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韩非口吃考

2015-07-13饭塚由树东京情报大学750000

大众文艺 2015年11期
关键词:嬴政韩非韩非子

[日]饭塚由树 (东京情报大学 750000)

郭 丽(译) (北方民族大学 750000)

韩非口吃考

[日]饭塚由树 (东京情报大学 750000)

郭 丽(译) (北方民族大学 750000)

战国末期的法家思想家韩非,自《史记》韩非列传的记载之后就一直被认为是口吃。有着这么不利身体条件的他,在韩国危急存亡之秋作为使者出使秦国。一旦失策的话,不但韩非本人不保,还危及韩国自身的存亡。就在这种非常时期,韩王安却选派一向口舌不清、有口吃症状的韩非作为出使秦国的使者。韩非若果真如《史记》中所载,是一个在韩国没有很高的地位、被冷落、也没有后台的公子的话,韩王安对作为说客而言,明显能力一般、资质平平的韩非又抱有何种期待呢。其个中缘由,激起了笔者的兴趣。从以上几点疑问出发,本论文通过韩非对于适合做说客的条件、资格,以及韩非口吃说的反对资料进行论证,由这些资料得出,韩非并非如大街小巷流传的那样是口吃者,而是一位雄辩的人物形象。

韩非;口吃;雄辩;秦始皇

一、问题的提出

古代希腊德摩斯梯尼(公元前384-公元前322)曾经口吃,但他最终克服口吃成为雄辩家的故事众所周知1。反观中国的韩非又是怎样的呢。韩非是中国战国末年的法家思想家,生年不详。据司马迁《史记》韩非列传所载,“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其中写道,韩非是韩国公子,喜欢刑名法术学,虽有口吃病但擅于著述。

上述所讲“口吃”,是指“口吃。说话结结巴巴”2,即所谓的“结巴”。具体来讲,这种症状是这样被描述的(着重点为笔者所加),“语言障碍的一种,患者无法流畅地进行语言表达(非流畅性),处于结巴状态。患者想说话时,语音在说话开始或者中途,发声、构音、呼吸有关的器官如喉头、舌、口唇、横膈膜等发生痉挛,语言被堵塞,某个音被不断地重复,拖长。伴随这种状态,脸色发红,冒汗,呼吸困难,脉搏跳动加速,皱眉,奇怪地眨眼,激动的时候连手脚都发生痉挛。”3。而且,口吃者与人交流时的特征是(着重点为笔者所加),“在听众、长者面前、打电话时心里紧张,口吃更加严重。”4由上可见,口吃者的这种症状和与人交流的特征,两千二百年前的人们与现代人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通过如上对口吃者症状的考察,发现口吃是导致语言活动能力弱的主要原因。根据韩非列传当中“非为人口吃”所载,表明韩非有如上的口吃症状,而且从“不能道说”这句可以看出,韩非在说话方面基本上不能正常表达,说话极其困难(几乎没有说话能力)。

韩非列传当中还有如下记述:

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韩非之所著书也。”秦因急攻韩。韩王始不用非,及急,迺遣非使秦。

秦王嬴政读完韩非的书之后进攻韩国,此时受攻击的韩在国家存亡之际,韩王安全权委托口吃的韩非赴秦。5

纵观当时韩国被卷入战争的情况,韩国长期地处西面的秦国和南面的楚国两大强国之间,加之韩非时期秦国国力日益强大,因此韩国无法避免地遭受重大压力。据《史记》始皇本纪中记载,秦始皇十年(公元前237年),李斯进言意图夺取韩国,并且曾亲赴韩国。而在此之前,韩王安一直没有起用韩非,始皇本纪当中,“韩王患之,与韩非谋弱秦。”此时,韩王安才起用韩非,意图削弱秦国国力。对这件事的记载,韩非列传与始皇本纪稍有差异。据韩世家记载王安五年(公元前234年),依照始皇本纪、六国年表,始皇帝十四年(公元前233年),韩国因受到上述提到的秦国攻击,韩非才作为使臣出使秦国。

