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罗
2015-07-06奇玛曼达·恩戈兹·阿迪契
奇玛曼达·恩戈兹·阿迪契,1977年出生于尼日利亚南部城市埃努古,父亲是统计学教授,母亲是大学教务。阿迪契起初在尼日利亚大学学习医药学,后转至美国,在东康涅狄格州立大学学习传媒学和政治学,之后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获得创意写作的文学硕士学位。
阿迪契写过诗歌和剧本,并时有短篇小说在文学杂志上发表,多次获奖。2003年,她的首部长篇小说《紫色木槿》(PurpleHibiscus)出版,故事以一个15岁孩子的视角,讲述了20世纪90年代尼日利亚的政治骚乱。小说入围2004年橘子小说奖,并获2005年英联邦作家奖。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半轮黄日》(HalfofaYellowSun),讲述的是尼日利亚内战爆发之前和期间的事。小说获2007年橘子小说奖。2010年,阿迪契入选《纽约客》评出的“二十位四十岁以下的杰出小说家”。
每个月两次,我都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儿子那样去看我的父母。他们居住在埃努古一个狭小而又装饰过度的公寓中。每到下午,公寓便被黑暗慢慢地占领。退休生活已经改变了他们,甚至是吞噬了他们。那是20世纪80年代,两个人都是身材矮小、皮肤赤褐,并且出现了驼背的征兆。他们看起来越来越像,这么多年来的共同生活已经将他们的形象混合交织在了一起。他们甚至闻起来都是相同的——淡淡的薄荷味。薄荷味来自于绿瓶的维克斯止痛薄荷膏。他们会小心翼翼地从瓶子中取出一点膏药,然后擦抹到鼻孔中或者疼痛的关节处。当我到达公寓时,他们要么坐在阳台上眺望外面的风景,要么坐在卧室的沙发上看《动物世界》。他们对万物开始保持一种新鲜甚至纯真的好奇。他们会被狼群的野性所惊吓,被黑猩猩的狡黠所逗乐,然后会问对方,“那是猩猩吗?你以前见过吗?”
他们也对不可思议的事情保持着一种令人费解的热情。有一次,母亲告诉我在老家阿坝州有一个病怏怏的邻居,有一天他吐出了一只蚂蚱,而且是一只活蹦乱跳的蚂蚱。因此母亲断言肯定有邪恶的亲戚想要毒死那个人。“那边的亲戚已经把照片发给了我们,”父亲补充道。他俩总是用言语支持着彼此的故事。有一次,父亲告诉我奥科克酋长家的男仆突然离奇死去,整个镇子的人都说是奥科克亲手杀了那个小青年,接着用死者的肝脏做营利性质的宗教仪式。父亲说完后,母亲又补充道,“他们说奥科克把那孩子的心也挖出来了。”
十五年前,我的父母肯定会对这些故事嗤之以鼻。那个时候母亲是大学政治学教授,她可能会带着轻蔑的神情回应这些故事,“简直就是胡说八道。”这可能就是她的回答。而父亲则是教育学教授,他会对这些无聊荒唐的事情不予置理,哪怕是多评论一句都是对他的侮辱。他们的这种转变让我感到困惑。或许他们已经将那些自我主义完全抛弃,而选择成为真正的尼日利亚人:他们相信通过饮用圣水便可医治百病。
当然,我依旧会和他们开玩笑,也会半信半疑地听他们所讲述的故事。这是纯真的另外一个种类:老年人的纯真。伴随时间的流淌,他们却以一种缓慢的方式老去。在见到我的时刻,他们的脸上会泛起光芒,然后会试探性地提出一些问题——“你什么时候让我们抱孙子啊?你什么时候带些女孩子回家,让我们认识认识?”——他们之前从来没有把我逼得这么紧。每一个周末午后,在吃了一大顿炖菜米饭之后,我都会驱车离开他们。而每次离开之时,我都在想这是否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每次去他们家之前,我都会接到他们让我立即出发的电话。当我返回到哈考特港口时,一种乡愁式的悲凉感浸透我的全身。我也知道,假如我结婚了,假如我像其他朋友那样去抱怨抚养孩子的高昂费用时,那么我就不能这样固定地去看他们了。我也将对他们的养育之情无以回报。
十月的一次拜访中,父母告诉我东部地区的武力暴动比例又上升了。或许是因为强盗们也需要为即将而来的圣诞节做准备吧。母亲告诉我在奥尼查有治安团人员捉住了一些小偷,殴打他们,脱光他们的衣服——紧接着他们其中有人把旧轮胎像项链一样从围观者的头顶上扔进来,而在这场争斗中间夹杂的是索要汽油与火柴的喊叫。警察到来后,便用连续的鸣枪声来驱散堵塞的人群,最后带走这些暴徒们。母亲突然停下来,我等待着她用超自然的细节来升华这个故事。故事的结局也许是当他们到达警察局后,这些暴徒们变成了秃鹫,最后飞走了。
“你知道吗,”母亲继续说道,“其中的一个暴徒,事实上是团队的领导,是拉斐尔。他很多年前是我们家的男仆。我想你应该记不起来了。”
我凝视着母亲,“真的是拉斐尔吗?”
