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冯果川
2015-07-10朱晓琳
朱晓琳
冯果川是一位非常“另类”的建筑师,说他另类不是说他的设计有多么的稀奇古怪,而是因为他是一位社会性的建筑师。冯果川提出“走向日常的建筑学”的观点,指出当下中国建筑学的两支主流——国家意识形态大叙事与精英意识形态小叙事掩盖了建筑学更应该关注的、广泛存在的日常生活现实,他呼吁建筑学走向日常生活,关注大众。他用通俗的手法为大众解惑建筑学的意义,而不像有些设计师总是端着架子,用跟公众保持距离的方式来凸显自己的专业素养和建筑学的神秘,因此一直以来冯果川都主动地通过公益讲座、竞赛、投标、设计实践、儿童教育等多种方式来传递建筑学的基本知识,让人们更多地认识空间、了解城市,也让更多人可以运用建筑学的知识为自己争取权益,推动社会的进步。
冯果川的另类还有一个方面,就是非常敢于“说”,他对当代城市和社会问题敢于直言批评,这从他诸多的演讲和发表的文章中就可以窥见一二,例如他早在2010年和2013年就分别发表了《绿色幽灵》和《绿色凶猛》的文章,讨论了绿色建筑发展过程中的噱头化和欺骗性的现象,前些日子还在面向深圳市民的公众大讲堂上发表了“绿色建筑真的好吗?”的演说,吐槽了当今绿色建筑设计和建设中的诸多弊病和隐藏问题,可以说给火热的绿色建筑热潮泼了一瓢冷水,虽然他的这些言论在建筑行业内也引起了一些争议,但争议是一件好事,能够让大家头脑保持冷静,行业的发展也需要从正反两个方面去看待利弊,去发现问题,一边倒的局面终究会把原本的“意图”放大、曲解甚至歪曲,以至于最终走向歧途。
冯果川正是坚持用这种批判性的方式,一边以积极的态度与权力和资本互动、博弈,尝试以专业技能影响和揭示当下大规模空间生产的具体状态,为民众争取更平等的空间权利,推动社会关系的良性发展;一边满怀热情地在引导公众去思考建筑、空间、城市,让公众自觉地用建筑学的知识来维护自身的权益,从而推动社会的发展和进步。在此作为专业媒体,我们也希望他能够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影响更多的人!
AT:深圳曾处于整个中国创新之路的前沿,但是随着全球化的发展和各地开放放性的加强,深圳渐渐失去了前沿阵地的优势,深圳建筑的整体设计和建设水平都明显落后于北京、上海,而深圳的建筑设计也被贴上了“务实、效率和商业性”的标签。相信对此您也深有感触,那么您如何看待这—现象?
冯果川:我并没有和北京、上海的建筑师有太多交流,深圳建筑设计落后于以上两个城市的说法我只能说大概是这样。仅就建筑师生态而言,在北京、上海有不少大家关注的优秀建筑师,他们往往有着自己的建筑师事务所。这类独立建筑师在深圳相对较少。由深圳本地建筑师设计的重要的有影响的公共建筑也不多,深圳的建筑设计院往往被视作是做住宅设计的。这样的状态和90年代初深圳在全国建筑设计行业的影响力相比是有很悬殊的差距的。“务实、效率、商业性”的标签听上去也不错,但我还不敢说深圳建筑设计符合这样的标签。深圳设计落后的原因恐怕有很多方面,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这座城市本身在失去很多魅力,所以对人才缺乏吸引力;其次是行业和政府都对建筑设计行业的退步没有采取什么挽救的措施,任凭温水煮青蛙。深圳不适合小事务所生存,没有多少适合小事务所做的小项目、小研究,这和北京、上海的情况不一样。许多有追求的建筑师迫于形势只能寄身于设计院中,个性不太容易被释放出来。
AT:豪无疑问,现在的深圳是一个商业化程度非常高的城市,在这种环境下,我想建筑师往往会变得十分商业化。但通过与您以及深圳其他的一些青年建筑师的交流,发现大家都非常关注建筑的“公共性”,同时也注重塑造“人的体验”,大家通过各种方式(公益讲座、竞赛、投标、实践)积极地去推动社会的公平、交往和包容,这种现象让我很意外,也非常好奇是什么促使你们去做这些尝试?