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韩王安为何起用韩非作为使臣呢,韩王安寄予韩非什么样的期望呢。事实上,韩王安也读了韩非的著述,应该深知韩非的才学。然而,之前可以采用却一直没有采用的人在这样重要的时刻,为何突然被提拔成游说使者呢?6一般来说,这样的情况下任命的使者应该是能言善辩的人,比如纵横家或者游说家等,而不是一个口吃的人。然而,此时韩王安却起用口吃者韩非。难道是由于韩非是李斯的同学的连带关系而被起用的吗?还是当秦国攻打韩国时,秦王嬴政明确要求韩非为对秦的游说使者?笔者不敢苟同。从韩非列传的文字表述来看,这样的理解也有可能。但是,若先陈述结论的话,笔者认为,韩非成为出使秦国的使者之理由是,“韩非不是什么口吃,而是能言善辩的人,韩非是为使韩国继续存续才被韩王安起用作为使者的。”正因为如此,韩王安期望韩非的口才能使秦国改变攻击的矛头,因此,韩王安身边企图阻碍陷害韩非的那部分人也无法再作出反对的言辞了。综上可见,此时韩非的突然任用,即使是被特别认命的也可以理解了。

本论文如下的论述,就是为了论证韩非并不是如《史记》韩非列传当中所记述的有“口吃”症状的人,而是一个善辩者。接下来笔者就对这一论点加以论证。7

二、说客的职业要求及其资格条件

本章中的“说客”是指“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各国从而发挥外交战术的人”,笔者意从韩非所主张的从事各国交涉的说客需要具备的职业要求、资格、资质这三方面进行论证。

一提到雄辩者,首先浮现在脑海中的就是纵横家、游说家等。所谓纵横,是指合纵连横,东方的小国之间合成纵向同盟,或者与西方大国的秦国对抗,或者连成横向联盟与西方大国秦国结成同盟,与他国对抗,无论哪种都是指向秦国的外交政策。《史记》中所记载的苏秦、张仪等就是以纵横家驰名的说客。他们仅以“一己之舌”作为武器,在与国内外交涉游说的时候,根据听者的利益引导听者的兴趣自不必说,其中还会运用反证辩论,有时候表现出感情的起伏,甚至提出假设的反对论,或者反复强调论点等方式,来唤起听者的兴趣。从事这样行为的人,正是能言善辩的说客形象。这些特征在韩非的文章当中也不难发现。然而,这毕竟是书面上的表达,即使口吃的人也基本上能做到,但是要真正能够做到吸引听众并赢得信任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那么,韩非本人是怎样看待说客这一职业,又是如何评价这一现象的呢?《韩非子》当中出现的纵横家有张仪、公孙衍、苏代、楼缓等人,接下来我们结合这些人在论著中的描述来考察韩非的评价吧。

关于张仪:

及孝公、商君死,惠王即位,秦法未败也,而张仪以秦殉韩、魏。(定法篇)

这件事的记述是为了举例说明由于君主未能运用权术揭穿臣下的恶行,从而导致连国家的富强也变成了臣下的利益。张仪牺牲了秦,却从韩国和魏国那里谋求自己利益。从说客的观点来看这件事的话,我们发现孝公时代商鞅所立的变法在他死后不仅没有被废除,而且张仪也并没有运用口才为自己所效忠的国家谋求利益,却只顾获取利益收入囊中,韩非对此进行了批判。由此论述了不使用权术的危险性,同时也否定了构成韩非思想重要组成部分的

关于苏代:

人主者,鉴于外也,而外事不得不成,故苏代非齐王。

这件事讲的是苏代从齐国出使燕国,发现若不巴结当时燕国的宰相子之,事情就无法顺利进行。于是苏代对燕王诽谤说,当今的齐王不信任大臣才重用子之。韩非通过这件事举例说明了君主如果不依赖自己的法或者权术而以他国为鉴,容易被人乘机而入,在外交当中发生臣下的丑事。从而批判了“说客乘君主之危的态度”。

