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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兰笔记

2015-07-12高宝军

延河 2015年11期
关键词:普兰雪豹牦牛

高宝军

普兰笔记

高宝军

普兰赋

藏西秘境,天上人间,水萦雪围,厚土高天,此乃阿里之普兰!踞世界之脊,地拥千里而广袤;处三国之界,商通南亚以渊源①。喜玛险峰巍峨东峙,冈底雄峦磅礴西环,马甲碧浪汹涌南奔,羌塘莽原苍茫北延②。历来为商贸互市、边境口岸;自古乃边关重地、军事喉咽。

古哉伟哉,沧桑普兰。人文积淀深厚,历史华章斑斓。古城旧堡,每地可见;断碑残砖,信手可拈。象雄文明,点燃先民开化之星火;洞窟陈迹,记录苯佛灿烂之起源③。须弥山高僧斗法成佳话,古宫寺仙女升空广颂传④。千年古刹科迦寺,文物稀珍,香火鼎盛;宗教中心色尔雄,信众络绎,声名不凡。唐朝以远,斯地战乱频繁,民无百年之宁,城无越代之安。吐蕃末代,阿里王筑城嘎尔冻,三围从此归一统⑤;康熙年间,甘丹君驱敌多油村,拉达称藩失地还⑥。十九世纪,森巴战大捷普兰宗,联军投降签条款⑦;建国之初,先遣连铁骑入斯地,农奴解放把身翻。

壮哉美哉,山水普兰。得苍天恢宏之形胜,获沃壤壮美之景观。两大山系耸秀于左右,四条江河发源于周边⑧。神山、纳山遥相顾盼,誉为千山之尊;圣湖、鬼湖携手影从,称曰万水之源。斯地四季,特色明显,堪吟堪唱,宜游宜看。春有野玫绽放,菜花飘香;夏有青稞扬波,普柳摇曳;秋有锦灌红坡,茅草黄野;冬有银装玉扮,雪地冰天。湖滨天鹅舞,关山南飞雁,大漠羚羊骋,江措游鱼欢,赏之心神俱醉;蓝天衬白云,平湖映雪山,长河伴落日,牛羊撒碧野,忆之梦魂共牵。登此地也,观天地似水乳交融,若身临仙境;至此原也,瞰山川若众兽聚会,慨神奇自然。

名哉悠哉,人文普兰。聚藏地风情之精华,汇多元文化之奇妍。歌舞之乡,歌者众而舞者繁,其声悠扬,其姿妙曼;宗教圣地,信仰浓而功利淡,其心闲适,其境悠然。宾客进门,献哈达而起锅庄,敬青稞而唱藏歌⑨;乡民相处,崇厚朴而喜淳善,憎恶毒而斥佞奸。男人节、望果节、萨嘎达瓦节,节尽一域之特⑩;走访婚、多偶婚、牧区打狗婚,婚乃人间之鲜⑪。有幸入斯地,吃抓肉、喝奶酒、过林卡、看赛马,新奇如岑参初观胡舞⑫;闲暇临乡村,度节庆、品风情、赏服饰、住帐篷,逍遥似唐寅醉卧桃庵⑬。

兴哉盛哉,魅力普兰。秉先贤之德迎新政,举全县之力写鸿篇。乘改革浪潮,“四大战略”适时而定;借建藏机缘,“三个翻番”赶超而先。陕西援建,智力帮财力助团结奋进;干群并肩,保稳定抓发展风劲扬帆。旅游带动,三产繁荣,古城聚五洲宾朋;边贸支撑,口岸昌盛,商肆汇三国特产。城镇与乡村共兴,农业与畜牧齐繁。城别致而街温馨,乡美丽而村宜人,藏西后花园也。稞品优而菜质鲜,羊膘肥而牛体健,阿里小江南也。今日之普兰,环保县、文明县、平安县,殊誉满疆边;明日之普兰,大跨越、大发展、大和谐,明珠嵌高原。

闲赋普兰,登山临水而难以句尽其美;礼赞布让,搜肠刮肚而无能文颂其涵⑭。

谨以此赋,献于普兰!

注释:

①三国:指中国、印度、尼泊尔三国。

②喜玛:喜玛拉雅山。冈底:冈底斯山。马甲:马甲藏布,指孔雀河。羌塘:羌塘草原。

③象雄:指古象雄王朝,普兰为古象雄文明发祥地。

④高僧斗法:噶举派祖师米拉日巴与苯教徒纳热普琼斗法。仙女升空:著名的《洛桑王子》故事中传说古宫为引超拉姆飞升之处。

⑤阿里王:吐蕃末代赞普达玛曾孙吉德尼玛衮。嘎尔冻:吉德尼玛衮修筑之城堡,今普兰镇仁贡村。三围:即普兰、札达、日土三县的总称(普兰为雪山围绕之地)。

⑥甘丹:甘丹才旺,清康熙二十年率蒙古军及藏军收复阿里失地之扎什伦布寺喇嘛。拉达:拉达克地区。

⑦森巴战:克什米尔地区的森巴人侵占西藏阿里地区的战争。

⑧两大山系:喜玛拉雅山系,冈底斯山系。四条江河:狮泉河,孔雀河,马泉河,象泉河。

⑨锅庄:普兰当地的一种传统民间舞蹈。青稞:指青稞酒。

⑩男人节:普兰人民为参加森巴战争男人们举行的一种庆祝活动,延续至今。望果节:当地人称曲萌果,是普兰农区举行的一种农事祭祀活动。萨嘎达瓦节:藏历四月为释迦牟尼出生、成道和圆寂举行的宗教节日。

⑪走访婚:男女结婚后分居各自家中的习俗。多偶婚: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制婚姻。打狗婚:以男到女方帐篷过夜为主的一种恋爱婚姻习俗。

⑫林卡:一块儿娱乐、聚会,类似于内地踏青、郊游时的野餐。

⑬胡舞:胡旋舞或胡腾舞,盛行于唐代,是由西域传来的民间舞。桃庵:指桃花庵,唐伯虎后半生隐居之地。

⑭布让:普兰之别称。

赏一路美景到普兰

从阿里到普兰,我是一路赏着美景,伴着诗情画意去的。

2013年7月15日晚9点许,普兰县派来接我的越野车从阿里行署所在地狮泉河镇出发。从延安到西安,从西安到拉萨,从拉萨到阿里,一路走到现在,我这个普兰的县委书记才真正走马上任了。由于时差,在内地此时已经入夜时辰,这里的太阳才正要落山。

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时间,我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车窗外一片雄浑壮丽,夕阳把余晖照射在西山顶上,天地间一片辉煌,像套色版画那样既反差巨大又融为一体,既色彩斑斓又质感无比。

天空分为三色:当空是深蓝,远处是湛蓝,天边是游动着的晚霞。

晚霞令人目眩。整体看,气势非凡,像红波,像赤浪,像野火在原野上烧延;分开来形状各异,有的被拉成条,有的被扯成丝,有的被挛成团。

不管丝也好,条也好,团也好,都在一片火红上镶着细细的灰边,这更增加了云的立体和火的热烈,就像被烧到白热化的煤块刚从炉子里夹出来时那样,有一种随时就要喷溅的灿烂。

和天上的绚丽相比,地下就灰暗多了。

山腰以下是一派沉腾腾的紫褐,颜色不但发沉还发冷,看得人不由得心生寒意。好在有一条橙黄色的、闪着光亮沿着山脊伸了下来,那是天地间的明暗交接线,红与黑、明与暗在这里既没有融合也没有排斥,反而生出这条闪闪发光的金线。大自然的想法谁也弄不明白。

当汽车驶进背阴处时,晚霞不见了,金线不见了,只能看见不远处狮泉河的水面在闪闪发光,像撒了一层水银。

那是夕阳撒下来的余晖,余晖越过河去斜射到对面的原野上,给那里的藏房、帐篷、牛羊、经幡、树木都镀上了一层金光。大概是夕阳已经沉得深了,那金光显得有气无力。几只苍鹰迎着这光亮悠闲地飞,一会儿亮了,一会儿暗了,一会儿显了,一会儿隐了,衬托得大地更加空旷而辽远。

就在我以为这场“戏”就要完结时,高潮却突然来临。

车子翻过一个名为沙子达阪的地方后,眼前突然一片火红,一轮红日像大火球一般陡然出现在面前,端端地挂在前面垭口的中央。红得透亮,圆得规则,美得大气,惹得路人都停下车来拿出相机或手机抓拍。

翻过垭口后,汽车开始下山,我们已经进入昆莎河流域。一路上居高临下,沟谷中的一切尽收眼底。

沟底下是宽阔的河床,有一望无边的草甸。昆莎河在草甸上蜿蜒穿行,左了又右,右了又左,欲右却左,欲左却右,像惊蛇一般莫测,像狂草一般流畅。河水在晚霞的照耀下,在暮色的映衬下,像翡翠一样发沉发蓝,熠熠生辉,一直通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草地上,一群群牛羊正在归牧,离得太远,听不见它们的声音,感觉不准它们行进的速度,只能看见它们一簇簇一团团地向前蠕动。

它们前面的不远处有白色的毡房,一缕缕炊烟在那里袅袅升起,缓缓散开。悠闲里含有舒缓,惬意中带着苍茫。同行的人都赞叹高原的壮阔,雪山的奇特,落日的绚丽,我不由想起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丽诗句。

下山之后,车子行进了河谷。随着红日西沉,晚霞隐去,天空的彩霞就慢慢变淡了,变暗了,由火红变成绛红,由绛红变成紫红,由紫红变成残红,再由残红变成灰黑,像燃烧过的灰烬。

当最后一抹残红褪去,天地的一切瞬间变得模糊起来,暮霭如同湖水般向西边涌来。白天结束了,高原的黑夜迎面展开,周围越来越暗,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到一些起伏的小山包、黑黝黝的土房子和在公路上横穿而过的野驴野羊。

时不时就有亮光闪过,开始没弄清,后来才发现这是路边小溪水反射出的天光。这光一明一灭地跳跃个不停,看得久了就不由得发困,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睡梦中,司机扎西叫醒我:“高书记,你不是要看神山吗?到了。”

神山到了!我一下子睡意全无。

对这个被人们尊奉为世界中心的冈仁波齐,我在刚决定申请援藏时,就通过查阅资料有了解。我知道,这里是冈底斯山脉的主峰,是印度教、耆那教、苯教和佛教的圣地,每年都有无数中外香客,带着虔诚的心,沿着固定的路,来到这里转山朝圣。这里,是地球上罕见的人间净土,是旅游探险者的天堂秘境,这里雪山、草原、碧水、冰川相映互衬,雄山大漠,气势引人。

