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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90后能否认同?

2015-07-13杨庆祥

记者观察 2015年4期
关键词:加林平凡的世界路遥

编者按: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终于开播了。3月5日,习近平参加上海代表团审议,和代表聊起电视剧《平凡的世界》,勾起了他很多回忆,并透露“下乡时跟路遥住过一个窑洞”。

《平凡的世界》,是已故作家路遥的经典之作,它既写出了一代青年的“中国梦”,也是影响了几代青年的“励志书”,既“叫好”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又“叫座”畅销了几十年。潘石屹更是亲自为该剧代言,说这是对他影响最大的一本书。

而我关注的则是当下年轻人的反应。我曾遇到该剧一位年轻演员,他说自己并不很喜欢原著,我也很怀疑今天的年轻人能否接受这部小说。毕竟小说的笔法相当朴实,而主人公之间的故事也过于清淡了。现在流行的是《五十度灰》这种重口味。

更容易形成代溝的,是时代背景的巨大差异。原著写的是“文革解冻,人性复苏”,是特定时代的治愈系与励志文,而今天这个时代,是“物质过剩、屌丝认命”,这样的题材还能否激发读者的共鸣?

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杨庆祥也有着与我类似的视角。他在教学中观察着90后学生对此书的反馈,而年轻人对该书的理解(比如爱情)也确实很有意思。

2011年6月在北京举行的“路遥与80年代文学的展开”国际学术会议上,我和几位参会的学者都提到了在大学课堂上对路遥的讲解问题,以及当下中国青年学生对路遥作品的阅读和接受。日本学者加藤教授对这个问题非常感兴趣,希望我能以我个人以及我所任教的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的青年学生为对象谈谈这个问题,以和日本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同行交流。

我不太清楚日本读者对路遥其人其作的阅读情况。但是在中国,毫无疑问,路遥是严肃文学里面拥有读者最多的作家之一。就在我们举办“路遥与80年代文学的展开”的会务现场,一位与会议毫无关系的中年人非常激动地告诉我们,他是路遥最忠实的读者,并认为我们应该花更多的力气去研究路遥。据我了解,这位中年人是中国农业科学院的一位职员,他的工作与文学毫无关系,很显然,路遥更多的是以其作品的感染力吸引了他。也许这位中年人在路遥的读者里面具有某种代表性,他们大概都是路遥的同时代人,对于路遥作品中所描写的历史和生活感同身受。作为一个农业大国,中国在1980年代的社会转型造就了大量的“高加林”和“孙少平”式的人物,他们在读者中引起共鸣,是因为真实的历史和真实的人生经验,而这种阅读,带有强烈的自我投射的色彩,这一点,不仅是路遥,也是他们那一代作家所普遍具有的优势。

但是路遥的特别之处在于他的读者似乎突破了“年代”的限制。一些学者所作的调查报告指出,1980年代、1990年代出生的读者依然对路遥的作品持有很大的热情,《平凡的世界》是中国大学图书馆里面出借率最高的图书之一,路遥也因此被称为“常销书”作家,与市场经济时代的“畅销书”作家构成一种对比。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对于这种巨大的读者群的研究往往是非常含糊的,这些读者没有办法进行分类,也很难进行细化的分析,他们是如何阅读路遥的?他们对于路遥的阅读和接受相对于他们父辈而言有何变化?回答这些问题,也许从具体一点的个案和群体出发更有说服力。

