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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个词——《三个三重奏》创作札记

2015-07-14北京宁肯

名作欣赏 2015年13期
关键词:烟斗现实小说

北京 宁肯

文坛纵横

七十一个词——《三个三重奏》创作札记

北京宁肯

作家在线

本文是宁肯长篇小说《三个三重奏》的创作札记,是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对在场的、稍纵即逝的感触进行的回味和沉思。这一借助现代网络——微博记录下来的“心灵的摄影”,不仅在文体上是一种尝试和创新,同时也通过及时的记录而使得作者瞬时的思想火花得以保存与流布。

《三个三重奏》 心灵照片 心灵摄影

2012年春,在密云水库附近购得一间小房子,如此寂静幽美的空间,促使我开始写长篇小说《三个三重奏》。长篇小说是一个大工程,写起来旷日持久,异常孤独。同时小说本身的感触即元小说的感触也异常丰富,常常会停下来回味、沉思,许多关于小说或其他的语言会涌上来。过去逢到这时会抽一支烟,戒烟后就只是沉思默想。有了微博有所不同,可以上上微博,一百四十字毫无压力,心里有什么就写下什么,这就如同把映在心上的语言用微博摄取下来,如同照相,心灵的摄影。

“心灵的摄影”是我女儿后来总结的,她也上微博,有时还与我互动一下,也为自己瞬间的感受拍个照。微博真的像照相机,有时还像单反,通常人们照相那一刻无疑是有什么好风景让你心动了,微博也一样,心一动便拿起微博给自己的心拍一张。微博成了我写长篇小说《三个三重奏》的心灵照相机,如同没事抽口烟斗,时不时就端上一会。这成为习惯,如同抽烟是我过去的习惯,须臾不可离开。

2012年秋天,“心灵的摄影”已积累了一些,看着过往的渐行渐远的心灵“影集”不无感慨,遂有一天写道:“长篇小说与微博节奏互补:创世的庞大、艰难、没有边际的劳作,与瞬间所感、点点滴滴的另一种记录映照,十分神奇。如同一种复调,钢琴与长笛的间奏、大河与小溪的呼应,构成另一种立体的写作。一部长篇小说下来,后面会跟着多少细细的涓涓的微博呢?”

真让我说对了,到2014年5月,粗算,完成了《三个三重奏》的两年时间里,我一共写了八九百条微博,它们都跟在长篇小说后面,差不多二十万字。之前长篇接近尾声时,心有所动,语言涌上来,我端起烟斗给自己拍了张照——我写道:“很多时候,想的时候比写的时候多,微博不过是想的边角料。或许将来写一本书就叫‘思想的边角料’,它们的主要特点是在场的,瞬时的,伴生的,稍纵即逝。它们让思想不再孤单,常常像吸一支烟。对,是思想的烟斗,没事就端上一会。特别在失眠的早晨,这烟斗忠实,无语,一如自己的影子,或也可叫‘思想的烟斗’。”

这条微博不仅引起朋友热议,也引起了商务印书馆资深编辑蔡长虹女士的注意。同样是在微博上,她与我取得联系,希望出版《思想的烟斗》。蔡长虹女士说一直在暗中关注我的微博,早有此意,现在是时候了。说实话,我并不觉得特别意外,我知道这些“心灵的照片”的意义,它们像相册一样,是个人珍藏。

云居

壬辰年春,寻山野小居,入密云之水库南岸,得一厅一室一露台,坐拥阳光,或看云起,曰:云居。

无意识

人有时会无意识地回到过去某阶段的生活环境,直到有一天恍然:这里不是和自己当年在西藏哲蚌寺山下的小山村很像吗?那时与现在,四周皆山,既可仰视,也可俯视,同样背后与两侧是更高的山,正面是倾角的村庄、树、公路、河谷、远山脚下反光的河流。

思想是一件费力的事情,捕捉思想更是如此。当放出那些思想的鸟,你却并没同时准备好捕它们的网。你准备好网,那些鸟又飞了。或者飞走了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变得残缺不全。残缺不全往往会改变最初的思想,形成另一种东西。这还算好的,更多时候会因残缺而迷失。最好的状态是思想飞起来,网也举了起来。

