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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墓碑

2015-07-06徐明中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美智子驾驶证老板娘

徐明中

傍晚六点,街道上依然明亮如昼。

田岛突然听到后面传来尖利的警笛声,慌忙看了一眼车中的时速表,只见指针正在八十公里的数字上晃动着。显然,车速已经完全超出了规定。田岛急忙踩下刹车,但为时已晚,一辆白色的警用摩托驶到轿车的前面拦截,驾车的警察来到车旁严肃地说道:“请出示你的驾驶证。”

看到警察紧绷的脸,田岛一时不知所措。

“你怎么啦?快出示驾驶证!”

在警察的催促下,田島愈发慌乱。他的驾驶证平时总放在上衣的口袋里,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就是找不到那本驾驶证。

“你没有驾驶证吗?”

警察的声音越来越严厉。

这时,轿车的四周已围上了不少路人。有人甚至幸灾乐祸地讪笑道:“原来他是无证驾驶啊。”

田岛嗫嚅道:“平时总把驾驶证放在上衣口袋里的,今天好像留在家里忘了带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田岛急忙取出名片递给警察。

“东西食品公司,营业课长……”

警察低声读着名片上写的职务,突然改用一种怀疑的目光打量着田岛。也许他觉得此人担任课长实在太年轻了,一定是受到了他人的极大关照。

其实,二十八岁的课长也无可非议,况且田岛为了坐上课长的位子也付出了极大的辛劳。

“你这样超速开车第几次了?”

“当然是第一次。我是一时疏忽踩重了油门。”

“一时疏忽?”

“刚才是因为想工作而走了神。因为我碰到了一件好事,和美国的客户即将签订交易合同。”

“我又没问你的工作。”警察依然不为所动,继续声色俱厉地训斥,“如果你每次工作上遇到顺心的事就开快车,不怕给别人造成危害吗?”

“今天的情况有点特殊……”

“不要再狡辩了,总之你这次严重违规,不但超速,还无证驾驶!”

警察说着,把一张写着处罚违规事项的纸片交给田岛。然后带着一阵摩托车的排气音扬长而去。

田岛在车内再次寻找自己的驾驶证。虽说他平时是个懒散之人,但最近好不容易才把车子和驾驶证拿到手,所以对此特别小心。至于刚才说把驾驶证忘在家里只是敷衍的托词,绝不可能有这种情况。谁知经过反复寻找,他还是没有找到那张驾驶证。

田岛一个人住在郊外的公寓里。那是幢独立式的居所,配有设施完备的停车场,属于高档公寓。

田岛回到公寓后,立刻拉开抽屉仔细搜寻驾驶证,结果还是没有找到。他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听朋友说,补办驾驶证的手续非常麻烦,况且现在不但遗失了驾驶证,又出现了违规超速的问题,这会带来一些严重的后果。

就在他躺在床上,喝着威士忌浇愁的时候,心情突然开朗起来。因为他想起了自己和美国客户谈判成功的喜事。今天,住在N旅馆的美国客户给公司打来了电话,说明天即来签订交易合同。这无疑表明谈判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一旦合同生效,东西食品公司的股票就会大幅上涨,自己的前途也将如公司事先承诺的那样一片光明。田岛想起自己和竞争对手的公司曾经围绕着这个合同经过非常激烈的争夺和交锋,光凭这一点就足以使自己倍感自豪。刚才驾车时就因为过度兴奋才出现了违章超速的情况。

田岛放下手中的酒杯,又叼起一根香烟,正要拿起打火机点烟时,突然响起了门铃声。一看手表,已将近午夜十二点。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香烟,不满地嘟哝着下了床。来人真是个不识相的家伙。

田岛没好气地打开了房门,只见暗淡的灯光下站着两个男子。他们个子不高,却很结实。

“我们是警视厅的警察。”

其中的一名男子这样说着,随即在田岛的眼前出示了黑色的证件。

那人问:“你认识高登·巴克吗?”

田岛点点头,“当然认识,他是美国食品公司的副社长。今天刚给我们公司打来电话,说要和我们签订出口合同。”

“他的电话是什么时候打来的?”

“下午两点左右。”

“你后来和高登·巴克见过面吗?”