先从我个人谈起吧。我出生于1980年,属于上文提到的“80后”读者。我于1999年进人大学中文系攻读本科学位,然后又一直在中文系攻读当代文学的硕士和博士学位。在整个本科阶段,路遥并没有进入我的阅读视野。虽然当时也有老师在课堂上谈到路遥,但是我从心理上对他有种排斥感,认为他是一个很“土”的作家,其时我认为余华、莫言等“先锋作家”更“洋气”,更能证明我作为一个中文系学生的优越感,至今我还记得阅读“先锋作品”的那种快感:一种情绪和语言都获得极度解放的感觉。现在想来,这种阅读感觉是有些矫情的,但也很正常,其时我刚刚从生活了20年的农村中出来,进入城市开始新的学习和生活,从某种程度上完成了从“农村人”向“城市人”的身份转变。(中国从50年代开始的户籍制度把全国人口划分为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两大类,考上大学是农村户口转化为城市户口的最有效也是最体面的方式)。我自身的那种“解放感”在“非社会化”“去历史化”的“先锋文学”中找到了某种对应。2006年我开始在人民大学攻读中国当代文学的博士学位,中国文科博士生的课业并不是很重,我那个时候除了一周不多的几节专业课外,主要任务就是跟随导师程光炜教授研究中国80年代的文学,但路遥并没有被列入我们的研究计划。这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中非常有意思的“路遥现象”的具体反应,即,路遥虽然在普通读者群中影响巨大,但在大学中文系的教授眼里却并非一个“经典作家”。其中的原因与19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场域的变化密切相关,我在我的第一篇关于路遥的研究论文《路遥的自我意识和写作姿态》里面已经做了相关论述,这里不再赘言。我想说的是,当时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1984年根据路遥的《人生》改编的同名电影,导演吴天明,他是张艺谋的老师,主演周里京,他是中国80年代最走红的男演员。这部电影让我着迷,高加林和刘巧珍的爱情和命运引起了我强烈的共鸣。随后我找来《人生》的单行本,我在小说里读到了与“先锋文学”完全不同的小说美学:朴素、温暖、平实。这是一次审美上的返乡之旅,“去历史”“去社会”的审美经验被更贴切我个体生命的历史和经验所覆盖,这对于我个人来说,具有某种“重生”般的体验。

当我从个人的情绪里抽身出来,以更理性的眼光来审视我对路遥的阅读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的经验也许只是一种社会症候的反映。1980年代出生的中国青年,进入大学时大概都是在2000年前后,这是中国市场经济高速发展,快速融入全球化的时期,这个时候,我们对于世界和文学的想象,实际上是带有某种小资产阶级的倾向的。但是这种想象一旦和严肃的现实生活碰撞在一起,其脆弱性和幻灭感可想而知。2006年我对路遥的阅读与某种“世界史的逆转”联系到了一起,审美的转移或者暗示了一个时代的来临:在这个时代,我们以更加历史化的态度来面对自己的民族和文学,去重新厘定本土美学的意义和价值。

2009年我博士毕业留在人民大学中文系任教,给本科生主讲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的本科生由两部分组成,一是所谓的“国防班”,有30多人,全部是男性,这部分学生中来自农村或者城市贫困家庭的学生比例要稍微高一些,大概在30-40%。另外一部分是普通本科生班,一般为60人,女性占80%,其中来自农村和贫困家庭的人数大概是15-20%。(根据一项最近的调查报告显示,农村或者城市贫困家庭考入中国一流大学的比例还在继续降低,比如北大,已经降到了10%。)正是因为这些接受主体的不同,我发现他们对于路遥的阅读和接受有完全不同的情况。给这两个班讲解路遥的大致程序是,首先用一个课时的时间放映电影《人生》,然后用一个课时的时间让学生自由发言讨论,讨论时我几乎不加以任何的评判,最后我再用一个课时的时间进行文本解读。和学生们一起观看电影并讨论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这些学生大概都出生于1988~1990年,在此之前几乎没有读过路遥的任何作品(不仅如此,他们对整个“十七年”和“文革”时期的作品也鲜有了解)。他们是带有自己的“有色眼镜”来看路遥的,因此阅读路遥首先对于他们来说有一种新奇感,觉得是一种比较新鲜的审美体验;其次,对于这些青年学生来说,他们并没有意识到高加林完成自我的痛苦性,而是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高加林和刘巧珍的爱情故事上,对于他们来说,谈恋爱是一件更加单纯的、更浪漫的事情,更能激起他们的丰富想象。还有,他们对于路遥式的说教(尤其表现在小说文本中)表现得非常不习惯,他们天然地继承了80年代以来关于“文学性”的想象,认为文学就应该是审美的、与社会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