“他有这样的下场也不要感到奇怪,”我的父亲说,“他本来就不好。”
我的头脑被父母不动声色的故事所淹没,而此刻我则被那些遥远却清醒的回忆所刺痛。
我的母亲又说话了,“或许你记不起来他了,我们家曾经有那么多的男仆,而你那时候又太小。”
但是我记得。我当然记得拉斐尔。
拉斐尔住在我们家的那段时间,生活百无聊赖,至少起初便是如此。他像其他男仆一样,来自于附近村庄且长相普通。在他之前的希吉努斯因为同我母亲犟嘴而被遣送回家。而在希吉努斯之前的约翰,并不是被遣送回家,而是因为摔碎了家中的一个盘子而选择在母亲回来之前逃离我们家。他们照顾我的时候却始终摆脱不掉母亲带给他们的阴影。求求你过来吃饭吧——他们会如此说道——要不然我没法给夫人交代啊。母亲经常会对他们大喊大叫,而原因则多种多样,因为迟到、笨拙、没听清楚话。甚至在母亲刚刚拿起电话时,或者用拇指碰到门的手把时,她刺耳的声音便穿过了所有房间,听起来就像是在咆哮。母亲对他们的要求是如此的苛刻:例如要用不同的方式煎鸡蛋,父亲要普通的煎鸡蛋,而母亲则要在煎蛋中混有洋葱沫,再比如,清除完俄罗斯玩偶上的灰尘后要把它们放置到原来丝毫不差的位置上,再比如,用最恰当的方式来熨我的礼服。等等。
我是父母的独子。他们属于晚婚晚育。“那个时候怀孕了,我还以为是更年期来了,”母亲有一次告诉我了这个事实。八岁时,我都不明白“更年期”意味着什么。母亲的举止莽撞,父亲也是如此。他们是在伊巴丹大学相遇并恋爱的,最后违背双方父母的意愿而结婚——他的父母认为她学历太高,而她的父母嫌弃他不够富有——别人越是逼迫他们改变主意,他们的关系却变得越发亲密。晚上,他们总是给对方大声阅读,从日记到当天的报纸。他们总是站在客厅,而不是坐在那里,有时候甚至会来回走动,好像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才能发现某种新的观点。他们坐在一起喝蜜桃红葡萄酒——那种颜色匀称而显高级的瓶子就在桌子旁边放着——喝完之后则会在瓶底留下淡红色的残渣。在我整个童年时光,我总是提心吊胆,总是担心当他们询问我问题的时候,我没有立即做出回答。
我也一直担心自己终究无法真正喜欢上读书。阅读对于我并不像对他们那样意义重大。阅读常常让他们自我陶醉,以至于忘记我的存在。我读书仅仅是为了让他们高兴,同时为了随时回答他们意想不到的问题——谈谈你对果壳的认识?当任总统所作出的这个决定正确吗?——我经常感觉自己是这个家庭的闯入者。我的卧室有好几个书架,上面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而这些书籍本来是放到客厅和书房的。这种情境总是让我怀疑自己的身份,好像我无法确定自己到底应该去哪里。当我谈论一本书时,我已经意识到父母的失望之情。我明白自己平庸的回答又让他们失望了。和他们一起去员工俱乐部是另外一件严酷的考验:我发现网球如此的无趣,而羽毛球运动永远像是半成品,就好像发明这个运动的人在中途离开了一样。
我真正喜欢的是中国功夫。我把电影《龙争虎斗》看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了解里面所有细节。我渴望有一天醒来变成李小龙。这样我便会在空中拳打脚踢,而斗争的目标则是杀害了我父母的假想中的敌人。我会先把床垫放到地板上,然后站在两本厚书上面——《黑骏马》与《水孩子》这两本硬皮书——紧接着我便从书上跳到床垫上,然后像李小龙那样喊出“啊哈哈哈!”有一天,在训练的间隙,我无意间看到过道中的拉斐尔正在观看我的表演。我等待着一个委婉的斥责。那天早晨他为我已经铺好了床铺,而现在房间又混乱不堪。令人吃惊的是,他微笑了。他摸了下自己的胸口,将手指放到舌头上,好像是要检验自己的血液。这是我最喜欢的场景。我盯着拉斐尔看,他则面带出人意料的纯粹激动对我说,“我曾经也把那个电影看了很多遍,是在我以前工作的地方看的,”他说,“来看这个动作。”