“没有,因为我们明天就要签订合同。请问,高登先生怎么啦?”

“今天晚上,他在N旅馆被人谋害了。”

“被人谋害了?”

田岛听了大为惊诧,但很快又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笑容。他认为这两个警察只不过在开玩笑而已。高登·巴克有着职业摔跤手般强壮的身躯,无论谁见了都不相信他会被人杀害,而且他的诨名就是“钢筋铁骨的高登”。

“你笑什么?”那名警察面露愠色,说话也更加不客气,“听到他被人谋害了还感到可笑?!”

“被害的真是高登先生吗?”

“谁和你开玩笑?而且你就是杀害高登的嫌疑人。还想笑吗?”

田岛当然笑不起来。

“我不相信。”田岛呻吟般地回答。

那个“钢筋铁骨的高登”被杀了,这怎么可能呢?

“你说什么?是不相信高登·巴克被害的事还是说自己没有谋害的嫌疑?”

“两方面的原因都有。不仅他不可能被人谋害,而且你们凭什么说我有杀人的嫌疑?”

“你的驾驶证就可以证明。”

“驾驶证?”

“你的驾驶证就丢在死者的身边。”

田岛被带到警视厅的搜查本部。不管他同意与否,看来只要不戴上手铐已经是谢天谢地的幸事了。虽说他还是案件的证人,但警方完全以嫌疑犯的方式对待他。三个月前,位于市中心的一家旅馆同样发生了一起外国人被害事件,据说也许出于一时未能抓到凶犯的焦虑,警察的态度很坏。所以从田岛现在受到的待遇来看,除了乖乖就范别无他法。

一个身材瘦削、名叫矢部的警官前来询问田岛,问他晚上八点到十点这段时间里人在何处。

“我在家里。”田岛据实回答。

“谁能证明?”

“没有人证明。我现在独身,而且居住在独立式公寓里。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家读书、看电视。”

“你的驾驶证怎么会在死者的身边呢?”

“我不知道。我也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如此说来,你仍旧否认自己杀害了高登·巴克,是吗?”

“那是肯定的。因为我根本没有杀害高登先生的理由。好不容易和他谈判成功,明天就要和他签订合同,我为什么要杀害这样重要的大客户呢?”

“你有证据吗?”

“证据?”

“是的,我们要的是证据。你刚才说双方已经谈判成功,明天就要签订合同了,有证据吗?”

“今天,他给我所在的公司打过电话……”

“光凭这一点不能成为证据。”矢部警官冷冷地说道。

“可是他确实打来过电话,而且在电话里说明天就来签订合同。”

“除你之外,还有其他人听到这个电话吗?”

“没有,这个电话是我一人接的,但是……”

“那就不能作为证据。我们除了你的驾驶证,还掌握了对你不利的实证,足以证明你有犯罪动机。”

“犯罪动机?”田岛惊异地看着矢部警官,“我确实没有必须杀害高登先生的理由。”

“不,你有。我们在发现高登·巴克的尸体时,还看到书桌上的打字机上有一封打了一半的书信。这是高登写给美国总社的信,主要汇报了决定和太阳食品公司签订合同的事。”

“太阳食品公司?”

“确切地说,那家太阳食品公司不就是你们公司的竞争对手吗?这次围绕着与美国客户的交易合同,你们两家公司展开了激烈的竞争。只要谁在这次竞争中取胜,谁就能稳坐食品业老大的交椅,所以你的公司肯定会拼命努力,志在必得,而你作为公司的营业课长当然责无旁贷。但没想到美国的客户此次选择的合同签约对象是太阳食品,并不是你的公司。于是你就萌生了杀机,认为只要杀了高登·巴克,一切就会回到原点,可以从头再来。难道不是吗?”

“请你不要开这种玩笑!”田岛大声地反驳,“是高登先生选择我们公司作为合同的签约伙伴,你完全说反了。”

“可是打字机上那封打了一半的信中明确表示高登·巴克将选择太阳食品作为合同签约的意向。”

“那一定是打错了字。因为高登先生今天确实打电话来说要和我们东西食品公司签约的。”

“你没法说清,而且还有驾驶证的问题,这些都是对你不利的证据。”

矢部警官似乎已经下了结论,他对田岛的态度也越来越不客气。

“这是个圈套!”田岛铁青着脸大声嚷道。他无法想象还有其他的可能,“不知是谁给我设下了圈套,他不仅偷走了我的驾驶证,还故意放在案发现场。”

“你觉得驾驶证是被偷走的吗?”

