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乔大壮印集》
2015-07-07谷松章
谷松章
《乔大壮印集》(图1),乔无疆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95年4月出版。
这本印谱是乔大壮的女公子乔无疆所编。书名为乔大壮手迹,书前有沙孟海、刘海粟、沈尹默的题签,徐悲鸿(图2)、傅抱石所绘乔大壮像,以及潘伯英所撰《乔大壮先生传》。书后有乔大壮撰并书《黄(士陵)先生传》(图3)。还有就是乔无疆写的长长的《后记》,回忆乔大壮生前事迹,也讲到此书的编辑过程,史料价值很高。乔无疆本不熟悉篆刻,为了编这本印谱,她到复旦大学旁听《说文解字》等课程,请教沙孟海等书法篆刻前辈,联络乔大壮门人弟子,几经周折,最终出版。其毅力之坚韧,过程之曲折,令人颇有开卷珍重的敬畏感。
乔大壮(1892.1.16-1948.7.3)原名曾劬,字大壮,以字行,号波外居士,别署伯戢、劳庵、桥瘁、瘁翁、波外翁等,所居曰波外楼、戢翼斋、酒悲亭、水夕室。四川华阳县(今双流县)人。他是近代著名词人、篆刻家。词被唐圭璋誉为“一代词坛飞将”,篆刻学黄士陵而能变化。他清末就读于北京辞学馆。1927年赴南昌任周恩来秘书。1935年任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历任重庆中央大学师范学院词学教授、国民政府经济部秘书、军训部参议、监察院参事、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后因好友许寿裳被暗杀,深受刺激,自沉于苏州枫桥下。
根据乔无疆的叙述,乔大壮开始学习篆刻时曾多方面尝试,并不单纯摹仿哪一家。廿余岁开始,对皖派、浙派等前代名家进行深入研究,同时与名家陈师曾、寿石工等交流切磋,30岁以后他借鉴清末名家黄牧甫的作品,逐渐确立自己的道路。在1976年台湾出版的曾绍杰编《乔大壮印蜕》中,曾绍杰对他学印历程及艺术特点作如下描述:早岁出入明清诸家,晚乃绝重黄牧父,而以古玺大篆为依归。然一印之文,凡古文所无,不为穿凿,则以之为汉印、为镜文、为砖文,下逮木简分书,取舍惟其所宜,字形无论繁简,务使揖让回互,貌接神融,以成其章……所拟古玺,萦纡低昂,变化莫测,与古器物铭刻相契合,明清以还,牧父而外一人而已。汉白及小篆朱文诸作严谨峭绝,自矜格调而不失其温雅,此韩退之所谓能自树立而不因循者也。
乔大壮篆刻私淑黄士陵,是“黟山派”的重要传人之一。沙孟海《印学史》中列于赵之谦、黄士陵派之后者只有乔曾劬一人,足见其重视。
在流派印中,黄士陵的入印篆法、章法最为方整整齐,其用刀的猛利铦锐是非常突出的,由此造就了黄士陵一流的庄重规整的面貌与挺劲爽健的线条质感。但是乔大壮学黄士陵,没有可以去延续这些“黟山派“最基本的技法特征,而是另辟蹊径,将黄向柔和圆劲变化。如果我们以秦汉印打个比方,乔大壮将黄士陵的凿印变为了铸印。
乔大壮的这种柔和圆劲,贯彻在他作品的方方面面。
乔大壮典型的篆刻式样有两种:一种是古玺式的作品,一种是汉印式(黄士陵式)的作品,二者大致参半,这个比例颇近于李尹桑。而且很有意思的是,他还把二者糅合在一起,在古玺式作品中加入汉印式作品的技法特征,而在汉印式作品中也融入古玺式作品的特征。
我们先看古玺式的作品:乔大壮的古玺式作品,与古玺相比,带有明显的“黟山派”特征,与其他印人乃至今天盛行的古玺式创作大不相同。