他轻盈地转了几圈,跳跃起来,接着在空中踢了几脚。他的双腿踢得又直又高,身体又显得很优雅。那年我十二岁,直到看到他的表演后,我才意识到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存在于世。
拉斐尔和我在后院反复练习,我们从混凝土的坑地中跳起来,接着落到草丛中。拉斐尔告诉我要肚子吸住气,双腿要伸直,手指也要捋直。同时,他也教我在武术过程中如何正确呼吸。之前在房间独自训练时,我经常感觉受挫。而如今与拉斐尔待在户外,他细分着每个动作,脚踏着柔和的草地,仰望瓦蓝的天空,我能感受到自己的活动是真实的。我也感受到有无限的空间等待着我去占据。而现在,所有幻想都真实发生了。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也会拿到黑带。在厨房旁边有一个宽敞的阳台,我想越过六个阶梯然后从阳台下跳下去,这样便可以在空中进行飞腿表演。
“不行,”拉斐尔严肃地说,“阳台太高了。”
周末,如果父母去员工俱乐部而没有带我。我便和拉斐尔一起看李小龙的影碟。在期间,拉斐尔会激动地喊道,“快看,快看!太酷了!”通过他的眼睛,我看到生命又重新焕发出活力。当他喊出“快看,快看”的时候,一些原本以为稀松平常的动作也会变得熠熠生辉。拉斐尔真正地懂得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他的武术天赋潜藏在他的皮肤之下。他把李小龙使用双截棍的镜头反复观看,不眨眼地盯着这种金属与木头制成的武器所进攻的方式。
“我也希望自己有一个双截棍。”我说。
“那个玩意非常难用,”拉斐尔坚定地说。
我为自己有过这样的渴求感到愧疚。
这件事没过多久,我也忘记了那个请求了。有一次我从学校回来,拉斐尔对我说,“看这是什么?!”之后他便从橱柜中拿出了双截棍——两块来自于旧拖把的木头,中间被金属弹簧连接在一起。他在业余时间至少花费了一周去做这个双截棍。他向我展示了如何使用这个武器。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并不像李小龙那样轻盈灵活。我拿着双截棍开始四处挥舞。最后双截棍打在自己的胸口,于是我便将这个玩意放了下来。拉斐尔笑道,“你以为双截棍很容易就能学会的吗?”他说,“你必须要经过大量的训练。”
在学校课堂上,每分每秒对于我来说都是煎熬。而放学后与拉斐尔待在一起,我的生活才算真正的有意义。父母并没有注意到我和拉斐尔的关系变得如此亲密。他们所看到的一切就是我经常去外面玩,当然那时候拉斐尔也在外面劳作:在花园中除草或者在水龙头旁洗盆子。一天下午,在拔完鸡毛之后,他便走过来打断我独自一人的练习。“我们开战吧!”他喊道。双人战斗便开始了,他赤裸着双手,而我则手握双截棍。他使劲地推我,而我也用力地反抗。最后我把双截棍打到他的胳膊上。他起初很吃惊,接着是些许感动,好像是因为他从未意识到我会灵活使用双截棍了。我不停地摆晃着双截棍,而他则像李小龙那样拳打脚踢。时间过得很快。最后我俩都大汗淋漓地笑了起来。直到如今,我都记得那天下午他的每一个表情与细节。
在周末,我和父母一起吃午饭。我总是吃得很快,脑海中想得全是逃离,祈祷他们不要在吃饭的时候突然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在一顿午餐上,拉斐尔端上来一盘煮红薯,接着是切成块状的木瓜与菠萝。
“这些蔬菜真硬,”母亲说,“你把我们当成吃草的山羊吗?”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问道,“你的眼睛没有啥毛病吧?”
