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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害

2015-07-06金面佛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长山大军村长

金面佛

回 乡

宋长山从城里打工回来的时候,三岁的儿子豆宝已经快不认识他了。宋长山从行李包里掏出他在城里买的玩具,豆宝却没有如他所愿地扑上去,只是咬着手指头躲在一边看。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推开院门大步走进来,拎着手里的桶,朝屋里喊:“嫂子,有鲫鱼,给豆宝熬汤喝。”豆宝欢天喜地地扑到来人身上,亲亲热热地喊:“幺叔,陪我玩官兵抓强盗。”

宋长山认出来人,是他的堂弟宋大军。宋大军看见宋长山,惊得差点儿没打翻桶,张了几次嘴才发出音:“哥,你,你咋提前回来了?”

一顿饭吃得宋长山像卡了鱼刺,宋大军送来的鲫鱼他一口也没尝。豆宝呼呼啦啦喝了一大碗鱼汤,抱着幺叔给他做的木头枪玩得可高兴了。李桂花给宋大军夹了一块腊肉,宋长山看在眼里,觉得格外刺眼。

吃完饭以后,宋大军说要去河边转转,看能不能弄点儿河鲜给堂哥下酒。豆宝一听,立刻爬到他身上,缠着幺叔带自己去。宋长山看着堂弟和豆宝亲密无间的样子,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李桂花收拾了锅碗又喂了牲畜,然后拿了鞋底出来纳。宋长山坐在边上晒太阳,一边喝茶,一边不经意地说:“大军有二十了吧?去年过年时说今年去当兵的,怎么,他没去?”

李桂花手一抖,针差点儿没扎到手,她语气冷淡地说:“这我哪知道,政府的事,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宋长山眉头一皱,看见老婆手里纳的棉鞋,说:“桂花,我脚没这么大。”

李桂花又拿起棉鞋,嘟囔道:“不是给你的,大军脚上都没一双能过冬的鞋子。”宋长山一笑,喝干了茶水,说:“大军也二十岁的人了,该成家了。赶明儿我去村长家问问,让村长老婆给他找个能持家的姑娘。这纳鞋底做衣服,都是自己媳妇的事。”

中 毒

宋长山拎了瓶从城里带回来的酒登了村长的家门。村长见了宋长山不由得一愣,表情竟有些不自在。

听宋长山说明来意,村长老婆脸上堆满了笑容,直说包在她身上,一准给宋大军找个稳妥的姑娘。

“长山啊,听婶一句话,这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家人老不在一起终究不是个事情。”村长老婆试探着建议,“要不,你把桂花带出去打工吧?这田可以承包给别人种,何况一年地里也扒不出几个钱。”

村长却把脸一板,不耐烦地打断道:“你个娘儿们知道个啥。都走走走,走空了最好。全都不种地,将来吃个屁!”村长老婆不甘示弱,反唇相讥:“对,最好男人全走光了,全剩下一个个小媳妇才好!”

宋长山听着二人话不对头,连忙寻了个理由告辞了。

回家的路上,宋长山碰到了赖二。赖二辈分高,说起来算宋长山的族叔,但他没有一丁点儿长辈的样子,成天吊儿郎当,快四十岁的人了,却还是个光棍。

赖二热情地招呼道:“大侄子回来啦?是该回来了,再不回来,这自家屋子换了门户都认不出来了。走,跟叔喝两盅去。”

宋长山客套地回应道:“不麻烦叔了,桂花已经做好饭在家等了,下回一定跟二叔好好喝一杯。”

“什么下回,就今天。”赖二嘻皮笑脸道,“咱叔侄一年没见了,今晚怎么也得好好喝一顿。”宋长山没法子,只好把人领回了家。

一见赖二,李桂花跟宋大军都没了好脸色。李桂花照村里的规矩不上桌,宋大军气闷得很,端了碗饭干脆在厨房里头逗豆宝玩。

饭菜上了桌,赖二吃得满嘴流油,一脸酒气地问宋长山上村长家干什么去了。宋长山本来也对赖二不耐烦得很,可自己老婆跟小叔子这般同仇敌忾,倒让他生出了微妙的逆反心理,于是大大方方地说出了他的想法。

李桂花端了一大海碗饺子上桌,还没等她撤回手,赖二就笑嘻嘻地伸出了筷头,嘴里还不闲着:“最妙不过饺子,最美不过嫂子。有我桂花侄媳妇这样的好嫂子,怕是一般姑娘大军侄子都看不上哟。”