“我现在才想到这一点。”田岛沮丧地回答。

“事情是这样的……”

田岛浑浊的眼睛仰视着屋子的上方,似乎在竭力回忆着什么。

两天前的夜晚,田岛喝得酩酊大醉,路上偶然搭识了一个女人,然后去旅馆开房鬼混。现在他终于想起来了,如果说驾驶证是被人偷走的话,只能发生在那个夜晚。

“就是那个女人,一定是那个女人偷走了我的驾驶证。”

“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名字?”

田岛一时语塞。他根本记不起那个偶然搭识的女人的名字。

“你不知道吗?”矢部警官用怀疑的眼光看着田岛,“你这样编故事也太荒谬了。”

“我说的是真话。那晚我在酒吧喝完酒,回到自己的车里,发现有个女人坐在座位上。她真是个美人,我禁不住她的诱惑,于是……”

“告诉我旅馆的名称。”

“那家旅馆在代代木,叫什么‘日出旅馆。我当时就觉得这家旅馆的名字好怪。對了,是那个女人把我带到那家旅馆去的。你们只要去问那家旅馆的老板娘,就能知道她是谁了。要是抓到了那个女人,请把她偷我驾驶证的事也审问一下。”

“你说的只是一面之辞。”矢部警官表情严肃地说道,显然他并不相信田岛的话。不过,到了第二天早晨,矢部警官还是带着田岛一起去了代代木的那家“日出”旅馆。

田岛站在那家记忆中的廉价旅馆前,依稀记得那晚在醉眼朦胧里好像看到了旅馆的上方亮着的霓虹灯,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着萨沙式紧身衣的年轻女人。

当他们一起走入旅馆后,肥胖的旅馆老板娘睡眼惺忪地过来接迎。田岛还记得这张脸。当时,醉意朦胧、喘着粗气的田岛曾往这个女人圆滚滚的胖手里塞了一千日元的纸币,他清楚地记得那副满脸谄笑的嘴脸。

矢部警官向老板娘出示了警察的证件,并指着田岛发问:“你还记得这个人吗?”

老板娘依然用睡不醒的眼神看着田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不记得了。”

“你怎么可以翻脸不认人?”田岛怒声叫道,“前天晚上,我不是和一个年轻女人来过你这儿吗?当时我喝醉了,还给了你一千日元的小费,你乐颠颠地管我叫社长,你难道都忘记了吗?”

“我不记得有这事,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你。”

“你怎么能这样?我前天确实住在这儿,就是二楼的10号房间。对了,我还记得房间里电视机的外壳上留着一个被人用小刀刻下的情侣伞图案。我是在调试电视机频道时发现的,当时还在想是谁这样恶作剧呢?”

“现在再去看看。”矢部警官说道。

于是,二人在老板娘的引导下,走进二楼的10号房间。一进入房间就直接冲到放在屋角的电视机边上察看。

“那图案还在吗?”

“没有了……”

田岛抬起头,呆呆地看着矢部警官。电视机被调换了,已经不是当时见到的那台电视机,当然也看不到留在外壳上的刀刻图案了。

“编造这样的谎言是你的本性决定的。”回到搜查部后,矢部警官冷峻地看着田岛说道,“还是老老实实地坦白自己杀害外国客户的经过吧!”

“高登先生不是我杀的。”田岛脸色苍白地叫道,“一定有人设计故意让我掉进这个圈套里,那家旅馆的老板娘也在说谎。我前天晚上真的住在那家旅馆里,房间里的电视机也肯定被调换了,这一切都是圈套。”

“你说的我都无法相信。所谓的圈套证据更是子虚乌有。第一,那家旅馆的老板娘应该和你没有利害关系,她有必要撒谎陷害你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老板娘确实在撒谎。前天,我和那个年轻女人一起去了那家旅馆,我的驾驶证一定是她偷走的。”

“这也许是个虚构的女人,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直到现在也没找出一个对你有利的证据,难道不是吗?”

