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玉髓
2015-07-06王倩
王倩
一 采玉歌
夜。
上弦月如银钩斜挂。玉溪谷内静谧无声,偶有几只夜鸟尖叫着忽闪过林梢。
薄奚玲珑在玉溪边合眼静坐,运功调息。溪水在脚下潺潺流过。
忽然,她睜开了双眼。
林中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一条黑影正穿过山林朝藏玉窠的方向而去。
“唉!”她轻叹了口气,“又是一个贪婪之徒。”
数年来,玲珑已经见过无数这样的不速之客,但除了薄奚一脉之外,没有人能够靠近藏玉窠。
山腰密林之中,一间草屋在黑暗中静静地伫立着。
这便是藏玉窠,与寻常百姓的居所并无两样。
那黑影潜到草屋外,犹豫了片刻便破门而入。
借着微薄的月光,他看到靠墙有一个木柜,正要上前打开,忽然,身后一阵凉风扑来。
他猛地转身躲了过去,但接着更密集的风声包围了他,像一阵蜂群。他挥动手中的短剑,“叮当”声不断,一些东西落到了地上。
“啊——”他大叫一声,只觉颈上一阵灼热,有东西扣上了他脖子上的动脉。
他迅速跃至墙角,用力将颈间的东西取了下来,朦胧的夜色中,他看到是一枚小小的玉蜘蛛,上面还沾有他的血迹。但对方打出这玉蜘蛛之时,并未用力,伤口不深,显然并不想取其性命。
“魔女来了!”他清秀稚气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但马上镇定下来。
屋外传来了一阵年轻女子的歌声,那声音如晶石碰撞,悦耳动听。
“鸿蒙初时,星宿纵横,
昆仑山深,月映溪鸣。
有美出兮,踏玉而行,
奉之悦之,如沐春风。”
听到歌声,少年不禁呆住了。那曲调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遥远。他在何处曾反复听过?
他摇摇头,手中的短剑颤动了一下。
“客人,请出来一见!”
歌声止住,那动听的声音十分和气。
江湖传言的绿玉髓守护魔女竟是一个妙龄女子。
且说玲珑赶到藏玉窠时,那黑影已经进入屋内。
她十分惊骇。
这些年来,她见过无数的觊觎者在藏玉窠外被玉气所伤,近不得门边便仓皇逃走。今天这个贼人为何竟然轻松地走了进去?
她连忙向贼人发出玉蜘蛛,但她并不想伤及此人,她很想看一看这究竟是何人,所以手下留了情。
这时,那黑影从屋内奔出,并不答话,便挥剑朝玲珑刺来。剑光一闪,来势凶猛。
玲珑向后跃出几步,并不还招。她只顾定睛细看来人。
这是一个尚显稚气的少年,长发覆额,一双黑亮的眼睛,此时正充满了杀气。
那双眼睛如此似曾相识,无法言说的亲切。
他的剑法纯熟,招招置人于死。玲珑运气移步,快速闪避。
少年的剑风愈来愈密,紧逼玲珑身旁。
突然,那少年的长发被风吹动,向后拂去,耳边有什么闪亮了一下。
玲珑心里一惊。
她接下一招,颤声向来人问道:
“珏?你可是珏?”