我打开车门下了车,一股清新之气扑面而来。夜静得安详,风凉得爽心,月明得恍惚,星繁得晶莹,景色更是美得惊人;远处冈仁波齐山的轮廓清晰可见,近处拉久河的水面闪闪发光,巴嘎大草原的草甸像大海波涛一样此起彼伏、汹涌澎湃地伸向天际。山是银色白,白得干净、白得通透;水是明亮清,清得空灵、清得惬意;原是朦胧美,美得缥缈、美得静谧。

神山南面就是圣湖,两者相距只有半个小时车程。

圣湖名为玛旁雍错,据说是中国最透明的淡水湖。夜色中看不出她的透明,只能看见它像镜子一样的平滑,像梦一样的朦胧。随着车子的行进,它把蓝天、白云、雪山、寺庙和我们的车子一同映了进去。由于车速的快慢不同,道路的曲直不同,路和湖的距离不同,外面的景物不同,景物投射到湖面的角度不同,湖面上的画面动静不一,变化莫测,恍惚间使人觉得车不是在湖边的路上走,而是在这幅神奇无比的画中游。

已是深夜,雄浑的高原一片安静;地因静而更加开阔,天因静而更加空灵。天上地下无一处不空明,人间万物无一样不灵动。尤其是那温柔而又多情的月光,均匀地倾泻下来,环绕着高处,抚慰着低处,把所有的一切揽入她那柔情似水的怀抱。

月光泻在湖边的草地上,那里立刻就披上一层洁白的轻纱,柔软得令人心灵悸动,干净得让人舍不得多看一眼,生怕自己的目光干扰了那美丽的平衡。月光洒在湖面上,轻柔中竟出现了无数光柱,有的来自天上,是月亮投下来的,有的来自湖里,是水面反射出的,更多的则是这两束光在天上地下来来回回、重重叠叠、反反复复相互反射出来的。

风还在吹着,鸟还在叫着,我们的车子又出发了。尽管一路上美景纷纭,但由于太晚,我们再没有下车,到达普兰县城已是子夜一点,县上几位主要领导还在等候,待他们安排好离开时,已经两点多了。这时月亮已经西沉,但我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凭窗望月,思绪万千……

高原的感觉包抄而来

一踏上西藏这块土地,高原的感觉便四面包抄过来,那种神奇的感觉令人猝不及防,目不暇接,无处躲藏。

这是一种极难描绘、很难说清的感觉,其鲜明的程度只能用惊人来形容,其张扬的程度只能用奔放来类比,其透彻的程度只能用洞穿来描述,其大气的程度只能用笼罩来刻画。正像鸡精和味精能让饭菜更加鲜美一样,高原的特殊气候把一切都改变了,细小的放大了,分散的集中了,平淡的浓烈了,寻常的非凡了。

在这里,无论是云的洁白、天的湛蓝、山的雄伟、雪的晶莹、地的广袤,都鲜明到了无以复加,生动到了令人目眩,冲击力强大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在这里,不论远处的还是近处的,大块的还是细小的,天然的还是人为的东西,都不像是眼睛主动看到的,倒像是颜色直接逼过来冲进眼睛里的。倏地,会让人“吓一跳”,在一瞬间做出向后躲闪的动作,仿佛怕被它刺伤眼睛似的。

西藏的天的那个蓝,蓝得让人无法形容,难以言表。那是一种越看越深,越看越近,越看越飘,越看越像要滴下来的湛蓝,面对它站不过一会儿,人就会眩晕,就会孤独,就会心生恐惧。

为什么眩晕?因为她蓝得太干净、太纯粹了,让人觉得自己不像是站在地面上,而是像悬在半空中,有一种随时都可能“打颠倒”的感觉。为什么孤独?因为她蓝得太广阔、太深邃了,相比之下,人就十分渺小,像无边海面上的一块纸片,像聚光灯光束中的一粒尘埃,不由得想起“宇宙无垠,人生有限”的格言。为什么会心生恐惧?因为面对这种无垠之蓝,人的肉体和心灵都会无缘由地自动旋转,像高处有什么强大的力量要连人带灵魂从地面上拔走一般。

西藏的云的那个白,白得让人恍惚,让人心灵颤抖。那是一种很难说清的白,只能感受,无法言传。不是乳白,不是雪白,还不全是洁白;比乳白有质感,比雪白有精神,比洁白有光泽。有时白得发蓝,有时白得发绿,更多的时候白得晶莹而又柔软,白得让人陶醉,让人飘逸,让人不由自主地吟唱起来。

为什么会陶醉?因为它近物依人,缠着山,裹着地,拥着人。抬头看,似乎就要砸着你的额头,迎面看,似乎能碰着你的鼻梁,往远处看,它就在你的四周、你的脚下,正悠悠朝你飘来,让你有一种不似神仙,胜似神仙,腾云驾雾游九天的感觉。

为什么让人飘逸?因为它太轻柔了,太妙曼了,太如梦如幻了。细如丝,薄如纱,团如棉,一会儿一个样子,一会儿一种形态,一会儿一样姿势。更奇特的是,面对它的时间稍微一长,你的心情和它的形状就开始互动了,你中有她,她里有你,说不清究竟是她的形状改变了你的心情,还是你的心情重塑了她的形状。总之三翻两转之后,你就会莫名其妙地飘逸起来,达观起来,洒脱起来了。

至于面对她怎么就会不由自主地吟唱起来,那就更说不清了。在这个问题上,最能测验人的诚实和专心程度:一般人是唱出一句后才觉得自己唱了,不一般的人是唱完了才发现自己唱了,那些最诚实最专心的人则明明哼了,唱了,且时间还不短、曲目还不少、效果还不错,可过后就是记不起来。这不是故意耍赖,面对那神奇的云,他们真正是物我两忘了。

西藏的山的那个雄,雄得峻峭,雄得逶迤,雄得你站在老远都感到压抑,翻遍词典也找不到形容的词汇。她一排排横空而出,一列列斜倾而来,一座座拔地而起,光这山势已让人望而生畏了。山上是皑皑的白雪,山腰是淡淡的薄雾,山下是茫茫的草原,一样样都像事先安排好的一般,装扮得那么合适,点缀得那么匀称,坐落得那么得体。她把山的高、雄、奇、秀、险等优点全部囊括于一身,且高得离谱、雄得气派、奇得日怪、秀得过分、险得怕人。难怪人们把这里的山誉为千山之尊。

无论你看了多少峰,不管你走过多少岳,只要在这里看一眼,你一定有一种“一览众山小、无由人自高”的感觉。也只有到了这里的人,才知道何谓大山,才知道大山能大到什么程度,才知道原来好多大山名岳,在这里只能算个小丘。站在山下,多么豪放张扬的人,也觉得自己太过于渺小;站在山上,多么渺小的人也一下子觉得自己高大了。但这里的山,你是轻易站不在她的山上或山下的。山上最低也有七八千米高的海拔,非专业人员谁能上去;山下是寒气逼人的冰川,一般人哪能近得到跟前。只要走近附近或站在山腰,就足够你自豪和炫耀一辈子了。

这里的水的那个美,美得你感到纯净,美得让你感到清冷,美得你一看到她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孤寂。这里的湖水是沁心般的蓝,镜面般的平,水晶般的透。只要在这些湖边走一走,那水中的云、水中的山、水中的草树房屋、水中的牛羊牧人,清晰得让人难辩倒影还是实景,静谧得让人看着便不由直打瞌睡。

这里的河水大的有四条,小的遍地都是,随处可见。这些水从山上急流时为雪白色,汇成河后便是孔雀绿,白的白得欢快好看,绿的绿得晶莹惹眼。她们从雪山上奔腾而下,从草原上蜿蜒而来,从峡谷中喷涌而出,若条条白练挂在山间,似缕缕碧纱飘在原上,如曲曲古筝鸣在谷涧,为本来就美丽的高原大美中添了一份俊美。

西藏的空气的那个透,透得人感到有点虚假,透得让很多外地人“上当受骗”。假如你是新来这里的人,正开车或者步行在一个平展的地方,在大片蓝天白云的映衬下,你发现一排连山在不远处规规正正地待着,像一队受检阅的士兵。于是,你会产生一种走近看看的热望。坐车的,就想给司机提出“拐过去看看”的建议;步行的,就会请同行者一起过去“遛遛”。如果你没把这话说出来,那就早点收住,省得露怯;如果说出来了,你就会看到同行的当地人那种吃惊的表情,他们虽然不好意思明说,但从心里会觉得你幼稚,因为那山最近也在千里之外,是透明的空气把本来遥远的东西拉近了。

西藏的地域宽广到令人震惊的程度。人无论站到哪里,都能清清楚楚的感觉地面是圆的,人间是小的:蓝天像穹幕从高处往下扣,白云像惊涛从四周往上翻,一只矫健的雄鹰在天空激情澎湃地飞,一会儿向上攀升,一会儿向下俯冲,一会儿又平展开双翅,一动不动地定在空中,以一种无比傲慢的姿态巡视着大地,像占领者一样霸气;几只田鼠在大地上失急慌忙地挖掘,一会儿撅着屁股用前爪刨,一会儿缩着脖子用后腿蹬,一会儿又提着前腿,挺腰立地而坐,眨巴着眼睛望着天空,好像在目测那鹰离自己还有多远,盘算自己该用每小时多少迈的速度来逃生。风以一种江湖侠客般的姿态吹过大地,削高填低,“杀富济贫”。地面上风尘尘不动,草枝枝不摇,好像没有风一样,但一到稍高的地方,那些五色风马旗被吹得啪啪乱响,像爆豆子一般。如果再往高处雪线以上看,只见雪尘飞扬,远远地能听到像闷雷般的响声,让人不由想起岑参的“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的壮丽诗句。

高原的感觉有千种万种,但最后集中起来给我的印象是,这是好汉云集的地方,只是这些好汉都低调,用不着劳心费力地寻找——能在这里生存下来的都是好汉,大到雪山戈壁,小到蚊蝇小草。因为高原像一个严厉的考官,它用寒冷、缺氧、强烈的紫外线和说不清的困难来筛选、考察和考验一切,生命弱得存不住,没进场就被筛了出去;忠诚度次和意志力差虽然能过了初选关,但过不了复试关。高原存不住孱弱,容不下虚假,看不起投机,不接受乞求和叹息!