“……”

田岛摇着头,他的心情糟透了,他显然无法从茫然若失的情绪中缓过神来。现在他承受着高登之死和自己被警方怀疑的双重打击,要从中重新站立起来相当困难。况且都是些对他不利的证据,也没有人为他作出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最糟糕的是,警方在现场发现了他的驾驶证。那驾驶证……

“啊!”

田岛突然大声地叫了起来。他从驾驶证上想起一件基本上已经忘却的事来。

“我想起一个对我有利的证据。”田岛对矢部警官说道,“就在发生杀人事件的几个小时之前,有一个人能证明我已经遗失驾驶证的情况。”

田岛终于想起了那个驾驶白色警用摩托的警察。他立刻拿出那个记入违规事项的单据放在矢部警官的面前。

“请你仔细看看这个单据。我在那天晚上六点,因违章超速被交警查扣,在那时就发现驾驶证遗失了。当时我翻遍了衣服上所有的口袋也没找到驾驶证。那个驾着白色警用摩托的交警当时正扣住我查问,他应该知道这事。高登先生是在几小时后才被谋杀的。所以那个掉在现场的驾驶证一定是有人为了嫁祸于我,故意放在高登先生尸体旁边的。”

矢部警官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默默地凝视着那张单据,脸上略显出尴尬的神色。也许对田岛提供的单据甚感意外,他沉吟了半晌才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直接和交通科联系,看来,他要亲自确认这张记录违章超速的单据。

“你确实在那天晚上的六点被驾着白色警用摩托的交警查扣,但是这件事未必对你所持的立场有利,依然没人能为你作出不在现场的证明。所以那张掉在尸体旁的驾驶证无法作为你被人设圈套陷害的证据。”

矢部警官撂下电话后对田岛这样说道。尽管如此,他的话音里失去了刚才的自信,而且脸上的表情也似乎显示这个单据成了原先破案思路的障碍。

那天傍晚,田岛暂且被警方释放了。由于未能完全排除怀疑,矢部警官对此还耿耿于怀。田岛也明白这一点,对他的释放不过是拘留时间不能超过四十八个小时的缘故。警方一定会为了收集新的证据,对他的周围展开密集的调查。

田岛刚离开搜查本部,看到公司的营业部长青木正在大门口等着他。青木是个五十出头、举止沉稳的人。他见了田岛阴沉着脸说:“你的事麻烦大了。”

“那是有人设下圈套陷害我。”

“这个我知道。不过高登一死,原先说好的交易合同又回到了一张白纸的原点。而且公司里的人对你被捕之事也有很多非議。现在的人都是光凭表面现象来作出判断的。”

“这我明白。”田岛心犹不甘,“我会马上向公司提交辞职书,然后去寻找那个设下圈套陷害我的坏蛋。”

夜深了,旅馆的大门口如往常那样闪烁着红色的霓虹灯光。田岛一走进旅馆,就看到那个老板娘明显地露出厌恶的脸色。

“你到底拿了多少钱?”田岛凶狠地问老板娘。

“你说什么?”

“我问你,为了否认我和那个女人来过这家旅馆的事,你收了对方多少钱?”

“请不要说这些没影儿的话。”

“你一定拿了钱,并且受别人指使在警察面前故意撒谎。你必须对我说出真相。”

“我从来不说谎。”

“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女人总该认识吧?告诉我上哪儿去找那个女人?”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你想要多少钱?五万还是十万?!”

“说什么蠢话!”

老板娘轻声地嘀咕着,准备向前台走去。田岛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你想干什么?”

“我的人生就要被你毁了。如果运气不好,我会以杀人罪受到起诉。总之,我也许无法洗清自己的冤情了。既然这样不如干脆横下一条心,不听我的话就把你杀了。”

“你在威胁我吗?”