对于公孙衍、楼缓,并未发现相关的评论,尤其是未发现对他们的外交行为的批判。

关于说客、游说家现象,韩非以五蠹篇为代表进行了反复批判和否定。但是对于说客个人,除了《藐视法的说客》《说客钻君主空子的行为》这两篇当中一一列举出其行为进行了言论攻击之外,其他再没有发现。稻田孝将《韩非子》视为“韩非厌恶的游说家的必携书”8因为,韩非虽然厌恶游说家,但《韩非子》一书的主旨却是对说客的游说方法,巴结方法等进行的细致入微的论述。加地伸行写道:“他非常讨厌游说家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口吃的缘故,但也可能是由于亲眼所见游说家的恶劣行径。”9由此可见,一般来说,口吃者和游说者相互对立。

根据上述研究发现,韩非排斥口齿之徒,事实上,他在五蠹篇当中,也将这类人作为学者、带剑者、患御者、工商之民被统一合称为“五蠹(蛀蚀木头的虫子)”的一类作了评论:

当否之言,而诛罚不必其后也。皆曰,外事,大可以王,小可以安。夫王者能攻人者也,而安则不可攻也。强则能攻人者也。治则不可攻也。治强不可责于外,内政之有也。今不行法术于内,而事智于外,则不至于治强矣。

对于韩非来讲,被称为说客的人,正因为它们没有为国家的富强从事实际的耕战劳动而成为被批判的对象。而且,说客当中的杰出者,倡导合纵连横的人才是真正的游说之士。韩非认为,依赖外交的政治全部失败的。

韩非所批判的是,游说之士不是谋求和外国的关系国家利益,而是谋求私利;有些游说之士利用纷乱的国际关系不顾集体利益只顾倡导自己可能歪打正着的论调。而且,至于游说之士的目的,在其倡导的外交政策的背后各有不同。若是服务于强国的策略,则利用外国权利在国内买下个人官职;若是救小国的策略又利用国内势力,在外国谋求个人的利益。而且,韩非还论述了依赖这样的外交的危险和警告,从而否定了游说家10。因此,韩非所否定的说客是指那些为了填饱私囊竟然利用自己所效忠的国家的人。从君主一方来看,也不能委任这样的人物担任左右国家命运的与其他国家进行交涉的事宜。

再举例来说,据韩非列传所述,韩非的书传到秦国,秦王嬴政读了孤愤、五蠹的文章后,曾说过“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此时秦王嬴政对韩非所报的期望是,关于皇帝自身问题的朝廷治理、势力管辖。11那么,韩非究竟为何去秦国呢。韩非本人不可能成为刚才所讲他自己否定了的出卖个人的说客。韩非是为了拯救即将被秦国攻击而濒临灭亡危机的祖国韩国而去秦国的。因此,可以看出韩非是作为与他在五蠹篇中所批判过的游说之士划清界限,而赴秦国的。

然而,综合稻田孝的论说,以及小野泽精一的观点来看,“《战国策》当中记载了很多被称为纵横家或者说客谋士的学说,在《韩非子》当中,学派本身被批判了,但作为思想的根本有其共通点。12”可见韩非和游说者之间气脉相通。如果这样的话,韩非虽然竭力否定“游说家”但是他本人也感觉到作为游说家的素养,并且浮现出善辩的人物形象。《史记》当中几乎采用了全文的《说难》篇让人想到的是,连话也说不好的人却对于“辩论中进退技巧”了如指掌,如果未经过实践经验的累积,怎能写出那么连贯透彻的理论呢。另外,在说难篇中写道,即使巧舌如簧尚且很难说服别人。如果这样,口吃者与善辩者相比起能力上就产生疑问,从表面看来口吃者有可能会拼尽全力,最终目的是说服对方,但比起正常表达的人不是更加困难吗。也就是说,与其他说客的“口舌之战”当中,假设能言善辩者和口吃者相同的思想背景,口吃者要取得胜利也相当困难。