那少年收剑站定,冷冷地说:
“薄奚玲珑,快交出绿玉髓,可免你一死。”
“休想!绿玉髓只能存于玉溪谷。”玲珑坚定地说。
那少年再不答话,剑锋一转,直取玲珑面部。玲珑只好与之斗在一处。
玲珑自幼随父亲薄奚珥练功,父亲将他毕生武功绝学悉数传与玲珑。薄奚世家的“采玉掌法”乃武林上乘功夫,已有无数到过玉溪谷的人领教过。
缠斗良久,那少年被玲珑一掌击中胸口,他摇晃一下,知道绝非玲珑对手,便负伤而逃。
玲珑望着那背影,往事涌来,她含着泪,唱起了那首采玉歌,让歌声追随远去的少年。
那少年的背影在歌声中慢了下来,似在侧耳细听,但接着,又迅速远去了。
二 薄奚珏
十五年前。
玲珑只有三岁,弟弟珏刚满周岁,正呀呀学语。
那天春光明媚,母亲玉珈带着两个孩子在玉溪山上采草药。
珏在母亲的背上望着姐姐,嘿嘿地笑着。玲珑为他捉到了一只黄蝴蝶。
三个人边走边笑,其乐融融。山间传来清脆悦耳的童声歌谣,那是玲珑在随母亲学唱采玉歌,一首古老的歌谣。
突然从林中蹿出了几条大汉,直朝母子三人而来。玉珈迅速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与三个大汉斗在一起。那三人似乎并不恋战,招招直指向幼子珏。玉珈只道这三人要取珏的性命,她拼命护卫儿子。在缠斗中,玉珈身中数剑。
“玲珑,快下山找父亲!”玉珈负伤,艰难地将珏抱在怀里,喘息着向身后的女儿说道。
“母亲!”玲珑又急又怕,浑身颤抖地拉住母亲的衣角。
“快走!”玉珈一把将玲珑推开。
三个大汉又逼近前来。
玲珑不舍地望了母亲和弟弟一眼,向山下奔去。
当薄奚珥带着玲珑赶到山上时,三个大汉不见了,珏也不见了,只有玉珈一人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玲珑哭泣着扑在母亲身上。
“玉珈——”薄奚珥痛心大叫。
“快救珏!他掉下山崖了!”玉珈一息尚存,她微微睁开双眼,抓住薄奚珥的手,急切地说。
薄奚珥纵身跳下山崖去寻找儿子。
“玲珑,再给母亲唱一次采玉歌吧!”玉珈望着身旁哭泣的玲珑说。
玲珑含泪为母亲唱了起来。
玉珈没等到薄奚珥回来,便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薄奚珥没有找到珏。玲珑看着父亲日渐消沉,整夜整夜坐在母亲的墓前。
“珏一定还活在人间!我们一定要找到他。”
薄奚珥总是对玲珑这样说,也在玉珈的坟前这样说。
十几年来,玲珑曾随父亲多次出谷,在江湖上到处寻访,街头巷陌,围栏瓦肆。他们望眼欲穿,却始终没有珏的消息。
两年前,薄奚珥在一次采玉中,被溪底的毒虫咬伤,医治无效。临终前,他挣扎着对玲珑说:“找到珏。看好宝贝。”
玲珑含泪将父亲葬到了母亲墓旁。
三 公晰赫
夜早已经深了。
夜幕漆黑,星斗闪烁。
公晰府内灯光扑朔。
一个中年锦衣男人正坐在灯下。他身形高大,目光如炬,眉头紧锁。
此人正是骠骑王公晰赫。皇帝的四弟。
此时,他正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时,有仆人来报道:“王爷,辛桓少爷回来了!”
说话间,一个身着黑色紧身衣的少年走了进来,他十五六岁,眉目清朗,正是公晰赫的九子公晰辛桓。
公晰辛桓是公晰赫最疼爱的幼子。他总是将辛桓带在身边,不离左右,亲手调教,日日督促儿子练功,并不教他识字读书。辛桓今年十六岁,已然练成公晰赫的“秋风剑法”。他对父亲十分依恋。
辛桓这时正将手捂住后颈。
“父王!”他朗声叫道。
“桓儿,你受伤了?快来给父王看看。”公晰赫伸手招呼辛桓到跟前。
“不小心中了这暗器。”辛桓摊开手,将掌心的玉蜘蛛给公晰赫看。
“这是薄奚家的独门暗器,此暗器的厉害之处在于,它会像活蜘蛛一样,游入被击中者的血液之中,即使取出暗器,它的气息也不会断。”公晰赫查看辛桓的伤势。
“还好,玉蜘蛛没留气息在你身上。”公晰赫暗暗有些诧异,“不留杀气的玉蜘蛛,倒是十分罕见,可见薄奚家留了十分的情面。”
“今晚你可曾靠近藏玉窠?”公晰赫语气有些急促。
“我进入藏玉窠了,眼看就可以拿到绿玉髓,但被魔女发现了。”辛桓有些抱歉,“父王,孩儿无能。”
“不,桓儿,薄奚玲珑的武功远在你之上。”公晰赫有些失望。
“下次我一定会拿到的!”辛桓急于想得到父亲的肯定。他跺着脚甩甩头发,左耳边忽闪地亮着。他十分爱父王,不愿看到他心事重重的样子。
公晰赫并不答话。
“父王,那魔女薄奚玲珑竟叫我‘珏,珏是何人?”辛桓随口问道。
公晰赫一怔,但马上恢复了常态。
“魔女常年不出玉溪谷,她偶见生人,定是认错了!”
“为何那魔女的歌声如此熟悉,我一定在哪儿听过的吧,父王?”辛桓竟然哼了几句那曲调。
灯光下,公晰赫的目光十分复杂。
“桓儿,你累了,快喝杯茶吧!”