“不是威胁,我是认真的。”

老板娘的脸色倏地变得惨白,她看到了田岛的认真态度,但是并没有说出田岛期待的话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的。如果不想说,我有办法让你说实话。”

田岛说着,冷不防松开抓住老板娘手腕的手,给她一个满脸开花的大耳光。只听得肉体间猛烈碰撞的“叭”的一声,紧接着响起了老板娘“嗷嗷”的哭叫声。她那肥胖的身躯倒在了地板上。田岛并不就此罢手,他也许已赌上了自己的人生,索性豁出去了,所以依然对老板娘痛打不止。

老板娘慢慢地从地上爬起身来,脸上充满了恐惧。她嗓音嘶哑地说道:“是那个女人叫我这样做的。”接着,又用手护着被打的脸补充道:“电视机也是她叫我调换的。”

“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我真的不知道。”

“可是她却熟悉你的旅馆。”

“因为她以前来过这儿。”

“以前来过?什么时候?”

“在两三个月之前。”

“是一个人来的吗?”

“我绝不说谎,单身的女人是不会来我们旅馆的。”

“那么她是同某个男人一起来的?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那个男人的年纪和你差不多,皮肤很白,是个美男子。那女人好像非常听他的话。”

“你真的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吗?”

“我真的不知道。不过她看起来像个吧女,但不是随便和男人上床的那种女人。”

老板娘口口声声地说只知道这些,看来并不像说谎。田岛拿出两张一千日元的纸币扔在她的面前,“钱是少了点儿,就当作挨我打的补偿费吧。”

“如果是补偿费,三张一千日元也不够。”

老板娘虽然有些害怕,但是话语中还是流露出贪婪的本色。

田岛觉得现在大体上已经搞清楚了,一定是那个诱惑自己来这家旅馆的女人偷走了他的驾驶证。如果不是这样,她就不会特意收买旅馆的老板娘,而且那个二三个月前和她一起住宿这家旅馆的男人极有可能是这事的主谋。

那个男人究竟是谁呢?旅馆的老板娘说是个白皮肤的美男子。能由此联想到的只有一人,他就是作为田岛竞争对手的太阳食品公司的营业课长高木。田岛曾在酒宴上和他见过两三次面。难道真的是他吗?

如果真是高木,倒有作案的动机。也许为了太阳公司,为了自己,他会处心积虑地设法破坏东西食品公司和高登·巴克准备签订的合同。

田岛思考了片刻,直接走向一家小型的私家侦探社。一个五十岁左右、略显倦容的男子接待了他。

田岛道:“我想请你们调查一个名叫高木的男子和他的女人。出多少钱都可以,只告诉他俩的姓名也行,但速度要快。”

第二天下午,侦探社给田岛打来了电话。

“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对方在电话里自信满满地说道,“那个女人名叫神田美智子,现在是新宿的一家名叫‘外乡人酒吧的吧女。”

“有她的照片吗?”

“很遗憾,没有弄到手。不过我们已经知道了她的体貌特征。听说她长着一张圆脸,身高一米六左右,通常穿萨莎式紧身衣。”

“唔,是那个女人。”田岛对着电话说道。

挂断电话后,田岛马上走出了公寓。外面正下着蒙蒙细雨。

田岛很快找到了那家“外乡人”酒吧。当他推开沉重的门扉,进入昏暗的酒吧时,一个衣着半裸的吧女把田岛引到了里面的一张酒桌。

田岛要了一瓶啤酒后,环视着酒吧,对吧女说道:“你们这儿有个叫神田美智子的吧女吗?”

“您说的是美智子?”吧女声音甜美地应答,“她已经辞职了。”

“辞职了?”

“大概是两天前吧,她说她要结婚了,心里特别得意。”

“她住在什么地方知道吗?我想见她。”

“想和她结婚的话,您可晚了一步。”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曾经借钱给她。”

“什么?您借钱给她?”

“是的,所以无论怎样都想要回这笔钱,你能告诉我她的地址吗?”

“听说是阿佐谷二丁目的绿庄公寓。”

田岛走出酒吧,立刻乘上出租车向阿佐谷方向驶去。这时,天上仍在下雨,他突然感到了一丝寒意。

那个绿庄公寓就在火车站的北出口附近。田岛到了绿庄公寓,向公寓管理员打听神田美智子的情况。

管理员回答道:“她昨天已经搬走了,说是去结婚的。”

“已经搬家了?”

田岛痛感自己晚来一步。一时内心十分焦躁,不由得瞪起眼睛又问:“她搬去什么地方了?”

