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日常〔组诗〕
2015-07-07马迟迟
马迟迟
世界的日常〔组诗〕
马迟迟
MA CHI CHI
本名龙运竭,1989年2月生,湖南邵阳人。现居长沙。诗文散见于《飞天》、《山东文学》、《延河》、《草原》、《散文诗》等。2015年在微信创立首个“诗电影”阅读平台——诗品·中国诗人读诗档案,由湖南省诗歌学会与《诗品》杂志监制。大型民刊《诗品》编辑。
等车即景
这里下着第一场雨
你正在等车,第九路车开往城南公园
第七路车开往江北
可你并不想像他们一样登车
像他们一样站在雨中
被一辆一辆公交车装走
跟着车加速、减速
保持原始的寂静,不抵抗重力
在这样的一场雨中
你不能看清车外是什么地方
不能看清建筑物
与指示灯明朗的轮廓
就如,命运的上坡与下坡
拐弯或直行
你不能控制它固有的速率
不能掌握
一个清晰的向度
其实,你并不知道你所等待的那趟车
还会不会来
你只是等着,站在雨中
看越来越多的人上车与下车
看他们,像遵循一个简单而机械的逻辑
你感觉害怕
在雨声越来越大的一个时刻
这里已空无一人
而你还不知道等待的是哪一趟车
它什么时候来,将去向哪里
你只是等着,好像与什么达成了契约
而这时,天正黑下来
厨中人
她离开的时候
他正在厨房洗碗
水声溢过砧板,像夏天的树叶声
月亮蛰伏在窗外
他看到遥远的海与六月的下半夜
厨中人在洗碗
众神栖息的星辰有偶然的雾霭升起
他的手指掠过下午六点的碗沿
她好像离开了就不再回来
他擦拭过那些花纹,在碗的曲面
想象与她有关的一切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庭院中的马
以及,他们想象过的原野与大海
在钟声响后的午夜
他将那只青花瓷的碗
一次一次擦拭干净,又放回水面
秋天变得昏聩,黑夜中
他听到碗打碎后的声音
是她回来了吗?
其实没有人离开,没有人回来
而此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遥远的海
那是他们相识的第三个晚上
在酒店窗台的边缘,相顾坐着
在一块薄纱幕下,玻璃外的夜空
遥远的大熊星座与织女星座
在不可视的深渊中旋转
他们谈话(现在已记不太清)
他们笑,以及她最清亮的眼角
仿佛构成宇宙深处的一团星云
在他左心房的第三根肋骨上
一个巨大的黑洞,制造的引力场
正吸收着这里的光、桌椅和墙壁上
抽象的画。他感觉到,突然的阵痛
离心力和坍陷。匆匆写下的赠言
临别的日期。在那本薄薄诗集的扉页
在走廊的尽头,她随即来到的房间
一种无限封闭的幽寂中,那盏枝形吊灯
双人床和床头台灯发出的
星月般的光线。他让她坐下
在靠墙边的橄榄绿沙发上,她斜倚着
脚搭在他的身上,一小会儿沉默
一小会儿彼此盯视的眼睛,分开后
又碰撞,一种无处着身的羞涩,他听到
空调机发出的低低轰鸣,像男性
与女性的荷尔蒙分子,他们做的
那种天体运动的声音,他好像听到了
他们好像都听到了,无声而炽热的闷响
这样直到她开始挑逗他,谈论性
与诗歌的发生关系。这多么美好哦
他想象着他们会做爱,像第一次那样
初恋那样。她饱满的乳房,她的肌肤
还有热裤下,雪白的腿,他想象着
他们会深爱,在彼此的人生际遇中
寻找到,一种持续的高潮
可他也只能想象,他尽量克制着
他对她的,像她对他的那种
热烈的,爱的愉悦。这样直到他送她离开
他把门关上。他感觉到他的一生注定
充满荒诞的抵抗,在这个俗透了的
压抑的世界,人们只承认假象而不承认真相
这多么美好呵
清明
每年清明总会下雨
或许下雨,会更易让人陷入回忆与哀思
这个雨天,我跟父亲上山祭祖
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
没有说到那些时间线上的生死
如果时间存在另一种定义
能跨越时分秒的区限
是否我们就可以重新界说生死的意义?
