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冒险（连载四）

杨平

雨一直在下。

密密匝匝的树枝将视野挡了个严实，脚下湿滑无比，走几步就一个趔趄。雨水滴到树叶上的声音犹如过年时的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四面未知的地方不时传来猛兽的声响，时而咆哮，時而呜咽。偶尔，会有急着赶路的飞虫撞到脸上，又迅速飞走。

胡图摸摸身上的匕首，已经开始后悔来这里了。

“这是你的职责，愿意不愿意都要来，没必要后悔。”牛肚百忙之中送来一句。

“专心逃你的命吧！”胡图没好气地回道。

牛肚传来强烈的委屈情绪：“我这是安慰你。”

胡图现在有四个人格：一个在数据中心的餐厅吃午饭；一个在虚拟紫色会议室和詹姆斯他们共同决策；一个专门用于同牛肚的数据链；还有一个新建立的人格，正在网络世界中淋雨。

在2077年的今天，网络世界已经变成全感知的虚拟现实世界，并根据用户群和风格不同划分成数万个大小不一的世界。这些世界之间相互连通，用户能够往来游历。大部分用户都使用虚拟现实外衣来访问网络世界，神经人则可以直接通过芯片完成，而且还能拥有诸如痛感之类的额外体验。

数据中心定位时发现地铁站青年身上的数据连接指向这个叫“雨林”的世界，还获得了具体坐标。由于胡图是数据中心眼下可用的唯一神经改造者，又是深度介入追踪行动的人，有三年的虚拟世界使用经验，让他来这里看看是再合适不过了——这是听了詹姆斯热情洋溢的分析后，胡图做出的激动决定。

可他没想到全感知体验这么烦人。他知道这个世界包括痛感、触感等所有神经感知，但真的体验到了，他才明白自己并不喜欢。

数据中心和牛肚都和他保持着联系。袁军越来越不耐烦，已经好几次问他把“那个神经”送到哪儿算完事。牛肚则反唇相讥，说他原始的肌肉和神经拖慢了自己的速度。胡图不得不一边电话安慰同学，一边和詹姆斯一道通过数据链对牛肚软硬兼施，让他老老实实跟着袁军平安出来。

其实他们已经到达地铁站，可以算基本脱离危险。只要下一班地铁来了，钻进车厢，车门一关，就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袁军有点不想上车，还准备去广场看那棵树。但胡图提醒他，当地的“一群神经”已经盯上了他，眼下先走人再说。数据中心还保证会在资料上为他的课外研究《龙城植物考》提供支持，他才勉强同意。

在雨林世界，胡图终于走出了无尽的湿漉漉的丛林，来到盆地之中。盆地中央是个湖，湖面平静，清可见底。湖边是白沙滩，周围环绕着陡峭的山壁，只在入口处有个斜坡。雨停了，晴空万里。依照数据中心的定位，这里就是二十分钟前地铁站青年连接的锚点。

什么人都没有。他们有点怀疑是不是来晚了，但既然已经来了总不能就这么回头。胡图沿着湖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整个盆地安静极了，只有他和闷热的风。

雨林世界目前在线人数6223，位于世界中心的湖边为何会空无一人呢？团队解释说这个世界有个特色项目：初次访问的用户在白沙湖将获得一次“审视内心”的体验，具体内容因人而异。现在空无一人的情况应该就是这个世界针对胡图设计的体验。没人知道这体验会是什么，团队有点担心。胡图倒是很轻松，虚拟世界再怎样也不会造成实质伤害，无非是一些感官体验而已，何况他还有进雨林世界时送的匕首防身。

