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旧宫殿》论
2015-07-14四川蒋蓝
四川 蒋蓝
祝勇《旧宫殿》论
四川蒋蓝
祝勇作为专注于书斋阅读和人文地理的双料散文家,于2003年为文坛奉上了一部跨文体写作的高音部叙事之作——《旧宫殿》。而伴随着近年来散文文体的变革与热议,大有必要对这一独特文本做重新反观与厘定,其在历史叙事、文体拓展、思想呈现等方面展示出来的多重意义,亦值得我们借鉴。
祝勇 《旧宫殿》 跨文体
20世纪90年代末,在大地上持续行走的作家祝勇,给读者的印象,似乎是一个专注于书斋阅读和人文地理的双料散文家。2002年他转身扎进了绛红色的故宫深处,2003年6月拿出了一部构思多年的六万字跨文体写作之书《旧宫殿》。作品于当年发表在《花城》杂志,2004年作为“大地纪事书系”推出了一流品相的图文版,后来再获马来西亚《星洲日报》与香港《明报》等主办的第三届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大奖提名,并由春风文艺出版社推出文字版,前后已经出版六版。前文化部副部长、故宫博物院院长郑欣淼先生说:“祝勇很早就把关注点聚集到了明清历史,特别是紫禁城上面来,他不仅沉潜于史料,而且对紫禁城进行了大量的实地调查。这种扎实稳健的风格,对于一个年轻人而言,难能可贵。他拥有敏锐的洞察力和灵活的视角,这刚好有利于发挥他的特点,对紫禁城做出与他人不同的阐释,使他的作品,成为一种独特的文本。”①作家莫言认为:“在祝勇的所有创作中,《旧宫殿》是最成功的一部。他在这部作品中充分展现了他的游刃有余——他的学术功底、语言优势和驾驭叙事的能力。”匆匆十年弹指而过,时光拉开的视域与历时性的阅读开掘出了犁道;十年之于散文,一如散文“面壁十年”收获的一个相对清晰的影像。据说,那是缘自祝勇与周晓枫在故宫的一次聊天,“旧宫殿”一词脱口而出,两人都要获得首次驾驭的快感,这有什么好争的?祝勇骑上一匹隐身的四足兽在故宫无声逡巡,他得到的不是“故宫”赋予游人的金碧辉煌和双股战战,并渴望与御座合影,而是“旧宫殿”榫卯之间的全部底牌。
近年散文文体的变革与热议,促使我们更为清晰地厘定《旧宫殿》的意义:与李洱《遗忘》彰显的文本突围意义不同,这是21世纪初年汉语跨文体写作的高音部叙事,这是21世纪初年一个作家历史性地首次对“奥吉亚斯牛圈”的文学性清理。《旧宫殿》不但是21世纪初跨文体叙事的发轫之作,也可以说,《旧宫殿》在历史叙事、文体拓展、思想呈现等方面展示出来的多重意义,迄今为止并没有被后继者所超越。
跨文体叙事
跨文体叙事,也可以称为互文性,祝勇一度称为“综合写作”,另外的汉语写作者一度也命名为怪异的“凸凹文本”或“无文体写作”,进一步迷乱了此词首鼠多端的指向。它们通常被用来指示两个或两个以上文本之间发生的互文关系。散文的互文性指把多个文本材料集用于一个文本,使其互相指涉,互相贡献意义,形成多元共生,使散文的意义在文本的延展过程中不断生成,合力实现一个主旨。
