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报料人
2015-07-06徐艺婷刘兆亮
徐艺婷 刘兆亮
报料人生涯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2009年时,他穷得连家里的电费都缴不出来,6年后,他已大步奔小康。
报料人朱鑫华先生的手机24小时开着,夜晚是他尤为警惕的时候。他的一战成名便是在午夜。
那是2011年7月15日凌晨3点,他刚结束一个突发事件的采访,昏头昏脑地回到家里。衣服脱到一半,出租车司机小张打来电话,急急忙忙地:老朱,三桥倒塌了!他迷迷瞪瞪地答:兄弟,我今天太困了,不去了。10分钟后,电话再次响起,线人小张已经将车开到了他家楼下:老朱,你快下来,钱江三桥塌掉啦。这次他听清了,脑袋里的那根弦瞬间爆炸,戴上鸭舌帽抡上短汗衫就杀出了门。
现场已乱成了一团,他采访到了第二天中午。他第一时间用简陋的机子拍摄的现场视频,被浙江多家媒体采用。光杭州四频道就给了他500元,单条新闻报料费达数千元。连央视都用了5条他的片子。朱鑫华说着,细长的眼里放出了光。
那个月他发了12个头条,18个尾条,8个边条,拿了上万元,其中单是杭州日报就给了5000元,创造了杭州日报的报料纪录。平常并没那么多,一般单条电视台50元,报纸80元,视质量而定。而他给线人的单条费用在30元到200元之间,对于好线索,他从不吝啬。
老朱的日常生活是从一碗面开始的,接着就是走路。为了找新闻,老朱出门扫街,从来不走回头路。这一次,他收获了一个头条(第二天一家报社做了头条):仙林桥直街边一个电信箱上,贴了一张寻物启事。寻物启事老朱扫街常见,都是主人找狗的,但这张是狗找主人的。
捡到狗的人,彩打了一張狗狗照片(少说也要花5元钱),还写了这样一句话:你这一生可能有很多只狗,但这只狗的一生,只有你这一个主人……这句话让老朱心里一暖,觉得里面一定会有故事,先给贴启事的人打了电话问问清楚,又给3家电视台两家报社打了电话。完成两条令他满意的报料,后面老朱走路就舒坦多了,他沿中山南路,背着手,走得慢悠悠的。
下午4点。老朱加快脚步回家,他要买菜做饭,让老婆晚上7点一进家门,就能吃他这个“闲人”做的饭菜。这天,老朱在“日常消费清单”写下:烟40元(一包10元的自己抽,一包30元的用来交际),酒5元、肉9元、菜10元、白糖5元、蛋加早餐14元、蟹14元。
老朱平时很少买蟹,这天是有意奖励了一下自己。
老朱有两个笔记本,一个是各媒体报料采用记录,彩色封面上写着一行诗:我站在原来的地,等待一个人的回来,路总是很长,一级一级数之不尽。还有一本就是上面那个记录每天消费记录的本子,上面也印了一首诗:午夜零点,梦开始上演,所有的安静,似乎是一支被封了千年的笔……
老朱的儿子小朱说,以前老朱回到家,总是讲一些“不好的新闻”,哪里着火啦车祸啦死了几个人啦,可这两年,可能是老了,老朱回到家,一般只挑有意思的事情讲。
老朱说,这个转变是去年开始的。那天他到一个溺亡现场,亲眼看到一个年轻人,心电仪上的曲线变直,听到他的亲人悲惨的哭声。那天从红会医院急诊室出来,老朱闷着头在庆春路上走。那天晚上,老朱在读书笔记上写:这一天,可能要结束了,可能还没有结束,还有一些突发。但是,我希望很多事情都是美好的,温暖的,对社会改善有意义的,那些悲伤的事情,即便是大新闻,也不想再有了,我去过那么多医院急诊室,自己像是看惯了生死,呵呵,甚至给自己的墓志铭都想好了:这里躺着一个职业报料人。老朱说,他很喜欢这个自由职业,但360行里,根本查不到“职业报料人”这个行当。
老朱家在钱江新城的老小区,6楼。电脑桌后面墙上,左右各贴一张联络表,左边是杭州各大医院的线人电话,每家医院至少3个,这些人要么只写一个姓,要么用一个符号代替,右边是杭州各个易发新闻场所的线人号码,加起来有60个人。电脑桌旁,是一个小书架,《古文观止》、《丰子恺散文》,《猎人笔记》、《约翰·克里斯多夫》……
老朱喜欢用黑马来形容自己。在他看来,杭州的报料圈里,小打小闹的很多,但专业的却屈指可数。
拉板车、卖冰棍,50岁的老朱做过不少活计。在做职业报料人前,他是杭州城东旧货市场的保安,报料不过是他茶余饭后赚外快的把戏。6年前,城东市场搬迁,发给他一笔6000元的遣散费。他想着自己别无长处,狠下心买了一台2000多元的DV和一台800元的二手数码相机,开始了职业报料人生。