提心

凝神地想一种艰难的东西,会把心提起来,就像在单杠上做一个高难度没把握的动作,非常紧张、恐惧,大气也不敢喘。在状态中提着心不觉什么,不在状态或进入状态前,一想到这种提心就会紧张、畏缩,这是写作恐惧症的原因。事实上,任何一个作家都有写作恐惧症,但这种恐惧又是诱人的,像某种运动一样诱人。

品质

把感知过的东西再感知一遍,是一种畏途。然而这又是必须的。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勇气与折磨。如果说感知是开拓,重新感知就是把开拓留下的所有困难全部解决,并发现新的可能,开掘更深更困难的意义。感知有未知的乐趣,重新感知则丧失了这一乐趣,非常可怕;但又是必须的,因为品质的分野就在这里。

拓扑学

很早就有种模糊的直觉,觉得能用上《一个幽灵城的拓扑学结构》,还真用上了,某种虚构与现实的互文性恰到好处。有些东西是冥冥中的安排,总是在绝处逢生,而且生得那么漂亮。预设通常有两种,一是直觉的预设,一是理性的预设,前者总是纠正后者。两者相互作用,构成写作的神性。

《美国往事》

很久没听《美国往事》主题音乐了,再听还是感人,而且它提醒了我一种东西。几乎要忘了这种东西了,非常及时。实际上正是这种东西是最初的动机,写着写着差点忘了。这段音乐正因为附在黑社会题材上,因此越发抽离,又越发契合。就是要写出这种东西。一种悲凉,抒情,虽然是恶的底子。

未知

通过文字的缝隙,可以进入未知的灵魂。慢慢地探测——这个过程与其说是发现,不如说是创造。其中经验与内心指向起着重要作用。没把握,却有经验,在陌生与未知中前行,或许这反而是最好的状态。

音准

最关键的时候,光标,就像刻刀一样,指到哪儿刻到哪儿,最后的描写或者说刻画就是这样。着一字,删一字,均在刀下,有火星。内在的张力没有任何缝隙,必须是准确的秩序,一如格伦·古尔德的巴赫的秩序。绝不能夸张,但每个字都要落在音准上。

带入感

从一种时空到另一种时空,从来是叙述的难点,主要是难在过渡上,过渡得是否自然、舒服,实际上也是语境的转换。转换好了行云流水,转换不好生硬笨拙,总不转换又显得呆板扁平。因此转换的关键点特别讲究语言的机智,讲究带入感。这方面波拉尼奥做得最出色,他的叙述转得非常快、野,却非简单蒙太奇。

主体

在精密中体现主体,其自然与主体,或者真与主体的关系密不可分。同东方水墨的强大主体比,有种值得玩味细品的东西。东西方之不同如此之深,隔阂如此之深,骨子里没有联系。

诠释

一个人有时很难诠释自己,任何说出的都不及写出的,或想要写出的,任何的说出都是遮蔽。你的诠释不可能比你写出的更好,就像在山顶上不可能再造一个山顶。甚至在山顶上支个凉棚也不可能。

音乐

有些音乐必须留在另一个房间听,因为那音乐属于那个房间,在那个房间听了无数次,伴着一个人和大地和夜和渐渐升起的黎明,和周围的山脉,和永恒的屏——屏中的跋涉。那音乐属于那个时空的一种伟大的孤独,听到那音乐就浮现出一个人在房间里的一切。如此快就怀念一个地方,一定和生命最深刻的东西有关。

应力

一段真实的经历变成一种若隐若现的表现,艺术与机构达成目的并不一样的一致,张力也在此产生。一个时代的应力,或许恰好决定了一种风格,应力消失有时某种特定表现也随之消失。在这个意义上,应力是契机、考验、决心与智慧混合体,如《沉默之门》。

略萨

略萨说:“小说的真实性当然不必用现实来做标准,它取决于小说自身的说服力,取决于小说想象力的感染力,取决于小说的魔术能力。一切好小说都说真话,一切坏小说都说假话。因为‘说真话’对于小说就意味着让读者享受一种梦想,‘说假话’就意味着没有能力弄虚作假。”

阅读

写作的意义在于深夜的阅读。

庖丁解牛

庖丁解牛地解剖波拉尼奥,会发现没什么是不可以叙述的。特别是他的“当代性”,让人看到当代的可能。他是智力活动,情感活动,技巧驾驭情感的活动,一如钢琴的活动。

弋舟

弋舟的小说这一两年有种从里往外的成熟,感觉就像一片认真种的庄稼历冬历夏到了季节,字里行间有一种金黄饱满的成色。中篇小说相当于音乐里的萨克斯,用来形容弋舟这篇小说恰当不过,全篇因着追寻一个人的死因吹出了一曲明暗有度、隐喻丛生、低回百转的历史挽歌。

原型

暴力、性,均来自原始、本能,无论何种意识形态都不能改变打动我们的原型。我们因原型被打动,不是因原型穿上了何种衣裳。反过来说,原型又有多种衣裳,找到这些衣裳有时同样重要,甚至比原型还要重要。关键是原型与衣裳的变化、嬗变我们能发现多少?

