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不断偷换我的身体〔组诗〕
2015-07-07高短短
高短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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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不断偷换我的身体〔组诗〕
高短短
GAO DUAN DUAN
本名康晓红,陕西汉中人,生于1994年8月。就读于渭南师范学院中文系。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选刊》、《延河》、《诗歌月刊》等。有作品入选《2014中国诗歌排行榜》等选本。获第32届全国大学生樱花诗歌邀请赛二等奖等奖项。
肇事者
一整晚我都在默念
打电话给我,发信息给我
来见我,来见我,来见我
梦里,那些铁轨和电线依次断裂
麻雀去了别的地方继续编织乐谱
海水倒过来变成了天空
我摸了一把星星,水淋淋的
醒来,眼角挂满了泪水
像我们幻想过的亲吻,是咸的
这些年,我发现自己的泪水越来越少
已经很少有事情能让我流泪
这是今年第二次哭泣
第一次是和父亲吵架
我赌气,离家出走
冬天的夜晚真冷啊
我走在路上一直哭一直哭
哭得肆无忌惮,就好像
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一样
亲爱的,关于分别
其实我和你一样无能为力
晚宴
此刻面对着我的这个男人
四十多岁已经满头白发
吐字不清,让我弄不明白他话语里
隐含或直白的意义
他衣衫破旧,并带着异样的气味
颤抖地伸手,一只铁碗向我乞讨
我觉得不适,立马站了起来
同坐的友人察觉了我的异样
拉住我坐下,将他赶到了一边
啊,我一生中注定要面临的怜悯
何不在此时此地发生
用存在主义的食物代替存在主义的钱币
他分享了我的晚餐,在街边坐下
像大师入定。他用手吃肉
狼吞虎咽的样子
又像极了我死在他乡的穷亲戚
情人
我们谈诗谈生活
也谈房子谈天上的房价
我们只能在梦里住两室一厅
我们在街上亲吻拥抱
我们的爱也居无定所
我们看花看灯火
也看彼此的眼睛
我们相见恨晚
你说在古代多好
你耕田我织布
不关心外面喧嚣的世界
一心只为你添酒,醉了
人世间的战争也该结束了
我说就这样吧
死在你的怀里
比什么都好
时光不断偷换我的身体
晨起,阳光照在被子上
让我忍住了慢性咽炎带来的呕吐
窗户外,依旧是一群小鸟的尖叫
在密密麻麻的树叶间脱颖
广场上,还有那么多老人热衷于
挥舞自己的身体和苍老
马路上,还有数不清的小汽车
搭载着夫妻之间的鸡毛蒜皮
依旧是让人感动的季节
依旧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
在卧室,起床和入睡
时光不断偷换我的身体
此刻我想爱一个人
像爱一束宽广的黎明
雨后
雨水串通着雨幕
你的单车在塞车中显眼
没人注意到你
如同,没人注意下雨之前
超市门口抱着大肚子的孕妇
提公文包打电话的中年男人
向行人怯弱地伸手
满身油污的流浪汉
一堆人围绕着一只猴子
和一个吞火的壮汉
他们的喝彩,一声高过一声
一对小情侣提着大号购物袋
走向招牌闪亮的快捷酒店
不远处的广场上
几只白鸽安静地把头藏在翅膀里
看,这个世界
除了你,其他人
同样在雨水中播种狂欢
并感到孤独
礼物
在过去啊
夫妻们一年到头做的事
除了吃喝拉撒
总在不停地生孩子
有的人生了女孩
就送给另一对
生不了或者
想要闺女的夫妻
就像送一件礼物一样
这个礼物会慢慢长大
叫这对夫妻爸和妈
会穿好看的蛋糕裙子
会嫁人
也会生出一堆小礼物
不过也有坏情况
我闺蜜跟我讲她奶奶
生过十几个孩子
最后实在养不起了
在地里生了
就在地里埋了
这么说
今天是母亲节
我真要感谢我的母亲
二十多年前
没把我当礼物一样
送给别人
也没有挖个坑
把我埋了
临河而坐
坐在河边,河水沦陷了我
我变成了别人眼中的游人
此刻还是这条河流
用它的夕阳和飞鸟惊扰我
行使主语饥渴的权利
我感到口干,我想喝水
这条河流的水满足了我
把干净的水流留给鱼虾受孕
这里需要我以外的,新的生命
几十年前,这条河水流湍急
祖父曾在河面行舟
如今它收容人间解决不了的废物
同时饿瘦了自己
我没有喝水,我变成了这条河的一部分
我感到口渴,身体急切地消瘦下去
此刻流经我的已经不是这条河流
判决
我使用坏掉的事物,假装它是完整的
病态的完美主义者,在猛击老虎一样的夏天
我爱的男人如春风一样消瘦
因为我自私的控制欲,我感到焦虑
同美学的和谐数次决裂,我痛饮他的反悔
用手盖住我的眼睛,他在我耳边低语
“亲爱的,我们的一生中有多次的难受
都来源于自己对自己的过于刻薄”
为了表示独特性,命运这把剪刀
用他的消瘦修理了我,我的爱被迫变成竹子
一生只能开一次花
猫和我的下午
猫在我的怀中醒来
我在猫的醒中睡去