当老虎出现的时候，他甚至因为终于有事干了而有点高兴。猛虎色彩斑斓，体型健壮，慢悠悠地沿着入口的斜坡走下来，动作优雅从容。它看到胡图后先是一愣，然后假装没看见一样继续下来，沿着沙滩走到他身边，绕了一圈。他能听到它呼哧呼哧的声音和脚爪陷入湿沙中微弱的嘶嘶声。老虎身上的毛发纤毫毕现，一些脱落的毛随着它的动作被带起来，在空中慢慢旋飞下落。这个世界制作之精良和细致让数据中心的人们也惊叹不已。

胡图伸手摸了摸它的毛，柔软顺滑。它停了下来，嗅嗅他的鞋，把头在他腿上蹭了蹭。这看起来就是只可爱的大猫。

接着，老虎漫不经心地咬住了他的腿。他本能地想甩开，没有成功，反而让老虎咬得更紧了。虎牙深深嵌入腿中，令人奇怪地没有痛感。他弯下腰去拨，老虎咬着他的腿一甩头，把他仰面掀倒在沙滩上。

仿佛什么人按下了开关，疼痛突如其来，直入骨髓。胡图踢翻了餐厅的椅子，让旁边用餐的几位数据中心员工吓了一跳。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协调神经反射，让不同人格的感知混在了一起。

他蜷起身，用手抓住老虎的双颚，用力拉开，双手被坚硬的虎牙硌得生疼。老虎双掌搭住他的肩膀，爪子嵌入肉里，发出不祥的低吼。他艰难地拔出匕首，慢慢地刺入老虎的身体，温热的血沿着刀柄流到他身上。突然，他眼前的画面停滞了半秒钟，然后切换成另一个视角。

胡图花了漫长的一秒钟才意识到自己在通过老虎的视角观看。而且不仅是视角，他的感官都变了。他能感觉到腹部的剧痛和刀刃在体内的滑动，能感觉到尾巴击打沙滩带起沙泥的涩感，能感觉到微风中胡须的颤动。他看到了眼前那个手持匕首的惊恐小孩。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与此同时，地铁站台上，牛肚和袁军依然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斗着嘴。还是在紫色会议室中的胡图首先发现了从两侧慢慢靠近的四个神经人，行为分析系统确定他们的目标是包围牛肚，并在地图上把他们标记为表示危险的橙色。下一班地铁还有一分钟才会到达站台，而这四个人几秒钟后就能接触到他。胡图立刻通过数据链发出警报，牛肚拉着袁军转身就跑。袁军起初不知道怎么回事，听胡图说了后，跑得比牛肚还快。转眼间，他已经跑出站台，一只手还拉着后面的牛肚，那四个神经人正向这个方向包抄过来，最近的距离只有三米。

袁军拉着牛肚的手突然一沉，直坠向地面，扯得他一趔趄，翻身跪倒在地。牛肚仰面躺在地上，拉着袁军的手以痉挛的劲头攥着。袁军紧爬两步，爬到牛肚身边。小孩双目无神地直视前方，面无表情。旁边一个神经人冲他微微一笑，转身没入人流之中。

胡图和牛肚之间的数据链同时中断。现在，数据中心除了现场公共信息平台和袁军的电话以外，已经没有任何获得现场信息的渠道。团队认为牛肚遭受了神经瘫痪攻击，这种攻击只能物理接触实现。那四个神经人是佯攻，真正的攻击是隐藏在人群中的第五个神经人完成的。他一直没什么动作，等着牛肚走近自己，因此没有被行为分析系统发现。这就像围猎，四个神经人的选位和路径都经过精心设计，迫使牛肚向唯一可能的方向撤退，攻击手轻松地一击成功。

袁军试图唤醒牛肚，但无济于事。地铁列车正在进站，胡图立刻要求袁军扛起牛肚上车离开。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袁军生拉活拽，将将能双手拖着牛肚往站台前面走。准备上车的人群纷纷往车厢口移动，挤得袁军东倒西歪，几次差点把牛肚掉到地上。