我花了好久的时间才意识到这并不是母亲平时斥责别人时所使用的比喻句。如果她在房间中发现了什么异味,而他没有发现,她会这样说,“你的鼻子是不是被什么玩意堵住了啊?”拉斐尔的眼睛变成了红色,一种痛不自然却显示某种病态的红色。他含糊地说有一只昆虫飞入了他的眼睛中。
“这看起来像是染上了阿波罗,”父亲说,“这种病很麻烦。”
母亲推走了她的板凳,接着仔细地检查拉斐尔的脸。“啊哈!是的,是阿波罗。赶紧去你的房间,待在那里别出来!”
拉斐尔迟疑了一会儿,好像要收拾完所有的盘子才愿意离开。
“赶紧走!”父亲喊道,“在你给我们所有人传染上这玩意之前!”
拉斐尔看起来很失落,他从桌子旁走开了。母亲把他叫了回来,“你曾经得过这种病吗?”
“没有,夫人。”
“你的眼结膜感染了,病菌已经长在你眼睛上了,”她说。在她的伊博语中,“眼结膜”这个词语听起来既锐利又危险。“我们这就去给你买药。记得一天服用三次。待在你的房间中别出来。等完全康复了再出来。”母亲然后转过身,对我说,“奥肯瓦,记得不要去靠近他。阿波罗这种病是传染的。”从她敷衍的语调中可以听出来这样的信息:她无法想象我有任何理由去靠近拉斐尔。
之后,父母去了镇上的药店,回来时只买了一瓶眼药水。父亲把眼药水带到了拉斐尔的住处。这间住处位于我家房子的后院。他和其他男仆住在一起,我经常可以听到他们打斗的声音。那天夜晚,我同父母一起去澳博拉街买阿卡拉饼。回来的时候我们却产生了一种陌生感:拉斐尔没有为我们开门,没有为我们拉上卧室的窗帘,也没有为我们挑亮灯光。在厨房,我们家则像是没有人烟味的空间。当父母沉浸于思考而无暇顾及我的时候,我便偷偷地溜到男仆们的住处,然后敲响了拉斐尔的门。门是虚掩的。他躺在床上,而他狭窄的床则紧挨着墙壁。当看到我的瞬间,他变得极为吃惊,吃力地站了起来。我以前从来没有来过他的房间。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所发出的光线在地上投下了暗影。
“你要干什么?”他问。
“不干什么。我过来就是看看你怎么样了。”
他耸了耸肩膀,再次躺到床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得这种病,不要靠近我。”
但我靠近了他。
“我三年级的时候就得过阿波罗,”我说,“很快就会消失的,别担心。今晚你用眼药水了吗?”
他再次耸了耸肩,没有说话。在桌子上的眼药水还没有打开。
“你还没有用吗?”我问。
“没有。”
“为什么?”