我们收获祖母同等的钟爱
猫的一生没有抓过一只老鼠
我习得一身猫的脾性
此刻它是我怀里的低等生物
前世或者来生的某个下午
我会变成一只猫
被人宠爱,或者在某人的怀里
修得一身人的罪恶
登临意
站在楼顶,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风的存在
飘然地,我的脑海闪过无数画面
我的高跟鞋。半截裙。楼底下尚且青翠的枇杷果
翻来覆去的湖水,敲打夜晚的不合时宜
玄学的打盹,让证明这楼顶的存在变得十分必要
为了过渡我的灵魂出窍,必定有下一瞬间让我折返
我记起了别的事情,比远处的景色更有吸引力
我叮叮咚咚下楼,穿鞋,拿好钱包钥匙
依旧是这令人眩晕的人间,依旧是某个小馆
某个等待我的人
天桥
在天桥上,我突然想起
连云港,我住过的院子
院子里的植物和暹罗猫
它们可还好吗
无数次我想回去
和那些人待在一起
谁也不用打听谁的名姓
我们彻夜狂欢,喝酒,唱歌
就好像这里的人
他们做的事情一样
但时间从来没有饶过我热爱的事物
此刻我在西安,李世民的首都
在它人来人往的天桥上
有人抱着玫瑰求婚
有人拉着二胡谋生
家书
我知道你已经离开
几番寄出的信件都被退回
上面的尘土带着独特的
南方气味,像极了你迟到的家书
反复地,强迫我练习离别
亲爱的,这个夏天一点都不平静
昨天我路过市区,流言和风暴轮流上演
有人在行凶,有人剪破自己的裤子
有人结束了生命。一语成谶般
我们互道了晚安却再不相见
这情节过于完整,过于破损
多么危险,我还要代替你
从清晨金黄的线条里醒来
继续对生活保持该有的兴趣
咒骂冬天的人
没有人比祖父更了解一片土地的脉络
萧瑟的冬季,他曾带着年幼的我
在覆满白雪的山坡上奔走,尖厉地
用一截木棍就捣毁了属于地鼠
迷宫一般的地下王国
那些藏在泥土里的小东西
让我们费尽了心思
“等到明年春天它们就会
霸占我们的山坡和口粮”
为了喂养世袭的婚姻和子嗣
祖父否认了自己的怜悯之心
整个冬天,他打磨着违规的猎枪
咒骂缺水的陈家岭
随时准备,向瘪下去的生活开火
卖豆腐的姑妈
毫无征兆地,我又梦见了姑妈
我的姑妈,她在别人的家里当牛做马
“我忙啊忙,一年到头脚不着地那样的忙”
姑妈舀着豆子,连同话语也一起扔进磨盘
那里已经磨碎了她四五十年的时光
她的亲生儿子,入赘给了别人
继子薄命,罹难异乡早早地住进了墓碑
丈夫在通俗的床上和别人通奸
豆腐的纹路,多像她年轻时的皮肤
姑妈,如今只是一枝开败了的蔷薇花
干枯精瘦,忙于在集市上兜售水嫩的手艺
同时把自己兜售给,某些不具名的事物
梦
我们中间的一个人不见了
家里的厨房没有
院子里,也没有
她的声音消失了
从前的嬉笑和怒骂
全都没有了
——那个人,是母亲
就是这样一个梦
让我嚎啕大哭着醒来
拨通母亲的电话
铃响之后,那熟悉的声音传来
在厨房里,母亲用铲子翻炒着什么
我和母亲在电话两端
大声地问候着彼此
她的聒噪和慰问
一起挤进我幸福的耳朵
这一刻我多么幸运
她还没有离开
我的问候还有一处安放
我的嚎啕大哭,也只是虚惊一场
大多数
我与母亲谈话的大多数时候
都是我在说个不停,我的一切她都感兴趣
我手机上的照片。网上聊天的内容。我的朋友们
她一个一个地,仔细辨认
我要跟她自拍的时候,她总是很害羞
总说自己老了没我好看
我们很少谈及那些与我们相关的男人们
我的父亲,她的父亲
我们总是回避这些内容
我不愿意告诉她我和父亲的隔阂
她也不愿意谈及外公的去世
我想她始终记得那些日子
和父亲吵架的时候,父亲拿起扳手敲她的头
外公最后的,在病床上呻吟的时光
母亲这辈子的泪水,似乎在我看到的时候
就已经消耗殆尽,只有一次
我和她在老屋后面整理玉米的新苗
父亲在家里做些木活,所以他并不知道母亲哭了
她就那样伏在背篓上,眼神空洞,对着我说:
就这样让我死了吧,喝点毒药也行
让我去找你外公吧
而大多数时候,她都很平和
心甘情愿地做着父亲的贤内助
从没人质疑过他们的感情出现过裂缝
有时候也包括我
在徐州
在徐州,我参观过那座汉朝的殡仪馆
大大小小的泥人陈列在玻璃柜里
接受来自各国人民的膜拜和觊觎
湖水阴冷的光泛上来,我们伪装自己就是智者
历史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们
这些泥人,来自造物者的呕吐
也许年轻时他们去过东瀛,或者西域
看过女人的身体,喝过几斤醉死人的葡萄酒
但现在,他们的身体,人类学的附属品
按顺序排列,统统交付给了这座水上的牢笼
多少年都过去了,他们越来越小
这些历史的色彩和线条,越来越暗淡
最后,他们可能都将倾覆于湖水之中
历史就是这样,拥有足够的魔力和致幻剂
为了我们的无知,总得牺牲点什么
流泪这件事
这是一件小事
是一滴水从眼眶滑落的事
是声带哽咽着吐出一些气话的事
是在被窝里咬破嘴唇的事
是父亲被深夜带走我们留下来做的事
这是一件大事
是母亲背着我们哭的事
是平静的生活被撕碎的事
是嘴巴被捂住的事
是体内水分透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