宋大军刚好出来给豆宝夹鱼肉,闻声立刻骂回去:“你放什么臭屁,满嘴狗粪。”宋长山心里“咯噔”了一下,嘴里训斥堂弟:“大军,不能这么跟叔說话。”

赖二却无所谓,一头栽进盘子里吃饺子,反倒劝说起宋长山来:“哎呀,小孩子说两句话怎么了,随他去呗。”宋大军脸色铁青,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李桂花狠狠剜了赖二一眼,愤愤地退回厨房带儿子去了。

宋长山满脸堆笑,招呼赖二:“不管他,到底是没长齐的毛小子,一说起媳妇就臊得慌哩。叔,咱喝酒。”

晚上,宋长山和李桂花上了炕,睡在床脚的豆宝醒了,迷迷糊糊地喊着妈妈要上厕所。李桂花连忙披了衣服抱着儿子去厕所。宋长山觉得有点儿尿意,便起身去院子里。还是上旬,月色淡得很,李桂花担心丈夫在院子里踩到冰摔倒,坚持让他带上手电筒。

宋长山带着手电筒出了屋门,哆哆嗦嗦地解了小便,刚拉好裤子准备回被窝,手电筒的光一晃,他突然觉得小便的颜色有点儿不对劲。

天寒地冻,由不得宋长山想三想四。他心里虽然疑惑,但还是迅速地返回了被窝里头。接下来的几天宋长山都觉得不对劲,小便颜色是不正常的深茶色,有一天晚上他甚至发起低烧,流了鼻血,止都止不住。

宋长山没怎么上心。大冬天的受寒发热流点儿鼻血也不算稀罕事。倒是赖二这天上门蹭饭看到了他鼻孔里的两团纸,大大地吃了一惊:“大侄子,你这可不能不上心。你看电视没有,专家说了,这发烧流血的,搞不好就是白血病。”

宋长山吓得不轻,嘴里说不可能,心里却直打鼓。乡里的卫生院给宋长山验了小便,说是血尿;再查了个血,说是贫血,但也不排除白血病的可能。

这话说得含混不清,真叫人心惊肉跳。于是宋长山又去了县里头的医院。赖二闲着没事,自告奋勇地陪同。李桂花这下等于要伺候两个病人了,宋大军只好丢下地里的事,抱着豆宝赶过去帮忙。

宋长山进医院抽了好几管子血,等出了报告又做了骨髓穿刺送去化验。结果出来了,凝血功能异常,但不是白血病。虚惊一场。

但为什么会老淌鼻血?一位刚从省城大医院进修回来的医生见多识广,给宋长山查了一个新项目,简单说就是查是不是老鼠药中毒。

老鼠药这玩意儿国家已经明令禁止生产了,不过在很多偏远的地区依然可以看到它们的踪迹。

宋长山被查出血液里有老鼠药的成分,换而言之,他是老鼠药中毒。

“潘金莲”

结果一出来,赖二立刻咂舌道:“乖乖,这老鼠药不就是砒霜吗?大侄子,你这待遇快赶上武大郎了。潘金莲不就是喂武大郎喝的砒霜吗?”宋长山顿时变了脸色。医生说幸亏发现得早,进医院及时,要是再耽搁下去或者服用的量多了,搞不好真会没命。

宋长山失眠了。是谁下的毒?赖二那句笑言让他心里头隐约的一个念头重新浮现在脑海。

兩年前他老娘还在的时候,敲着拐棍催促他早点儿回家。

“成年累月地在外头,媳妇儿总有一天成了人家的。”

人家的,谁家的?还能有谁?两年前的宋大军,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

宋长山牙齿咬得咯咯响。李桂花去医院附近小饭店买的面条他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他不敢吃!

住院十天后,医生宣布宋长山可以出院了。临走前,头发花白的主任笑眯眯地叮嘱宋长山:“小伙子,以后看你还敢不敢吃街上的烤串。”宋长山大吃一惊,医生怎么知道他喜欢吃烤串?