互文性概念的提出者法国符号学家朱丽娅·克里斯蒂娃曾提出:“任何作品的文本都像许多行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本文都是其他本文的吸收和转化。”即每个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镜子,每一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它们相互参照,彼此牵连,形成一个潜力无限的开放网络,以此构成文本过去、现在、将来的巨大开放体系和文学符号学的演变过程。
而还有一种互文,是着眼于学科的“互嵌”。正如美国历史学家海登·怀特所说,历史只是“以叙事散文话语为形式的语言结构”。回溯历史,意义来自哪里?是史料,还是文本自身?还是隐含在史料与文本之中,以及研究者对语言的配置之中?显然,历史学家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只能是后者。并且只有在后者之中,人们才能找寻到历史的真正意义。②
《大家》老主编李巍曾指出,该刊推出的“凸凹文本”是一个“文学怪物”,它“就是要在文体上‘坏’它一次,‘隔塞’它一次,为难它一次,让人写小说时也能吸取散文的随意结构,诗歌的诗性语言,评论的理性思辨;同样让人写散文时也不回避吸纳小说的结构方式。我们希望,在文体的表述方式上能以一种文体为主体,旁及其他文体的优长,陌生一切,破坏一切,混沌一切”,“凸凹文本就是想在文学如此艰难的生态环境里,不循常规牌理出牌,无赖一些,混账一些,混沌一些”③。
问题在于,祝勇眼中的跨文体,已经不仅仅是对既有文体的刻意突围,从而获得一种文本纸面的宣泄与狂欢;他渴望将裹挟在立体建筑里的权力、暴力、性、黑暗逐一爬梳。《旧宫殿》是祝勇“文学考古学”的集成,他要复活这个权力迷宫当中的血与命。一味指责跨文体写作是文本游戏的人,处于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之洼地,他们看不到黑暗的人性、幽微的历史。穿透表象的思想不是靠一种单一文体能够胜任的,单一文体力有不逮,鞭长莫及,必须依靠错位而多姿的叙述来逼近事物的核心。
在我与祝勇的交谈里,我们基本认为,互文性还暗示了它是一种民主而趋向自由的文体。这就涉及文本的另外一重价值。
一方面是文本本身的修辞互文,另一方面是历史与文本的“对撞生成”,用此观点比对《旧宫殿》里的不少篇章,可以发现祝勇的“默化”努力是相当高超的。他没有绕开文学而厉声叫喊,他的文学根性是匿于事物当中的,不是那种风景主义的散文场景,不是那种历史材料的重床叠屋,散文的根须将这一切纳入到一个生机勃勃的循环气场之中。建筑术语、历史档案、小说细节、思想随笔、戏剧场景等,在高密度的隐喻转化中使这些话语获得了空前“自治”。但这种“自治”并不等于作家文笔的失控或纵情,而是统摄于散文空间当中的。我们就仿佛看见,各种文体在围绕王座而舞蹈,它们在一种慢速、诡异、陡转、冷意十足的节奏中,既制造了矜持的谜面,又翻出了血肉的谜底。
正如德里达认为的那样,文字的本质就是“延异”,而互文性的文体正是对终极历史意义达成的“拖延”,是一种在不断运动中发散的歧义文体。于是,在杨献平的一些篇章里,意义已经完全由文体差异构成的程度来决定,文本变化中每个精心设计的语言场景,都可以由另一语言场景的蛛丝马迹来予以标识,内在性受到外在性的影响,谜面受到另一个谜底的影响,建筑格局受到权力者指令和杀戮的影响,它们既彼此说明,又互设陷阱。因此,包括我对祝勇作品的重读,其实是在寻找历史为未来打开的一条通往无限变化的、不稳定的叙述之路。