迁徙

生命中的迁徙对人的影响一般都很大,童年离乡如同离开母腹子宫,总想返回,故乡记忆磨灭不掉。一次青年的西藏迁徙对我亦是生命的一个飞地,一道深堑、裂谷,一条滔滔大江,每临都觉得生命被分成了两个部分。每次都像走到路的尽头,从未试图跨过。也曾有一个近十年的临渊沉默期,而这是必要的。

认识与审美

一般人物有两种功能,认识功能与审美功能。有的有认识功能,但缺少审美功能;有的有审美功能,但认识功能不足。认识功能包括社会、历史、现实的承载力等社会学的功能;审美功能复杂一些,最简单要有特点。其他还有情感、隐喻、诗意、颠覆、测不准、不确定等审美情绪。成功人物一般具有双重功能。

拖延

如果不拖延、中断,神来之笔会出现吗?我常常这样问。确实,非常想为拖延开脱,消灭不了它,就要为它找到存在的理由,很多情况都是这样。然而,拖延之后想法出现了变数,并为这一变数感到惊奇,如果不拖延就会顺着原想法惯性走下去,在预设下前进,但拖延打破了预设。有了这样的甜头,常故意拖,所以慢。

气喘吁吁

印地安人说,别走得太快了,等等你的灵魂。继续为拖延辩护,虽然这并非美德。有时候拖延是情节走得太快了,或者说叙得太快了,这时要停下来,等一等。等什么呢?等你谙熟了你写下的东西。一气呵成是好的,但灵魂也常常是气喘吁吁的、残缺的、不完全的,要让灵魂大于情节,有时就得拖延。

沼泽地

一个注释写了一万三千字,当然已不是注释,但它处在注释的位置就仍是注释。就是在这儿进入了叙事的沼泽地,一段难以自拔的叙事。不过具体的每一步又是清晰的。总体方向不明晰是否也是一种叙事?谁知道呢。也许走出之后这段方向不明的叙事反而是自然的、原生态的,如同沼泽自身的魅力。

不对

必须走一些歧路,觉得不对,还要走下去。觉得对只反映你现有的水平,觉得不对的也一样。但不对,可能包含了你所不具有的可能。

降调

降调、示弱,在沼泽地的叙述中,是一种叙述的推力。所叙述的内容打上这种低调的目光,再平凡琐碎也可读。若无任何变调,强行持续叙述就会平庸、乏味、难以卒读,是无效写作。所以有时变调是一种困境中的选择,虽然这时仍可能还没找到叙述的方向或目的,仍在沼泽中。

规定性

写上世纪80年代三男一女骑车去海边旅行,不能发生爱情,只是朦胧吸引、竞争,情节张力不强,也不能强,因为高潮不在这里,不能过早定位四人关系,即女的爱上谁。规定性很强,无故事,无方向,还要前进,这就形成了沼泽叙事。但这种沼泽叙事又是必要的,相当于刀的背部,力量正来于此。

过程

汉德克认为,文学是不断明白自我的手段,是表现还没有被意识到的现实。这个表述很好,适合沼泽叙事的无方向性、无目的性。目的或现实是一个慢慢觉醒的过程,即意识到的过程。

绵延不绝

有许多很好的可断开的地方,如果断开非常隽永,印象深刻,余味无穷,像许多诗、散文,甚或短篇小说一刀下去切得棒极了。但是长篇小说靠的不是这个,甚至应该淡化这种断。长篇靠的是绵延不绝、整体的起伏,如大江的涌动,很难停在一朵浪花上。这也是长篇为什么要与诗与散文做斗争的缘故。

误会

经常听人说“现实比小说精彩”,实在是误会,可见“现实主义”蔽人之深。小说是未被意识到的现实。意识到的现实不是小说的现实,是非虚构的现实,网络的现实,媒体的现实。小说既不需要这样的现实,现实也不需要这样的小说。你想通过读小说了解现实吗?你错了,但你想了解自我或未意识到的现实,你是对的。