看着这个广袤苍茫的青藏高原,我再一次挺起胸脯,高扬起头,迎着太阳走向这个被人们称之为“天上的阿里、天边的普兰。”

黄昏的普兰

2014年10月周末的一个黄昏,我顺着平缓山坡,沿着山间小路,登上河对面的赤德山冈。

山冈的左面是中尼边境线丁嘎山口,右边是中印边境线强拉山口,两个山口之间就是赤德沟流域。从印度、尼泊尔刮来的西北风顺着山口携着雪粒从沟掌里卷来,吹得人浑身清冷。我找了个避风向阳的山坳,躺在一块长满杂草的平台上,凝目把自己的这个第二故乡普兰细细端详。

首先进入我视野的是满天的晚霞,我们把它称之为火烧云。由于天宇广阔、空气清新,云的阵势也显得格外的绚丽和壮观。先看这云的颜色,红的红如火,白的白似雪,紫的紫含橙,蓝的蓝带青,还有那黑中有红、红中有黄、黄中有绿、绿中泛蓝的各种混合均匀的颜色,把整个天空装扮得五彩缤纷。

再看这云的形态,淡的如薄纱飘逸,浓的似棉团翻滚,横看是群山逶迤,纵观像长河奔腾,交错在一起细看,那人世间的千物万景、千姿百态都能在这一时的云中觅见。

云把天染得多彩,天把云衬得好看,这样的景致我曾在儿时老家看过。几十年没有见过的情景,让我一下子心旷神怡、飘飘欲仙,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身为何人。

再次映入我眼帘的是云下面的山。这山叫纳木那尼峰,是西藏的十大名山之一,阿里的第一大高峰。山那边也是中尼边境界线,翻过山口便是尼泊尔的厘米地区。

正是日沉西山的时分,道道金光从强拉和丁嘎山口的云层喷射而出,给这座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奇峰蒙上了一层奇特的色彩。迎着太阳的有雪之处变成橘红,无雪之处变成明黄;背太阳处则一律被“挤”成灰黑。由于明暗对比太强烈,本来敦实厚重的大山,恍惚间变成了薄薄的壳子,像澳大利亚的悉尼歌剧院。尤其在明暗交接的“刀刃格梁”上,有一股橘黄色的光焰在跳跃,像高压电线短路后发出的光芒。

山下面有一个大平台,三五公里宽,一二十里长,平整得像人工修成的一样。平台的上部连接着雪线,下部便是焦黑的沉积岩,中间被一些横切而下的沟谷隔断,台上洒落着一些地壳运动留下的卵石圪蛋。在山头的光影作用下,雪线更加明亮,岩面更加陡峭,那沟谷已经幽暗成一条虚线。平台就像一张摆在峡谷中的巨型棋盘,而平台上的卵石就是那一粒粒棋子,布局平稳,意象深奥。

平台齐刷刷切了下去,形成了一个二百多米高的崖壁,靠右下面就是普兰县城。和平台的厚重和宽阔相比,县城就显得单薄而又渺小。这个不到一公里宽,只有两三公里长的县城,建筑物不多,楼房更少,只是清一色的藏式建筑,别有一番情调。两条街平行排列,街道两旁栽种着普兰柳和新疆杨。这些在内地很普通的树种,到这里就成宝贝了,给人一种别样的温馨。

街道上车辆很少,行人也不多,间或有几个也都懒洋洋地踱着方步,慢悠悠地晃着臂膀,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由于地处山根,夕阳已经照不到了,只能享受点余光,整个小城笼罩在一片古铜色的色彩中,显得更加悠闲、古老、沧桑、静谧,如同一幅质感很强的油画。

县城周围的崖壁上,遍布着一些不规则的洞穴。大小不等,错落有致,有的向阳,有的背阴,有的则一半向阳一半背阴,所以呈现出的形状就花花哨哨,斑斑驳驳。县城下面便是藏语中称之为“马甲藏布”的孔雀河了。这条美丽而富有传说的国际河流,从普兰的噶尔冻古城出发,在普兰城下静静流过,冲出斜尔瓦口岸后一路直泻而下,出境后它的名字就变成了恒河——南亚次大陆流经地域最广、哺育人口最多的河流。

和日后气吞山河的阵势相比,此时的孔雀河正是发轫阶段,谦恭有余,豪迈不足,埋头做事,一路前行,所过之处都留下一抹抹冲积形成的平地。那平地不宽不窄,和大型淤地坝差不多,可喜的是这都是些上好的农田,便于自流灌溉,出产优质青稞。

农田上的青稞已经收获,有牛羊散落其间,花花撒撒,星星点点,有一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感觉。离青稞地不远的地方,有几簇树丛,每一丛树的旁边就是一些民居。民居都在向阳处,规模不同但样式统一:铁红檐头,白色墙面,四方四正,敦敦实实。正是做晚饭的时候,处处有炊烟升起。升得很高,散得很快,被夕阳一照,丰富了光的色彩,增添了暮的神秘。

当阳光从那些白墙根轻轻提起挪向高处时,那些穿着臃肿,脊背弯曲,步态蹒跚的老汉汉、老婆婆,一个个佝偻起腰身,拍打着尘土,提着小板凳起身回家了。一群刚放学的小孩子,穿着花红柳绿的衣衫,一路欢奔着穿过大街,消失在一条条巷子里。随后,老汉汉、老婆婆们也缩着脖子、筒起双袖、迈开步子小跑开了。他们不是学那些小孩子的样子,而是感觉到了寒冷。这里四面都是雪山,太阳一过温度一下子就骤降到零下十几度,不跑冷得不行。

随着太阳的慢慢西斜,西南方向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孔雀河越走越窄,最后在一片暮色中消失。这时,老县城斜对面的贤柏林寺暮钟响了,给人一种悠远而苍凉的感觉。钟声惊动了山梁上的几只藏岩羊,它们吃力地转动着大得和身体不成比例的脑袋,朝四下里察看,感觉到没什么危险后才继续不紧不慢地朝前走。残阳的余光隔山隔沟照在它们身上,把它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有时竟弄得头在这个山梁,身在那个山坡。就在它们一步步往山上行进时,一群群飞鸟却与它们反向而行,它们从残阳那边飞来,越过暮色的边缘,鸣叫着向沟底的树丛中飞去,叫声响亮而空洞,像哲学家的演讲一般令人迷茫。

看过了东南的景象,我又把目光转向西北方向。

站在这里朝西北方向望去,真正是天宽地阔,一派辉煌,不但能看到50公里远的玛旁雍措湖,还能看到百公里外的冈仁波齐山。

这是由于相互间的高差和地形特点造成的。

普兰县城的海拔为3899米,玛旁雍错湖面海拔4588米,落差1600多米,而冈仁波齐峰的海拔为6656米,落差将近三千米。因为这边低、那边高,这边暗、那边明,所以站在这边看那边,只能伸长脖子仰望,像在看天幕电影!

这“天幕电影”壮观耐看,真正是明暗对比强烈,远近层次分明,色彩绚丽无比。

这景色分为三层,最远处是冈底斯山的层层峰峦,山头上是一抹灿烂的橙色,山腰里是一袭流动着的暗影;有雪处色淡,无雪处色浓,两者一比较,双双都格外分明。在万山簇拥之中,被人们誉为千山之尊的神山冈仁波齐突兀而起,在积雪的众峰中巍巍耸立,顶若夺目的金字塔,体似五彩的大染缸,给这座神山额外多了一份神奇。

镶嵌在草原腹地的玛旁雍措、拉昂措湖面,就像高原上的两只眼睛,被晚霞映衬得金闪闪、黄灿灿的。几只野鸥在湖心盘旋,时而贴湖缓飞,时而腾空疾翔,让人联想起王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诗句。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幅图画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先是色彩由绚丽变成平淡,由火红变成淡蓝,由明丽变成模糊,让人看着越来越费力,刚才还能看清的东西,一眨眼就融入暮色之中。

说来也怪,当远处看不清楚时,城郊的几个村庄就立刻回到我的眼前,暮归的牛羊把村巷塞得满满当当,农牧民门口传来母亲呼唤小孩的声音,这情景和家乡陕北的黄昏一模一样。

看着暮色渐渐袭来,一种从未体验的心情突然涌上我的心头。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味道,只觉得有点落寞,有点寂寥,有点怅然,甚至还有点委屈。这个本是朋友聚会、恋人相约、家人团圆的时刻,我为什么一个人孤鬼似的坐在这里?唉,哪里不是鸡叫狗咬,哪个人不是吃穿二字!我远离最温暖的家,远离最亲近的人,忍受着这天寒少氧紫外线强的艰苦环境,究竟为了个啥?

这一刻,我真的想家了。妈妈的唠叨,爸爸的教诲,兄弟的提醒,挚友的安慰,领导的关心,妻儿的期盼,又在我眼前浮现,耳畔响起。

就在这时,县城的街灯亮了,一盏,两盏;一行,两行。就像有感应似的,随着街灯的亮起,小区里的楼房,街面上的商铺,巷道里的平房,城郊边的农户的灯也亮了,最后汇成了一个小小的灯海,争辩式地亮在这寒风中的峡谷里。

看着这些熟悉而亲切的街灯街景,我的脑海又闪现出和自己战斗在一起的干群和官兵身影。一时间,责任心和成就感又淹没了落寞的心情,一股豪气又燃烧着我的周身。

我站起身来,顶着寒风和黑暗,迈着大步向着山下、冲着灯光、朝着我亲爱的普兰县城走去……

说不尽的“冈仁波齐”

藏传佛教认为,人的一生最幸运、最神圣的事情就是在马年到冈仁波齐转山。

这冈仁波齐就在普兰县境内,2014年正好是十二年一遇的藏历木马年,是转山的最佳年头。我一到普兰就正好赶上这个活动,一下子由局外人变成了“主事人”,使我对这座神山的了解也一层层深入,一步步加深,一天天具体。

冈仁波齐,通称雪灵山,藏语意为“神灵之山”或大雪神山,当地人图简便,称其为神山。论个头,冈仁波齐在西藏算不上太高的山,因为仅喜马拉雅山系海拔超过7000米的山峰就有五十多座,冈仁波齐海拔只有6656米,进不了这个行列,它是以其独特的造型、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显赫的宗教地位而享誉天下的。

先看它的造型。冈仁波齐神山气势雄峻,幽静肃穆。峰顶如白色银冠戴帽,山身似水晶玉石砌就,山腰像七彩裙裾飘逸,四周若八瓣莲花环绕,加上那奇妙的冰川、岩石、峡谷、灌木、清泉、溪流和寺庙点缀,更加显得巍峨挺拔,奇特无比。

这山的景致早晚不同,阴晴不同,雨雪也不同。天阴雨雪时,主峰经常被白云缠绕,被水雾遮挡,很难见到它的真面目,给人一种仙境一样的神秘和缥缈感;早晚时辰,当一缕晨曦或晚霞把光线打向峰体,只见山顶上一片金黄,山体上一片橙红,山腰下一派墨绿,加上远处的牛群羊队、毡房村庄,使人享受一种诗的意境和画的感觉。

它的四周大山环立,成拱卫之势,东边是万宝山,西边是度母山,南边是智慧女神峰,北边是护法神大山。它的脚下是著名的圣湖,两者俯仰相视、蓝白相映、动静相合,构成了罕有的奇妙景观。

近处的小环境好,周围的大环境也不赖。冈仁波齐附近水资源特别丰富,仅神山周围就有250多条冰川,是整个南亚地区最大的河流发源地,有四条国际大河由此发源。这四条河都以动物命名,流向北方的叫狮泉河,下游为印度河;流向南方叫孔雀河,下游为恒河;流向东方的叫马泉河,下游为布拉马普特拉河;流向西方的是象泉河,下游为苏特累季河。