中轴线写作与踪迹史
从秦王朝的咸阳宫和“蓝池”到隋炀帝的“迷楼”,从明王朝的紫禁城到正德皇帝朱厚照的“豹房”,建筑的意识形态意味越发浓烈,我甚至以为,在《旧宫殿》当中,别有一种“意识形态的建筑学”——祝勇是最早关注这一类边缘交叉学科的作家之一。那些修饰过度、势大力沉、比例失调的大屋顶和柱头,阳具一般勃起在不同风格、不同质地的皇家建筑之间, 仿佛是一些来自历史深处的金枪不倒标本,以权力的代言人身份,傲视着首善之区的建筑智商。
毋庸置疑,北京是一座至今几乎完整保存着中轴线的城市。目前,除了北京,还有成都是依照中轴线而渐次扩建、摊开城市布局的。祝勇以为,尽管无法目睹这座都城的建造过程,但它的城市格局,却对人们充满暗示。城墙、坛庙、集市、街道以其严谨的对偶表明了中轴线的重要性,它像树干一样滋养了日益繁密的枝叶。这使祝勇想起童年做剪纸游戏时,先对折出一道深深的折线,那些繁复的花纹才有可能在折线两端以对称的方式依次出现。
“方要中轴圆要心”,世界上许多城市是从一个中心点放射性发展而成的,西方这类情况最多。世界上很多城市是从中轴线两侧铺开形成的,中国这类情况最常见,而北京最为典型。北京为什么会有如此明确的中轴线?其中蕴含着怎样的奥秘?祝勇以极其个性化的笔触书写,他的笔墨吸纳了哲学、美学、历史学、人类学、社会学、地理学、建筑学、宗教学、民俗学的墨水,贯通而细腻地从中轴线入手。他的墨水比黑暗更黑,墨水在叫喊,墨迹勾勒的线路,是解读王城尤其是故宫庞大空间的路径。
祝勇在与敬文东的对谈里回忆说,自己“是在为北京电视台撰写系列人文纪录片《北京中轴线》时,突然想到,用中心对称的方式写作这部作品”。这也意味着,在《旧宫殿》当中,宫与殿、园治与花径、君与臣工、天与地、人与非人、兄弟伦理与血亲仇杀、金碧辉煌与黑暗龌龊、阴谋与阳谋、美酒与毒药、阳具与去势、门里与门外、高大无俦与渺小无比,等等,在中轴线的呵护下,均处于作家的一种环形比对视域。中轴线似乎非常接近中国乌托邦理论里的“中道”,可以赞美,可以瞻仰,但不可亵玩焉。刻意追求对称美学的独裁者,一旦置身权力的渊薮,眼看中轴线如刀锋破风而来,直逼他龙椅正中的阳具,他立即失重,他绝对不能忍受。所以,从平面而论,中轴线演绎的是图穷匕首见;从立体空间而言,中轴线简直是一根马鬃,连缀着独裁者头顶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比如,崇祯皇帝就用这根线绞断了自己的脖子。
充满吊诡的中轴线,构成了祝勇出入迷宫的阿里阿德涅金线。
在我看来,所谓“中轴线写作”,可以理解为一种我心目中的“踪迹史”, 如同发生的事情即是事实一样,凡是历史发生的踪迹都是轨迹。但唯有那些能够说明历史轨迹的人格、事物踪迹,才构成一种强力的个案踪迹。表面上看,踪迹存留于历史的缝隙,我们一旦将某个人的踪迹钩沉而出,将历史碎片铺开,历史中不可解释的部分往往就只剩下心灵的部分。所以,一个人、一个城市的踪迹史是把一个又一个的空间串联并敞开,宛如书案上狂乱的笔触,构成了一道插满蒺藜与玻璃的围墙。历史人物的思想与心迹,就像围墙上倏忽明灭的反光。第一,我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技术,才能安然通过;第二,我能够感受到那些反光所蕴含的“能指”吗?