我们来看一组作品: “玄隐庐”(图4)、“意而宧文字”(图5)、“曾克耑之玺”(图6)、“闽曾克耑履川父”(图7)、“绍杰之玺”(图8)。这些作品的用字,采用大篆字形,但是有很多黄士陵式的规整、对称,技法特征有些小篆化甚至汉篆化,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就是其中大量采用对称的结构和横平竖直的笔画,将大篆的灵动多变向秩序整饬转变。这明显从技法到审美都受到黄士陵的影响。比如“意而宧文字”这方印,“意”、“而”、“文”三字几乎是严格的左右对称。而在“玄隐庐”这方印中,横平竖直的笔画占了十之七八,如果不是字形是大篆,我们真不好说它是一方古玺式的作品里。这一变化的结果是,乔大壮的古玺偏秩序化,比较有条理,而古玺的恣肆率意放弃较多。
在多多少少弱化了古玺的丰富变化之后,他的作品并没有因此而逊色,反而感觉个人风格强烈,这就要归功于他的另一个技法特征——装饰性。印章要说都有装饰性,乔大壮是怎么独树一帜的呢?他是在线条方向上做文章。在采用横平竖直的笔画和规整对称这样具备装饰性特征的字形之后,他还在曲笔上进行有意的设计,近乎几何状的圆弧笔和斜笔大量运用,这样的笔画处理是其他人很少有的。比如“严庄”(图9)、“物外真游”(图10),这样的处理为印章增添了一些雅趣,非常活泼可爱。他的这种处理,充分考虑到了尊重文字意味上的古意,所以略无晚近之态。这样的处理也有效地打破了规整对称带来的程式感。以一种新的偏规整装饰的面貌得战国玺古意,这是乔大壮高明过人的地方。
虽然在风格倾向上,乔大壮近于“黟山派”,但是他也乐于使用一些古奥的字形来增加作品的变化。比如 “驾说轩藏”(图11)、“克耑辞翰”(图12)、“颂橘庐世谛文字”(图13)、。这类作品带着古文字特有的古奥灵活,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变化美,更加引人入胜。这样的作品,也大大强化了他印风中灵动变化的成分。
乔大壮古玺作品的线条处理比较含蓄,用刀清朗,骨力中含,线条起收圆润,雅洁可爱,与其篆法、章法相适应。特别是一些小印,如“绍杰之玺”(图8),线条清劲,有玉印的味道。
总而言之,乔大壮的古玺式作品,在追求雅洁清爽的前提下,以装饰性见变化,清朗中见沉着,整饬中见活泼,简明中得古意,可谓别出心裁,独树一帜。相对来讲,古玺式作品的朱白统一较汉印式容易,但是到乔大壮这样和谐的朱白统一还是令人敬佩!
欣赏了乔大壮的古玺式作品,我们再回头看他的汉印式(其实是学黄士陵式)的作品就简单多了。可以说他就是拿古玺的创作习惯来刻汉印式的作品。我们看“沈尹默”(图14)、“湘乡曾氏”(图15)这两方朱文古玺,很多地方是黄士陵汉金文式朱文的处理手法,那么我们再看乔大壮所作“潘伯鹰印”(图16)、“乐父长寿”(图17)这样黄士陵朱文式的作品,其与众不同之处不是一目了然了吗。如果说这种古玺、黄士陵汇合的做法使其古玺式作品偏秩序,那么同样的做法使其黄士陵式的朱文印偏古雅活泼是毫无疑问的。这样的现象也出现的白文印中,只不过更含蓄一点,比如“钱昌照”(图18)、“履川日利”(图19)、“素薇山馆”(图20)。即使含蓄,但能脱出黄士陵的笼罩已经足够了。
如果说欣赏黄士陵的篆刻要了解汉印与汉金文,欣赏李尹桑、邓尔雅、乔大壮等黟山派印人的篆刻要以黄士陵为背景的话,欣赏乔大壮的汉印式创作则要以他自己的古玺为参照才能解意,其中消息不言自明。乔大壮的汉印式作品,稍微加入古玺元素,就别开生面,迥异于后来学黄追求表面整饬、千印一面的流弊,不但为我们留下了可资借鉴的佳作,也开阔了后来者的思路。
在晚清六家中,黄士陵因为客居岭南很长时间,所以当时的影响远不如吴昌硕。但是,“黟山派”后来的表现非常出色,涌现出一批一流的印人,影响不亚于任何流派,这其中除了黄士陵自身的高水平,后继者的成绩也非常重要。乔大壮成功的篆刻实践,大大拓宽了“黟山派”的艺术风格,甚至可以说有些自立门户,在篆刻史上占有重要位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