能写出“说难”里这样的话,有那样思考的人只有自己,韩非对此也很自负吧。也就是说,韩非认为其他人没有这样的观察人的能力。韩非虽然厌恶说客,难道他自己不也是具有说客能力的人吗?因此,韩非才能作为韩国的代表在对秦国的态度上进行自我辩白。这全部都是对语言的自信所形成的技巧。这篇《说难》,只有具有说话技巧的人才能写出来的文章。而且,这篇文章当中也能感受到具有“说客资格”的韩非这样的人物气概。

由此可见,韩非具有这样的职业资格,即从事各国间的交涉,在十万火急的时刻为了救国成为善辩的使者。他巧舌如簧,具备准确地把握对方意思的谈话能力,具有以三寸不烂之舌使对方屈服的能力。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为具有资格的人。而且还需具备不为一己之私利贪欲而做事,为自己效忠的国家而服务的品质。因此,可以得出口吃者是不够说客资格的结论。

从最终韩非亲赴秦国这一点来看,韩非自信地、甚至自负地认为自己具有上述的职业资格、资质。

三、反对韩非口吃说的资料

接下来,笔者引用表明韩非并非口吃的资料。虽稍微有点长,且引用《战国策》当中的一节。

这段文字记载了四国欲通过合纵攻打秦国,秦王嬴政正苦于对策时,姚贾作为使者成功地与四国皆为同盟,由此升任为上卿,对此韩非与姚贾激烈争论的场面。韩非因何故与姚贾发生争执其个中缘由虽不得而知,但仅从这段话可以判断,韩非这一行为是为了保全秦国的位置。且不论史实和这段会话的真伪,说明韩非具有在这么多人面前的辩论的资质。13《战国策》当中,完全不见关于韩非口吃的记载,反而记述到韩非说话流畅。《史记》周昌列传的科白部分有:

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

《正义》当中这样记载:

昌以口吃每语,故重言期期也。

记载了周昌本来应该说“期望”,却说了“期、期望”的故事。这与本文上述第四部分“四中国的口吃观”中邓艾的“卿云、艾艾”(《世说新语》言语篇)类似。这些虽也是书上记载,但从《战国策》出场人物所说的话来看,完全看不出韩非是口吃。完全不同于所谓的“不能道说”。而且,关于韩非并不是口吃的资料有如下的记载:

非之来也,未必不以其能存韩也为重于韩也。辩说属辞,饰非诈谋,以钓利于秦,而以韩利规陛下。夫秦、韩之交亲,则非重矣,此自便之计也。臣视非之言,文其淫说靡辩,才甚,臣恐陛下淫非之辩而听其盗心,因不详察事情。(《韩非子》存韩篇)

李斯对秦王嬴政进谗言,“韩非来秦的理由是,……善于辩说,言辞恳切……韩非擅长掩饰其歪理邪说和抗辩言论。我担心陛下会被韩非的巧言诡辩所迷惑……”关于存韩篇的作者诸说不定,但关于引用部分内容基本认定是李斯所言。14

这段文字是李斯对韩非上奏文的意见书,李斯对韩非来秦的动机为秦王嬴政所作的分析的一部分。若韩非与李斯是同学的话,自然以前就知道韩非口吃,即使不是同学,同样作为法家代表人,也应该听说过关于韩非的信息。而且,考虑到韩非在秦国的现状,不难想象李斯在秦王嬴政接见韩非之前先接见韩非。这样的话,并不见得李斯就必须要上奏。韩非本人来到秦王面前的话,他一定会失望的。而且,若韩非口吃,不应该说“文其淫说靡辩之才甚”,更不会使秦王嬴政“淫非之辩”。宇野哲人曾论述,“……秦王非常高兴,但是最初的会面韩非因口吃而说话不流利,使秦始皇不太满意……”15将韩非不被秦王接纳的理由归因于韩非的口吃。若果真如此,那么李斯就没必要上奏刚才的文章了。事实上,韩王安是将韩非作为能言善辩的使者而起用的。

