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剖析重庆彭水县鞍子镇、梅子垭镇民歌的特点

2015-07-10李钢弦

艺术评鉴 2015年2期
关键词:号子情歌山歌

李钢弦

摘要:本文通过采风收录的民歌对位于渝东南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的鞍子镇和梅子垭镇的山歌从它的由来、声音特点、曲式曲调特点、类别、共性与区别进行了较为深入的剖析。

关键词:鞍子镇 梅子垭镇 山歌 情歌 号子

鞍子镇与梅子垭镇两镇中心相距二十多公里,是毗邻的两个乡镇,都属于重庆市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地处渝东南大山深处。2008年那年,重庆音乐广播曾来到此地收录了在央视歌唱比赛上获得原生态唱法好评的民歌“娇阿咿”,同时也收录了一部份山歌民谣。2014年5月,带着疑惑的心情我们再次踏上了相距主城三百多公里以外的鞍子镇和梅子垭镇进行音乐采风,没想此次收录却获得了意外的惊喜和收获,激起了笔者对该地民歌的深入思考。

一、当地基本情况

重庆市东南地区处于和湖北、湖南、贵州三省的结合部位,由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酉阳土家族自治县、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石柱土家族自治县、黔江区(黔江土家族苗族自治县)、武隆县等区县组成,历史上属于酉州,该地区民族文化丰富多彩,脍炙人口的民歌《黄杨扁担》和《太阳出来喜洋洋》即出自这里。彭水县的鞍子镇、梅子垭镇就处在这一结合部之中。其民俗民风保存较为完整,民歌便是代表之一。30年前,这里几乎家家户户歌声嘹亮,村民个个会唱山歌,在当地,会唱歌受人尊重,被尊称为“歌师傅”,由此,鞍子镇也被重庆市政府命名為民歌之乡。近年来,这里的民歌不断走出大山,引起大家的高度关注。

二、当地民歌由来

彭水县北接湖北,南连贵州,梅子垭镇与鞍子镇地处这一结合部的三县交汇处,在“湖广填四川”时期,梅子垭镇、鞍子镇是入川“酉州通道”上的重要落脚点。明洪武年间以及天顺元年江西人冯廷俊、李铆学先后迁到今天的梅子垭镇和鞍子镇,成化二年(1466年),江西临江府任元也迁到今天的鞍子镇一带,再加上宋末、元代和明代多次“赶苗拓业”,苗族被迁出境外或赶入深山老林,“赶苗”之后各个家庭的家兵们又重编“部曲”寓兵于农,时间一长这些部曲便融入当地吸其语言、从其风俗并互通婚姻,于是,这里形成了多个族群以及富有特色的生活习俗和情趣。后来这里被政府定为苗乡,仅鞍子镇就有苗族人口一万七、八千人,占总人口的90%之多。过去这里的交通十分不便,从彭水县城到鞍子和梅子垭先要坐船到鹿角乡,然后步行一天才能到达住地,八十年代前几乎是没有一条像样的公路,由于生活在大山深处,劳作耕种相当地艰辛,于是磨练了当地人勤劳勇敢的意志,但他们十分热爱生活,枯燥的劳作和生活之余唱歌便成了他们攒劲和消遣的方式之一,而且他们特别喜爱唱歌,无论是在田间地里,或居家住地,或赶集路上,处处都能听见山歌在唱响,唱歌是他们劳动的一部分,也是他们谈情说爱的一部分,更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见景唱景,见物唱物,随时兴起,即兴演唱。

三、声音特点

这里妇女的声音清脆如铃,五、六十岁的妇女唱出来的声音还像姑娘的嗓音一般,而男人们的嗓音也很奇特,高亢嘹亮像云雀歌唱,发出的声音是用真嗓却又似利用了假嗓唱出来的,真真假假没有痕迹,表现十分自然,为此,笔者反反复复地考察这一现象,为什么男人的声音也会像女人一样的尖锐嘹亮?得出的结论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这些山歌演唱不是多声部,它不像贵州侗族大歌那样有自然的和声,而这里喜爱对歌,男人和女人对歌都是在同一个调上发音,女人发声脱口而出,如《五更调》:

