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矛盾的多面体
2015-07-06
陈丹青,1953年生于上海,自幼喜欢绘画,在初中毕业还是个16岁的孩子时,受“文革”影响去到了农村。1970年至1978年,陈丹青辗转赣南与苏北农村插队落户。期间创作连环画《边防线上》《维佳的操行》,油画《泪水洒满丰收田》等等,并入选“全军美展”“全国美展”。出版文学著作十余部,《纽约琐记》《多余的素材》《退步集》《退步集续编》《笑谈大先生》《跟陈丹青聊天》《谈话的泥沼》等。陈丹青无论画风与文风,都具有一种优雅而朴素、睿智而率真的气质,洋溢着独特的人格魅力。
陈丹青语录
·你一定要肯定自己的感受,感受是很可贵的东西。画出动人的画,凭的是感受,而不是技巧。我画的那个朝圣的小姑娘,那么苦、那么好看,但她自己却不知道——艺术就是这样,凭这一点点就打动人了。
·艺术家是天生的,学者也天生。“天生”的意思,不是指所谓“天才”,而是指他实在非要做这件事情,什么也拦他不住,于是一路做下来,成为他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真正有效的教育是自我教育。
·严格地说,我与每位学生不是师生关系,不是上下级关系,不是有知与无知的关系,而是尽可能真实面对艺术的双方。这“双方”以无休止的追问精神,探讨画布上、观念上、感觉上,以至心理上的种种问题。那是一种共同实践,彼此辩难的互动过程,它体现为不断的交谈,寻求启示,提出问题,不求定论,有如禅家的公案,修行的细节。
【腹有诗书气自华】
多面的陈丹青
海 归
1982年初,即将迎来而立之年的陈丹青移居纽约,在异国他乡度过了18年的“洋插队”生活。他曾表示,自己在国外的生活并非如人们想象的那样。“我第一天到美国,就面临一个生计问题,我必须卖画讨生活。”
吴怀尧:1978年你考上中央美院油画系研究生,两年后毕业留校,工作一年。这是一部分知青的典型经历。这些人日后分成两拨,一拨留在本土,另一拨出国。你们这一代海归相比民国时期的留学生以及五十年代留苏学生,有哪些根本差异?对于现在大学生出国热怎么看?跨过门槛,意味着创造与超越。你的出国,是不是一次跨过门槛的过程?在国外,让你感触最深的是什么?
陈丹青:我对出国热没有看法。一个现代国家的国民本该出入自由,改革开放只是将事物恢复应有的状况。
教 授
2000年,作为“百名人才引进计划”的一员,陈丹青被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聘为教授及博士生导师;2005年,因对现行人文艺术教育体制不满,他愤然辞职,由此受到各界广泛关注,同年杂文集《退步集》出版,在读者中产生巨大影响。
吴怀尧:你25岁时考上美院,其时正好是“文革”后各地高校全面恢复招生的1978年。据说在考大学的前几天,你突然被取消考试资格,真有这事吗?坊间还流传一种说法,那年你以外语零分、专业高分被录取。你在外语考卷上写下“我是知青,没有上过学,不懂外语”,随即交卷,离开考场,真是这样?
陈丹青:具体情况就像你所知道的一样。但考试前几天忽然被取消资格,完全没这事。那时国家拼命鼓励所有年轻人考试,每个县委公开发放申请表,谁都可以填表申请。国家十年不招生,急坏了。
吴怀尧:对任何一位想当艺术家的青年,今日的考试制度都是有缺陷的。要改变这种考试制度,关键点在哪儿?对此你是否抱有希望?
陈丹青:我对制度的改变与否,不抱希望。我对出人才不绝望。人才是挡不住的。
吴怀尧:你很喜欢年轻人,那你有生之年,还会参与体制内的教育吗?
陈丹青:应该不会参与。
画 家
陈丹青1953年生于上海,祖籍广东台山市三合镇良村。自幼喜欢绘画,在初中毕业还是个16岁的孩子时,受“文革”影响去到农村。1970年至1978年,陈丹青辗转赣南与苏北农村插队落户。远离亲人,在水深火热的生活、劳动中仍坚持自习绘画。期间创作连环画《边防线上》《维佳的操行》,油画《泪水洒满丰收田》等等,并入选“全军美展”“全国美展”。在当时产生了一定影响,已是颇有名气的“知青画家”。陈丹青属于初中文化,自学成才,在多个领域成就斐然。1978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研究生班,使他获得了一纸文凭。1980年,陈丹青以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油画——《西藏组画》而成为中国艺术界巅峰人物,引起极大轰动,至今余韵不绝。1980年毕业留校任教。
吴怀尧:1979年你在拉萨画的《西藏组画》共计七幅,由于它们意识形态,以写生般的直接和果断描绘出藏民的日常生活片段,画作公开后,轰动一时,被誉为“文革”后划时代的现实主义经典油画作品。现在回头看,你自己如何评价《西藏组画》?它们的命运如何?二十多年来,说起你,大家总会想到《西藏组画》,这让你感到得意还是尴尬?