那么,李斯为何要提出上奏文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韩非并不口吃,并不口吃的韩非对李斯来说只能是一个可怕的对手。正因如此,李斯害怕远比自己有才能的韩非获得秦王嬴政的信任而凌驾于自己之上,才进言道“不如以过法诛之。”(《史记》韩非列传)

根据《史记》韩非列传,韩非之死的主要原因是“对于韩非出使秦国这件事,秦王嬴政本人很满意,但是李斯等人认为韩非是韩国的诸公子最终还是不会为秦国的利益出谋划策,久留他是必成后患,因此赐予毒药致其自杀身亡。”李斯的这一想法在《韩非子》存韩篇李斯的上奏文当中也可以看出。这也是李斯等人害怕韩非之言的记述。李斯等人让秦王嬴政理解韩非的立场,很快就封闭了韩非的言说。主张“说难”理论的韩非之所以未能以其辩才说动秦王嬴政,正是因为他的同学李斯深知韩非的能力而认为有必要尽早除掉他。这种情况下,秦王嬴政身边的李斯当然比韩非占有更多的优势,而且,正因为李斯处于绝对的有利地位,才能送毒药给韩非,使其自杀身亡。

此外,经常有一种说法是“韩非正因口吃才具有作文章的能力”16。但是,口吃者初期阶段的特征是“实际的表达力(语言或表达技巧)无法与表达欲和表达内容并行所引起的不平衡表现”17而且,“自我抑制力强……不说别人的坏话、不批评、嘲讽别人,尤其不擅于表达否定的感情。”18对人亦如此。那么,不对人的时候就不这样了吗?词汇或表达技巧随着年龄的增长可以逐渐增补的,但是“对别人感情的表达方式”是什么样的呢。若书面表达和对人表达没有很大区别的话,其人物形象也不会和《韩非子》的作者有很大差别。冈本隆三曾说,“出身韩王家族的韩非,看到国家衰微,即上书韩王安,不断地进言自己的富国强兵论。即使如此,由于韩非生来口吃不善辩论,因此把文章写在竹板或木板上提出。”19若果真如此,那么韩非和秦王嬴政的会见也决定用笔交流吗?或者由韩非的随行人员一直跟在身边,把韩非所讲的话或者所写的东西一点点进行口述?这样也太不现实了。

一般来说,从口吃者的词汇、表达技巧的能力来看,并不是仅仅由于口吃这一点就能擅长写作。作为韩国诸公子,即韩国王室的一员,对于并未受到特殊待遇长大的韩非来说,并不是很容易就见到韩王。因此,只能采用呈书的方式来上奏,所以必须写得吸引第一眼看到的人。因此,韩非的文章必然包含很多具体的例证而很容易理解。

综上可见,从韩非并非口吃的记载(仅《战国策》一例),李斯对韩非能言善辩的批判,以及一般口吃者“与人情感表达”,以及对于由于口吃就具有善于做文的能力观点的否定。这几点一致说明韩非并不非口吃。

四、韩非口吃说的出处

那么,假定韩非并不口吃,为何《史记》之后被认为是口吃者呢。

刘汝霖《周秦诸子考》韩非一项中的《难言》一篇中出现韩非口吃之说。刘汝霖在书中写道:

这篇传很简略,里面又有许多附会的话。第一,韩非的事迹,既多不详,何口吃一小节目独传。我很怀疑这由于太史公附会难言一篇而来。本来附会事实是太史公的惯技。病不能相礼、附会为因病不能相礼,左丘明附会左丘失明。此处附会难言为口吃是不足为奇的。20

刘汝霖举出左丘明“失明”的例子21,认为韩非口吃说源于《难言篇》22。也就是说,韩非从写下《难言篇》这篇文章之后被人认为口吃。笔者认为必须注意难言篇当中的一句话:“此臣非之所以难言而重患也”,这句话一般理解为“此臣韩非因害怕说话而深感忧患”,但是司马迁解释为“此臣韩非因说话困难而深感忧患”。刘汝霖认为司马迁惯用牵强附会,也并非绝无可能。而且,司马迁自己受过宫刑,可能将韩非看成和自己一样有身体缺陷的人,感同身受,将韩非的一生从为数不多的信息当中行文成列传的悲剧性。