习惯

习惯胜于才华,才华具有不确定性,而习惯是确定的。

烟斗

想的时候比写的时候多,微博不过是想的边角料。或许将来写一本书就叫“思想的边角料”,它们的主要特点是在场的,瞬时的,伴生的,稍纵即逝的。它们让思想不再孤单,常常像吸一支烟。对,是思想的烟斗,没事就端上一会。特别在失眠的早晨,这烟斗忠实、无语,一如自己的影子,或也可叫“思想的烟斗”。

石头

继续推那块石头,每次都是开始难,特别吃力,一旦动了,滚动起来就容易了。途中的饮水,看会儿天,打尖,都不碍,挥汗时甚至是一种享受。唯有开始。而且石头越来越大,开始时就越发难,得真是一个大力士。从早晨推到黄昏,两次同样的云升起,大地安静,群山环绕,翘翘板一样起落,但有一刻完全一样。

眼睛

事情有时就是这样,同样的眼睛也会看见不同的事物。

孤立无援

以为快要走出叙述的沼泽地,结果再次陷入沼泽。读者只能忍受一次沼泽,二次落入就只会剩作者在那里。孤立无援、艰难、无意义,这时干任何事情甚至散步都带着恐慌色彩。卡夫卡为什么打动人?就是常描写这种恐慌,某种深层的东西导致的表面的荒诞行为,把一杯水喝掉,接着又喝了一杯,但根本不渴。

设局与破局

设局就要破局,想不破局就收场是不可能的。比如三男一女骑自行车去海边旅行就是局,难点在于这个局后面还有局,真破了前面的,后面就无法收场,或者失去动力。不破也不行,叙述的徘徊已持续一段时间,这就是沼泽地。

推土机

推土机式的叙述和灵动的叙述,前者是逻辑的,后者是意境的。

分寸

除了结构,就是分寸。分寸即张力,叙事推力有时也来自分寸。

茫然

破局,走出沼泽。但喜悦是如此短暂,因为茫然又现,就在眼前。新的局,新的沼泽,如何开局?路在哪里?一切都未知。无论已面对过多少次茫然,茫然来临依然茫然。长路中的每一段路都是这样,有太多的开始、纵深、落入自设的陷阱、出来。还好,自设的陷阱这点好:可以退出,重来。不像生活,以及其他。

死胡同

卡住,或走进死胡同是常有的事。无中生有——有时无会生出无,这是很可怕的。这时情绪不佳,深刻地怀疑,无意义、否定感都会乘机袭上来。没别的办法,只有退出来,承认在此处的失败。退到哪儿呢?退到你曾那么兴致勃勃的地方,退到曾让你信心满满的地方,在这儿你会看到意义,重拾信心。

结构

一切似乎渐渐清晰,朦胧中的一切——结构、形态,终究会成为阳光下的一切。过去已反复印证过,多数不会有错。茫然的、挣扎的、无方向的沼泽地之后的山地或丘陵叙事大抵如此。不存在平原,要么沼泽,要么丘陵乃至高山。起伏才有结构,挣扎是另一种结构,唯独平原不是结构,平原至多是结构中的一部分。

新闻

新闻与小说的不同在于,新闻是遗忘的形式,小说是反抗遗忘的形式。这也是现实已很精彩,小说为何还要写实的原因。未来新闻消失,但会在小说中复生。另外新闻只有一种看法——对与错,小说则是复杂看法。

次序

神秘的次序,永远需要孜孜以求,一旦恰切就会整体闪光,仿佛在游戏厅打中了。相反总是一派昏暗,常常看上去也差不多了,可就是差了什么,一切死气沉沉的。有时就差一点,一个次序,但是找到它并不容易,得反复试。

新人

描述一个时代巨大而清晰的转型,没有比描述1980年前后的红塔礼堂更动感了。1978年斯特恩来华首演,接着是梅纽因,然后是与1979年一起到来的小泽征尔,都是红塔礼堂。还有那些当时还是内部电影的《孤星血泪》《红菱艳》《巴黎圣母院》……那时当你走进电影院前可能还是一个旧时代的人,但出来时你已是一个新人。