行为分析系统突然在地图上亮起了一排橙色。在离袁军最近的车厢口，八个神经人站成一排，相互谦让着让对方先上车。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根本没法挤过去，同时精准保持了和车身的安全距离，不会干扰列车发车。袁军想转往另一个车厢口，但人流拥挤，他还没走到一半路，车厢门就关闭了。随后，地铁缓缓驶出了站台。谦让的这八个人随即散开，消失在人群中。

袁军把牛肚放在地上，自己坐在一旁喘着粗气。几个神经人大汉走过来，问地上躺着的小孩是怎么回事。袁军说这是朋友，睡着了。其中一个大汉拿个仪器在牛肚额头比划了几下，说这小孩处于神经瘫痪状态，必须马上得到救治，否则有生命危险。

不，胡图告诉袁军，神经瘫痪只是无法行动和交流，其他一切生理过程都很正常，唯一能造成死亡的原因是——饿死。

大汉没有给袁军多少时间反驳，直接扛起牛肚就走。其他几人挡在袁军面前，不让他跟着。通过公共信息平台的监视画面可以看到，大汉扛着牛肚进了附近的一个餐厅，拐进后厨，走出了公共摄像区域。胡图脑中閃过一个有关“牛肚在后厨”的笑话，但又觉得这不大合时宜。

团队让袁军立刻前往本区派出所。现在要首先保住他的安全，让他独自去救牛肚是不现实的。

这时在白沙湖边，胡图身为老虎已经快死了。被系统接管的那个名字叫“胡图”的小孩正在有规律地一刀一刀捅着。他的疼痛感逐渐淡去，变得麻木。他用力挣脱，向后猛跑几步，一个没站稳（他还真不习惯老虎的跑步姿势），左前爪踏进了湖里。

湖中央冲天而起巨大的水柱，在几十米高的空中碎裂成无数水滴，倾泻到整个盆地。接着，湖中间出现了一个漩涡，越来越大，转得越来越快，水位迅速下降，仿佛谁打开了湖底的下水口。胡图回头看了看，那个小孩还在机械地对着空气捅刀。湖水已经快干了。

整个盆地突然塌陷，他一下子落入虚空之中。失重的感觉非常强烈，他甚至有点怀疑系统为了追求效果故意调高了神经感受。他当了十四秒自由落体，然后结结实实地摔到一张沙发里。

沙发？这里一片漆黑，只有他所在的地方有个直径三米的光斑。他旁边还有一张空着的沙发和一张努力站稳的三条腿小桌子。

一个发光的人形从黑暗中显现出来，走到那张空沙发前坐下：“我就是虹膜无限，你们不用找了。”

这个人形只是个轮廓，没有脸和身体，也没有其他任何可用的信息，根本无从验证。即便如此，数据中心还是很兴奋。

“你把牛肚抓到哪里去了？”胡图问，把尾巴从身下抽出来搭在地上。

人形面部显示出微笑符号：“不是抓，是照顾。我们又不是土匪。”

“他在哪儿？”

人形面部变成了大笑符号：“你不会真的相信我会告诉你吧？”

“你想干什么？”

人形显示感叹号：“我想变得更好、更强！”

“那你自己修炼就好了，为何要指挥你们的人去攻击数据中心？”

人形很伤心：“那是个失误。这点我和你一样。”

胡图有点生气：“我们一点都不像！”

“是吗？”人形语调嘲讽，面部空白，“我们都是神经冒险者不是吗？我们都会在冒险中犯糊涂，有时还做错事，不是吗？”

胡图很反感他的语气：“我才不会犯糊涂呢！”

人形翘起腿，胡图也不示弱地翘起后腿。人形说：“刚才你就犯糊涂了啊！你想清楚了没有，你到底是人还是老虎？你是该站在人的立场打老虎，还是当只老虎去咬人？”

“不过是个虚拟体验，有什么大不了的？”