贝塚茂树曾论述道:“我认为,对于隔离于政治之外,远离富裕生活、出身贵族的韩非来说,靠自己的实力晋升的道路当中,靠自己像苏秦、张仪那样的雄辩之才成为国际外交中的佼佼者是上乘之选。然而,韩非天生口吃,根本不敢想象以巧舌成为列国的君主、宰相。幸而文章写得好,以著述闻名于世,因此能在各国的政治界弘扬自己的学说。”23

那么,韩非到底去秦国的目的是什么呢?被秦国攻打,他是作为受韩王安所托而救韩国于困境的使者吗?或者是趁此机会毛遂自荐呢?当然,如果没有得到秦王的认可,韩非的意见是不会被采纳的。从《战国策》来看,后者也有一定道理,然而,从《韩非子》书中的思想和之前韩非的行动来看,韩非是从前者的立场出使秦国。此时,如果韩非是一个因自己的献策不被韩王安采纳,抛弃韩国,放弃韩国公子的位子为秦效力的人的话,他早就行动了,无须等到那个时候。表明了此前韩非一直对韩国依依不舍,留在祖国的心情。

小野泽精一认为,“(韩非)思想的形成伴随着个人的遭遇和性情。”24除了小野泽精一以外,很多研究者都认为韩非的文笔才能来源于生来口吃,但是若要反复关注遭遇的话,那么,如何看待韩非是诸公子的身份呢。韩非当时并不怎么得宠,不能直接见到韩王安。正因如此,才需要有让读者一见就爱不释手的文章功力。事实上,韩非为了救援祖国命运曾拼尽全力提出奏章。草森绅一曾说,“如果作为父亲的韩王讨厌韩非的话,连读都都不想读上奏的书,视其为纸屑,即使读了也和没读没什么两样”25,即使如此,韩非为了祖国只能不停地上书,作为韩非也只能通过上书这种方法。正因如此,才有了才华卓越的名文。

然而,事实上,在本文“二说客的资质及其资格条件”当中也提到,具有能写出《说难》那样冷彻的言论活动思想的人去了秦国,却还未辩解就直接被杀掉了。对于这样的结局,一般的人不愿意接受,这种排斥心理迫使人们对韩非的死因心生疑问,继而开始猜测韩非患有口吃病。此外,前面也提到过韩非讨厌高谈阔论的人,因此,在人面前不与人激烈地辩论显摆自己,听他说话的人应该也为数不多,所以才引起人们的误解。安能务曾经记述到:“韩非子寡言。并不是讨厌说话或者不擅说话,而是因为深知话一旦出口就无法收回,因此慎重地选择语言。因此,着重强调的时候就会重复一些话,被不知详情的人误以为‘口吃’”26。事实不正如此吗。读《韩非子》诸篇当中,韩非子一个接一个地举出具体例子,并反复论述要强调的部分,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一个一定要说倒对方的雄辩的人物形象。

此外,直接继承韩非思想的《韩非子》后来的学者们也有可能为了不让人们把韩非在秦国的外交交涉的失败归因于其理论破绽和辩论技巧的拙略,而故意隐藏混淆,把失败的主要原因有意地、偷偷地替换为韩非肉体的缺陷。读过《史记》韩非列传的读者,也不顾司马迁的写作意图,而把韩非外交交涉的失败归因于口吃。也就是说,《史记》口吃——游说的失败,饭塚说口吃——游说的失败

笔者与司马迁《史记》持完全不同的看法。

那么,擅长说话技巧理论、精巧于辩术的韩非却为何未被秦王接纳呢。那是因为,正如韩非列传当中记述道“韩非欲自陈、不得见。”韩非若没有他人干涉,而是亲自直接将自己的意见进言给秦王嬴政的话,用自己的巧辩之舌应该能把对方说服。但是,李斯、姚贾等亲王身边的人拼命抵抗,最终导致了秦王嬴政对韩非理论的肤浅理解和曲解。此外,还涉及到秦王嬴政信任韩非的时间经过、韩非本人的立场暧昧等等各种原因。