就像祖宗们并未死去
他们还秘密地活着,在时间的另一个维度
父亲常说头顶三尺有神明
对万物心怀敬畏,这时雨声已走远
没有惊动山上的亡灵
山上开有野花,树上长有眼睛
没有一只雀鸟在叫
我们来到坟前,父亲跟我说起爷爷的死
那是一个秋末的午后
因为一种遽然的暗疾
爷爷倒在收割后的田野再未醒来
然而我对他的死并不感觉痛苦
我这么想的时候突然感觉后怕
我看着雨中的父亲拿出炮仗、香纸与祭果
准备进入一个虔诚的仪式
可是,我现在却诞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
我蓦然想朝着群山大声长啸
然而我并没有这么做,炮仗声响起时
我像父亲那样在祖先们的坟前叩拜
最后离开,跟来时上山一样
父亲在前,我在后,我们又陷入沉默
像是复归到一种生活的理智
我倏忽领悟到时间在这一刻钟里
并没有打破它原有的局限
世界依然在它的意志中持续
像是遵循着神的秩序……
小说残片
日晷在楼宇的檐角闪着光
采沙船经过下午六点的江面,冒出
突突的响声。他的八月,被聒噪的蝉声
灌满。他从上午的山麓下来
在大马路边的小酒馆。阵雨
刚刚洗劫街面,空气湿稠
他回家,穿过十字路口,街车飞驰
在城市巨大的吊脚车下面,悬浮的天际线
以及第三个街角,一座横跨江面的桥的阴影里
火车从底下开过。每日每夜
他听到那种持续的轰鸣,他跟他的女人
生活在廉价的出租屋内,一整日
围绕着芹菜、土豆以及精油的价格
她开始算计,像市井的老妇人
他还有很少的朋友,散落在
四个喧闹的街区。钢铁巨大的消化液
昼夜吞噬着这里的,外来人口、工厂与有色垃圾
他所从事的工作,他人生的第25个夏日
像一场完整而坚硬的加速运动
“生活是悲剧。”“诗是谎言。”
他走下斜坡,街灯次第亮起
他记得一小时前,诗人π说的话
以及他们争论的俄国诗歌
还有那本《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
在手机上,妈妈未回的电话
未名诗——观韩国某个性侵儿童的电影而作
有一回,我曾对一个女人说
我爱过一个男人
在一辆开往南方春末的火车上
她的恐惧像一个漩涡,很多年过去了
我再也无法对别人说出这个秘密
只在一些特别的雨夜
我开始搂着另外的女人说谎
她们的喜悦好像一个漩涡
这让我觉得沉溺却又害怕
我开始变得越来越像一块铁
在往后那些明媚的日子
我无法爱上别的女人
像爱那个男人那样,尽管后来遇见的人她们都有过铁跟白云的姿态
但她们又怎能抵挡那个男人
曾给我带来的波涛与悸痛
我爱过的这个男人
他曾像一个女人一样教我做爱
在一个不可看见的夏夜
盗走我的童贞,使我不复可爱
我再也无法保持一个孩子的胴体站立
只是,每当那些特别的雨夜到来
那些漩涡就一如春天的野草
在我的身上汹涌,像一些扇动
不辨颜色,多么可怕
我觉得我的一生都终止在那一次慌乱
而其他的日子
更像一些辽阔的水域,长满漩涡
我们跟随它流转、吞没
这让我想起那个女孩突然而来的战栗
在火车上,她说爱她的恐惧
像爱她的惊喜一样
一些光亮的事物落在水面(小长诗节选)
1
被我看见的,看不见的
那些光亮的事物,纷纷落下来
它们先于我到达这里
到达这片不为人知的水域
它们从旷野的四面,落下来
落在水面的低处、高处
落在暗处与明处
这些细小的光亮似的漩涡
在水面流转、舒展,复又被流水吞没
我能感知到它们的存在
这存在的开始,就是我生命的开始
这些轻微的,细腻的喘息
在河流的肺叶上旋落、流动、翕合
没有边界。光亮的事物生来是自由的
它们是打破规则的
是拒绝的,也是接受的
它们在我命运的开阔处与狭隘处
必然是要经历坠落的
到处都有它们的存在
到处都能看得见它们
就如我爱着的被我裹挟
我憎恨的也将裹挟我
这些都是它们存在的本义
2
这光亮的事物让我热爱
也让我日益痛楚
我不能一一探察它们
就好像我们在接近的同时也在远离
日复一日,我站在这水域
仿佛不是我一个人在这里行走
这水中映射着我的诸般模样
