研究。

朱昳晨,山西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文学。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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