这是一个神圣的地方,至少有四种世界级的宗教把这里视为圣地。佛教和印度教称其为须弥山,认为它位于三千世界的中央(一千个世界称为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称为一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为一个大千世界;小千、中千、大千合起来总称为三千世界);湿婆教把它叫作“湿婆的天堂”,认为这是三大神之一的湿婆与妻子“雪山神女”修行的地方;苯教徒称它为“九重(万字)山”,意为天神们下凡或升天的梯子;耆那教称之为“阿什塔婆达”,意为天底下最高的山,最有灵性的山。

正因为此,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中外香客来这里朝圣,尤其是藏历马年的四月,朝圣者更多。

为什么在马年?因为马年是释迦牟尼的生年。为什么在四月?因为传说释迦牟尼降生、成道和圆寂都在四月。每年的藏历四月是藏族“萨嘎达瓦月”,当地群众都要过一个月的“萨嘎达瓦节”。尤其是藏历四月十五日这个相传释迦牟尼出生的日子,当地群众都要聚集在一个叫色尔雄的平台上,举行规模宏大的竖经杆、挂经幡仪式,然后就是转冈仁波齐山。据说,平时转一圈就离天堂近一截子,而马年转一圈等于平常年头转十三圈。

转山的方式有很多种,有步行转的,有磕长头转的,还有请人代转的。步行转就是一边念经一边围着冈仁波齐神山走,磕长头转是围着冈仁波齐山三步一磕头地匍匐前行,代转的则是那些因路途遥远或行动不便和来不了现场的人,花钱请人代替自己转。所谓磕长头,不是一般的磕头,而是两手和两腿都伸开,平展展地五体投地,用身子丈量地面,一下一下地往前磕,整个转山过程都是这样磕头的过程。还有更虔诚者,在赶往神山的路上就开始这样磕了,有青海、甘肃、四川、云南藏区的信徒,从家里磕长头到神山,需要十多年时间,有的磕着磕着就死在了路上。途中如遇上过河、窄路、险路等不能磕必须走的地方,他们也走,但到了平坦处得用磕的方式将没有磕长头的路段如数补足。请人代转山,好理解,不用细说,这里要说的是信用问题。千里万里之外花钱雇人转山,双方不要说相识,就是连面也没有见过,转多转少,走着转还是磕头转,甚至转了没转,一概不知,可以说完全是一笔良心账。但无论是雇人的,还是受雇的,都对对方坚信不疑,都对承诺坚定不移,都对自己一丝不苟。这种形式不知用了多少年、多少辈,从来没出现过一次纠纷,可见信仰的力量有多么巨大。

转山的路线分外线和内线两条。外线是以冈仁波齐为核心的大环山线路,内线是以冈仁波齐南侧的因揭陀山为核心的小环山线路。外线是从塔尔钦村出发,进拉久藏布沟,翻卓玛拉山口,再从宗堆沟返回;内线则从康卓桑朗沟进入,从拉姆曲吉沟出来。外线总长53公里,徒步需3天,磕长头则需14-20天;内线总长40公里,徒步需1天半,磕长头则需8-12天。一般转山者,多选外线,以表虔诚。虽然都是转圈,但信仰的宗教不同,转变方向就不同了,藏传佛教徒是顺时针方向转,苯教徒则是逆时针方向转,两者相向而行,有此常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转山人信的是什么教。

以上是转山的一般常识,下面说说我自己的亲历感受和体验。我虽然不信教,没有为信仰转过山,但因为工作需要,去神山的次数不算少。因为是“旁观者”,不存在专心转山的问题,所以看到的东西比一般信众要多;因为是外地人,对这些习俗都很陌生,所以感觉到的都是最新鲜的东西;因为是当地的主要领导人,在这个事关民族和谐、宗教自由、边疆稳定和国际影响的大事上,不敢有丝毫懈怠,因此了解得比较细。

这里的外线、内线我都走过多次,基本上都是一大早出去,很晚才回来。总是先乘车到芝热普寺,然后徒步翻山,让车绕到山背后有公路的地方接我,徒步走的路程仅占整个转山路线的四分之一左右。但就是这点路,每次都要走四五个小时。因为不仅有劳累的问题,更考验人的是缺氧,如果是身体不好的人,不要说在这里走路了,坐也坐不住——气不够用啊。

转山首先要经过的地方是扎琼阿佳天葬台。据当地人说,这是世界上最著名、最吉祥的天葬台,在此天葬的人,灵魂最容易升上天界,因为离天堂近。但是,我第一次看到情景却和这个传说相差甚远,对这里的印象不好。当时我看见满地都是破旧衣衫和人们的日常用品,虽然有的旧,有的新,但有一点相同,都像是“随身”的东西。同行的县民宗局的同志告诉我,这些衣物一部分是从被天葬的人身上解下来的,另一部分则是转山的信众扔的。前一种情况不用解释,属于无奈之举,后一种情况则是人们主动为之,他们把自己或亲人的贴身内衣扔一件在这里,以为这就等同于在这里天葬了,图个升天快捷。

听着他的话,我心里一阵阵发紧,不由得感慨人生无常了。

有一次,我们正行走,一只狗突然从侧面向我冲来,若不是众人招呼得紧,就咬到我身上了。我吃了一惊,问他们这里的狗怎么咬人呢?一位乡上的同志告诉我:“近年来,由于旅游者太多,打破了这里原有的宁静,使得来天葬台的秃鹫越来越少,而野狗却越来越多。这些狗不仅影响环境卫生,还咬香客和游人。2013年春季,一个有高原反应的女游客在天葬台附近晕倒后,差点被这些野狗当成死人吃掉,全凭几位解放军战士路过才获救。听到这话,我大为震惊,心想这神山周围的环境也该整治整治了,特别是这野狗一定要清除了。之后,由我提议在全县的景区开展了一场灭野狗行动,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个问题。这是题外话,这里不再细说。

凡转山的人,曲古寺一般都会去的。曲古寺原称聂波日宗寺,后由于寺内主供佛像为曲古佛像,故称之为曲古寺。严格意义上讲,曲古寺不在转山的路边,而在色尔雄坚经杆现场对面的一个悬崖上。为什么人们都要去这个地方呢?因为人们传说,围着这个寺庙转十三圈,可以顶上转冈仁波齐一圈,也是个讨巧的意思。其实这只是原因之一,这里还有更多吸引人的地方。

首先是寺庙里的三件宝:一件是无量光佛像,被认为是自然形成的石佛;一件是海螺化石,相传是从圣湖边上的石头里飞过来的;一件是洗浴盆,传说它是从圣湖里飞来的,曾是仙女洗浴用过的。

其次是这个寺庙位置很奇特。它坐落在一个几十丈高的山崖上,从沟底向上看它像在空中,但走到寺庙朝周围看又觉得它仍然在沟底,上面还是直插云霄的山崖。再次是这是个天生的观景台,站在这里能将对面的神山、色尔雄的经幡场、扎琼阿佳天葬台以及圣湖和整个巴嘎大草原一览无余,许多人都在这里拍照留念。寺庙里的住持说,这里每年都要来几十万朝圣者和游客,其中萨嘎达瓦节前后每天就有一两万人,仅2013年,光布施就收入六十多万元。由此可见其吸引人的程度。

卓玛拉山口海拔5700米,是整个转山路线中海拔最高、坡度最陡、道路最险的一段。这里的转山道又窄又曲折,两边的坡陡得怕人,上面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时不时就有石头往下滑落,上面的带动下面的,一动就是一串;加上下面小道窄细,上面口子很大,呈喇叭状,声音在两陡坡间相互撞击,放大了音量,增添了回声,响得“呼啦啦”的,让走在这条小道上的人们多了一份紧张,好像那些石头随时都会砸在自己头上似的。

由于海拔太高,我第一次经过此处时,高原反应特别强烈,太阳穴胀得像要往开裂,两条腿抖得直打战战,气喘得像拉风箱般直吼,心跳得自己都能听得见,自己感觉还在努力地走着,屁股已经坐在了地上。和我的不堪其苦形成显明对比的是那些朝圣的信众,这些虔诚的人们一不理会高山反应,二不惧怕随时会砸上自己的滚石,一个个都沉浸在坚定的信仰之中,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从容和淡定。

但他们不理会这些,并不意味着这些东西就不理会他们。据县旅游管理部门的同志说,在冰雪开始消融的四五月,这里几乎隔几天就有人被滚石砸伤,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跌成骨折,每年都有人因高山反应在此丢掉性命。因此,县上要求旅游公司专门安排一定的人力和物资,随时准备救助。

据我们的工作人员反映,在这里受伤乃至死亡的人大都是香客,游客很少。尤其是一些印度和尼泊尔来的老年信徒,他们不但不去避险,有时还会迎着险情上,有一种“越是危险越向前”的气势。在这些香客中,身体好的要转山,身体差的更要转山,就是有病也不去治疗,而是跑来转山。他们当中有的人在来神山朝圣前,就卖掉了家里的所有房屋财产,如果死在转神山的途中了,他们认为这是升天成仙了,是人生最圆满的归宿。

翻过这段最艰险的山口,眼前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终于能让人松一口气了。山口的两壁悬崖下是两面长长的缓坡,一面是五色经幡,一面是皑皑白雪。风动经幡,阳光映雪,景色神秘而又瑰丽。站到山口朝前望去,只见远处荆棘丛生的山坡上,野驴悠闲地啃青,猿羊笨拙地奔跑;美丽的巴嘎大草原上,牛羊如云,湖泊如镜;近处的冈仁波齐阳坡上,雪鸡缓缓行,瓜鸡低低唱;湛蓝湛蓝的天穹上,苍鹰瞰地,神隼冲天。

山高风紧,山口尤甚,就是在安静的天气,这里也有风吹过。那风从对面山头上飘来,从自己发际上拂过,有云丝的轻柔,带雪气的清凉,让人一下子就平静下来,真正是心空如宇,眼阔如无。在这无边空阔中,远处能听到一种天籁一般的神曲,像寺庙里喇嘛念经一样悠长,像池塘中莲花吐蕊一样轻柔,清晰中又觉缥缈,缓慢中又似急促,恍惚中融合成一种高远超然的无声乐章。

当然来这里的人不都是香客和信众,还有许多比世俗人更加世俗的人,他们在络绎不绝的人群中奔波,在转山路上钻头觅缝地忙碌。他们不是为了信仰,而是为了生活;不是为了精神,而是为了生计;不是为了将来升天,而是为了当下发财。就精神而言,没有一个香客佩服他们;但就实际而言,没有一个香客能离开他们,他们就是那些在转山线路上开茶馆的,卖食品的,还有那些牵牦牛、赶马匹、背行李的,香客和游人有什么需求,他们就提供什么服务。