像无数个黑夜袭向我
仿佛我不再相信光明的事物
我不再赞美它们,不再了解它们
只有这水面辽阔的虚无
光亮的事物永恒的存在
它们细微地存在于水草之间,波光粼粼
在与纯色无底的鹅卵石的碰撞里
发出声音来
可是我听不到它们
因为世界在这里不是多余的
这些浩荡的光亮
有着白鹤羽翼般银亮的事物
它们从来都不会停止坠落
在这水岸的黑夜里
坠落如此壮美……
我看到它们遮天蔽日的趋势
好像一道道明明细细的火焰
3
这火焰是白色透明的
这白色的光亮将我照耀
从此,我不再关心上升的事物
就如不去关心下落的事物一样
万物在这水域的光影里
变得显而易见,又斑驳离奇
真相与假象的交合
其实都是一种错愕
这光亮让我在一种纯净无色的混沌中不断漂流
让我看见远方更为高阔的水域
我也看见来时走过的水域
那些深浅不一的足印
那些坠落下去的哀戚的疼痛
被埋入更深的尘土
这河流之上与河流之下
闪烁着的光亮啊
总是先于我抵达命运的驿站
可是我不能回望,我等待着它们的飞翔
就如我等待它们的下落复归尘土一样
这些辽阔而又纤细的光亮
有着自然的节律
有着我不能赋予的节令与时辰
它们栩栩如生,永不熄灭
在我的体内蔓延而又旋转开去
水边魂灵书(组诗)
大雾
大雾开始于它的世界
在某个时刻
大雾应是从我家乡的河流上开始的
在我幼年一个不大明亮的下午
当我无意识地走向河流
它们就开始了
我看到它们在高山与溪谷之间缭绕
那些落下来,又升上去的雾
会让一些明亮的色彩隐遁
我想,大雾必会让一些眼睛失去视觉
当我走近它们在河流的侧面
开始认知它们,它们就来了
就像这世界开始时
诸神说有光的时候,光就来了一样
而另外一个我说雾来了,它们就来了
雾的灵在我体内的水域游走
悬起而又低落
它们与水搅合成一片虚无
在混沌的空旷中
我看到一些阴影有举棋不定的轮廓
这些大雾的构成
在我人生的脉络里若隐若现
像一些低低燃烧的黑色火焰
水面的声音
有那么一些声音
在黑夜水面的旷野里飞翔
那些河流上的潮汐在它的寂静里开合
没有边界。世界在下雨
风把黑夜吹起,让我想到一座花园
以及世界一些必须发生的角力
它们在瞬间隐没却又突然发亮
我没有憎恨,通向万物的大门被人打开了
最初的时刻
我为什么又回到这里
回到这片水域
好像我回到这里就会找到一种平衡
这条河流日夜流淌
像大地最初的时刻
这里的橡树巨大,高阔
这里的鸟栖在云上
我站在树下,不关心宇宙与时辰
不关心你,你从哪里来?
要去向哪里?风在辽阔的枝桠上行走
我站在树下,望向星辰
忽然觉得,我与它们如此接近
就像现在我如此接近你
接近一个秘密。我在想
你现在会不会在另一个星球上看我
你对此从来都不做出回答。这没关系
我现在只想躲入一片树叶小小的阴影里
躲避那些生死与爱
是不是这些对你来说都不构成意义?
你懂得万物存在一个启示
就像我回到这里,回到我们约定的地方
这里的花草、灌木
都闪烁着明亮的秩序
这里的阳光有一种奇迹的美
我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在这里都很好
你来不来,我都会感到满意
我来到这里,在这个思想般的时刻
我觉得我所有的罪孽
都可以得到一个启示
因为此刻,曾在我幼年消逝的神明
正越来越靠近我……
水上的两只鸟
一个早晨
我看到两只鸟在飞舞
两只贴着水面飞行的鸟
在河流的上空
它们扑棱的翅膀里没有呼声
我站在一个很远的位置
那两只鸟,仿佛一种急遽意志的力量
正在时间的疆界里撕扯
我不确定,我看到了什么
两只鸟的争斗?
还是两只鸟的嬉戏?
它们倏忽腾起
又蓦地跌落,那两只鸟
就在这样的一种撞击里飞行
突然——一个凄厉的声音被什么捉住
那两只鸟倏然滑开、消失
这让河流的上游与下游陷入一种顿时的寂静
几片很小的羽毛随后在水上飘落
一个离我很近的位置
我想到人类,只一瞬间
我好像对世界充满了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