他不敢看我眼睛,“因为我不会用。”
拉斐尔,一个会宰杀火鸡并且能背动满满一袋子大米的人,居然不会将这种眼药水滴到自己的眼睛。起初我觉得很吃惊,接着是搞笑,最后却有些同情。环顾了他的住处后,我被其房间的简陋所打击——紧挨着墙面阴冷的床,歪斜的桌子以及位于墙角的灰色生锈金属盒。我猜想在那个金属盒子中装着他所拥有的一切。
“我来给你点眼药水,”我说。
我把瓶子取了过来,然后拧掉瓶盖。
“不要靠近我,”他又说了一遍。
我已经走近了他。我弯着腰朝向他,他猛烈地眨眼睛。
“就像《功夫》里面那样深呼吸,”我说。
我摸着他的脸,轻轻地拉下他的左眼睑,将药水点进他的眼睛中。换到另一个眼睛时,我的力气变大了,因为他的眼睛紧闭着。
“不,”我说,“别不好意思。”
他睁开眼睛,盯着我看。他的脸显示出一种新生的光芒。我也从来没有这样钦佩过我自己。这件事让我想到了科学课上,一粒玉米种子迎着阳光破土而出的场景。他触摸了一下我的胳膊。而我则转身要走。
“去学校之前,我还会来看看你的,”我说。
早晨,我又偷偷地溜进他的房间,帮他点完药水后又偷偷地溜了出来。我坐上父亲的车,到学校后便立即下车去上课。
到了第三天,拉斐尔的房间对于我来说已经变得格外熟悉。摆放整齐的家具对于我而言也像是某种欢迎。我给他点完眼药水之后便仔细地打量他:他的嘴唇上方已经长出黑魆的胡须,而在下巴与脖子之间有一块醒目的癣。我坐在他的床边。我们又一次讨论《蛇形刁手》这部电影。我们已经讨论过好几遍这部电影。我们也讨论很多之前谈过的话题。在他安静的房间中,所谈论的一切都好像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几乎都听不见。他身体的热量温暖着我。
他站起来给我演示蛇的造型,后来,我们两个都笑了,他把我的手紧握在他的手中。接着,他放开我的手,然后慢慢地离我而去。
“阿波罗终于消失了,”他说。
他的眼睛清澈。那一刹那,我竟然希望他的病不要恢复得这么快。
我做梦都和拉斐尔与李小龙一起为了正义之战而练习武术。当醒来时,我的眼睛却拒绝睁开。我使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眼皮撬开。眼睛有种强烈的蛰痛感。每眨一次眼睛,都似乎有一种粘白丑陋的液体要黏住我的眼皮。我感觉到眼皮底下有很多的沙砾。我担心在我的体内那些不该解冻的东西却正在解冻。
母亲对拉斐尔大喊,“你为什么要把这种玩意带到我的家里?为什么?”她这种说法好像是拉斐尔故意把阿波罗交给她儿子一样。拉斐尔没有回答。沉默一直是他对她怒吼的回答。母亲站在楼梯上,而拉斐尔却站在楼下。
“他一直待在他的房间里,为什么会把阿波罗传给你?”父亲问我。
“不是拉斐尔传给我的。我想是我们班的某个人传给我的,”我对父母说道。
“你们班谁?”我本应该预感到母亲会这样问我。那个时刻,我突然忘记了班上所有同学的名字。
“到底是谁?”她又问了一遍。
“切蒂·奥本,”最后我说出了第一个反应在我脑海中的名字。他就坐在我的前排,身上总是有股旧抹布的味道。
“你头疼吗?”我母亲问道。
“是的。”
父亲给我带来了必理通止痛药,母亲则给依格博科维医生打了电话。父母看起来都极为脆弱。他们站在我的房门口,看着我喝完父亲做的美禄饮料。我很快就喝完了。我希望他们不要放一把扶手椅在我的房间。以前每次得了疟疾而卧病在床时,他们都会坐在扶手椅上,距离我只有几寸远。当我因口中有苦味而醒来时,都会发现他们正在床头安静地读书,因此这一次我会让自己尽快好起来,以此来解放他们。
依格博科维医生赶来了,他用手电筒探视我的眼睛。他身上的科隆香水味很重,一直到他离开很久我都能闻到这种味道。这种香水很接近酒精味,我猜想这可能会加重病情。在医生离开后,父母便在我的床边建立了一个祭坛——在一个盖着布料的桌子上,他们放了一瓶橘子味的葡萄适,一蓝罐的葡萄糖,以及放在塑料盘中刚刚剥皮的新鲜橘子。他们没有把扶手椅带进来,但我知道在我得病的那一周家里添置了一把这样的椅子。他们轮流给我点眼药水。父亲的动作很显然比母亲要笨拙,他总是把眼药水点不到我的眼睛中,而是顺着脸流下去。他们肯定不知道我点药水的水平要比他们都高超。每次他们在我的眼前举起眼药瓶,我都会记得第一次去拉斐尔的房子帮他点眼药水时,他脸上的表情。那个时刻,我被快乐所占据。
父母拉上了窗帘,我的房间也暗了下来。我厌倦这样一直躺着。我想要看到拉斐尔,但母亲禁止他踩入我房间半步,好像那样做会让我的病情加重。我多么希望他能过来看看我。他肯定可以假装收拾被套,或者假装送水而来我房间的。但是为什么他没有来呢?他甚至都不过来说声抱歉。我努力想要听到他的声音,但是厨房太远了。当他和我母亲说话时,声音又太小了。
有一次在从卫生间出来后,我本打算偷偷地溜到楼下厨房,看看拉斐尔在做什么。还没有等到我行动,父亲便隐约地出现在了楼下。
“孩子,是你吗?”父亲说,“你还好吗?”