鬼湖上的神岛

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主人公也在几年前去世了,但这则故事仍在普兰广泛流传。

故事的主人公名叫白姆,女,普兰镇仁贡村人。一年春季的一天,她来到鬼湖(拉昴措)边的草地上放牛。这天的天气真好,蓝天上白云悠闲,湖面上冰层晶莹,阳坡上的青草正在回阳,遥看浅绿,近观却无;背洼上的积雪将要消融,表面酥软,里边却还坚硬。牦牛们撒着欢儿,东一口西一口地撵吃那点草芽;白姆则喘着粗气,前一扑后一扑地想把它们聚拢在一块。她只有两条腿,牛却有一大群,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加上身上衣服又厚,干爽时觉不着有多少分量,汗水一浸,顿时感觉既笨又重,像背着一座山似的。实在支持不住了,才捡了个向阳地方想小憩一会儿。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还有别的更神秘的原因,刚坐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且一睡着就进了梦乡。

白姆梦见来了一群神仙,把自己的牦牛当作坐骑,一人骑了一头走了。她在后面拼命地追赶,就是追不上。追着追着,神仙和牦牛都不见了,只见四面都是洪水,立愣愣地围了过来,吓得她一把抓住身边一棵老树,两只脚使劲地向树桩上蹬。一阵剧烈的疼痛把她惊醒了,才发现自己的两脚蹬在了一块鹅卵石上,手里还紧紧抓着一根拦牛的鞭子。

正当她庆幸这是梦不是事实时,突然发现自己的几十头牦牛真的都不见了。起初她以为它们到旁边的山坳里吃草去了,可她跑过去一看,没有。这时她突然想起,刚才追了一路压根就没有看到过一个牦牛蹄印,一堆新鲜牦牛粪,很显然它们没有朝这里走,可它们哪里去了呢?会不会从山背后过去了呢?想到这里,她连忙朝山梁上跑,想站在高处望一望。就在这时,她无意间朝湖里望了一眼,发现湖心岛上撒着一些小黑点,好像还在慢慢地蠕动,她连忙朝那里跑去。

这个岛位于鬼湖的中心,冬季湖面结冰,人能过去,天气一暧,冰面消融,就成了孤岛。这是个神秘的地方,人们都说这里有鬼,所以很少有人上去。现在湖面封着,冰面光滑如镜,白姆踩着冰面向着小岛走去。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那里的一切就越来越能看清楚了:一点也不错,那就是自己的牦牛,一头不少全在那里悠闲地吃草。她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脚步也迈得大了,想马上过去把牦牛赶回来。由于走得太快,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滑倒,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冰面上,手里的放牛鞭摔出好远,打着旋儿在冰滩上飞转。这时候她突然愣了,一连串疑问直向她逼来:我是个两条腿的人,拄着放牛鞭还滑倒了,那些四条腿的牦牛是怎么过去的?就算说它们能适应这个环境,四五十头牦牛经过这里怎么连个痕迹也没有呢?

这时她突然想起刚才的梦,心里不由一紧,于是便加快了步伐,想去看个究竟。

来到岛上,看到的一切却让她傻了眼。她万万没想到这个远处看很不起眼的小岛,竟然这么大,这么漂亮。小岛的面积约七八平方公里,地势比较平缓,在四周的大山映衬下,这里更像个小盆地。也许就是因为这个,这里的温度要比周围暖和许多,地上的青草已经绿茵茵的了。那些牦牛正在专心吃草,一个个吃得肚子鼓圆,但仍旧头也不抬地吃。

看着这一切,白姆一下放松了,心想:既然来了,让牛多吃一会儿,不要辜负了这些好草,自己也休息一会儿。

正想着这些,忽然听见“扑棱棱”一阵响,抬头一看,原来是一群鸟儿在不远处飞了起来,很显然是被她惊起的。她刚想细看那是些什么鸟,身后又“扑塌塌”一阵响,还没等她转过身,身前身后一齐响了起来,周围有无数只鸟儿一起往起飞,声音像爆豆子一般,扬起的土尘给她落了一身一脸。她正惊奇得不知所措,面前突然“嘎”地响了一声,一只大鸟从她的脚下腾起,飞了一人多高后又落在地上,回头朝她望了一眼后,又扑闪着翅膀拖着屁股,连飞带爬大叫着逃向远处,吓得她一个屁墩坐在了地上。

这时候她才发现身边有一个鸟窝,窝里有七八个鸟蛋。那鸟蛋比成年男子的拳头还大,形体椭圆,颜色肉红,似乎还有一点透明。显然是刚才那只大鸟的窝,这些正是它孵着的蛋。

看着这几个蛋,白姆又一次轻松了,心想:真正是时来运到,走路拾得个元宝,原来有这么好的东西在等我啊!现在好了,我把这几个大蛋捡了回去,用清油一炒,就着糌粑美美地吃上一顿,也不枉我辛苦半日,出来一回。说罢就揭起衣襟,准备俯下身子捡拾。就在这时,她吃惊地发现那鸟窝不是一个两个,而是遍地都是;那鸟蛋也不是一处两处,每一窝里都有。更离奇的是,这些鸟窝不像别的地方那样在柴草林里隐着,而是大大方方的明摆着;那蛋的颜色更是丰富得奇怪,肉红之外,还有浅蓝的、月白的、豆青的、橘黄的、淡绿的,什么样的都有。

这时候的白姆高兴糊涂了,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了牛,只有这些鸟蛋;脑子里顾不了想别的了,只忙着想怎么把这些蛋一颗不留地带走。她先是忙着往一块捡,后来又绞尽脑汁想办法装,再后来又考虑怎么拿,一环套一环,环环紧相接,直折腾得她头如斗大,眼冒金星,口里又苦又干。就在她脱下贴身的衬衣,扎了口子,将那些鸟蛋装好,准备赶上牦牛回家时,才发现那些牦牛赶不动了,一个个撅着屁股、瞪大眼睛、埋着头,只管把那青草往嘴里搂。一喝它们不理,二吆它们不动,白姆忍不住了骂了一声,领头的那头公牛竟转过头来,鼻子口里三股气,用眼睛瞪她,一股子不服气的样子。

白姆这一气可就非同小可,挥了鞭子朝那牛抽去,想煞一煞它的戾气,让它做个听话的榜样。谁知那牛不但不听招呼,反而乍着角朝她冲了过来。她一闪身子让过,然后抡起鞭子准备狠抽它一鞭,谁知那牛转圈儿奔起来,整个牛群也跟着奔了起来,像逗她玩似的。

就在白姆和牛群这么一前一后追逐的时候,空中突然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活像一个大到不可想象的人对着地面“扑扑”地吹气一般。随着这声音的到来,岛面先是微微一震,紧接着就起了一股怪风。那风不是像平时一样或南北或东西往一个方向刮,也不像旋风一样转着圈儿螺旋式地刮,而是从四下里朝中心处刮,把地下的东西先朝岛心方向刮上去,又像浪头一样折回来,朝相反方向抛。风的劲头很大,不要说东西了,连人都快要被抛起来了。白姆死死扣住两个田鼠洞,才没被刮走。

风还没停,响声就起来了。不是风的响声,也不是风刮倒什么发出的响声,而是一种撞击声、断裂声、挤压声、突起声。响声起处只见黄豆大的冰渣子铺天盖地地往下落,像下冰雹一样。打得白姆双手抱头,倒插在地上,动也不敢动。直到响声停了,冰雹住了,才战战兢兢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差点把白姆给吓死,她看不到湖面了,能看到的只是冰楂子墙,足有两三米高。冰墙把整个小岛围了一圈,没留下一点缝隙,之外就是蓝汪汪的湖水。她的鞭子和捡来的鸟蛋连同那内衣早不知哪里去了,好在牦牛还在,一头不少地匍匐在她的周围,跪了前腿、瞪了大眼看着她不住地哀号。

面对这一情景,白姆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想:这下完了,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没有干粮,没有衣服,没有备日常的用品,看来要在这孤岛上死呀。想到这里,不由得悲从心中来,失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细数自己一生的恓惶。

说起来,白姆的命也够苦了,一生也够恓惶了。她三岁上丧父,七岁上失母,上没叔伯姑姨,下无兄弟姐妹,连近一点的亲戚也没有一个。真正是“天上下雨地上滑,个人跌倒自己爬”。好在周围邻居对她好,给她吃,给她喝,教她做饭,长大成人后,又给她瞅了个对象,立了个家。可惜的是她自己不争气,结婚多年瞎好怀不上个孩子,急得两口子今天许愿,明天拜神灵,把能想到的法子全想了,会耍的“般数”直耍尽,结果什么事也没有顶。不顶事那就拉倒算了,全当响应“计划生育”号召了,可就这老天还不依饶,硬把她相依为命的丈夫也夺走了。

想到此时,她哭得更伤心了,直哭得坐在那里睡着了。正睡着时,忽然觉得四周一片温热,手上有软软的东西在一下一下轻轻地刷,还有一种像拉风箱似的声音在有节奏地响。这一切构成一种十分奇特的氛围,令她明明知道自己醒着,明明知道自己的处境,但就是个醒不来。抬胳膊,胳膊沉;抬腿,腿重,像睡魇了一样。正在这时,突然听见“哞”的一声,是牦牛的叫声,她一下子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只见四下里都是她的牦牛,有站的、有跪的,还有用舌头给她舔手的,那暖洋洋的感觉就来自它们的呼吸。

看着它们那期待的眼睛,白姆一下子振作起来了,觉得自己不能消沉了,应该挺起身子克服困难。就是不为自己着急,也应该为这些可爱牦牛着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了这些期待的目光。

主意一定,精神大增,白姆立刻变得昂扬起来了。她细细理了一下困难的种类多少和克服的难度,心里一下子有底了。

吃的问题还不是最难办的,岛上有青草,牦牛管够吃;岛上有鸟蛋,自己能将就着吃,关键是吃水困难。鬼湖是咸水湖,这水既不能食又不能用,只能用雨水或雪水。雨水和雪水倒不是没有,而是很难保存。其次是没有火,不但得吃生蛋、喝生水,取暖更是大问题,这里昼夜温差大,晚上温度在零度左右,冻坏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事。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想办法克服。

谁知取暖的问题解决得最轻松,一点也没费力——一到晚上牦牛感觉到害怕,都往她身边聚,她的身前身后都是牦牛,身对身、肉贴肉,真正是相互体贴,抱团取暖,除了不觉得冷,还觉得很温馨。大问题最终还是出在吃鸟蛋上了,当那些大鸟儿发现她专门吃蛋时,就成群结队朝她示威,先是一群一伙地朝她嚎叫,后是一拨一拨地向她进攻。有一次她刚抓起一颗鸟蛋,正准备往嘴里送,半空扑下来一只大鸟,一嘴头啄在她的手腕上,当下鲜血直流,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敢吃蛋。幸运的是,她在这次受挫中学会了吃鱼——那大鸟嘴里噙着一条鱼,而这种鱼湖里有的是,生鱼比生蛋还好吃。