陈丹青:我觉得人不应该评价自己的画。
吴怀尧:去年你的油画《国学研究院》以1200万元落槌;不久,《牧羊人》以700万元人民币起拍,经过几轮叫价,最后以3200万元卖出;这种价格,很多明清时期的画作都达不到,对此你怎么看?很多人都以为艺术家一天到晚在数钱,实际情况如何?
陈丹青:我对太过疯狂的事情,说不出看法。疯狂不需要看法。目前不少幸运的艺术家可能是在数钱,但我自己知道,艺术家并不是天天在喝咖啡。真的艺术家几乎都是工作狂,而且独自工作。有谁会看见艺术家独自工作的情形呢?工作是不能展览的。
公共知识分子
2005年3月初,时为清华大学美术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的陈丹青,因连续5年考生外语成绩未能及格而招生落空,毅然辞职;同年3月23日,《中国青年报》刊出其辞职报道,此后一个多月,这一辞职事件引发各界有关高等教育问题的热烈讨论,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陈丹青也藉此在艺术圈外赢得了广泛的尊敬,成为大众眼中和影响中国的公共知识分子,被推崇为“影响中国的五十位公共知识分子”“2005年度中国十大精英男士”之一,并被浙江大学人文学院聘为荣誉教授。endprint
吴怀尧:我很好奇,为什么从纽约回来之后,你的胆子变得如此之大?是什么让你口无遮拦?你如何平衡艺术家与公共知识分子的双重身份?
陈丹青:我少年时就口无遮拦。可那时没人找我说话,“文革”时哪有媒体啊,即便有,凭什么找我?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胆子。和纽约市随便哪个说说写写的家伙比,全中国的人差不多都给摘除了胆囊。我从不自称艺术家,更不是知识分子,用不着“平衡”。中国连真的公共空间都还没出现,哪里来“公共知识分子”?
吴怀尧:陈丹青身上,有着现在很多知识分子已经不具备的人道情感和人格力量,敢于对现实提出质疑,对很多社会事件有着知识分子本该有的冷静思考和犀利批判。公众对陈丹青的掌声与拥护,也传递了一种渴望:希望这个国家多几个陈丹青来改变集体沉默、习惯了伪装的时代面孔,希望中国的知识分子能再勇敢一些、再犀利一些、再清醒一些。每一个他都是真实的他,那股子独有的对真实的追求就是他——陈丹青。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个真实的陈丹青,这个有器识,有胆识的知识分子。
(有删改)
【操千曲而后晓声】
陈丹青:一个矛盾的杂多体
@杜曦云
长居纽约的华裔艺术家陈丹青2000年回国应聘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这位上个世纪80年代初以《西藏组画》蜚声画坛的艺术家,又重新进入国人的视野内。
时过境迁,这20年来,中国大地上经历了巨大的变化,而陈在纽约20年,周边及自身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作为一位未曾走出国门半步的人来看陈丹青,笔者认为他是一个矛盾的杂多体。
陈丹青于20世纪80年代初曾被国中同仁认为是当时最具才智的青年油画家,甚至许多人直至现在仍有“陈丹青情结”。陈当年的崛起与“文革”结束后,人们想竭力“摆脱”所谓的“苏联模式”,向欧洲传统油画溯源不无关系。陈描绘藏民日常生活的《西藏组画》对当时画坛的文学性和主题性创作模式是一种冲击,而陈相对熟练的写实能力及向欧洲溯源的油画语言令沉醉于技法的同道们佩服不已。陈1978年以初中学历考取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研究生,1982年即赴美的生活经历又有一种传奇色彩。由此,国中许多油画学子萌生“陈丹青情结”是不难体会的,毕竟,当年的学术及各方面环境是相对闭塞的。倒是陈本人后来一再解释《西藏组画》的偶然与平常,而且他还说自己更愿意与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人相处,因为他们能平静地面对他,仅仅把他当成画画的。