我和他们之间的差别当然是巨大的,比如我就非常认可路遥式的说教,我甚至认为正是这些说教所透露出来的观念性使得路遥成为80年代最重要的作家,并以此区别于他同时代的那些对“观念”避之不及的新潮小说写作。但更有意思的显然不是我和这些90后学生们之间的差异,而是他们作为一个非严格定义的群体所表现出来的差异性。这些差异性首先表现在出身上,在农村或者贫困家庭出生占多数的国防班上,学生们对路遥的认可程度明显要高于普通的本科生班,实际上在课程结束后,国防生班有几位学生选择了路遥作为他们的学年论文,而普通本科生班则没有学生选择。其次是性别上的,男生对于路遥的认可程度要高于女生。我想其原因大概是男性的审美习惯相对来说会更粗犷一些,更重要的是,路遥的小说实际上有一个“男性视角”在里面,自然也更容易引起男性的共鸣,在课堂讨论中,有两位男同学都觉得刘巧珍是理想的爱情婚姻伴侣。女生则对此持绝对相反的态度,她们几乎全部认为高加林和刘巧珍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爱情,并对刘巧珍在爱情中的“主动性”表示不能理解。也许在她们看来,高加林和刘巧珍之间的爱情有太多的“非爱情”因素的东西,不符合她们对于爱情的近乎偏执的“纯洁”想象。我曾就这个问题和学生们进行深入交流,我发现这其中的一个障论是,与对爱情的近乎意识形态般的“纯洁”想象扭结在一起的是对于婚姻的完全功利化、契约化的考虑,爱情和婚姻在中国当下已经被严重割裂为两个完全不同的过程、概念和实体,爱情被高度神圣化,而婚姻则被高度实利化。在这样的情况下,《人生》中的爱情大概也属于另一世界吧。

通过两年多的教学,和不同的青年学生接触,阅读包括路遥在内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我发现我和我的青年学生们之间分歧甚大,而实际上我比他们仅仅年长8到10岁,随着我任教时间的增加以及年龄差距的扩大,我想这种分歧只会越来越突出。这么说并非就意味着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致之处,比如有一个中国传媒大学的女学生,她每周坐一个小时的地铁来旁听我的课,其主要的动力就因为她觉得我对于路遥的理解和阅读和她非常接近,她出生城市,家境优越,但是却对路遥这一类书写土地、个人奋斗的文学作品甚感兴趣。这当然是一个特例,我心平气和地看待这些同与不同。有时候我甚至刻意鼓励并刺激学生加深与我的分歧,因为我觉得这是文学作品的魅力所在。任何一次阅读,都与个体的经验、时代的风俗和道德紧密结合在一起,在这个意义上,阅读充满了政治色彩。

在今天的中国语境中如何阅读路遥?或者说,在今天的历史语境中如何阅读那些被我们时代的审美遗忘了的文学?这是一个需要严肃对待的问题。我记得日本著名评论家竹内好在1950年代曾经向日本的青年学生热切地推荐中国的社会主义作家作品,如赵树理等。但是日本的青年学生现在还会记得这些作家吗?我也不清楚日本是否还有读者去阅读像小林多喜二这样的作家作品。中国青年读者现在大概是不会去读小林多喜二的,他们对于日本现代文学的了解大概就是川端康成、村上春树吧。无论怎么说,这都是让人觉得遗憾的事情,我在給中国的本科生以及研究生讲解《刘三姐》《创业史》等作品时,常发现他们发出善意的笑声,这笑声代表了一种遗忘,我愿意把这种遗忘也理解为是一种善意,个人往往无法抗拒时代的审美风潮和道德规训,这个时候,如果回过头去阅读那些“过时”了的文学,或者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吧?这是我一直坚持在课堂上花时间和力气去读解路遥的原因,在今日的中国,对于他们的阅读,会有一种潜在的审美解放的希望,竹内好曾称赞他的学生——九州大学的冈本庸子——对于赵树理的阅读摆脱了一种小资产阶级的习性。我也经常对我的青年学生们说,我希望你们能够稍微摆脱一点当下的惯性,理解历史和美学——最终是个人生命存在——的多种形式和可能,虽然得到的回应寥寥,但是作为一个大学的文学教师,我想,这是我必须坚持的权利和义务。

摘自拇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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