“你真以为那烤串的肉是羊肉?你也不看看报纸电视,这里面多少都是被毒死的猫肉狗肉,说不定还是老鼠肉。你这日积月累地吃烤串,那里头的毒性全进了你身体里,能不中毒出事吗?”老医生慢悠悠地道。

宋长山如雷轰顶,这一通给闹的,原来全是自己吃烤串吃出来的。再看看妻子,温柔贤惠,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宋长山羞愧难当,连连点头称是。

宋大军在湖边守了大半宿,破冰给宋长山逮了一只鳖补身子。李桂花给丈夫炖了鳖做补汤,香气馋得豆宝吸着鼻子吵着要吃。李桂花哄了好一会儿也没用,干脆脸一板,直接勒令儿子不准吃。宋长山刚往嘴里舀了口汤,就看见儿子眼巴巴地咬着手指头站在房门口。他心里一软又是一暖,伸手招呼儿子到床边来。

豆宝欢欢喜喜地跑过去,从爸爸的碗里喝了口鳖汤,真鲜。他正意犹未尽地咂着嘴巴准备吃鳖肉时,李桂花刚好进来找顶针,见状脸色一变,一把捞起儿子朝着屁股就拍了两巴掌,骂道:“吃不死的小讨债鬼,叫你别吃,这是给爸爸的!”转头朝宋长山怒嗔,“让你吃就好好吃。外头吃不到好东西,回家还亏待着你啊。”

宋长山乐呵呵地看着老婆教训儿子。豆宝被李桂花拎到了堂屋里头玩,趁妈妈去地里摘菜的机会,小家伙又溜进了房里头,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大碗鳖。李桂花回家的时候,父子俩正在床上翻天覆地地玩呢。

吃过晚饭,玩累了的豆宝早早就睡熟了,宋长山和李桂花刚睡下,房间里却响起了痛苦的呻吟声,是豆宝在哭着喊“妈妈”。李桂花以为儿子梦魇,赶紧抱起儿子到怀里拍。一伸手,竟发现他满头大汗。她赶紧打开灯,昏黄的灯光下,豆宝脸色煞白,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一个劲儿地哭喊:“妈妈,肚肚痛。”

李桂花心疼坏了,连忙给儿子揉肚子。豆宝蜷成一团,在李桂花的哄劝下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天刚擦亮,豆宝呕吐起来。李桂花再一看儿子,小脸青白,她直觉不妙,赶紧唤醒了丈夫,抱起儿子就往医院送。

宋大军收了鱼篓回来,在路上和他们迎头撞上。一见豆宝满脸病容,他连鱼篓都没来得及送回家,连忙陪着去医院。乡卫生院刚开门,医生打着哈欠问了李桂花几句,又在豆宝肚子上按了两下,诊断为急性胃肠炎,开了药让豆宝去打点滴。

宋大军长嘘了一口气,从背后拿过鱼篓哄豆宝:“豆宝听话,等挂完水肚子好了,让妈妈给你做鱼吃。”宋长山火冒三丈,一把夺过鱼篓扔到地上,骂道:“吃吃吃,就是整天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才闹肚子。”

李桂花使劲推了一把丈夫,呵斥道:“你发什么神经!难道老鼠肉才是好东西?”

“嫂子!”宋大军急忙阻止桂花,又勉强对豆宝笑道,“宝乖啊,叔给你买玩具去。”说着蹲下身子把一条条鱼从地上捡了起来。

“我要孙悟空的金箍棒。”豆宝奶声奶气地说。宋大军笑了,连忙点头:“好,幺叔一定给你买。”

宋长山重重哼了一声。

没赶上早市,宋大军直到下午才把鱼给卖出去。他拿着买来的金箍棒回到医院,却没见到李桂花一家人。原来豆宝挂完两瓶水以后不仅疼痛没有减轻,反倒越来越厉害,一点儿精神也没了。医生见状不妙,赶紧让他转去了县医院。

宋大军赶到县医院的时候,正碰上医生跟李桂花两口子说要给豆宝做手术。宋长山不干了。从儿子挂上水他就开始琢磨,一锅饭菜,怎么偏生就豆宝生了病?

乡里的医生说豆宝是吃坏了肚子,他看,不是吃坏了,而是吃错了东西!