她们出口就是F调的5(嗦)音,即小字一组的C音,对女声来说刚好在中音区偏上一点点,演唱起来嗓子不疲惫且很舒服,对男声来说刚好进入到高音区,长久在户外唱歌、对歌,让这里的男人唱起歌来也如女人的嗓音清脆、高亢、悠扬且粗犷,女人能唱多高男人也能唱多高。

(二)在许多号子歌声中领唱者几乎也是男人,号子的领唱要求歌者的声音悦耳嘹亮并富有穿透性和覆盖性,梅子垭镇的歌者在演唱号子时带有许多的装饰音,甚至十分夸张,声音从低音或中音一下翻1-2个八度,发出的是真声却又似利用了假嗓,在极端的高音区演唱,如鸡鸣也如鸟叫,然后在下滑的尾音部分拐二个弯,补充一句尾音才收住,如尾音的旋律是“咪-嗦”,然后补充成“唻-发”,而依然还保持着粗犷稳健的声音,华丽、绝妙,粗犷却不失自然,此唱法带有浓厚的个性色彩。

(三)梅子垭镇歌者的这种演唱特色是典型的高腔山歌唱法,应该说此唱法是川剧高腔的鼻祖,被川剧所吸收,定为川剧的高腔唱法,高腔是川剧中最为重要的一种声腔,它的由来就是结合了四川方言、民间歌谣、劳动号子、发间说唱等形式几经加工和提炼而逐步形成的。酉州通道在川剧的形成过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其在酉州通道吸取了大量的营养元素,特别是高腔,梅子垭镇和鞍子镇恰恰处在这条通道上,历史上好几位江西老表迁移此地足以证明它的存在,因为高腔的源头在江西弋阳,其名叫“弋阳腔”,应该说梅子垭镇歌者的唱法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在梅子垭镇还保留着这一独特的声腔唱法,发展至今令人惊喜!如梅子垭镇的歌者刘俊高老先生在唱《包谷调》的时候最高音就达到了小字二组的E音,真令人叹服。《包谷调》:

《包谷调》十分具有震撼力,歌者一出口第三小节就唱到了E调翻二个八度的高音哆上,即小字二组的E音,并带有自然滑动的颤音,其歌声在粗犷中带着悠扬,又在悠扬中带着明亮,极有特色。

四、曲调曲式特点

这里山歌的曲调不繁杂,几乎都是徵调式或以徵音为主的徵宫二音调式以及发展到以徵音为主的徵羽宫或徵宫商三音调式,极少数歌曲是别的调式,这些曲调属于典型的苗族歌曲范畴,我国苗族(以贵州苗族为典范)的民歌调式音阶就是按徵羽宫商角的顺序而排列的,它以徵音为种子音而形成歌曲的曲调。鞍子镇和梅子垭镇是彭水县苗族的聚居之地,那么,在这里出现这样的山歌是符合情节的。曲式则更为简单,一般都是四句或八句来回反复,但每首歌都完整独立。

如《逢春歌》:

《逢春歌》仅有八句,刚好形成起承转合完整结构,既没有引子,也没有副歌,简洁明了,一气呵成。因为简单,所以歌曲流畅,顺口,极易传唱。笔者认为这也是民歌的精髓之一,简短,流畅,上口,语言和旋律之间没有障碍,很容易让人接受,之所以在现代生活中民歌还有着不息的生命力,这些元素便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

五、类别特点

这里歌曲的类别看似简单,我们通常称它为山歌,其实,这些山歌分别是由情歌、号子、小调等组成。情歌是山歌里最有趣的歌曲,也是人们唱得最多的歌儿,他们很善于把握情感的表达方式,或直接,或通过借物的形式传递情感,既诙谐,也幽默。

如《五更调》,“一更里,跳粉墙,手搬杨柳脚踏墙,手搬杨柳抬头望,看见小娇绣鸳鸯,绣鸳鸯,绣鸳鸯,绣个鸳鸯配凤凰,绣个鸳鸯凤凰配,要绣小娇配小郎。二更里,换门进,情姐开门笑盈盈,叫声情哥好稀罕,好稀罕,好稀罕,不是冤家不进门,狂风吹进我家门——”(稀罕,是指好久不见的意思)。这首歌从一更唱到五更,每段歌词有不同景物的表现,既有直接表达的意境,又有幽默诙谐的情趣,耐人寻味。