“我不知道。”

“她搬家时,有谁来帮忙吗?”

“没有,只有搬家公司的车子来过。”

“有没有男人来过?”

“有个年轻的美男子倒是经常来的。她不就是和那个男子结婚的吗?”

田岛心想那个美男子一定是高木。他轻轻地自语:“我一定要追查到底!”

田岛接着向搬家公司打听神田美智子搬家的新址。对方回答在深大寺的旁边。于是田岛再次乘出租车赶去深大寺。这时,雨还在下,外面一片昏暗。森大寺的树林在地面上留下了巨大的黑影。在这黑暗、静寂的夜晚,一棵高大的榉树拖着长长的树影,好像坟茔的墓碑。田岛在杂树林的一角下了车。他看到這儿悄然建有一幢小房屋,虽然是新建的模样,但外形很粗糙。此时,小屋里正亮着灯。

田岛走到屋檐下,眺望着挂在这幢小屋门口的门牌。只见那块崭新的木制门牌上大模大样地写着“高木”二字。

田岛用手帕拭去脸上的雨水,顺手按响了那幢小屋的门铃。少顷,只听得小屋里有人轻轻走动的声音,门打开了,明亮的日光灯下出现了一个年轻女人,脸上还带着似乎期待已久的微笑。但她一看到田岛立刻胆怯地躲到黑暗之中。

“我不是高木,你不开心吧?”田岛话中带刺地说道,“为了找到你我好辛苦啊。‘日出旅馆的老板娘死活不肯告诉我你的地址。”

“请你回去吧。”神田美智子嗓音嘶哑地说道。

“不行!”田岛断然拒绝,“我要把你带去见警察。你到那儿去坦白偷我驾驶证的事吧。”

“我不认识你。”

“‘日出旅馆的老板娘能够证明你和我的关系,而且还能证明你和太阳食品公司高木的关系。”

“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唱这出戏?我知道是高木指使你这样做的。为什么要偷走我的驾驶证?难道是高木以结婚为诱饵,唆使你做的吗?”

“我已经和那个人结婚了,我不认识你。”

“你们以为把我投入监狱,你们两个就可以快快乐乐地过上新婚生活吗?你们现在一定过得很快活吧?”

“那个杀人事件和我没关系。对我来说,那个人就是我的一切。”

“你是不敢杀高登·巴克的,他是高木杀的吧?可是你担当了帮凶的角色。”

“和我一起去见警察!”

就在田岛冲上去抓住那个女人手腕的时候,杂树林的一角突然亮起了灯光。田岛感到有车开来,也许是高木的车子。就在一瞬间,他手上的力气突然消失了。

神田美智子猛地一把推开田岛,冲出家门,飞也似的向外逃去。田岛的后背被重重地撞在墙壁上,他忍不住发出了痛苦的叫声。但他很快重新站起身来,急急忙忙地尾随着那个女人追去。

黑暗中,那辆汽车越驶越近,车前灯亮出两条炫目的光柱。神田美智子面对着灯光一边大声地叫喊着,一边狂奔。在后面紧追不舍的田岛只听到“救救我”、“你不要过来”的叫喊声,也许还有别的话语一时未能听清。

就在这一瞬间,两条光柱照在那个女人的身上。但是,接着却发生了田岛意想不到的事情。也许是雨水让汽车司机看花了眼,也许是司机故意所为,只听得前面传来汽车急刹车的声音和惊叫声。刹那间,田岛的眼前就像出现了一组慢镜头那样,那个女人的身体被车子弹了出去,倒在被雨水濡湿的地上。

汽车的车门打开了。一个瘦削的高个男子下了车,极其缓慢地走到那个倒在地上的女人身旁。此时,车前灯的灯光正好照在那个男子的侧脸上,田岛看清了那个人的脸部,没错,他就是高木。

高木呆呆地俯视着神田美智子,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她好像已经死了!”

田岛从黑暗中发出了声音。高木似乎先前并不知道田岛的存在,他如触电般地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整个脸因过度的惊愕、恐惧而变了形。

“你是谁?”高木惊恐地叫道。

“我就是被你设下圈套陷害的人,东西食品公司的田岛。”

“田岛……”

“你以为开车撞死了那个女人,斩断了尾巴就完事了吗?”