宋长山清楚地记得桂花在看到儿子喝那碗鳖汤时气急败坏的脸。

摊 牌

宋长山一把拖住医生往僻静的地方走:“医生,您别说了。我清楚,我儿子不是阑尾炎,他是中毒了。”

医生眉毛都快跳起来了,怒火攻心道:“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你儿子明摆着是阑尾炎,现在已经穿孔了。你要是不肯手术,小孩儿命没了可别怪我们见死不救。”

医生坚持要给豆宝手术,宋长山却死活不同意。

李桂花急了,一把拽住丈夫的胳膊,哀求道:“长山,豆宝必须开刀,就是一万块钱也得掏啊。我知道你打工挣钱辛苦,可儿子的命更重要啊。”宋长山气得七窍生烟,都到这时候了,她居然还装腔作势。他咬牙切齿道:“李桂花,那碗鳖汤我没喝,连肉带汤都给豆宝吃了。你现在该跟医生说实话了吧。”

李桂花愣了,失声道:“你全让豆宝吃了?”宋长山心想到底虎毒不食子,她总算是露馅了吧。没想到李桂花紧接着就嚷嚷:“吃了就吃了。只要豆宝这回没事,我以后绝对不会再短他一点儿吃的。”

宋长山恨不得一个耳光打死这个恶毒的婆娘。

“李桂花,你在汤里放了药指望毒死我,没想到我没喝反而害了儿子。医生,你赶紧想办法救我儿子吧,开刀没用的。”

宋大軍刚奔到他们面前就听到了这句话。他火冒三丈,一拳打在了宋长山的下巴上,怒喝道:“哥,你在说什么鬼话?就是所有人都说嫂子不是,你也没脸说她一句。”

宋长山被打得一个踉跄,他擦了擦嘴角,冷笑起来:“你也别装。好大一只鳖,卖了怕有好几百块钱吧。给她吃你不心疼,给我吃还不如喂狗吧。一对狗男女,安的是什么心思,你们自己最清楚。”

宋大军一把丢下手里的东西就扑上去要跟宋长山拼命。医院的保安被惊动了。因为宋长山的阻挠,李桂花没法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外科值班医生只好请示总值班医生。说来也巧,这天的总值班医生刚好是之前给宋长山看病的主任。

宋长山看到他赶紧求救:“主任,你最清楚我家的情况。现在换我儿子中毒了。这回这对狗男女药量下的一点儿也不小。”

总值班医生被这么一吵,也清楚了事情的始末。他跟宋长山商量:“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一边给你儿子挂解毒药水,一边打开肚子看一看。这样双管齐下最保险。”

外科医生面色不善:“这阑尾穿孔若不手术,就两个字:疼死。”

宋长山也不是没见过世面,他反唇相讥:“打开肚子是怎么回事还不是你们医生上下两张嘴皮,想怎么翻就怎么翻。反正你说是阑尾炎,最后就肯定会弄成阑尾炎。”

外科医生气得要掉头走人,还是总值班医生拉住了他。最后双方各退一步,手术照常进行。宋长山不能进手术室监督,医院便专门安排了摄像机全程录像,手术一结束就把录像拿出来给他看。

手术室外头,李桂花默默垂泪,宋大军双眼喷火地盯着宋长山,只见宋大军的目光时不时会转到李桂花身上,露出心疼跟怜惜之情。宋长山咬着牙齿冷笑,要不是自己杵在这里碍事,这对狗男女大概要抱在一起互相安慰了吧。

宋长山打算等儿子一脱离危险就打电话报警,让法律来惩罚这对寡廉鲜耻的奸夫淫妇!

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豆宝留在了麻醉恢复室观察,手术医生面色铁青地给家属看切下来的阑尾标本。宋长山没忘记看手术录像,医生没有撒谎,一打开肚子,全是脓液,豆宝的确是阑尾穿孔。

医生冷笑:“刚吃饱肚子就蹿上蹦下地折腾,食物残渣留在盲肠里,能不得阑尾炎吗?不晓得是怎么看孩子的!”宋长山哑口无言。

李桂花千头万绪涌上心头,终于忍无可忍,号啕大哭起来。宋大军站在边上呆呆看着,投向自己堂哥的目光充满了鄙夷与愤怒。

豆宝赶在大年三十出了院,回到家中,清锅冷灶一片凄凉。宋大军背上鱼篓去了河边破冰捕鱼。村长老婆闻讯送来了两斤猪肉。直到天黑,李桂花才勉强凑出一桌子祭祖的菜。宋长山过了长大成人以后印象中最寒碜最沉默的一个年。

豆宝吃了小半碗稀饭,被李桂花带进房间里看春晚。宋长山跟宋大军面对面地坐着喝酒。宋长山借着酒意跟宋大军开了口:“兄弟,等过了年,哥出钱给你娶一房媳妇。村长婆娘说了,隔壁董家村有个姑娘,爹妈死得早,兄嫂容不下,正急着找人家。这姑娘念过高中,在村小学里头代课,是个文化人……”

“哥,你别说了。”宋大军喘着粗气,眼睛通红,“我想好了,过完年就出去打工,离青山村远远的。你要不放心,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宋长山连忙出声阻止:“你这是做什么,一家人说这种话!”