初涉报料江湖,他用的笨法子。刚开始,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他遍穿大街小巷,用双脚探测新闻,但效率极低。度过一段收获甚少的日子后,他想到了印发名片:老朱报料热线。白天在杭州火车东站发,晚上在汽车南站发,几天内发了6000多张,派发对象是每天穿梭在城市中的出租车司机。他们成了他最初的圈子与人脉。
“重点攻一个,借一个打一圈,这就是我找线人的战术。”老朱呷一口水,像布置战略一样用手指叩着桌面说道。
去120急救中心发展下线时,他谁都不认识。但他一直相信人与人之间没有不能沟通的事情,就在医院抢救室外蹲点蹲了3天,静静观察。3天后,他逮住一个看上去容易说话的医护人员,望了一眼对方的名牌,递过去一根烟,开始说起自己的初衷。“跟喝酒一样,抽烟的人也好说话。”他看得准,这位医护人员还多要了一沓名片,替他发给周围的医护人员。
现在,保安、协警、救护队、消防员……几乎每个有可能与事故相关的职业里,都有他的信息源,总计不下200人。
每次出门,老朱都要准备好两包烟。一包红双喜,自己抽;一包黑利群,敬人用。隔三差五,他总要去医院、警务室转转,维系感情。逢中秋和春节,他还发放过节费。他说自己能在这行里杀出来,靠的就是这从始至终的好态度和累积而成的好名声。
搞定了线人,还要面临劲敌。
当下杭州报料界的一把手、67岁的周安荣已盘踞此行业十余年,将不少职业报料人都挤出行外,稳占鳌头,江湖人称“周大伯”。杭州各电视台新闻部专有一种题材名曰“大伯片”。朱鑫华的发迹,必然分了对方一杯羹。
两人若同一时间抵达现场,第一要务就是面对面掏出手机拨通电话。杭州媒体的总数放在那里,谁抢占了先机,谁就能多拿一份报料费。“老头站在对面,我看着他,他动动手机我就紧张,”对方的一举一动都让朱鑫华暗自催着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
但在周安荣看来,朱鑫华的这段描述过于轻巧了。他说,在这个不缺僧只缺肉的时代,新闻初有苗头就当下手,待到现场就只剩下别人蚕食后的骨头了。尽管年近七旬,周安荣仍保持线索一到、挎包起身骑车不耽误一秒的速率。比起不会骑电动车、常常打车去现场的朱鑫华,宽大的黄色摩托是周安荣引以为豪的。在杭州钱江新城富春路地面塌陷时,周安荣带着几个电视台与报社的记者率先到达了现场,说到兴起处,周安荣不无自豪地讲:“朱鑫华那小子电动车都不会骑,还跟我争什么争?”此外,他再未对朱鑫华做过直接评价,只偶尔在相似的供片场景中,放言坐稳自己的交椅。
更挑战朱鑫华的,则是隐在突发事件中的那些不可知。
一天凌晨,线人电话他说有突发,一名酒驾司机连撞了3辆车,其中还有一辆是交警的。朱鑫华带上装备赶到现场,拍了没多久,就被醉酒司机叫来的同伙打了一顿。肚子被踢中,头上挨拳揍,DV摄像机也全被摔坏了。
入行不久时,一名公交司机连撞了6个摊位,撞伤2人。他赶到时,地上还有大摊的血迹。拍素材的当口,几名公交车司机过来拦住了他,说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能不拍时就别拍,紧跟着,七八张红纸币塞过来,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恐惧让朱鑫华拒绝了这笔钱。他恐惧拿了这些钱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现在,他底气更足了,虽然同样不会接受,却有了不一样的理由:赚钱虽然重要,但职业底线更重要。
入行以來,他罕见的一次情绪“失控”是在2013年。
当时,一名男子在城东公园湖水中游泳时不慎溺水,一位中年女子发现后立即救人,但男子被送医院时已经去世。朱鑫华从医院回到现场,采访女子当时的情况,对方得知溺水者死亡后,伤心地哭了起来。在旁边溜达的一名外国人见状,走过来指着老朱的鼻子骂。老朱知道大姐难受,但为了工作,不得不采访。他感到委屈,回家路上,5年沉淀的点点滴滴都席卷而来,他嚎啕大哭了一场。
报料人生涯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2009年时,他穷得连家里的电费都缴不出来,6年后,他已衣食无忧。现在,对他而言,报出独家的诱惑更大于钱的吸引力。他有一个习惯,收集有自己报料的报,家里装修整理时,他傻了,有几千份。
他总会想起,第一年刚走上报料这行时,没有任何收入,经常身无分文,几夜几夜失眠,烟抽得凶,还要瞒着家人。放弃?坚持?心里两个老朱在战斗。抽完最后一根烟,他半夜打手机给杭州日报的朋友,得到了两个字: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