他将手中的一杯热茶递到了辛桓手中。
辛桓一饮而尽。
此时,窗纸上有黑影一闪。
“谁?”公晰赫立刻警觉地打开窗户。
一个苗条的黑影消失在了公晰府的楼阁顶上。
王府内的侍卫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高手,能夜闯王府,一定不是寻常人。
四 绿玉髓
夜色将尽,东方已泛出鱼肚白,一缕红晕正慢慢地染上来。
玲珑站在公晰府外的一棵大树上,潸然泪下。
她想起家人的遭遇,“父亲,母亲,珏!”她流着泪暗暗呼唤。
薄奚家住在玉溪谷,父亲薄奚珥虽身怀上乘绝技,却远离江湖市井,以采玉为生。他爱玉的湿润平和,如同庸常日子的宁静。他在玉溪谷筑草屋数间,自得其乐命名为“藏玉窠”。妻子玉珈为他育有一女薄奚玲珑,他们的日子虽然清苦,却尽享天伦。
但这平静的生活终于被打破了。
那一夜,月满天心,似一大朵梨花皎洁地怒放着。以薄奚珥多年采玉的经验,月圆之夜,月光盛处,定有奇玉。果然,他竟在玉溪中采到了一副玉色骨骸,在骨骸的右肋下有一枚拳头大小的绿珠。
“绿玉髓!”薄奚珥不禁惊呼。
以他的相玉经验,这便是江湖盛传的绿玉髓。
多年来,江湖传言,绿玉髓不但价值连城,而且可助人吸取日月精华,内力可达至九乘,这是江湖人梦寐以求的。最神奇的是,能拥有绿玉髓的人,乃是真龙降身,天下必当一呼百应。
“唉!”薄奚珥将绿玉髓捧在手心,端详良久,不禁叹了口气,然后将它收入盒中,放进了家中的木柜。
“为何得了宝物却叹气呢?”玉珈不解地询问丈夫。
“这的确是宝物,玉质纯良,善采精华,可以助人增长内力,但它是有精气之物,若拥有之人利欲熏心,它便会借机蚀空人的精血。你看那副骨骸——”薄奚珥将那副玉骨指给玉珈看。
“这便是最好的佐证,这是曾经佩戴它的人的遗骨。”
玉珈望着那副玉骨,若有所思。
“只有心性纯良之人,才能拥有它。江湖人心险恶,倘若绿玉髓落入江湖,必定是场灾难。得到它的人,只会被它害死。”
“我们一定要看好它。”薄奚珥有些伤感地说。
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薄奚家采到了绿玉髓!
这消息很快便在江湖上炸开了。于是各门各派、各色人等纷纷涌向玉溪谷。
薄奚珥与玉珈打败过无数硬抢者,也拒绝过无数金钱高官的诱惑。
这绿玉髓果然是有精气的宝贝,它在薄奚家人的手中丝毫无恙,但只要外人一靠近,便会被无形的元气震到,内功深厚者晕眩,内功浅的则被震断筋脉,武功尽失,竟无人能将绿玉髓带出玉溪谷。
所以一年后,玉溪谷便安静了许多。
玉珈得以平安地生下薄奚珏。
但就在珏刚满周岁的时候,玉珈便死在了一伙来意不明的刺客的剑下,珏也下落不明。
玉溪谷只余下父女二人相依為命。父亲心力交瘁,终于英年早逝。
此时,玲珑想起往事,又是一阵心酸。
她深深地望了公晰府一眼,纵身朝玉溪谷的方向而去。
五 耳玉痕
又是一夜。
辛桓再次潜到了玉溪谷。
谷口巨石之上,玲珑悄然站立。她目光忧伤,又带着几分热切的希望。
辛桓发现了玲珑。
“魔女,快把绿玉髓交与本少爷,否则我父王定率大军踏平玉溪谷。”他恶狠狠地说,摆出了进攻的招式。
“珏——我是你的姐姐呀……”玲珑声音颤抖,心也在颤抖。
“请叫我公晰辛桓。”辛桓冷冷地说。
“珏,你看——”玲珑拨开长发,露出右耳,夜色中,耳垂有绿光闪动。
辛桓吃了一惊。他不禁抚了一下自己的左耳。他的左耳垂也同样是绿色的。他从小便发现这个与旁人不同之处,多次询问父亲公晰赫。父亲也说不清缘由,只说他自出生便是这般模样。
“珏,这是我们的父亲薄奚珥在我们出生的那刻为我们植入的玉种。”玲珑的泪滚了下来。
“它像种子一样,随着我们身体的成长而长大。父亲想用它为我们祈祷一世的平安。”
玲珑说着,跃到辛桓面前,想拉住他的手。
但辛桓迅速从发呆中清醒过来,向后退去,甩开玲珑。
“魔女,你胡说!我的父亲是骠骑王公晰赫。”他厉声斥责玲珑,“你休想蛊惑我。”
他挥动手中的长剑直刺玲珑的胸膛。
玲珑忍痛接过了这凌厉的一招。
六 流沙炙
突然,辛桓一阵抽搐,他扔掉长剑,倒在地上。
“珏,你怎么了?”玲珑惊呼,扑到辛桓身旁。
他眼睛血红,喘息急促。
“魔女,你暗算我!”辛桓眼里充满了仇恨。
“没有!没有……”玲珑使劲摇头,“你是我的弟弟。我怎会下此毒手?”