情歌不分场合、地点,随时可唱,只要有男女的地方就会出现情歌,而号子则不同,号子是他们在劳作时才唱的歌曲。如《薅草号子》、《过山号子》、《弯弯号》等。

号子和情歌对唱有一个很大的区别是:情歌对唱是一男一女对唱或一群男女对唱,你一句我一句,你一段我一段,而号子几乎是一人领唱,众人(不分男女)符合,歌词更为简单,主要以吆喝声为主。

如《过山号子》:“(独)久没有唱歌哦,就忘记歌哦嗬嗬,(合)哟嗬嗬,(独)哟咿哟哟咿哟嗬嗬哟咿哟,咿咿哟嗬嗬,(合)咿哟咿嗬嗬喂,咿哟咿哟嗬,哟嗬嗬,(独)咿呀哟嗬喂,哟嗬哟嗬喂,咿呀喂,哟嗬喂,(合)咿哟咿哟咿哟嗬哇。(第二段独)太阳呃出来哟,就山飞鸿哦嗬嗬——”。

其实,号子也常常融合情歌的意境,它既以当时劳动情形下相互攒劲而歌唱,也以在劳动中调节气氛而歌唱,歌词内容变得更为丰富,诙谐风趣,甚至在语言尺度上也较为大胆,他们把生活中一些打情骂俏的话儿也唱了进去,一唱众和,使田间地里劳动的人们不再因为劳作而枯燥。

如《薅草号子》:“(独)一上田来就把草薅哟,咿样样嗬喂哟,(众合)咿样样嗬喂哟,(独)田中不见啰我的娇哦,田中不见我娇样啊,咿样样嗬喂哟,(众合)咿样样嗬喂哟,(独)心里犹如哦,点火烧哦——”。

劳动中唱山歌,既促进生产,也彼此交流情感,田间地里呈现出祥和温暖的氛围,这就是山歌的魅力。除了情歌、号子外,这里还有很多小调歌曲,如《酒歌》、《请茶歌》、《十二时》、《连八句》等等,这些歌曲都是唱景、唱物、唱心情、唱人生、唱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虽然曲调很简单,但意境非凡,直达其意。这些小调不但唱,还常常在歌曲中穿插说,唱几句,说几句,尽显出这里山歌小调的韵味。

如《连八句》,“(说)一个铜钱横滚竖滚左滚右滚,(唱)滚过街哟咿,(说)今晚明晚后晚外晚,(唱)望郎郎没有来哟——”,这些歌没有半点矫揉造作,也没有舞文弄墨的痕迹,朴实,自然,形象生动,极富民族特点。

这里,再提一下当地的情歌,深入了解才知道唱情歌的历史渊源,这里的山歌和那些人们熟知的我国经典传统民歌拥有同样的共性,之所以人们喜爱唱情歌,是因为受传统思想的影响极其严重,其实,这也是过去旧中国农村的普遍现象,男女成家靠包办婚姻,行为处事十分讲究世俗规矩,于是,追求自由恋爱的人们便采用唱歌的形式,歌词多以拟人借物来表达思想情感,这也是对传统思想的挑战,对世俗家规的逆反,对新生活的向往,对自由恋爱的追求,久而久之就沉淀下来了许多别具风格的情歌。

关于“娇阿咿”这首歌,在参加完央视的民歌大赛之后这首歌成了鞍子镇的标杆歌曲,一些解释说“娇阿咿”是首情歌,“娇”是漂亮女孩的意思,再加上当地有一条河叫“阿依河”实际上也是迎合旅游開发需要将以前的“长滩河”改名为“阿依河”,人们便把美丽漂亮女孩安在了“娇阿咿”这首歌上,当然,这是人们对美好意愿的寄托也在情理之中,但“娇阿咿”实属一首号子歌曲,准确说是一首“拖石号子”。