有人曾经问我,祝勇的“中轴线写作”与历史传记的区别在哪里?我回答:传记是为传主服务的,“中轴线写作”最大的功用在于通过一个人、一个建筑格局的鲜活踪迹来复活一个文学言路的断代史;“中轴线写作”不是为传主树碑立传的文体,它是利用一个人物的自然地理行踪与交际行踪,勾勒出一个具体时代的山川风物、具体人物的生老病死与时代作用于具体人事的喜乐伤痛。“中轴线写作”既是祝勇深入断代史的方法论,也是他这一阶段的文学本体论。
历史侦探学
晚清史、民国史一直是祝勇近年关注的重点,《旧宫殿》几乎就是这一关注点的发轫之作。祝勇的历史意图并不复杂,都出于一个明确目的——为历史祛除政治的魅,让历史回到常识。
正是由于我们试图摆脱被“脸谱化”的历史,我们才对历史有了真正的好奇心,而历史本身的戏剧性就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来了。祝勇直言:我的历史叙述是按照两个方向进行的。一个是“大历史”观念。《万历十五年》的作者黄仁宇认为,“大历史”观念是“用长时间远距离视界的条件重新检讨历史”。他说:“黑格尔纵论历史,早已奠定了大历史的哲学立场。汤因比分析世界各国文明,以六百年至八百年构成一个单元,叙述时注重当中非人力因素所产生的作用,也树立了大历史的典范。”而一个历史的异数,会打乱整个历史的局面,就像一颗棋子的变动,会使所有的变动尾随其后,进而使整个棋盘的局面彻底改变。这是历史的“蝴蝶效应”。对于这些环环相扣的变化,人们常常不以为然,因为这些变化是渐进的,人们几乎觉察不到它的细节。历史的“大链条”失掉了许多环节,无法连动,而那些被“遗漏”的部分,很可能是最重要的历史证据。假如没有“大历史”观,历史就仍然是被冻结的“块状结构”,它们将锁定我们的目光,而无法发现隐藏在历史中的“命运交叉的小径”。因此,作为一名“历史侦探”员,祝勇的《旧宫殿》就是他的案例报告。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祝勇没有放过宫殿里的蛛丝马迹:玻璃是故宫里最为华贵的建筑构件,还有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进献的自鸣钟,透明的时间机器并没有让时间成为时间,只不过是权贵们的“奇技淫巧”,目迷五色的君王是按照自己的生理节奏来处理国家的,“宫殿是技术的容器,也是技术的牢狱”。祝勇详细描绘了“瓜蔓抄”,那是朱棣夺位后诛戮建文诸臣之手段。因残酷诛戮,妄引株连,如瓜蔓之伸延,故名。初因建文四年(1402),朱棣攻占南京后,左佥都御史景清行刺未遂,朱棣下令夷其九族,尽掘其先人冢墓。明朝的国家酷刑,不再是干燥的几句“史论”,它们还原为《旧宫殿》当中血液飞溅、肢体分崩离析的场景,我们似乎可以听见左佥都御史景清声震屋瓦的惨叫……《旧宫殿》当中的两大暴力叙事——太监割卵术与方孝孺的被灭十族,足以同莫言《檀香刑》的暴力叙事相颉颃,祝勇心如死灰的冷,尤有过之。
宫与殿
《旧宫殿》以故宫为背景,截取明成祖即原本的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最终取得政权的历史背景,共计五十六节,从第十五节开始到第二十五节,渐次展开了故宫的意识形态建筑叙事。阴谋经过修辞,美轮美奂,不可方物,但稍不留神,连地面的方砖也可能张开血盆大口,使那些抗议者、腹诽者就地蒸发。
何为“宫”?这个字在甲骨文里像一座大型建筑开着多个窗口,古人称单窗平房为“向”,称多窗的大型建筑为“宫”。如果将“宫室”联合起来,就发现事情变得暧昧。“室”为箭矢落地之象,为成员聚会所在。在远古,宫就是“大室”,作用为祭祀祖先的宗庙。随着大大小小的首领将女俘和征来的美女“金屋藏娇”,娶妻便叫“有室”,女子有丈夫叫“有家”。如果说,“家”与“室”两个字透露的信息,反映了王权母系制向王权父系制的嬗变,那么更为敞亮威严的“宫”横空出世,在祝勇看来,无疑是王权独裁体系因此而获得了确立。