辛桓痛苦地在地上打滚。
玲珑试图运功为他调息,他挣扎着拒绝。
“哈哈哈,真是姐弟情深啊!”
突然传来了一阵阴冷的笑声,一个高大的身影飘然来到二人面前。
是公晰赫。
“父王,你来了!快救我!魔女暗算我!”辛桓痛苦地伸出手。
“不,薄奚珏,我不是你的父亲。”
公晰赫冷酷地说着,又大笑起来。
“父王,你在说什么?”辛桓的面孔都变了形。
“薄奚珏,十五年前,正是我将你抢回府中,多年来精心训练你,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为我将绿玉髓带出玉溪谷。不想,你这么没用!这么多年了,居然仍能想起薄奚家的歌谣。”
“不,不——不是这样的。”辛桓痛苦地大叫。他挣扎着想抱住父亲的腿,但公晰赫冷笑着退后几步。
玲珑跳了起来:“原来是你当年杀害我母亲,抢走了我弟弟!”
仇人终于出现了!
玲珑牙关紧咬,一个转身,使出薄奚家的绝技,向公晰赫扑去。
“且慢!”公晰赫胸有成竹地抚须站定。
“昨晚,我在他的茶中下了流沙炙,此毒十二个时辰后发作,没有我的独门解药,三个时辰后,他便会化成一堆流沙。”
“你太恶毒了!”玲珑心中大恸。
“只要你将绿玉髓带出玉溪谷,交给我,我便将解药给薄奚珏。”
玲珑看着地上已经昏迷的辛桓,不,是珏。
薄奚珏已面无血色,皮肤渐渐干枯开裂。
“啊——”她凄厉地长啸一声,将珏拥入怀中。
“父亲,父亲,我找到珏了!但我只能完成你的一项遗愿。”她大哭,惊起数只林中鸟儿,它们尖叫着,呼啦啦地飞远了。
“快取绿玉髓来!”公晰赫催促着。
七
七 采玉歌
月满之夜。
公晰府的演武台。
公晰赫将绿玉髓置入掌心,双手合十,闭目运功。他每日谢客,秘密修炼。
良久,他气归丹田,睁开眼睛,嘴角露出一丝狰狞的笑。
“宝贝啊,宝贝!”他将绿玉髓举到眼前,大笑起来,“霸业指日可待矣!”
想他追随先帝征战多年,战功卓著,先帝逝后,帝位本来应该是他的,但父亲却将天下交与了儒生哥哥,他不服啊!
“我一定要坐上帝位!”
公晰赫目露兇光。他苦心经营多年,终于得到了绿玉髓。想到这儿,他挥动双臂,又是一阵长笑。
他的指甲在月光下闪动了一下,是绿光。十指也迅速地变成了玉色。皮肤下,根根指骨分明可辨,它们全都是玉石的颜色。
他揉了揉眼睛,细看自己的手掌,与往日并无异样。一定是刚才看花了眼,他想。
只数月间,公晰赫的武功进步神速,已经连续打败了数大门派的掌门人,这些门派被迫归于公晰府门下。
公晰赫的军马正日益壮大。
一切都秘密谋划好了。
但即将举兵之时,公晰王爷却忽然暴病身亡。据公晰府的仆人传言,王爷死时,整个身体透着一种绿色的光泽,湿润的绿意。
骠骑王下葬之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阵飘渺的歌声:
“鸿蒙初时,星宿纵横,
昆仑山深,月映溪鸣。
有美出兮,踏玉而行,
奉之悦之,如沐春风。”
后来,有人去过玉溪谷,薄奚家的藏玉窠早就人去屋空。
绿玉髓从此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