如陈所言,他出国的初衷是看西方古典油画原作,没想到一看看了20年,而且看的远远不止古典油画。身处当代艺术中心历经20年的观看,使陈的眼界大为开阔,各方面的素养都有了很大提高,从陈这么多年来发表的文字及访谈即可看出——他相对而言是拥有系统的知识与广博的学养的。但这并不能代替敏锐的感知力与强烈的表达欲。笔者认为,是否拥有后者是艺术家与艺术学者的根本区别所在。
就笔者的体会而言,听陈丹青侃侃而谈是一种享受,不时受到启迪。陈行文生动流畅,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渊博学识与开阔的文化胸襟让我十分佩服,真知灼见不时闪耀。然而看陈的画作,则令我摇头不已,无法叹服。
看陈的画令我想到两位当代画家——美国的马克·坦西与中国的王兴伟,陈的绘画技术相对这两位而言,要更为纯熟,但这两位画家都是首先从观念入手,长于理性的思辨,其思想的深度为陈所不及。也许,像陈这种以传统写实绘画起家的画家,转入后现代语境中多少有点力不从心。在这个领域,以观念为先导,而技术倒在其次了。这在美国画家费舍尔身上就很典型。
历经社会主义国家的教育、十年“文革”和拨乱反正的洗礼、经济发达国家的冲击;从写实绘画一统天下的中国到后现代艺术全面登场的美国,再从世界经济、文化的中心美国到发展中的中国;从学院教师成为自由艺术家,再从自由艺术家成为学院教师;在外国人眼里从中国来,在中国人眼里从外国来;诸般矛盾集于一身,使陈丹青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矛盾的杂多体。
(有删改)
【问渠那得清如许】
艺术家爱说真话
“叫喊没用,我知道,可是我仍然要叫。言论便是言论。贵报追究许多事,十之七八恐怕无效,可是贵报还在办,为什么?”陈丹青如是说。
面对种种社会现象,说还是不说?在什么时候说?说了对自己有什么不利的影响?在很多时候容易成为知识分子的一个心病。在别人看来,身为清华教授,拿着不低的薪水,工作也不算劳累,更受人尊敬。但是陈丹青说:“每次开会坐下来,我都想,算了,今天不说了,可是忽然就已经说出口来。”
除了美术,陈丹青还观察着教育、音乐、建筑、影像等领域,五年来他结集出版的四本书,都是观察与关注的结果。陈丹青兴趣广泛,他喜欢看电视剧,听流行音乐,看俊男美女,和朋友喝酒聊天。他喜欢一切有趣的事情,在一切事情中看出有趣。他说:“站在马路边看人就很有趣。”
对中国社会的进程,他说:“现代化过程是三个层次,一是器物,一是制度,一是文化。由于‘器物层面的超速现代化,制度、文化的滞后日益凸显。” 说到这些,陈丹青的脸色陡然庄重。
2007年以后,陈丹青彻底做了名画家。“我只想自己一个人,保持说话。”他坦言,今天不存在徐悲鸿那代人从海外回来兴办教育的机遇,但他对目前社会与民间的空间毫不犹豫给予肯定。关于外界褒奖其著书,陈丹青反应很简单:“不是写得好,是为几句真话。”
低调中的教养
读书是一件很安静的事情。要是论教养,你真的是读书人,你不要讲出来。读书也好,画画也好,不能弄成一种身份。
陈丹青说,这是他到国外才学会的。国外很“牛”的人都害羞得要命,躲着不讲自己挺在行的那些事。
出国之前还没有人说他是读书人,是知识分子,回来后听到不少人说他是做学问的,是艺术家等等。他很害臊,这怎么好意思说出来?