奇妙的是,“殿”字让我产生第一联想的是充满国家表演意味的仪式,还有就是隋炀帝的“殿脚女”——清代杜文澜在他编撰的《古谣谚》一书卷九十里,引用唐代传奇《开河记》一书中的记载云:“功既毕,上言于帝,决下口,注水入汴梁。帝自洛阳迁驾大渠,诏江淮诸州,造大船五百只。龙舟既成,泛江沿淮而下。到大梁,又别加修饰,砌以七宝金玉之类。于是吴越取民间女年十五六岁者五百人,谓之殿脚女。”《旧宫殿》当中,这些殿脚美女的脊背构成了“殿陛”,也成为一切“登殿”者的香艳阶梯。
“殿”是“宫”的舞台化,构成了权力的仪式化的T型天桥。在宫殿的庇护之下,整个空间里,见得人的是龙椅,见不得人的是龙床。在宝座与床榻之间,普天之下的人皆为女人,一个人御用天下的格局,成为宫殿的柱础与飞檐。祝勇对此的描述与分析,已经不是在履行寻常文学家的使命了,他的刮骨之法凸显了他对过往历史的大绝望。这个虎蹈羊群的恶世界,的确不值得留恋。
钱穆先生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一书中有一个独到观点:“倘使我们说,中国传统政治是专制的,政府由一个皇帝来独裁,这一说法,用来讲明清两代是不差的。”他的意思是说,明清两代的确处于皇帝专制独裁之下,而在明以前,却并不尽然。钱穆得出这一判断,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明以前有“宰相”存在,由此可见朱元璋的废相对传统政治的走向影响至巨。
祝勇在高墙下徘徊。他注意到,寺院的外墙涂以朱色,近于宫墙颜色,这是中土佛教向权力学习的结果,也有赋予寺庙具备防止邪气、恶气靠近的神力的意思。其实呢,这样的颜色隐喻的是猪狗之血。大墙一如长城,一直处于“守势”的墙内之人,能够守住自己的江山么?更要命的是,墙内也许恰是污垢的孽生之地。
皇帝就是一个自陷囹圄的囚徒。“血迹正在宫墙上结痂和风干,但宫殿依然需要血的滋润,皇帝永远需要别人为他恶的存在而付出代价。”祝勇对宫殿的价值考量,深得我心。
鸩鸟羽翼下的权力
当蒯祥作为权力建筑的总设计师完成他的心血之作后,建筑峭拔于历史地标,他晋升为工部左侍郎。谁也预料不到,祝勇会对此予以“画天书”式的拆解与挪移。
我意识到,建筑的将来命运不再是建筑自己能够知晓的。建筑不但是光、影、时间、空间、文化的集合,它更是权力的风向仪;建筑不只是空间的艺术,更留下了时间的刀痕。时间凝结在空间之中,建筑、器物、设施、历史、人物、杀戮、纵欲、权力之争在时光的磨蚀下只能成为空间的组成部分。还原过去、彰显细节之余,祝勇不是一个“修旧如旧”的考据工匠,他翻开辉煌的琉璃瓦楞,让屋檐下的权力大斗技场露出了霉变的耻部。
史家们普遍认为,明朝是中国历史上最为黑暗的时期。但黑暗并非毫无变异,它像鸦片一般连续制造着诡异的噩梦和厚黑盛宴。明成祖的名字总是与郑和、奴儿干都司、《永乐大典》联系在一起,稍有历史常识的人还知道,明成祖五征漠北,浚通大运河,并大规模营建北京。作为一个封建帝王,在完善北京著名的对称建筑格局以后,他同时也实现了对暴力、专制和力比多的绝对问鼎。这段历史是诸多史家和文学家关注的焦点,但以散文的言路予以重新阐释,让冰冷的建筑在人迹与事物的运行中渐渐回暖,成为一个“往日重现”的镜像,作家祝勇为21世纪的汉语写作提供了一个前无范例、充满美学雄心的陌生化文本。