“好吧，那就说说你吧。”人形把另一条腿也收上去，形成盘腿而坐的姿势。胡图伤心地发现自己老虎的体态做不到这点。

“你本来是个纯粹的自然人，但你对神经改造很感兴趣，所以你根本没有仔细考虑就决定做神经改造，还跟着一帮神经人去攻击墙院，还自愿当先锋。你被抓住后，轻易就变节到墙院那一边，还帮着他们对抗自己原先的队友，还接受了他们的神经改造，还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一起工作，还……”

“你‘还够了没有？”胡图怒冲冲地打断道。

“够了。”人形又露出笑容符号，“其实过去的事，你承认不承认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以后怎么办。你会继续当个神经人，还是只把这当做一次旅行，最后放弃神经改造，重新当个自然人呢？你所做的事，是有助于你的自然人身份，还是有助于你的神经人身份呢？”

虹膜无限挥了挥手，没有任何预兆地消失了。胡图发现自己不再是老虎，恢复了人形。周围的黑暗逐渐淡去，他发现自己身处白沙湖畔，周围是吵吵闹闹的人群。有人在钓鱼，有人拿猎枪打鸟，有人从峭壁上跳水，还有人在沙滩上支起烧烤架，烤肉滋滋作响，香气扑鼻。他仿佛从一个与世隔绝的维度回到了人间。

团队认为，虹膜无限利用了雨林世界的记忆阅读功能。“审视内心”项目用这个功能来设计量身定做的个人体验，虹膜无限则用它掌握了胡图过往行为。此外，对虹膜无限的定位没有成功，通向这个人形的连接太多，有数万个，而且变换不定，很难确定哪一个才是真的虹膜无限。

詹姆斯让胡图退出网络世界，接受新的任务。

胡图吃完饭，在数据中心的游泳池游了一个来回，感觉不错。他回到自己房间收拾了一下，穿好外出的衣服，检查了包里的东西，沿着主通道走上了地面。

这一次，芯片被屏蔽的感觉比上次更强烈，就像是被遮住了一只眼睛，虽然能看见，但总是感觉缺了什么。他已经有点习惯想什么就知道什么，不懂的东西稍加思考就能明白。现在他又变回了凡人，连走路都不自觉地小心起来。

数据中心派了辆车送胡图。车子驶出墙院大门的时候，数据重新蜂拥而至，还让他慌乱了几秒钟。车子开至最近的地铁站，将他扔下后就掉头返回。数据中心对待队友这种放养式的态度还真让胡图感到新鲜。他们不会黏糊糊跑前跑后的，而是该做的就做，但绝不多做。他觉得这挺好。

他上了地铁，找了个偏僻的座子坐下，一路上都保持着和数据中心的联系。

数据中心已经向龙城警方报案，说本单位员工牛肚在SD09区被绑架，他的伙伴龙城居民袁军逃出。这个消息很快就下传至该区派出所。所里的警察一方面安置好平安到达的袁军，另一方面派出了两名警察前往牛肚被带往的餐厅调查。警察询问了餐厅经理和工作人员，调看了餐厅内部的监视画面，发现那个大汉扛着牛肚在后厨人们惊讶的目光下打开窗户跳了出去。警方的分析是，大汉携牛肚利用吸盘手沿墙体攀援，并从某个地方重新进入山楼。山楼外墙不是监控区域，只有为数不多的摄像头，主要用于墙体完整度的监视，大汉跳出的窗口正好不在这些摄像头覆盖的范围内。这是精心设计好的逃跑路线。警方找到了大汉同伙中的两人，他们都称是临时被叫来帮忙的，什么都不知道。设备检测证明他们没有撒谎。

所以现在基本上是毫无进展。

胡图从SD09区的地铁站出来，走到派出所，找到了郁郁寡欢的同学。袁军见到他很高兴，让他赶紧跟警察说说让自己回家。

“我会送你回家的。”胡图笑了，“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再次回到神经人那里去。”

（胡图让袁军回到神经人那里做什么？

牛肚能被找到吗？精彩请看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