五、结语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当中写道,“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这句话讲述了韩非处于幽闭不遇的环境当中,无法直接向秦王嬴政诉求的状况中而发奋的情况。列传当中,将韩非的事迹戏剧性地连缀成文,但是太史公自序当中却都是依据事实而没有故事性。

韩非并非真的口吃,因深感于说话祸福,集结成《韩非子》,因此,对韩非口吃的认识必须改变。韩非并非因口吃才具有了出类拔萃的文章,而是由于他长期处于压抑的生活环境下的结果。因此,巧妙的句子都是一点点的耕耘所得。

综述如上,笔者认为韩非并非口吃。韩非死后至《史记》作成期间有种种流言蜚语,对言论、争论敏感的人们不愿意接受韩非平淡的死亡,加上韩非子后辈学者有意的信息操作,从而形成了“韩非口吃说”。

(本论文基于曾发表于《东京情报大学研究论文集》2002. vol.5的论文修改而成。)

注释:

1.《大英百科全书》(TBS·大英百科全书1974年)中记载韩非“为了成为辩论家,他勤奋刻苦,以坚毅的决心克服身体的缺陷(据说韩非口吃)取得成功”,《世界传记事典》第5353页(holppub出版1980年)中记载,“德摩斯梯尼把小石子含在嘴里朗读来矫正发音,在浪花咆哮的海边练习发声等事迹可能是杜撰的传闻,但是韩非天生体弱,以不懈的努力克服不清晰的发音的轶事是不容置疑的。”

2.《汉语大词典》3第127页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89年

3.『日本大百科事典』6 582頁小学館1985年

4.『世界大百科事典』22 543頁平凡社1972年

5.始皇本纪……十四年(前233)韩非使秦、秦用李斯谋、留非、非死云阳。

(《史记》始皇本纪)

韩世家……王安五年(前234)秦攻韩、韩急、使韩非使秦、秦留非、因杀之。

(《史记》韩世家)

6.《史记》韩非列传中记载,“非见韩之削弱、数以书谏韩王、韩王不能用。”此处需要注意的是,“不能用”而不是“不用”。在此,关于韩非任用难道有什么问题吗?难道韩王安身边有阻止任用韩非的奸臣吗?虽然在孤愤篇中可见端倪,也不能全然断定。但是,假设如此,如果韩非口吃,那么韩王安决定任用韩非为善辩的使者出使秦国的时候,必然会引起朝廷内奸臣更强烈的反对。

7.笔者注:本论文着重论证韩非绝非口吃,并不是歧视口吃者,或对口吃者持有不合理的看法。

8.『不信の哲学―韓非子』 25頁 稲田孝 新人物往来社 1973年

9.『韓非子』第183頁 加地伸行 講談社 1989年

10.以上具体的例子在《韩非子》定法篇当中罗列。

11.『講座東洋思想4中国思想Ⅲ』184頁 東京大学出版会 当中记载,1987年,“秦国在孝公在位时实行的商鞅变法,至韩非生活的始皇帝初期已经约经过了一百年。……期间,荀卿在昭襄王时代曾游历秦国,当时也传诵着对古民、古吏、古上大夫、古朝和国情赞美之声。因此,始皇帝对韩非的期待并不是商鞅曾经实行的对下层百姓的官治之道,而是关于皇帝自身问题的朝廷治理、势力管辖等”

12.全釈漢文大系『韓非子』上652頁小野澤精一.集英社,1975.