过去的建筑物里条石的用量用途极其广泛,而打造条石和搬运条石的过程都是十分辛苦的事情,在生产工具、运输工具以及交通情况落后的那些年代人们只有靠人力来完成这一切,于是,山歌里有了“拖石号子”。“娇阿咿”三个字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它就是一个发音助词,在劳动者拖石的过程中由一人领唱众人附和的一句帮腔,由于“娇”、“阿”、“咿”三音在发音上顺畅,“娇”的发音是平水韵,轻松打开口腔即可发音,“阿”是开口音,口腔打开发出洪亮的声音,“咿”音是象声词,口腔回收,减少气息,用在尾音上还可以拖得很长,这三个字连在一起从开口到张口再到收口易开易收十分符合号子的帮腔,这也充分证实了劳动人民的聪明智慧,它和带有“喲嗬”帮腔的号子区别在于“娇阿咿”更富有情趣,更具有演唱感与旋律感。在我们录音中就有梅子垭镇的歌者在“连八句”帮腔助词中唱到“娇阿咿”,由此可以查证到“娇阿咿”三字在山歌中的用词意境。当然,鞍子镇歌者演唱的这首以“娇阿咿”命题的山歌的确很动听,旋律十分优美,它以“嗦”(徵音)为主,“哆”(宫)和“啦”(商)音贯穿旋律其中,典型的徵羽宫三音调式,歌词也贴近生活,既在号子声中抒发情怀,又通过号子声激起劳动的步伐,能选送去参加央视大赛确有它独特的魅力。

“(领)山歌不唱呃就不开怀哟,(合)娇阿咿,磨儿不推不转来哟,(独)酒不劝郞呃就郞不醉哟,(合)娇阿咿,花不逢春就不乱开哟——”。

六、鞍子镇和梅子垭镇山歌的共性和区别

在收集采访过程中我发现两镇虽是一衣带水的邻乡,在民歌的曲牌、曲调上大致相同,演唱的形式也大体一样,独唱,对唱,领唱与合唱(齐唱)以及边说边唱,但在演唱的风格上有所区别。

梅子垭镇歌者表现得更加丰富,独唱、对唱、说唱都别具韵味,他们演唱的《薅草号子》、《连八句》不一样,特别是在号子的演唱方面更为突出。

鞍子镇歌者在号子的演唱方面比较规矩,所谓规矩是指他们在号子的领唱上朴实,跟唱别的山歌区别不大,曲调扬上去与滑落之间没有太多的装饰音,歌词内容与发音更加汉化,而梅子垭镇歌者演唱的味儿更浓、更“土”,个别单词的发音还很原始,如:“喂儿”,歌中唱到“喂儿啰”、“啰喂儿啰”等,他们演唱号子夸张、精彩却不失自然,运用高腔的演唱方法更加鲜明突出。

此次采风,录音场地就在当地乡村,作为专业的音乐电台我们行前作了必要的功课,带去了高端的录音设备和录音棚专用话筒(Neumann 纽曼 U89I),随行的技术人员也有一级录音师,成功收录了近50首山歌满载而归,但在笔者的心里却也埋下了一丝忧虑和悲凉,因为鞍子镇和梅子垭镇的几位歌师傅都上了一定年龄,在采访中得知梅子垭镇的几位老伯平均年龄已经64岁了,这些绝技是他们上一辈歌师傅口口相传下来的,现在当地政府也想了许多办法,遴选为数不多的后人为歌师傅的传承人,但实际操作中收效甚微,因为现代的生产、生活方式改变,出门坐车无需再步行,田间地里也无人扎堆,机械化的生产方式节省了若干劳力,这些改变都令年轻的一代对古老的山歌演唱难以为继。而这些在舞台下生活中的别处听不到的唱腔,他们还能唱多久?

离开了那充满山歌声和糍粑香的渝东南边陲回到了繁华现代的城市,笔者心里久久未能平静,山歌一直在我的脑海里荡漾,那声音脆脆的、亮亮的,和着村民们朴实的衣着与慈祥的笑脸,依然看到了他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对人生过程的领悟,对真实情感的表达以及对唱歌的热爱。由衷地祝愿他们的生活更美好,环境更漂亮,山歌更响亮,但愿我们此行所收录的歌儿带给他们快乐、享受并承传下去,若干年后这些高品质的录音将是我们回馈社会的珍贵文化财富,渝东南,我还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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