宋大军笑了,眼睛死死盯着堂哥:“哥,你先别急,我还有个条件。”宋长山不动声色:“什么条件?”

“你得一直陪在嫂子身边。”宋大军低头干了最后一口酒,像是自言自语,“嫂子太苦了,太苦了。没个男人在家里,她实在是太苦了……”

大年初一一早,豆宝蜷着身子慢慢走到隔壁去给他幺叔拜年。没人开门,跟过来的李桂花拿出钥匙开了门,里头没人。

宋大军走了,在新年的第一天。

他给豆宝留了红包,崭新的四张红票子,李桂花怀疑那是他手头的大部分积蓄。他还留了封短信给宋长山,大意是嫂子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留给李桂花的,只有两个字:保重。

离 乡

正月初八一过,宋长山张罗着准备回城,不然等到过完元宵节,活计被人抢光了不说,连张车票都买不到。

赖二登了门,听说宋长山准备回城了,坚持要请他喝一次酒。

家里的气氛太压抑,宋长山乐得出去。酒桌上放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狗肉火锅,赖二端着酒杯眯起了眼睛,语气关切:“大侄子,我多一句嘴。这女人家到了外头能干些啥,挣不了钱不说,一大一小两张嘴,还得多花不少钱。照我说啊,不如老老实实呆在乡下,省得到了外面眼界宽了,心也大了。”

宋长山苦笑:“二叔,我想好了,再怎么样,一家人不能分着过,分着分着就得散了。我们打工的地方有个私人办的幼儿园,豆宝可以送进去。桂花识字,还可以去幼儿园帮忙,那地方常年缺老师。开销大就开销大吧,总比没了家好。”赖二一愣,抿了口酒,随声附和:“说的也是,总得有个家吧。”

宋长山喝得醉醺醺地回了家。李桂花抱着豆宝睡到了宋大军的那间屋里。宋长山迷迷糊糊地想,就这样吧,没多少时候了,等后天一早就离开青山村。

宋长山是被渴醒的,身体里头像是起了火,直往喉咙口蹿。他跌跌撞撞地起身寻找热水瓶,看到热水瓶时他就软了,瘫倒在地上。眼睛合上之前,他感觉自己的鼻子好像出血了。到底不能多吃狗肉,性子太燥热了。李桂花听到了隔壁家里的动静,只是她心里窝着火,儿子遭了这样的大罪,丈夫居然还有脸喝得跟个死人一样。她宁可他在地上冻上一夜,正好醒酒。反正冻不死,穿着大棉袄哩。

第二天一早,李桂花回家做早饭。门一开,她失声尖叫:“来人啊,救命啊!”只见宋长山正倒在地上,满脸是血。

宋长山因失血昏迷被送进了ICU。同一天住院的人还有赖二,他因为腹痛呕吐进了医院。他跟宋长山的血液里都查出了鼠药。赖二支支吾吾地说明了事由,原来他请宋长山吃的狗肉是顺手牵羊来的。一个偷狗的人药倒了狗,没等拖上车,狗主人家有了动静,偷狗贼吓跑了,赖二趁机浑水摸鱼把死狗拖了回去。

赖二哭丧着脸哀号:“这往常都是弄点儿迷药,谁想他会弄老鼠药,还这么大分量。我酒瘾大,没吃几块,一锅狗肉几乎全进了我大侄子的肚里。不想,倒害了他。”

李桂花呆呆地看着忙进忙出的医生,宋大军不在身边,她一下子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忙拿主意的人。医生说她丈夫失血多,凝血功能障碍,肾功能衰竭,要透析,要花大钱。

宋长山没有医保。他在城里打工时不时就得换工作,他嫌续保手续太麻烦,已经停了半年的保险。最麻烦的是,他连村里的农保也没有参加。他得完全自费。

家里那点儿钱,年前父子俩医院一进,只剩下进城的路费。李桂花蹲在医院走廊里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病危通知书一张接着一张下,她拿不出钱来,人家医生能给自己丈夫用好药?儿子才四岁,他不能这样就没了爸爸。