冯果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深圳虽然丧失了很多吸引建筑师的魅力,但是深圳仍然是国内市民意识最强的城市,是一个思想氛围开放、包容、平等的城市。这种城市氛围影响了建筑师的工作。说氛围有点虚,说实在些,就是很多人也包括一些开发商和政府的公务员都有公民意识,同时深圳有不少自发的民间组织,自觉地参与和推动社会公共事务,这些力量催化了深圳建筑师的公民意识,使他们在设计中重视空间的公共利益,让建筑能尊重市民、服务市民。
AT:特别是我注意到您从去年开始开展了“小小建筑师”工坊的公开课,可以看出小朋友非常喜欢这个课程,十分开心。那么在与公众交流和教授小朋友的过程中,您又有哪些收获和体会?您开设这个公开课的初衷是什么?这与您的建筑创作有着怎样的关联?
冯果川:开设“小小建筑师课”的初衷有这样几点:首先是有感于中国大众对建筑学了解甚少,而建筑学作为一门复合而且现代的知识学科,不仅仅是了解当代文化的渠道,而且更重要的是知识本身是一种权力,让更多的人了解建筑学就是让更多人拥有关于空间的知识,让更多人可以运用建筑学知识为自己争取权益,推动社会的健康发展,所以想通过“小小建筑师”来普及建筑学知识。选择儿童作为对象,是希望从他们比较容易接受新知识的阶段,在还没有对建筑形成太多成见的年纪就进行培养。同时也因为儿童在中国家庭中的地位很重要,所以儿童感兴趣建筑会带动父母关注建筑,一人上课全家受益。第二个原因是我们关注到现在儿童的成长中由于虚拟技术的渗入,儿童的身体与外部现实世界的联系越来越弱,儿童获取的大量见闻都是虚拟的或间接的经验。
我们希望通过建筑学课程,特别是搭建活动,把儿童的身体调动起来。还有一点原因是我们觉得孩子们的协作能力对于他们未来融入社会、推动社会发展有很大的意义,我们的建筑行业恰好非常依赖协作。通过设计课和搭建课可以培养孩子们的团队协作能力和意识。我们四年前就开始了小小建筑师的课程,讲授与动手相结合,去年又推出了简化版和普及版。在小小建筑师公开课里,我们接触到平时工作中远远接触不到的数量众多的普通市民和孩子,这些交流让我们也意识到自身知识和专业带来的局限性,也帮助我们从专业外反观建筑学,其实也是在批判和扩充建筑学的知识体系。建筑设计是一个向社会开放的职业,需要不断地消化社会现实,与社会互动。开设公开课带给我专业工作之外的与社会互动的机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虽然是讲课,但也是在向社会学习。我希望这能帮助我让自己设计的建筑更贴近社会现实,更好地与市民互动。
AT:不管是公开课还是建筑设计,您始终强调开放性和互动性,比如您曾经发表过一篇题为“建筑还俗”的文章,指出当下语境中的种种建筑病态,倡导“走向日常的建筑学”,又比如您也在不同的项目实践中都尝试营造平易近人的公共空间,这背后我觉得其实反映的是您对建筑的“社会性”的一种思考维度。请具体谈谈您作为建筑师在社会层面的角色定位是怎样的?以及您对于建筑学的社会意义的理解。
冯果川:社会有软件也有硬件,建筑师做的建筑、环境、城市是社会硬件的重要组成部分。建筑师本身作为空间生产链条上的一环,自身的位置又是尴尬的,因为空间生产是由权力和资本掌控的,建筑师的角色是他们的工具。但是建筑师的职业责任(社会硬件的设计者应对社会负责,而不仅仅对甲方负责)和独立思考又在要求建筑师摆脱和抵抗权力和资本的宰制。这是一对矛盾的身份。对于建筑学的社会意义,我们可以参考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建筑空间在生产着特定的社会关系和生产关系,把本来是偶然的关系通过空间变得自然而然和不宜察觉。可以说建筑是意识形态机器的一部分,在建筑中通过人们对建筑空间的使用,将自己加工为权力和资本所需要的消费者、劳动者、顺民等等。
AT:在当下我国的建筑语境中,建筑的设计模式是自上而下的一种建筑活动,实际的使用者很难参与其中,同时建筑师的话语权又处于弱势地位。对于如何将公共性和对人的关注贯彻到设计中,恐怕是“做”的难度远远大于“说”,“用”的难度远远大干“做”,即便是做了,也许业主也并非按照建筑师的意图去管理和使用。那么,对于这种现实,您又有怎样的看法?是否有“破题”的出路?请您谈谈在具体实践中的体会。