做人是根本endprint
陈兆炽(陈丹青的父亲)以为,教育孩子最重要的是做人。他认为,丹青是一个很正直、正派的人。我们从小要求他,做人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先做人,然后才能搞学问事业。他读书很用功,他的聪明超乎我们的想象,他的很多思想超过他的年龄,很敏锐,感情丰富,对家长也很孝顺,对朋友很好。对他小时候的印象,就是他非常自信,送他去学游泳,还没下水,他就觉得自己一定会游。
陈丹青的才能是多方面的。他从小就喜欢游泳、音乐、文学、绘画。可是,当他才4岁时,陈兆炽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家里的书籍、画册被一扫而光。丹青难过得整天没说一句话,陈兆炽劝他说:“别难过,没有画册临摹,到公园、马路去画。”一次,陈兆炽在打扫卫生时,在垃圾箱拾到一张扑克牌,背面是色彩浓重的油画,原来这是一位侨居意大利的俄国著名画家的杰作《意大利姑娘》。陈兆炽马上拿回家送给了丹青,丹青花了几个星期临摹,竟画得栩栩如生。
丹青成名之后,很多人来问起他的名字,其实一开始陈兆炽根本没有想到让他学画,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国家当时生活在民族存亡的关键时候,就用了文天祥的一句诗“留取丹心照汗青”给孩子起名。
让艺术有诗意
兀鹏辉(中央美院“自由交流”书店创始人)说,他在陈丹青谈论绘画与音乐的书中,读到的是“文学”,获得了阅读的快感,陈丹青自谦那只是“写作”。陈曾说:“无论写天上的云彩,地上的蒿草,其实都在写你自己。”有了这样的意识,不论他写什么,文字都游刃有余。
在《陈丹青音乐笔记》里,陈丹青没有摆起面孔谈音乐,就像他的《纽约琐记》,根本不打算一本正经谈绘画。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以日常经验谈艺术,以艺术谈日常经验。要是设高考课题,这样的写法一定被拒绝,就像他拒绝任何“正式”的话语和话题。他甚至不以“艺术家”的身份谈艺术,他只做他自己。
陈丹青一直在画画,却不愿说自己是个画家,因为画家和艺术家是两回事。他让艺术这个职业在今天仍富有诗意。
反专制教育的艺术勇者
2002年的硕士考生中,一位绘画成绩位居第一,却因英语和政治各差一分落榜。陈丹青向学院通融未果。此后一年,这名考生在北京租房,专攻外语和政治,翌年再考,还是专业第一,政治过关了,但外语仍未及格,依然被拒之门外。陈丹青说:“我不想怂恿她考第三次。”
对于这种招生制度,陈丹青曾愤慨不已。2004年末,陈丹青辞去清华职务,他觉得现在的教育,以及现在的大部分人都被老师的喜好与所定下的分数而迷惑了,逐渐失去自己的个性了。而艺术天地就是要讲求自己的个性。他提出警告说,人文艺术教育表面繁荣——扩招、创收、增加学科、重视论文等等——实则退步,学生“有知识没文化”“有技能没常识”“有专业没思想”。
【绝知此事要躬行】
请运用陈丹青这个人物素材,围绕“良知”“修养”“逃离”三个话题,各写一个200字左右的语段。
参考示例:
1.良知 《孟子·尽心》中曰:“所不虑而知者,良知也。”良知就是用自己的良心抑制恶的意向而实现善的意向。相对于其他知识分子来说,陈丹青具有人道情感和人格力量,他敢于对现实提出质疑,对很多社会事件有着知识分子本该有的冷静思考和犀利批判,敢于指出艺术教育领域的症结,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坚守住公共知识分子的底线。公众对陈丹青的掌声与拥护,也传递了一种渴望:希望这个国家多几个陈丹青来改变集体沉默、习惯了伪装的时代面孔,希望中国的知识分子以诚实的品格、善意的良知守护社会的底线。
2.修养 修养表现在言行举止上,体现的是处世态度。一个人的文明程度与其修养息息相关。正如陈丹青在《读书是一种很安静的事》一文中指出,作为读书人,若有教养,就不要将读书这件事讲出来的,否则那将是一件很难堪的事。自我标榜,甚至是吹嘘,就显得没有修养。陈丹青的修养就在于,不自吹自擂,不大肆标榜,有的只是深刻的内省、孤独的安静和智慧的表达。他以为,做人要像陈寅恪那样,拥有大学问,却非常低调。这才是大境界,大学问,大修养。
3.逃离 逃离需要的是勇气与胆识,是对体制化敢于说“不”。陈丹青之所以能“逃离”,主观原因是他有真正的艺术家的情怀和抱负,尚未被现行教育体制异化。他的天赋与才能并不止于绘画。他不仅有大量的画作,还有《纽约琐记》《陈丹青音乐笔记》这样的艺术著述,更有《多余的素材》这样的随笔集,从中可以窥见他对历史的追问,对现实的关切,以及他的生活理想。他历经劫波、履及中外的丰富阅历,使他不为名缰利锁所缚,有一种“万里谁能驯”的气概。他曾说:在国外,“没人知道中央美院,你跟他说徐悲鸿,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乎……”有过这样经历的人,岂是一顶清华美院博导的帽子能罩住的?
(供稿/严爱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