村长摊着手表示爱莫能助,这补助款是国家的、政府的,不是他村长个人的,他虽然很同情宋长山的遭遇,但他不能感情用事。

李桂花知道他这是在打官腔,村委会就是村长一个人说了算。

李桂花还知道这是一场交易,她得对村长有所表示。

村长终于如愿以偿地爬上了李桂花的床。去年夏天,也是在这里,他都已经把李桂花压倒在床上了,却被宋大军那个愣头青坏了好事,打得他整整在家躲了半个月才敢出门见人。不过他村长也不是好惹的,等到征兵一开始,他立刻从名单上抹去了宋大军的名字。

豆宝在外面敲着房门喊妈妈。他从幺叔的床上睡醒了,肚子饿,找妈妈要吃食。

提上裤子开了门,村长一把拉住哭着要往妈妈身上扑的豆宝,提起来上下打量了一通,笑容狰狞:“这还是迟了几年,不然也是我的种。”李桂花抱着豆宝号啕大哭。

稚气的豆宝给妈妈抹眼泪,奶声奶气道:“妈妈不哭,谁敢欺负妈妈,幺叔揍他。”

李桂花痛苦地恨不得把自己撕开,已经没有幺叔了,他爸爸把幺叔逼走了,为了救他爸爸,妈妈心甘情愿地被人欺辱。

宋长山没等到看妻儿最后一眼。不是医院消极怠慢,而是他送医院时就太迟了,催吐基本没有多少效果,药量又重,全身脏器衰竭,靠仪器撑着也没挺过一个礼拜。

正月十五,李桂花拿着钱送进医院,却收到了丈夫的死亡通知书。

宋长山被抢救的时候,正是她被人凌辱的时刻。她的牺牲终究没能换回孩子爸爸的性命。

宋长山的尸体从太平间拖去火化那天,李桂花迎来了不速之客。警察详细地盘问了她诸多事情,从她丈夫回乡那天开始,事无巨细。

原来宋长山的主治医生看了他的化验报告觉得不对劲,那鼠药的血液浓度,哪里是毒死一条狗的量,放倒一头牛都绰绰有余。如果是食用含有鼠药的狗肉间接中毒,不应该有这么高的血液浓度。医生觉得事有蹊跷,于是报了警。

赖二没被盘问两天就兜了底。

他早就觊觎李桂花的美色,平日里没少找机会揩油。无奈李桂花是个作风严谨的人,加上有个宋大军像门神一样护着,他愣是找不到便宜占。宋长山把宋大军挤对走了以后,他欣喜若狂了几天,这下子,势单力薄的李桂花,他还不是手到擒来。没想到宋长山居然要把老婆带进城里去打工。眼看着到嘴边的天鹅肉又要飞了,邪火攻心,赖二想到了上次宋长山吃烧烤间接中毒的事,于是他故意弄了个障眼法,假装弄了条药死的狗,实际上他是在狗肉汤里下了药。为了逼真,他自己也吃了几口,跟着中毒住了院。没想到他不清楚人畜有别,人跟动物的中毒剂量不一样,没控制好分量,被有心人看出了端倪,露了马脚。

为了自保,赖二挖空心思地想立功。他成天在青山村东游西荡,村里麻雀挪个窝他都清清楚楚,村长那点儿事自然逃不过他的耳目。

赖二检举揭发,这些年来,趁着村里的男劳力几乎都进城务工的机会,村長利用补助款等事项借机诱奸了众多留守妇女,还贪污中饱私囊。村长的犯罪手法没有多高明,几乎是一立案调查就破了案。

村长老婆哭着喊着骂李桂花是狐狸精丧门星。李桂花没有回骂,她不知道要骂些什么,就像她不知道她进城能做些什么。

现在,青山村的青壮年都走了,包括女人在内,剩下的几乎全是弱的老人跟稚嫩的孩童。

村庄正在走向衰落。

李桂花还是守着她的地过活。宋大军没说他去哪里,宋长山生前倒是说过宋大军发誓有生之年都不回村。李桂花心想他在说气话哩,她给他纳的新棉鞋还没有送到他手里,再说,他能不回乡祭祖?下一个新年,他大约会回来吧?总有一个新年,他会回来吧?不过,就是他永远不回来也没关系,她有豆宝,她很知足。

〔本刊责任编辑 柳婷婷〕

〔原载《今古传奇·故事版》2014年1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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