困难不是解决一个少一个,而是越解决越多。这个问题刚解决,那个问题又来了。物质的问题解决了,精神的问题又来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陪伴。有好几天时间,她都在深深期待着,不期待别的,只希望有人能把她骂上一顿,最好是无缘无故地骂上一顿,让她体会一下受委屈的滋味。这时她突然明白了一大道理:人的追求没有止境,人的欲望无法满足;人的幸福不是物质的丰富,而是精神的放松;不能靠外边赐予,而要靠个人来调整;不能和过得好的比,而是要和比自己差的比。和前者比只能收获自卑,增加烦恼,和后者比且凭空得到自信,增加快乐。这么一想,心态立刻放松了,心情马上变好了,不但不寂寞了,反而开始享受这种宁静和自由了。

思想上的疙瘩解开后,人就坦然多了,她白天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看雄鹰在蓝天上翱翔,听鸟儿在蒿枝上欢歌、虫儿在草丛间低吟,晚上要么和那些牦牛对话,和它们一起仰望星空,要么就放开嗓门在岛边高歌,把汹涌的波涛当作天然的和声。只是,每当雨后初晴,空气透明的时候,她会扬着衣服朝着村里呼喊,将能知道的每个村人的名字,不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和自己关系好的不好的都要喊一遍。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太微弱了,那边根本没可能听见,但她还是满怀热望,期望得到神灵的帮助,希望奇迹的出现。

令她意外的是那奇迹还真出现了,出现在一个雨后的黄昏。当时她正在水边坐着,忽然发现湖面上漂着一个圆圆的东西,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一会儿过来了,一会儿又过去了;开初像头牛,后来像个人,最后看倒像件衣裳。那东西在前面漂,白姆在后边追,一直追出好远,才在一个回水湾里将它截住。这时她才发现那既不是牛也不是人,原来是一个大笸箩,里面放着个大塑料袋子,袋子里装着吃的、穿的、用的,很显然这是村里人特意给她的。看到这些东西,白姆一下子忍不住了,一头扑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天旋地转,嗓子发干,浑身软得像一片面一般。她对村庄那边,从心底上一字一顿地喊:“可爱的乡亲,可爱的邻居,可爱的叔叔婶婶兄弟姐妹们,我以为你们把我忘记了,原来你们还没忘啊!”

乡亲们怎么会忘记她呢?打从她上岛那天开始,乡亲们的心就在空里悬着,开先以为她先一个人转了牧场,就到那边去打问。一问,没有。连忙分头四下里寻找,一直寻好长时间,把旮旯拐角都寻遍,连个影子也没见。这时大家开始胡盘算了,虽然嘴里不说,但心里头都以为她不在人世了。就在这时,一个小孩在放羊时,发现鸟岛上好像有些牦牛,就把这事说给了大人。人们这才注意到这里,一次次朝这里望,可就是看不清楚。最后,有人从边防部队借了一架望远镜,才发现白姆和她的牦牛。

看到是看到了,但怎么过去又成了问题,这里一没有船,二没有人会游泳,在这样一个高海拔的湖泊中,怎么能把白姆和她的牦牛解救出来?为此,村里派人买了个羊皮筏子,组织几个年轻胆大的小伙子往过划,没想到刚划了一两公里就被风给刮了回来,岛没上成还差点闹出人命。

打这以后,人们再也不敢这样做了,他们以为白姆可能是触犯了神灵,受到了湖神的惩罚,靠人力无法解救。于是,就在湖边烧了香,磕了头,然后弄了一笸箩东西给岛上漂去。心想:如果能收到,就是湖神宽恕了白姆;如果收不到,那就是神的旨意,就没有办法了。放漂之后,一边请了喇嘛在湖边念经,为白姆祈祷,一边派人在山头上用望远镜朝岛上看,看收到了没有。当他们看见白姆收到这东西后,悬着的心就落了下来,于是就选天气晴朗、风顺风利时定期给她漂一些东西过去。

当然,不是所有的东西白姆都能收到,有时候风向一变就被刮到其他地方,或风力一大又翻在湖里了。不过,总是收到的多,丢掉的少,够她吃用了。更重要的是,由于有了这样的联系,白姆的自信心增强了,心里有了盼头了,那日子也就过得快多了。

说话间大半年过去了,等到十一月大雪封了山,湖面冰层上能托得住牛,白姆才和牦牛们回到了村里。

这就是白姆被困鬼湖鸟岛的故事,打这以后,再没有人去过鸟岛,那里就成了鸟的天堂,人们称它为鬼湖上的神岛。

戴项链的雪豹

在普兰县多油村附近的山野里,出没着一只“戴项链”的雪豹。它不仅不攻击人类,不伤害家畜,还成了人们的好朋友,家畜的保护神。

要说清这事还得从20世纪70年代说起。那时是大集体,多油村生产大队嘎入生产队的两个放牧员在为队里放羊时,遭到了一只雪豹的袭击。雪豹特别凶猛,进羊群如入无人之地,根本没把两个放牧员放在眼里。面对它,羊全都吓坏了,瘫软在地上不会动弹,只会颤着声呻吟。雪豹逮住羊就咬,不咬别处,只咬脖颈。咬倒了也不吃,吸几口血再咬下一只。直到咬到第三只时,两个放牧员才回过神来,抡圆了羊铲朝它身上猛砍,想把它赶走。可这家伙灵敏得像猴子一般,不但闪过了羊铲,还差点咬在人身上。两人一看没办法,留下一人守候羊群,另一个回村叫人来支援。

那人说是守着,其实只能是看着雪豹咬羊。雪豹咬羊比猫吃老鼠还从容,先是一爪子踏倒,然后一口咬在喉咙上,腰一搐,就差不多把血吸干了,前后也就是两三分钟。不到一个小时工夫,它就咬倒了四十只羊。更令人意外的是,这畜生咬完喝足后,还把那些死羊一只只叨起来,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块,这才大摇大摆地离开。

那人一看雪豹要走就急,心想:人家让我守着羊,现在羊被咬死这么多,如果我连它去了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向村里人交代?于是便乍了胆子尾随上去。雪豹走得快,他跟得快;雪豹走得慢,他跟得慢,只是不肯丢手。跟着跟着,发现不对了,先是那畜生走得慢了,走几步就得歇一歇;后来是它的步履越来越乱,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像拧麻花一样,到最后竟卧在地上了。这时,村人来了,于是便一拥而上,有的搬起石头砸,有的抡起棒子打,生怕它跑了。开始,雪豹还动弹一下,后来就彻底没了动静,众人还要打,一个老者喝令众人:“不要打了,看我的!”说完拨开众人走上前去,朝着那畜生的脑门猛踢了两脚,那畜生像叹气一般“呜”的一身,然后口吐鲜血死了。

这时老人才告诉大伙说,雪豹喜欢喝羊血,但喝多了也会醉,得过好长时间才能醒来,这时候不要乱打,只需在致命处猛踢一下,就死了;还有,这样做可以保住皮子的完好。

一席话说得众人心服口服,于是剔骨剥皮,肉分给大家,把那皮子给了老人,以奖励他的功劳。

谁知老者不但不肯接受,反而朝着众人道起歉来了,说,我这事没做好,不该打死那雪豹,人和野兽都是命啊,这样冤冤相报,何时才算个了?仇应该用恩来解啊。说罢,仰天长叹,泪如雨下。

众人见他这样说,嘴里没说什么,心里老大不美气的,心想:这老汉奇怪,大家好心敬他,他除不感激,还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不识抬举。在回家的路上,众人还把那老者嘲笑了半天。

谁知老者的话马上就得到验证——当天晚上人睡定后,有一只雪豹冲进村里,它不咬别的生产队的羊子,专咬嘎入生产队的,咬死了连血都不吸就跑了。显然,这不是偶然的袭击,而是有意地报复。更令人惊奇的是,这只雪豹无论体型、行为甚至声音都和被人们打死的那只雪豹一模一样,人们都说这可能是死者的孩子。

嘎入生产队的年轻人恼了,决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来个斩草除根!那时他们手里都有猎枪,就集中精壮力量持枪夜夜守候,天天跟山,只要有雪豹出现就准备就地消灭。

谁知这事并不顺利,他们等了好长时间,那雪豹再也没有来,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在他们准备放弃这个计划时,那头雪豹又出现了。它冲进一个妇女放着的羊群,一下子又咬倒三十多只羊,还和前次一样,咬倒后并没有走,而是将那些死羊噙起来码在一起,像展览一样。

就在雪豹肆无忌惮地行凶时,放羊的妇女却坐在一旁发愣,她已经完全被吓呆了,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又怕自己一动弹那雪豹就会扑过来伤害自己,只盼望那畜生马上离开,然后让自己回家。好容易等到雪豹转身往远处走,她正准备离开,它又折转身子朝她走来。她这一吓非同小可,一下瘫坐在地上,总以为雪豹来咬她了,却惊异地发现雪豹也卧倒了,还不是平平常常地卧倒,也像瘫了一样,就像她似的。这时候她马上想起前一向队里打死雪豹的情景,知道雪豹吸羊血过多醉了,一下子就不怕了,翻身就跑回村子里叫人。村人一听,那能怠慢,纷纷拿着猎枪、铁镐、铁链,骑着马飞奔而来。

赶去一看,只见雪豹醉得一摊泥似的,任凭人们怎么吵闹也不动弹一下。人们有的抄起了的铁镐,有的端起了猎枪,有的举起了石头,正准备动手打死它,一个牧民要大家先不要动,他想用铁链将畜生拴住,等它醒来后让村里人好好看看,然后再打死它。众人都同意他的意见,只是担心套链子时会不会有危险,于是几杆猎枪一齐对准它的头,若它一醒来就开枪打死。好在它没有醒来,像猫一样憨憨地睡着,那人将一只拴狗的铁链子套在它的脖子上,然后用铁丝缠了又缠,紧了又紧,最后把铁链子拴在钉在地上的铁桩上,这才坐下来等它醒来。

这畜生真是醉深了,人们等了大半天,它才醒来。一醒来就来劲了,一个失惊站起,一个鱼跃向前扑去,被铁链拽倒后才注意到自己脖子上的铁链。就这还不服气,先是拼命地往开挣,后来看不行,竟用牙齿咬开铁链了,直咬得铁链上火星子乱迸,一副凶恶的表情。