冯果川:我们需要学习和研究。我们可以将对建筑的社会性知识称之为空间政治学,空间政治学对于国内建筑师来说,很多人了解和研究得并不多,这意味着许多有志于在建筑中关注社会性的建筑师缺乏足够的知识和工具,面对公共性问题他们常常只能“裸奔”,所以学习和研究的任务就显得非常迫切。我认为建筑师在“说”方面就很难,不比“做”容易。因为“说”之前必须要“思”,我们听过太多空洞的“说”,原因是背后的“思”的匮乏。其次,我们缺乏面对真实的勇气和说真话的勇气。这些年来言论上的政治审查一直没有停止,于是我们渐渐自觉地阉割了自己的思想,并且还去攻击敢于说真话的人,觉得他们招惹是非。我不建议去比较“说”与“做”哪个更难,首先要“说”、敢“说”。对社会说明真相,向权力讲述真理。说都做不到就不必谈什么“破题”的出路了。再次是团结,个体很容易被权力粉碎,但是集合起来的无数个体才能具有不可战胜的力量。其实“说”也是一种“做”,任何有利于争取人们自由和权益的行动,不管是说、做、用,都要支持。在实践中我并不刻意与权力为敌,因为按照福柯的概念,权力不是指向拥有权力的人或集团,权力是一种关系。所以我们针对具体的人时可以去分别对待,尽可能争取。平等对待可以参与到设计中的各种人,让大家共同面对问题,解决问题。最后就是耐心,正如问题所陈述的,即便是做了,也许业主也并非按照建筑师的意图去管理和使用。但是我们的设计为将来更平等、更开放的使用打下了基础,就像种下种子,你可以耐心等它发芽。
AT:台湾的谢英俊发起的“协力造屋”,其模式在建筑的社会性层面走得更远。您对这种尝试有怎样的评价?在市场化的建筑活动中,是否有可以借鉴的地方?
冯果川:首先,我非常钦佩谢老师的工作,他的智慧、勇气、耐心是罕见的。他在大陆的工作大概比台湾的工作要难得多,所以我希望专业媒体能更多地介绍他的工作,但是媒体介绍他比较多的是建筑专业性方面的内容,对于其工作的社会性方面的呈现比较少,所以他在大陆的工作没有充分被大家认识。我以前听过几次他的讲座,相对熟悉他在台湾的工作,那些工作不仅仅是将现代技术与乡村文化相结合,而且是通过建屋活动将游离于现代社会边缘的少数族裔带回到现代社会,让他们掌握了在现代社会中生存的要领。
AT:您对于从建筑层面推动社会公平和建筑公共性是否有更多的设想?
冯果川:我希望自己能多读书、多思考。我对于建筑学而不是建筑如何推动社会发展是有兴趣和信心的,但是我一直觉得这里需要很多知识的学习和实验。我已经铺了一个很大的摊子,如果能将建筑设计实践、建筑批评和儿童教育三方面的事情继续下去就够忙的了。
设计背后的故事
泰然大厦
AT:泰然大厦台地式花园的设计使其成为一座非常特别的办公楼,设计理念新颖独特,这一设想要说服甲方跳脱出传统的塔楼办公观念,并牺牲商业面积释放出那么多的绿化空间和交往场所,我想这应该是非常不容易的,因此我很想听一听设计背后的故事,建筑师是如何获得甲方的认同?那么关于公共性的设想是否也如我们现在所看到的那样都完全得到了实现?
冯果川: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猜测也许当时真正打动业主的并不是那些理性的分析,诸如退台的造型仍有较高的使用率,有更好的景观、更强烈的昭示性,以及送花园带来的价值提升等等,而是源于我们讲的一个故事。我们发现很巧(也许纯属偶然),这个片区里由该业主开发的所有楼宇的名字都是以松树的种类来命名的,诸如红松、雪松、水松,唯独这座大楼是以该集团的名称“泰然”来命名的。我们给业主讲,松是一种长在山上的树,在与山的关系上,山才是主角,松树是配角。这个片区里有十几栋大厦都叫各种松,但是一直没有山。现在机会来了,这座名为泰然大厦的楼宇正如它名字所喻示的那样应该像泰山一样,如此一来,整个园区就完美了。同时既然泰然大厦的命名和其他以松为名的楼不一样,那么在形态上泰然大厦也不应该再重复之前那些大厦以裙房加塔楼的方式,应该像山一样的浑然一体的造型,使之在园区内具有独一无二的地位。业主说他们在起名字的时候并没有想这些,但经我们一说觉得一切豁然开朗,于是就选了这个方案。
这座楼在公共性上最主要的贡献是创造了一个围合但又与周边相通的庭院。园区里不缺外向的公共空间,但这个庭院在空间气质上是很不同的,它更适合人们停留、交谈、交往。从结果上看,虽然景观设计师的水平很一般,但是空间本身还是很好地施展了它的力量,这里变成园区后成为中午最吸引人的公共空间。
AT:泰然大厦在投入使用之后,其运营情况如何?甲方又有怎样的管理反馈和使用评价?