如果说《旧宫殿》的主体框架是来自于故宫的建筑对称构成的隐喻的话,那么作家显然是想揭开这层对称、平衡的面纱,解剖“存天理,灭人欲”的权力癖,将那只飞翔在宫殿上空谶语般的鸩鸟凸显出来——黑暗的权力建筑在羽翼的倾斜下亮出了历史的性器。而中轴线的敞亮与历史的性器被阉割的事实,在散文中就得到了富有意味的重合,使消解的策略峰回路转,重构出历史的胆汁和情貌。因此,散文由表面的对称推延,经过刻意的中断,发展到非对称的飞翔,显示了作家异于常识性散文的建筑雄心。
就文学作品而言,我至今都相信,具有丰裕修辞的文本往往同样具有独行的思想。世上没有只拥有非凡修辞而稀缺思想锐度的文本,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我们一开始就误读了文本。而祝勇的深刻性恰在于他在描述过程里,就已经把他的结论如盐溶于水那样化在细节当中。
暴力一直是黑暗历史的动词,暴力与性、权力的结盟整合了黑暗历史的凶狠句法。揭示这一切,不是提炼这个结论,而是把这个结论还诸活色生香的细节与翻滚的血肉,这不但体现了祝勇以历史眼光看待历史的专业,更展示了他作为文学家的沉潜和大气。
在散文家祝勇不断为散文界带来新气象之余,我同样希望,他的这一令人惊喜的文体变化,同样是与以往、与当下散文非对称的。这就如同一些人迎着刀锋,忠臣可以分解为贰臣,并以遁词的新衣予以乔装打扮;在我与你、他、她、它之间,可以无风摇摆,左右逢源;但在御风、御女和御用之间,祝勇断然收回了翅膀,他从未丧失散文家的立场与自由品质。
广场与官场
清乾隆二十六年(1761),乾隆母亲皇太后七旬万寿大庆,乾隆皇帝上谕,命内务府将保和殿后最大石雕磨去原雕,重新雕刻。内务府大臣遵照乾隆皇帝的谕旨,挑选出最好的匠人,画好图样,呈乾隆皇帝审定,再命石工按图样精雕细刻。此后乾隆皇帝亲自前往查看,对石雕做工十分满意,但对石雕两边的踏跺纹饰与石雕不协调不满意。此后内务府又据乾隆皇帝的要求,修雕了两边的路石,与石雕纹饰协调一致。今天人们看到的大石雕艺术布局,就是清代乾隆皇帝时雕刻而成的。这在内务府的档案中有详细记载。
石料采自房山大石窝镇,那里的汉白玉开采、加工肇始于汉代。当时石料的采运非常困难,运输沿途每隔一里挖井一口,汲水泼成冰道,这叫“冰船”拖运。此举征用民夫两万人,调集上千匹骡子,耗银十一万两,数十天才走完这一百多里的“冰道”,将庞然大物运到京城。这块大石雕又如何从午门运至三台安装的,至今不得而知。当时有这样一个传说,石料运抵大明门外,工部和督运官员入朝奏报皇帝,皇帝命从午门运入保和殿之后。官员不得已回奏,因石料过大无法拽入。皇帝大怒:朕开金口玉言,天下万物谁敢不遵?鉴于石头竟敢“违抗”圣旨,下令将石料在午门外施以廷杖,杖后再运入紫禁城。午门历来就是皇帝大打官员屁股之地,因此,对石头也不例外。
石头丰臀高举,在制度的太阳下闪闪发光,一阵噼噼啪啪……这块大石是在午门廷杖后,变得“驯服”起来,再被人拽入紫禁城而雕成。
我想廷杖肯定有之,至于石头是否因此而缩小个头,施展缩骨功,那得看天子之怒的力道了。孟德斯鸠引用杜亚尔德《中华帝志》当中的廷杖现象时,注意到该书作者的话:“统治中国的就是棍子。”
祝勇站在午门,那是一个阴风怒号的深夜,他联想起一系列“杖刑”,似乎要借助风向开始从石板下起身,准备顶风作案。凡是石头定要说话,个中充溢着“血的腥咸味道”,祝勇侧耳细听,那些呻吟和呼喊,都会在广场上被惊人地放大。
祝勇写道:“宫殿,就是权力的视觉化体现。”“迷宫的规模越大,人们就越发可能在其中丢失自己。从这个意义上说,宫殿像是一个最具蛊惑性的谎言。”因为,渴望利用权力建筑战胜时间的秉权者,广场往往就是他们的战场。广场并不是一味追求平行、对称的严谨关系,设计师将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建筑统一地组合在一起,更为关键的还在于:广场因为人与事而获得了平衡。