读出声

无论有过多少次修改,通读都是必要的。而且必须是一种保持匀速的阅读,要读出声来,这时候才会发现许多细部的问题。这就是品质。改掉这些问题,真正的品质才会上来。品质就是准确,无懈可击,是车与车的区别——好车与冒似好车的区别。

准确即美

以经验为对象的写作,准确是第一位的。一切的修改包括通读都围绕着准确,以准确为中心,准确即美。甚至在通读的声音里也在对准确进行校对,声音不对,节奏不对,高低不对也是一种不准确。我觉得宝马车的内饰简直就是用声音校对过、处理过,准确得完全无懈可击。准确到极致即艺术。

密度

让密度变得流畅着实不易,但又是必须的。如果时间不够,其他可忽略,但密度部分必须像水一样流动起来,所有的卵石都必须清晰。没有沙,只是水和石头。

基石

准确,是经验与共鸣的基石。

非洲

有一种特别的东西,与想象的非洲无关,但又不是其他地区艺术家的风格,因此又是非洲的。这个艺术家增加了非洲的内涵,某种意义创造着非洲。他诠释了艺术家与本土的关系。或许就该是这种关系,如果他无法归类,他就只能还是非洲的,代表了非洲。

执我与我执

太专注了就会被对象控制,成为对象的一部分,这已不是佛家的我执,而是执我。不知有没有“执我”一词,意思一样,但又不一样。执我是更深的我执,是被执,被对象执,举起。但破解又是一样的,那就是放下,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的,没什么不能彻底放下。放下即回归自然,与一棵树无别。

有些地方写得必须闹,持续的闹,闹够了,闹得不耐烦了,然后回归寂静,也是一种节奏。不能总是优雅,要有溢出,溢出之后再平稳如初。有时看一幅画也是这样。

都市

都市会让无意识产生混乱,疲劳也是来自无意识的混乱。书写这种精神现象就是书写都市,机场、高铁站、地铁、出租站、加油站、超市、大悦城的滚梯、电影院、医院、银行叫号、交通拥堵,莫不如此。而乡村,最彻底的安静是无意识的安静。

摆渡

摆渡过来了——从一个时空到另一个时空,从一种叙述到另一种叙述。电影好办,一个镜头就过来了;文字就要相当的功夫,要温水煮青蛙,要高度的滑动技巧,要果断,又要一唱三叹、反复,最后像船行江上,渐行渐远,进入另一个时空。

何为真实,事实上完全取决于个人修养、眼界、差异,对甲是真实的,对乙可能就是不真实的。常常是这样,当马以自己的标准指责驴不真实时,驴很难回答马的问题,反之亦然。争议就在于马和驴是两个问题,但看起来又像一个问题。

语境

建立富有张力的语境至关重要,一旦建立,在最关键处最着力处却选择最普通的词,会产生更大的张力,会让一个普通的不起眼的词承载巨大的力量,光芒四射,如同石头也会发光。石头发光比金子发光更感人,这就是语言的秘密所在。

魔幻

现实与文学的关系,不是现实与现实的关系,是现实与魔幻的关系,指向现实却不被现实羁绊。创造性的现实,是他留给我们的最大的遗产,特别对中国具有永久的启示。还有就是永不褪色的拉美式的激情,老马走好。

心理叙事

将叙事压缩进心理,既是心理的又是叙事的。注意,这样的心理叙事不是意识流,意识流另当别论,你的主指还是想叙事,不过是带上一点心理色彩,因此就不能太跳跃、随意,要保持秩序感和清晰度。否则会非驴非马,读起来累、吃力,既无叙事效果,也无心理效果。

修改

一个东西画出来了,或写出来了,带着太多的未完成的东西有待完成。某种意义上,作品不是画出来或写出来的,而是修改出来的。修改的过程就是接近真实的过程,让真实无碍地呈现出来,甚至生长出来。根从大地伸展出来,不带任何泥土,已不是根,这就是真实,真实的过程。

清晰

一笔一笔,一句一句,有时它们多像啊。每一笔、每一句都使事物更加清晰、有力,就是事物本身。之前它就像刚刚出土还没有清理的文物,现在可以陈列了。

逻辑性

实情是,现代小说的逻辑性要超过形象性,这几乎是个秘密。故事逻辑性不必说了,重要的是语言的逻辑性。语言的逻辑性又不是一个语言的问题,问题就在这里。在于思维的逻辑,洞察的逻辑,概括的逻辑,心理的逻辑,隐喻、指涉、溢出、变形的逻辑,同时这些又都体现为语言的逻辑。