“不!”高木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我没想杀她,真的。我根本不知道那个被车子撞飞的人就是美智子。”

高木的身子奇怪地摇晃着。田岛走近时,微微地闻到一股酒味。

“你喝醉酒了?”

“啊,是喝醉了。我不但酒后驾车,还撞死了人。”

“看来你还算有点儿良心。但是你杀死高登·巴克为什么不内疚?设圈套陷害我为什么不内疚?”

“内疚?”

高木呆呆地重復着这句话。突然咧着嘴笑了起来,“我没有内疚,只是讨厌自己而已。”

“那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蠢事?难道你不知道后果吗?”

“我当然知道。也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到这儿来找她的。但我没有其他办法可想,我已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赌在这个合同上了。公司对我下达了命令,说无论采取什么卑鄙的手段都要取得这份合同。反过来说,如果这次争取合同的事失败了,我的营业课长位置就危险了。我为了坐上课长的交椅,不知吃了多少苦。这一点你是不知道的。我既没学历也没门路,只有通过挤掉竞争对手才爬上课长的位置。如果一旦从课长的交椅上掉下来,对我来说就意味着人生的毁灭。前几天,高登那个家伙对我透露了他要和你们公司签订合同的消息。也许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消息足以毁灭我的人生。所以我就通过那个女人偷走了你的驾驶证,然后我再杀了高登·巴克。打字机上那封打了一半的信也是我干的。对我来说,这是唯一能使我逃脱毁灭厄运的办法。”

“可是……”田岛睨视着对方的眼睛,“应该还有不杀人也能达到这个目的的办法。”

“你这不是空洞的说教吗?如果我能签约成功,也不会作出杀人的下策。但是我在这次竞争中失败了,我当时受到打击的心情你明白吗?公司的营业部长一定会把失败的全部责任推在我一个人的身上。社长也会暴跳如雷地对我发出开除的怒吼。我的部下们也会对我失去信心,转而去拍其他课长的马屁。面对着这样的处境,我的心情你会理解吗?”

“你以为杀了高登·巴克就能解决问题吗?”

“我不知道。”高木茫然地摇摇头,“不过,有一点我可以断言,如果你在合同竞争中失败的话,也一定会像我一样杀了那个高登·巴克。”

“你胡说!”

“你能断言不杀他吗?”高木用阴暗的目光注视着田岛的脸,“你应该明白企业间的竞争意味着什么。那份合同对于你我而言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大问题,是绝不允许在竞争中失败的,这一点想必你也清楚。尽管我不喜欢这样,但也不能违抗公司的命令。当然,公司不会明着叫我去杀人,但是后果是一样的。把人逼到去杀人的地步,一定是那种看不见的无形压力所造成的,我想你也该明白这一点。”

“你这样说是要我同情你吗?”

“不。”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如果你什么时候也站在和我同样的立场,也会这样做的。我想这样的时候一定会来的。”高木咧嘴笑道,“到了那时,你就会明白我的心情。”

“好了,我们一起走吧,我会去证明你的无罪。你也许会因为这次成功的签约得到晋升的机会,恭喜你。也许我进了监狱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高木看了一眼神田美智子的尸体,慢慢地朝黑暗处走去。田岛目送着高木瘦削的背影,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没有一点儿胜利后的激动,却有着自己遭受沉重打击的忧郁。

田岛跟在高木后面走着,感到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无论如何看不出像个罪犯。高木承认自己杀死了高登·巴克,还在自己眼前开车撞死了那个女人。但是,这个垂头丧气地正在慢慢行走的男子真能称他为罪犯吗?他自己不也是一个受害者,不也是企业间不良竞争的牺牲者吗?

田岛这样想着,突然感到后背袭来一阵寒意,他此时想到了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会像高木一样,最后不得不沮丧地走向黑暗。

田岛停住了脚步,环视着包围着四周的黑暗。此时,夜色更浓了。在这黑暗中,刚才看到的那棵高大的榉树仍然像黑色的墓碑那样依稀可见。

田岛胆怯地眺望着那座墓碑。

〔本刊责任编辑袁小玲〕

〔图朱 涛〕

〔原载《啄木鸟》201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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