中国权力场域从来没有西方语境中“广场”的半丝语义。广场起源于古希腊罗马的民主议会制度,也是街头政治的承载空间。三千多年以来,广场成就了西方民主、人权、自由的建立和完善。我们发现,无论是意大利的罗马,还是法国的巴黎,或者是俄罗斯的莫斯科,它们的广场一般来说都具有几百年的生命史,镌刻下了那个时期的历史车辙。因此,在渴望“大体量”的东方人眼里,西方的广场多是街心花园,那里营销着露天咖啡,根本容纳不了豪情壮志。在古代的中国,所谓“广场”往往指的是三种类型:一为刑场,二为遗留在各大城市中的“校场”(古代军队的操练场地),三为皇家宫阙空地和贵胄坟墓前的宽阔草地。可以发现,东西方的广场之喻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五四运动以后,“广场”伴随西方的民主与科学而进入中国,使得中国人的生活空间里,开始出现了接近西方广场定义和功能的广场。
祝勇显然注意到,广场不但是秉权者渴望打败时间的战场,而且是展示权力的检阅台:“广场除了加大了宫殿之间的距离,使宫殿看上去显得更加威武神圣和不可接近,它们指定了臣民们站立的位置,也就是说,它们表明了权力要求众人参与的性质。”
故宫的广场只生长石头,它们与站立者一样呆头呆脑,整齐划一,俯首称臣,磕头如捣蒜。树木、野草、飞禽均为异端。祝勇在宫殿的围墙空间当中,切分出午门广场、太和门广场、太和殿广场等广场空间,他以一个思想者的锐度,用自己的水准仪打量着这些“大体量”的建筑隐喻。汉语中的广场其实是官场的露天版,在天、地、人的秩序里,“天子”一如蓄电池,得到了上下贯通的威力储备与无限放大。如此的广场意识成为了中国人对广阔空间的唯一想象版本,甚至可以透过《旧宫殿》的叙事看到现在:中国城市这种以广场来带动周边街区使之成为商业热土的急迫动机,与前时代的广场突出意识形态意义而成为红海洋的建筑美学,具有异曲同工之效。广场的格局深刻影响了中国城市的面貌,使得千姿百态的城市格局得到了一个版本的无限复制。
性政治
《旧宫殿》章节方面的划分也有祝勇的用心,分别是火(上、下)、宫殿(上)、阳具、宫殿(下)、血(上、下),结构严密一如宫殿。进一步细读则发现,祝勇巧妙地将阳具放到了文章结构的最中心位置:“都城的核心是皇城,皇城的核心是皇宫,皇宫的核心是太和殿,太和殿的核心是皇帝,皇帝的核心乃是他的阳具。于是,阳具也就成了大殿的核心、皇宫的核心、皇城的核心、都城的核心,乃至整个江山社稷的核心。它如同玉玺,是权力的象征,是一种从未公开的图腾。”而《旧宫殿》当中,太监“去势”的描绘惊心动魄,工笔式的叙事固然带有相当程度的“想象”,但是,谁又能指出这样的“想象”不是事实呢?在我看来这并非小说的虚构,而是依靠想象对历史的强力弥合。
可以说,太监/女人是赭红色高墙之内为数最多的人群。对于奴才的选择、训练与培养是权力机器首先必须考虑的。祝勇充分考虑到了这一要素,他不惜以三到四章的篇幅来展示太监的成长学与成功学。我在阅读过程里,发现这几乎是中国古代权力的“卡耐基教材”——作家蕴藏其间的反讽词锋,黑而闪亮。
太监文化的组成部分不但是性政治,而且发展成为一种性权力。尽管在天子眼中,寡人之外均为“女人”,但很多机器必须要有人手去管理,加诸获得信任的“女人”也在所不惜。“明永乐八年,太监王安奉命出监都督谭青等军,另一名太监马靖奉命巡视甘肃,从而开辟了中国太监监军的先例。永乐末年,太监已经直接出镇地方。他们执掌东厂——这一由成祖朱棣在永乐十八年亲手缔造的特务组织,权力已经超过了朱元璋创建的锦衣卫。东厂使得太监们的创造力终于获得了用武之地,内心压抑扭曲的他们发明了许多刑罚。”其实,祝勇进一步以为,太监恰恰是“非人”,他们不过是以非人的方式在打点权力机器的上上下下,他们越发精通化学和机械原理,疯狂地炮制各种毒药和刑具,并极大地带动了相关产业的发展,比如刑具制造业、监狱建筑业、检举告密业、勒索受贿业等。“自是中官益专横,不可复制。”