冯果川:泰然的销售和出租情况都很好,该建筑和景观的设计提升了整个片区的品质。所有公共空间屋顶花园的维护都由物业公司统一管理,避免了各个用户私搭乱建、破坏景观,植物的状态维持得不错。这种在建筑上做大量绿化平台和半室外活动空间的做法原本是甲方相当担忧的事情,他们有着各种担心:觉得半室外空间降低了使用率,退台的造型会导致消防楼梯数量有所增加,屋顶花园容易漏水,维护麻烦……但现在看来,明显是利大于弊。这可能会改变开发商的观念,以后或许会有更多这样的建筑出现。
AT:据我了解,贵公司也在泰然大厦里租用了办公室,那么在实际使用过程中,员工的体验如何?对设计又有哪些校准和反馈?
冯果川:说一个细节吧,泰然大厦立面上有不少交错的阳台,这些阳台只有一米多宽,我们自己的经验是这样的阳台几乎没有人用。但是我和我的搭档Laura(泰然大厦的主创)讨论这个事,她认为阳台没有被利用的原因不是阳台进深小,而是我们办公室的布置方式是将高级别的员工沿窗布置,这些员工的卡位大而且比较封闭,阻碍了其他员工使用阳台。这里我们看到一种空间上的资源配置。我们的办公室如果是由Laura自己设计室内布局,她一定会将沿阳台的室内空间设计为公共空间,这样大家都有平等的机会来使用阳台。我们在考虑找机会做一些这样的调整。
南宁市规划展示馆
AT:正如您文章中所说的那样,现今我们城市里的规划展览馆虽然定位于向市民展示城市发展成果的公共开放场所,但实际上往往都成为无人光顾的“展示品”,丧失了公共性的意义。您觉得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什么?从建筑师设计的层面应当注重哪些问题?可以解决哪些问题?
冯果川:这一现象背后的原因应该不难思考,某些地方政府往往是傲慢、懒惰又怕担责任的。为什么会有糟糕的政府存在,我也不方便分析,就是这样的现实情况。没有人可以去挑战和指责政府,我们这些人写文章批评也是隔靴搔痒。虽然建筑师的批评没有什么实际效果,但这也是我们为了改变这种状况所能做的一点努力吧。在设计上建筑师可以学习用专业知识与政府博弈,毕竟建筑学的知识对于政府来说不是一目了然的,你游说还是欺骗,总之可以做些什么。政府会冠冕堂皇地说些重视公共利益、公共空间的套话,要充分利用这一点,将计就计,弄假成真。做这些事情很繁琐也不讨好,但是机会还是有的。建筑物的力量是语言无法化解和替代的,所以真真假假地博弈后,如果建筑物在公共空间的营造上能向前推进一步,它就会起作用,政府可能也无法阻拦建筑和空间的力量。
AT:南宁市规划展示馆原本通过保留山体和架空近人尺度的公共空间的美好设想被围栏所圈死,致使这个项目最核心的市民价值观无法实现,我想这是令建筑师非常沮丧的事情,对此您有什么体会?是否有应对之策?同时,是否在未来建筑师也需要增加一份工作就是设计之初要充分预估建筑建成后的使用可能性,从而来适度地调整设计方案,以便让设计思想更加顺畅地落地,在这方面您是怎么考虑的?
冯果川:其实我们能预见到建筑物在使用后会被政府做这样那样的限制,会影响建筑本身具有的公共性的发挥。一方面我们努力去劝说和争取建筑的开放性,当这些努力失败后,我也不灰心。因为建筑物按照开放的姿态建起来了,它就仍有开放的可能性,就像一粒种子,只是现在还没有到它发芽的时刻,而且它的姿态比一粒种子收缩内敛的样子更有力量和积极性。这座被束缚的建筑以它的姿态在呼唤人们放开它,我相信人们会感受到这一点。如果我们在设计时就放弃对开放性的要求,做个规规矩矩的封闭式建筑,那么开向未来的大门就过早地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