13.虽然《战国策》严格说来并不是一部史书(『中国思想辞典』戦国策日原利国編研文社1984年)但也不能一刀切地认为其中所记载的全部都是虚构的产物。此外,《战国策》也被作为学习辩论的参考资

料,笔者注意到其中的会话部分,并引用一段记载作为参照。

14.《韩非子考证》第25页容肇祖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存韩一篇,记韩客上书之辞,李斯图韩之计,及李斯上韩王书。”

《要籍解题及其读法》第49页梁启超中华书局1936年“此前半,当是非使秦时所上书。惟后半自《诏以韩客之所上书书言韩之未可举下臣斯》以下,备载李斯驳论及秦韩考证事迹,明是当时秦史官成活李斯徒党所记录。决非出非手。”

《韩非子导读》第55页陈奇猷张觉巴蜀书社1990年“第二编《存韩》,后面的三分之二写明是李斯的言论,当然不是韩非所作。”

参考以上观点,可见此处的引用部分应当为李斯所作,或者是与李斯非常相近的立场而写。

此外,『法家思想の研究』247頁木村英一弘文堂1944年“存韩篇包括三篇上奏文。第一篇是韩客上书秦的文章,第二篇是李斯向秦王的上书,然后是(对韩客的上书予以辩驳)的叙述部分:秦遂遣斯使韩也,李斯往诏韩王,未得见,因上书曰,此后的内容才与李斯向韩王的上奏文相联。……最终这件事只对韩非事迹的流传起了作用。”(着重点为引用者所加)

另外,全释汉文大系《韩非子》上第75页小野泽精一集英社1975年,其中记述到,“即使《韩非子》一书的编纂过程,也很有可能是在秦国进行的。……因此,此处从编纂的角度重新来看《韩非子》的结构的话,……可知存韩是为韩非自身的行动、传记角度提供的预备知识。”

综上所述,可见,存韩篇是将韩非在秦国的事迹收集整理而成。《韩非子》的成书当然比《史记》早,因此应更接近真实的韩非形象。在这本传记中,韩非通过李斯的眼光,被描述为雄辩的人。

15.カルピス文化叢書5『老子·荘子と韓非子』106頁三島海雲財団発行1969年。

16.世界の名著10『諸子百家』49150頁金谷治 1966年,其中记载道,“然而,不幸的是,他生来口吃,基本上无法胜任贵族之间的社交。这恐怕对他的性格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成为挥洒文笔的法家的集大成者也与此不无关系。”

17.『学校健康講談·指導辞典』第5章689頁 大修館書店

18.『言語障害』85頁内須川洸財団法人放送大学教育振興会1991年19.『韓非子入門』11頁 岡本隆三 徳間書店1972年

20.《周秦诸子考》第449页刘汝霖文化学社1929年

21.《史记》太史公自序,“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史林杂识》,第225页顾颉刚中华书局出版

1936年,“左丘能成国语之弘制,其必不失明,无疑义。所以谓之‘失明’者,盖瞽与史其事常通,其文亦多印合,而‘瞽史’一名习熟人口,故沿而用之。流俗不察,乃若瞽人竟可以作史者,而左丘名明,遂缘瞽史之义,思其反对方面,谓之‘失明’,‘盲左’之称于以起,不亦诬乎,瞽史应当是瞽与史,左丘其实不是什么失明。

22.『中国思想辞典』韓非の項日原利国編研文社

1984年,“韩非口吃说是从‘难言’一篇流传出来的”,据此,这一说法被大家认可。

23.人類の知的遺産11『韓非』12頁 貝塚茂樹 講談社1982年

24.全釈漢文大系『韓非子』上6頁小野澤精一 集英社1975年

25.現代視点中国衆像『孫子·韓非子』85頁旺文社1985年

26.『春秋戦国志』下370頁 安能務講談社 1992年

[日]饭塚由树,男,二松学舍大学博士后期课程中国学专业结业(最终学历)、现任东京情报大学非常勤讲师、北京大学夏季语言学短期留学生。

译者:郭丽,女,北方民族大学,助教。北京大学硕士。

猜你喜欢

嬴政韩非韩非子
韩 非(话剧)
鲁人徙越
昙花一现的秦朝
韩非子说“言”
滥竽充数
图穷匕见
向嬴政索田宅
知祸更需避祸
吕不韦之死不蹊跷
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