在《旧宫殿》之后,祝勇的柳叶刀进一步对去势主义展开了病灶剖析,如历史散文《1405,郑和下西洋》与《绿蒂:刀俎间的宝座》等篇章,在前文中他把“去势主义”的光荣代表郑和予以了深刻而细腻的分析,而在后文里,他注意到在洋人视域里的去势主义态度,东西方观点合璧,成就了他扎实而绵密的文风。
不仅如此,他在长篇历史小说《血朝廷》当中,继续对去势主义的吊诡心计予以了分析和举证。太监多有洁癖,老觉得自己不洁,魏忠贤如厕都要用金沙粒、香木屑接着。外在的清洁主义,反衬出内心的卑污。祝勇描写洁癖症患者倪瓒对于厕所风花雪月的设计:“在自家的宅子里,他把厕所打造成一座空中楼阁,用香木搭好格子,下面填土,中间铺上洁白的鹅毛,‘凡便下,则鹅毛起覆之,不闻有秽也’。因此,他把自家的厕所称为‘香厕’。这应该是14世纪最伟大的发明,直到19世纪,才有清宫太监李莲英与之比肩。”④在小说《血朝廷》中,祝勇写到过李莲英为慈禧太后解决这一技术难题的过程:他“把宫殿香炉里的香灰搜集起来,在那只恭桶的底部铺了厚厚的一层,然后,又找来一些花瓣,海棠、芍药、鸢尾、风信子、瓜叶菊,撒在上面,使它看上去更像一件艺术品,最后,又从造办处找到许多香木的细末,厚厚地铺在上面……这样,那些与太后的身份不配的秽物坠落下来,会立即滚入香木末里,被香木末、花瓣,以及香灰包裹起来。太后出恭的时候,就不会让侍女们听到难堪的声音,连臭味也被残香屑的味道和花朵的芳香掩盖了”⑤。如此献媚,堪称一绝。
我至今以为,在祝勇的诸多作品里,《旧宫殿》对于去势主义的揭露与描绘,是难以逾越的。尖锐点讲,祝勇的文本幽微地戳到了一些人的隐疾,他们必须旁顾左右。
“为历史祛魅,让历史回到常识”⑥乃是祝勇历史写作的价值向度。祝勇的如下证词,既是他构架历史叙事的斗栱与鸱吻,也不妨视为他的历史品质:“历史写作的神秘性令我深深痴迷,使我不仅在过去几年,而且在未来可以预见的时光中,仍然会沉潜于这种写作,发现历史的宏大叙事中被我们忽视的幽暗角落,寻找人性的宝贵闪光。我相信在史学的历史之外,还存在着一个文学的历史,有人把它叫作‘心灵史’,我相信这是一种不可或缺的珍贵历史。”⑦
2014年7月7日在成都修订
①郑欣淼:《故宫纪事》,故宫出版社2013年版,第149—150页。此文收入《故宫纪事》时加标题为“文明的双璧”,收入本书作为序言时加标题为“紫禁城的另类表达”,略有删节。
②李宏图:《历史研究的“语言转向”》,《学术研究》2004年第4期。
③李巍:《凸凹:文学的怪物》,《文学自由谈》1999年第2期。
④祝勇:《故宫的风花雪月》,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167—168页。
⑤祝勇:《血朝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326页。
⑥祝勇:《盛世的疼痛》,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28页。
⑦祝勇:《纸上的叛乱》,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384页。
作 者: 蒋蓝,当代先锋诗人,思想随笔作家。出版有《诗歌笔记》《词锋片断》《正在消失的词语》《正在消失的建筑》《正在消失的职业》《思想存档》等二十多部著作。现为《成都晚报》编辑。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