吞噬

语言的逻辑吞噬了故事的逻辑,又是现代小说的大问题,如何将这两者结合起来,如何让语言的逻辑处理现实问题,至少在我们的现实里有着广阔的空间。我们多大程度拥有处理现实的能力?那些看似不能处理的是现实的问题,还是我们的问题?实际上没有前一个问题,只有后一个问题。

隐匿者

这时代非常好的一面是存在着后台写作,或隐匿的写作者,前台人物不用说符合这个时代的复杂标准,甚至过于符合了。非人力的超越性存在于隐匿者身上,“五四”以来隐匿者太少了,现代文学有几人?但此时代复杂性已非“五四”后可比,应有更多隐匿者或后台写作。没什么了不起的。

啰嗦

有些时候需要啰嗦一下,磨叽一下,比如开始一个新场景,新内容即是。这时不能太简,啰嗦一下,有种松懈,反倒是最好的从容,会产生一种认同。因为阅读新内容开始时总有一种漫不经心,因此相应的也要有点漫不经心的节奏。但要把握好,不能过,稍松懈后立刻精准,不知不觉地进入了阅读状态。

奇观

深入一个事物,再深入另一个事物,会感到世界如此不同。不同而又相映,在更高意义上呈现,成为奇观。作品自然也会是这样,只要引导深入进去。如果深入不进去,或无法沉溺其中,便不会有奇观,不会有不同,也不会有互映。因此引导便成为关键,而表现力则是保障。

不同事物的关联不是通过阐释获得的,而是通过感觉,通过一种叫媒的东西。艺术家的才华更多体现在媒上。找到媒,那不易获得而又无所不在的媒,神秘的媒,显而易见的媒。

清晰度

一些点滴的增删,增加着清晰度。有时一点清晰度都很重要,都会使事物一下完整了很多。当你无法使整个冰山露出,那就露出一点,但找到或擦亮这一点并不容易。

飞翔

凡宏观诗性的叙述,都具有飞翔性质,无论是概括一个时代还是一个人。偶尔这样飞一下,很重的东西会突然变轻,但落下时会更重,比没有飞起来过还重。重在空中体现比在地上体现更有决定意义,更有分量。

打磨

虽然无须洁癖,打磨还是需要的。这个不能作为自我安慰的理由。主要是长篇即使想有洁癖也不可能,做不到,有时候下了不少语言功夫以为不错了,但独立出一部分,比如作为中篇,仍会发现语言是那么粗糙,废话太多,短篇就更甚。长篇有长篇的语境,但这并不意味着不需要语言的打磨,只不过是在长篇语境下打磨的。

时间

我是一个迷恋时间的人,当我开始有自我意识时就开始了迷恋时间,觉得时间神奇,自己与时间一样神奇。我写小说从长篇小说写起,是源于我最早对时间的认识,我觉得小说就是长篇小说,时间就是长篇小说。当我思考小说的时候我就是在思考时间。我的阅读也是从长篇开始的,后来才知道有中短篇小说。

反小说

反小说,反故事,反人物,现代主义小说在五花八门的成功与不成功的实验之后走到了头,如法国“新小说”。但走到头并不意味着事情的结束,有趣的一面正是:现代主义小说虽然走到头了,但传统小说也不能再像以前那么写了。这应该是现代主义最大的贡献,其碎片遍布于小说中。

形式

形式即控制,形式的背后是一个主体的问题,一个主体性强的人形式感一定强,反之一定是形式感弱的人。一部小说就是对世界的掌控,对生活的掌握,生活如艾略特所说是无政府的、混乱的,小说就是要为这样的生活提供一个组织,一个政府,让没有联系的发生联系,让不可能的变成可能。

思想的烟斗

长篇写完了,西藏也回来了,心灵的风景消失,没什么可用文字拍摄的了。整理微博,为《思想的烟斗》。一层层时间,如页岩一样揭开,不过两年,微博已沉积得像地心一样。元写作,元小说,元微博——关于微的微博:拿着小铲、刷子,一点点清理,像考古工作一样干活,却没有回忆。对,考古工作者从无回忆。

作 者: 宁肯,作家,代表作有散文《一条河的两岸》《藏歌》,诗歌《雪顿节》,长篇小说《蒙面之城》《沉默之门》《天藏》等。“新散文”代表作家。现为《十月》杂志副主编。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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