“我想喝水,”我说。
“我帮你去拿,你先回去,好好躺在床上。”
父母终于一同出去了。他们出去的时候,我正在睡觉,睁开眼睛后便感到了房间的空荡荡。我赶快跑到楼下的厨房,厨房也是空荡荡的。我怀疑拉斐尔是否在男仆的住处,因为白天他不被允许回自己的房间。或许他就在自己的房间,反正父母又不在家。我走出去,来到了阳台。还没有看见拉斐尔,我便听到了他的声音。他正站在水龙头旁边,一边将脚塞入沙子中,一边同尼诺苏教授家的女仆聊天。那个女仆的名字叫作约瑟芬。尼诺苏教授有时候会把从老家带来的鸡蛋送给父母一些,也不收任何钱。约瑟芬又带了一些鸡蛋过来了吗?她高大又丰满。现在她已经与他道别,但又迟迟不肯离去。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拉斐尔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他驼着后背,磨蹭着双脚。他很害羞。约瑟芬用一种玩笑口吻和他说话,好像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悦她。我寻找他的理由变得模糊不清了。
“拉斐尔!”我最终还是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转过身,“哦,是你啊,奥肯瓦,你不是被禁止出来吗?”
他说话的口吻好像我是一个孩子一样,好像我们不曾在他昏暗的房间一起聊天一样。
“我饿了!我的饭在哪里?”这是从我口中说出的第一句话,本打算让声音变得强硬,但最后却听起来很刺耳。
约瑟芬皱起眉头,好像她要抑制住心中的某种狂笑。拉斐尔说了一些我听不到的话,但是这些话中带着类似于背叛的声音。父母刚刚离开家,他便和约瑟芬搭上了话。约瑟芬离开了院子,拉斐尔朝我走来。他的衬衣前面脏了,有块橙色的油圈,好像是来自汤中的棕榈油。要是我父母还没有回来,他肯定还会待在水龙头旁边瞎聊天。其实我的存在可以忽略不计。
“你想吃什么?”他问。
“你从没有过来看我。”
“你要懂事,夫人说我不能靠近你半步。”
为什么他说话的口吻这么心不在焉呢?之前我也不允许靠近他半步,但我还是每天偷偷地去他的房间帮他点眼药水呀。
“再怎么说,也是你给我传染的阿波罗啊。”我说。
“对不起,”他敷衍地说。他的心已经跑到其他地方了。
我能听见母亲的说话声。我很生气他们此刻回家。我和拉斐尔单独相处的时间又缩短了,我的内心有种破碎之感。
“你想吃香蕉还是甘薯?”拉斐尔问我,说话的语气证明他并不在意我。我的眼睛更疼痛。他走上了台阶,而我则迅速地向后退,一直退到阳台的边缘。我的人字形拖鞋滑了一下,我便掉了下去。我的双手和膝盖支在地上,流出了血。我本想止住眼泪,但仍旧掉落下来。有一种强烈的羞辱感,我在地上一动不动。
“奥肯瓦!”我父亲喊了一声。
我躺在地上,膝盖中仿佛有石头在敲打。“拉斐尔把我推下来的。”
“什么?”我父母同时用英语喊出了这个词语,“什么!”
那瞬间时间凝固了。
在我父亲转过身之前,在我母亲扇他的脸之前,在我母亲怒吼着让他打包立即滚蛋之前,时间好像凝固了。我原本可以说出真相。我原本可以打破那种死寂。我原本可以说那只是一场意外。我原本可以收回自己的谎言。我原本可以让我父母停止这场闹剧。
但是我没有。
栏目责编:阎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