一看这玩意它啃不断,又开始新一轮的猛冲猛撞。众人一见它不老实,加之它又咬死那么多羊,且拴在铁桩上伤不到人,一齐凑到跟前,用石头砸,用棒子打,用鞭子抽,几个猎枪手拉上了枪栓,黑洞洞的一排枪口一齐对准了雪豹。就在人们正准备扣扳机的一瞬,那个老人又赶了过来,他一下挡在了枪口前,涨红着脸说,不要打死它,不能冤冤相报!我们是人,不能和一个野兽一般见识,应该给它一次机会。有人说,难道它不该死吗?它咬死我们多少羊啊!老人生气了,它咬死了你父亲没有?可咱们打死了它的父亲啊!说着,老人就一步一步走到拴雪豹的铁桩跟前,解开了铁索。由于藏民族一般不杀生,加上这个老人德高望重,人们只好撤离了。

看到人们放了它,这只死里逃生的雪豹久久地跪在地上不起来,直到人们都离开,才慢慢地站起来向远处走去。由于当时没有人敢给它解脖子上的铁链,所以这铁链就一只戴在它的脖子上,戴项链的雪豹也是以此而得名的。

这只雪豹还真通人性,懂感恩。打这天后,它从来没有伤害过村里的一只牛羊牲畜。尽管,人们在放牧中也经常遇见过它捕猎的别的动物,但它从不靠近牛羊。更令人惊奇的是,牛羊牲畜遇到什么麻烦,它还会挺身而出去帮助。本来雪豹与野狼为盟友,互不侵犯,互不干涉。但为了报答人们对它的放生之恩,这只雪豹和野狼发生过多次恶战。有一次,村里一个牧羊人在放牧中遭遇几只野狼的袭击,多只羊子被咬伤,正在他不知所措之时,戴项链的雪豹闪电般出现了,直取野狼,野狼只能放开牛羊狼狈逃走。

还有一次,村里一个孩子在放牦牛时,遇到了七八只野狼。狼群四面包抄过来向牦牛进攻,牦牛掉转屁股背靠背靠着围成圈防守。双方相持好久,不分胜负,孩子则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最后野狼终于打开了缺口,咬伤了一只牦牛的腿。牦牛群顿时乱了阵营,四散奔跑开了。狼群见其他牦牛都跑了,一哄而上向受伤的牦牛扑去,将那牦牛团团围住,就要下爪。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猛听见一声低吼,紧接着一股黄尘卷了过来。黄风起处,才看见来的正是那只戴项链的雪豹,纵身一跳,竟跳出一丈多远,铁链子在脖子上叮当作响,吓得一只野狼跌倒在地,连着打了几个滚儿才逃走了,直逗得那放牛孩子流着眼泪笑出声来。

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这雪豹成了这里家畜的安保员,只要有它在,村里牲畜再也没受到伤害;也就是从这时开始,牧民们把这雪豹看成了“自己人”,每到大雪封山或过个节日什么的,牧民们就会把一些牛羊肉放在它经常出没的那条沟里让它吃。雪豹也吃惯了,只要见到沟里进来人,就知道是给它送吃的来了,就跑下山来,和顺得像家畜一样。

家牦牛和野牦牛

我刚来普兰不久,到霍尔乡下乡,有人告诉我,自打退牧还草全面落实野生动物保护法以后,这里的野牦牛胆子大了,不仅不像过去一样见人就跑,而是主动向人和家牦牛靠近,有时竟和家牦牛一块吃草嬉闹,有的还成了家牦牛的情侣,悄悄地钻在牛圈里赶都赶不走。我当时没太在意这事,只当作是笑谈,一听了之。

2014年春季,县林业局的同志专门向我汇报说,贡珠湖一带来了二百多头野牦牛,不但把春季草场的草吃光了,还把家牦牛的圈也占了,害得家牦牛一没吃处二没宿处,反而成了野牦牛了。牧民想把它们赶走,但又担心在赶的时候伤了野牦牛,进而违反了《野生动物保护法》,因此向他们请示怎么办,他也觉得吃不准。说到这里,他问我,书记,你看这该怎么办?

这当然是个大事,野生动物保护固然重要,但也不能把家养的牲畜挤得无处存身啊。二者的关系怎么摆,怎么协调,确实是个值得认真对待的新问题。于是,我便和县林业局、农牧局、公安局、霍尔乡的同志一道,来到了贡珠湖边作了一次专题考察。

说心里话,开初我对这事的真实程度是有点怀疑的,直到驱车前去的路上,,我还以为他们反映的是个别现象,心里总想万一这次碰不上野牦牛怎么办,是不是还得来一回?正这么想着,同车坐着的乡上的同志触了我一下,说,高书记,你看!

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只见不远处有黑压压一大片牦牛,少说也有二三百头。但据我看,无论在体型上个头上还是步态上都和家牦牛没有什么区别,就问他们,这真是野牦牛吗?我怎么看不出来呢?

他们笑着说,这个不奇怪,要区分它们远看不行,得近距离观察,你没有在近处看过,所以觉得一样。说着他们就详细介绍了家牦牛和野牦牛主要区别:野牦牛个头大,家牦牛个头小;野牦牛毛粗,家牦牛毛细;野牦牛肩部凸显,家牦牛肩部扁平;野牦牛胸部毛长,家牦牛胸部毛短;野牦牛毛色黑中泛紫,家牦牛毛色黑中泛红;野牦牛叫声像猪,家牦牛叫声像牛;野牦牛看人时特别警惕,随时准备逃走,家牦牛就不会这样。按他们的说法,我比对着旁边的一群家牦牛细心观察一会儿,还真的是野牦牛。

说话间已经到了野牦牛跟前,一群人下了车,拿着铁锨、鞭子朝它们逼近,想赶开它们。不知是群大,还是别的原因,它们竟不怕我们。我们追,它们退;我们一停,它们又折了回来,几次三番地和我们兜圈子。最后实在没办法,随行的民警只好朝天开了几枪,才把它们吓跑。

因为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群的野牦牛,我感觉十分好奇,在开会的间隙和返回的路上,不停地向随行的同志了解有关情况。他们都知道得很多,每个人都能讲一大堆,下面就是他们讲述的三个小故事。

第一个小故事说野牦牛和家牦牛“相恋”的事。

2010年秋季的一天,贡珠村一个牧民在湖边放牛。他家的那只公牦牛正领着一群母牦牛在湖边悠闲地漫步,显得从容而又自信。湖边绿草茵茵,野花点点,湖面上倒映着蓝天和白云,风景实在是好看。那人正在欣赏这些,突然觉得身后有风掠过,回来一看,吃了一惊,只见一头野公牦牛从山坡上飞奔下来,尾巴倒竖,胸毛飞扬,眼瞪得像铜铃一般大,直向牛群冲来。这时正是牦牛发情交配的季节,显然,它是冲着这些母牦牛来的。牧人正不知怎么办时,那野公牦牛已经冲进了牛群,追着一头母牦牛乱转。这时,他家那头家公牦牛才反应过来,立即缩了身子,低了脑袋,像铲车一样朝野公牦牛冲了过去。野公牦牛不应战,只是放开刚才追的那头母牛,返身又去追另一母牛。家公牦牛又挡,野公牦牛换了一头再追,家公牦牛还是挡。这时,野公牦牛似乎生气了,扎稳四蹄,端着脑袋,朝那家公牦牛直瞪眼睛,鼻子嘴里三股气呼呼有声,一副要恶斗的样子。母牛都围了过来看,牧人也觉得有趣,也想走近一些看个清楚。谁知还没等他过去,那野公牦牛却撤了,朝着来路退了回去,先是慢慢走,后来竟跑了起来。看得牧人由不得失笑,心想:动物和人一样,也有咋咋呼呼、外强中干的呀。正想躺下继续看风景时,忽然听见牛群里“哞”地叫了一声,回头一看,原来几只家母牦牛朝那野公牦牛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叫着。

野公牦牛最初还没有反应,直到那些母牦牛快跑到面前时,才兴奋起来,撒开四蹄,甩着尾巴迎了过来。就在两方马上要遇在一起时,家公牦牛像箭一样冲了过来,横在母牛的前边。家野两只公牦牛,二话没说便抵了起来。先是退出老远后扑上来抵,后是昂起前蹄跳起来抵,后来双方都累得不行了,不退也不跳了,只是将角抵在一起,相互推着转圈。不知转了多长时间,家公牦牛明显力不能支,被推在一土楞下歪着脑袋一动不动了,那野公牦牛还蹬直后腿死死地抵着。

牧人一看野公牦牛占了上风,抡起鞭子就上前助阵。可家公牦牛一见主人上来,立即腾出身子跑了,野公牦牛正准备追赶这只家公牦牛,但看到牧人手里的鞭子,以为要打它,于是就朝他冲了过来。吓得牧人慌了神,一下子跳进了湖里,这才逃过一场灾难。

看见牧人跳进湖里,野牦牛也不追赶了,掉头找那些家母牦牛去了,双方一拍即合,亲密成一团,喧嚣成一片,激情成一堆。而那只家公牦牛再也不表示什么,只是静静地吃草,好像这一切与它无关似的。直到晚上回家的时候,野公牦牛还不肯离开,怎么驱赶都不济事。牧人看看无法,只好由它去了。从此,这只野牦牛就成了他家的种公牛,他的牛出山它跟着出山,他的牛进圈它跟着进圈,直到牦牛的发情期过了,才悄悄地离开。

第二年六月份,这头野牦牛和家牦牛交配的几十只小牛犊出生了,一个个毛色油亮,个高体壮,精精神神,只有一点不好,就是喜欢奔跑争斗,有时一出山就跑得不见了,有的竟一天两天不回来,但大部分到了晚上就回来了。

打这以后,每年到了牦牛发情的时候,这只野牦牛就跑来了,年年如此,风雨无阻。只是有一年,他家搬了房子,草场也跟着转了,这只野公牦牛找不到了,就天天在老地方转悠,到了晚上还放声嚎叫。周围人烦得不行,就把它赶开。可晚上赶开,白天又来了,就是不肯离开,直到最后找到这些母牦牛为止。

第二个小故事更奇,说的是家母牦牛和野公牦牛“私奔”的事。

2012年秋季,霍尔乡帮仁村一牧民的牦牛群里也闯进来一头野公牦牛。当时正是牦牛发情期,这头野公牦牛是来找情侣的。但这个牧民不喜欢这样,嫌这样杂交后产下的小牦牛难管理,就和妻子一起拼尽全力往外赶。开初用棍棒和石头打,后来竟开着小车用保险杠撞,虽然费了不少劲,但还是把它赶走了。

被赶走的那野公牦牛并不死心,有一天晚上,竟跳过短墙潜入他家的牛圈,和母牦牛偷偷交欢。牧民正在睡梦中,听见不对劲,就披了件衣服起来察看,一看是这样,就拿了棍子隔栏戳,想把它赶出去。没想到这家伙竟一头向他顶了过来,不是他躲得快,还不知会被撞成什么样子了。牧民一看不行,叫来了几个邻居,一齐拿上棍子驱赶,才将它赶走了。

牧民这才放心了,回去睡觉。第二天放牛时发现牦牛好像少了一些,细心一清点,果然少了五头母牛。开始,他以为是跑附近哪一块草地上了,找了好几遍,就是没找着。后来又想是不是跑到村里的其他牛群里了,发情季节牛相互跑也是正常事。但找遍了村里的所有牛群,找了好一段时间,连个踪影也找不到,只好作罢。

过了差不多一年的工夫,就在人们几乎把这事忘了的时候,那五头母牦牛回来了,自己回来不算,还带回来八头小牛犊,其中是五头家牛犊,三头野牛犊。这时候,牧民才明白这五头母牦牛不是走失了,而是连夜跟着那只野公牦牛私奔了。这些小牛犊,就是它们的孩子。

此事一传开,村人都觉得稀罕,大人孩子都跑来看热闹。正看时,忽听见不远的山坡上又有牛在叫,一看正是那头野公牦牛。那牧民正不知如何是好,村人劝他说,还犹豫什么,赶快把人家请回来。去年人家带出去你们五头牛,今天还回来十三头,硬硬赚了八头,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说得村人都笑,边笑边帮他把那野公牦牛赶回来。

从此,那头野公牦牛和它的几个牛犊都加入了这家人的牛群,和其他牛一块出山,一块进圈,像家牛一样。

第三个小故事是个笑话,说的是一头野牦牛“披”走了一个牧民的大衣。

2014年冬天普兰县遭受了几十年不遇的暴雪,积雪厚度达到两米多,牧草都被大雪埋了。牧区所有的家畜几乎都得靠国家拨付的救灾饲料生存,那些野牦牛没有这个条件,只能瞪着眼睛挨饿。实在饿得招架不住了,就往有人的地方跑,想找一些吃的救急。

要是在以前,这可是捕杀野牦牛的好机会,一把干草就可引诱一头野牦牛上钩。可现在不同了,由于有关野生动物保护的宣传深入人心,执法严格,加上信佛教的人大都以慈悲为怀,所以人们不但不伤害这些可怜的生灵,还竭尽全力帮助它们渡此难关。许多人将上面发给他们的救济饲料,匀出一些放在空地上,让野牦牛充饥。几次之后,这些野牦牛习惯了,只要看到有人往这块空地上走,就往这里跑。开先还少,到后来越来越多。来的多需要的饲料就多,于是,政府和寺院、民间一齐联手,尽最大可能动员人们救济这些野牦牛。每到中午时分,村前村后的空地上,处处有人施舍饲料,虔诚得像敬神一般;山梁上、山坡上野牦牛成群结队地往下飞奔,扬起的雪尘像滚动的雾团一样壮观,俨然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心甘情愿地施舍,有人甚至还借着这个机会想占点便宜。这其中有一位想占便宜的牧民,还倒贴了一件大衣。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这人发现一只野牦牛饿得头也抬不起来,好像马上就不行了。这时他没有想办法喂它,而是想,这只牦牛要是真的死了,光牛肉、牛头、牛鞭、牛皮,少说也能值个好几千元,如果让我一个人得了,该多好!但这野牦牛卧的地方正好是他和另一家人地块交界处,按照当地村规民约,这样的情况下,只能一家一半。他觉得这样很吃亏,就像自己看见被人遗失在路上的钱包要和别人平分那样心里不平衡,于是他就绞尽脑汁想了个主意。先是想把野牦牛拉到自己的地块上,后来想,不敢!因为这样很容易留下痕迹,会被村人误以为是他害死了野牦牛,弄不好会被判刑的。他灵机一动,想出了个十分奇特的办法:不给那野牦牛喂东西,而是脱下大衣将它盖住,这样可一举两得:一则可以防止别人喂它,促进其死亡,二则它死亡后有大衣做标识,证明这是在他救助无果后死去的,与邻居无关。想到这里便回家去了,专等野牦牛的死讯。第二天去找牛的尸体时,发现不但野牦牛不见了,他的棉大衣也没有了。

原来,野牦牛是被邻家救活的。那天晚上,邻居发现野牦牛身上披着这个人的棉大衣时,心想,邻居人真好,把自己的棉大衣都让给了野牦牛,我要向他学习,也要帮助这可怜的生灵,于是便把自己家里的饲料拿出来倒在了野牦牛跟前,还端了热汤让它喝。这只野牦牛有棉大衣御寒,有精饲料充饥,有热汤解渴,很快就缓了过来,然后“披”着棉大衣一步一摇地走进了深山。

圣湖里的鱼和鸟

第一次在圣湖边上看鸟,给我的感觉是意外。

那是2013年7月的一天,蓝天上飘游着白云,清风里弥漫着草香,沿着水碧岸绿的圣湖湖畔,我前往建在湖边上的五座寺庙慰问。时时鹤鸣鹭唱,处处鸥飞鸭戏,令我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这些鸟儿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不诧生——车近不惊,人到不理。不论是成群结队的斑头雁,还是出双入对的野鸳鸯;不管是在半空盘旋的棕头鸥,还是在地上游荡的黑颈鹤,一律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不卑不亢。更令人奇怪的是它们还会主动和人交流,我们拍照时,会摆出架势给我们摆造型。我们开车离开时,它们还朴愣着翅膀在车前后绕着飞,像是挽留又像是送行。

这里还有一种景致是鸟窝。和别处不一样,这里的鸟窝不藏着掖着,全都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有的在岸边的石头丛中,有的在湖边的水滩上,哪里顺手就在哪里建。鸟窝多数都不空着,有的里面躺着几颗鸟蛋,有的里面卧着几只小鸟。蛋呈多种色,淡青、月白、粉红、奶油不等;小鸟种类杂,鸭儿、鸥儿、鹭儿、雁儿什么都有。

同行的同志告诉我,这里的鸟儿不怕人和鸟窝不设防的主要原因有两点:一是佛教戒杀生,二是圣湖规矩硬。谁敢在这里任性,不要说让管理人员遇上了,就是当地群众发现了也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可能就是因为这些原因,这里的动物自由得让人不可思议。

看完鸟窝后,我进了第一个慰问点果粗寺,寺里的住持把我让进了他住的屋子。一进门我就吃了一惊,屋里有很多雪鸡,满地乱转。我以为是他们喂养的,一了解才知道全是来这里“串门”的。主持说,这些雪鸡已经成了寺庙的常客,每天早晚开饭时总在这里蹭食,就是平时有了剩饭、洒了粮食,只要站院里叫一声,它们马上就来了。

好像为证明他的话,正说话间,一只小雪鸡忽然跃上茶几,一展翅跳上了他的肩膀。上去后还不闲着,睁着黑亮亮的眼睛看着我们,好像在说,你看我多受欢迎。住持笑着说,要说养,这只小雪鸡倒沾点边儿。它刚出窝不久,不知患了什么病,倒在了庙门前,我们硬是用灌药的办法救过来。正因为这个,它比其他雪鸡就“有理”多了,成天跟屁虫似的,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不过它很懂事,很识眼色。我念经或做法事时,从不捣乱,一旦看见我闲了就闹腾开了。特别是来了客人,更闹腾得厉害,像爱表现的孩子一样,不夸它一场决不会罢休。说完,抚摸着小雪鸡对它说,好了,好了,我已经给客人夸了你了,快去玩去。小雪鸡一听,腰一耸,翅膀一展,“特儿”一下飞出门去了,看得我和同行的人愣了好一会儿,像在梦中一样。

如果说第一次在圣湖边上看鸟让我感到意外,那么第一次在圣湖见到鱼就只能用吃惊形容了。

那是2014年5月的一天,我下乡路过圣湖,车子行驶到一条小河边时,司机把车停下来说,这小河里面都是鱼,得把这些鱼赶走,不然一轮胎过去不知要辗死多少!我知道藏人不杀生,但我看不见河里有鱼啊。不但开先没看见,经他这么一说,我把头探出车窗,认真地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看见,只见河面上黑黝黝的一片,像是河泥。我正在纳闷时,司机已经走到了河边,他刚一伸脚,那些“河泥”立即翻腾起来,原来河里不是没有鱼,而是全是鱼,由于鱼太多,静止时反而看不见水了。现在鱼一动,月白色的肚皮就翻起来了,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耀眼。

司机见我疑惑,解释说,这是些高山冷水鱼,平时在湖里的深水中,现在要产卵,才从湖里游到河里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挽起裤管下水去赶鱼,但赶了半天还是没赶走。鱼太多了,一条靠一条,一层垒一层,脚进去时,鱼让开点空间,脚一抬,鱼又回去了。我看他一个人忙不过来,也挽起裤管帮忙赶。两人折腾了好半天,最后终于“赶”出一条缝来,但我们上了车发动起来准备过河时,那缝又合到一起去了。没办法,我们只好绕了几公里路从一座桥上通过。

过桥时,看见几个边防战士正在河里捞鱼——把一个小竹篮子按进河里,往上一提,水漏了,留下大半篮子鱼。他们挑出几条大的扔进桶里,把小的又放进河里,然后继续捞。我看见有趣,就让司机停了车,过去和他们聊了一会儿。

他们一共四个人,三个四川人,一个福建人,都是从水乡来的,都了解鱼的习性和种类。他们给我介绍,这里的鱼主要有兰格湖裸鲤、高原裸裂尻鱼、西藏高原鳅、细尾高原鳅几种,肉质嫩,多数还没鳞,既好吃又便于收拾,是上等的好鱼。他们问我,这么好的鱼,这么容易捉,但想不通的是当地人为什么不吃?见他们这样问,我就简单地介绍了这里人不吃鱼的原因,并告诉他们,抓几条吃是可以的,但一定要尊重当地风俗,维护军民团结。他们听了后连连点头表示同意,然后提着鱼回营房去了。

小战士离开后,我才发现这里不但鱼多,鸟也多,一问司机,才知道这些鸟也是来捉鱼吃的。鱼平时躲进深水里,不容易抓,现在到河里来了,河水又这么浅,鸟儿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不过这些鸟儿也太狠了,有的吃大鱼,有的吃小鱼,有的吃鱼卵,有的竟吃“疯心”了,专门啄着吃鱼的眼睛,看得人心里一阵一阵地痛。

鸟儿这么做理所当然地引起了当地人的注意,我看到有好几个藏民用石头驱赶鸟群。可惜的是这些鸟不好赶,前沟里赶,它们飞到后沟里;从这个河口赶开,它们又飞到另一个河口,像捉迷藏似的。我正想帮助他们赶一赶,突然发现那几个藏民一边赶鸟,一边还往篮子里捡拾死鱼,就问司机,这里的人不是不吃鱼么,捡它做什么?司机告诉我说,圣湖里的鱼,有药用功能,能治难产,外地人特别喜欢这里的鱼,一斤干鱼能卖好几百元钱,近年来圣湖边上的人都开始捡拾了,作为一种收入的来源。

听了这话,我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栏目责编:阎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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