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伤痛
2015-07-06程剑秋
程剑秋
1964年,一个秋天的夜晚,秋雨霏霏,我在灯下备课,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开门一看,原来是堂妹婉芬。只见她呼吸急促,语无伦次地大叫:“我看见了……一朵梅花……一模一样……没错……看见了……”
我的这位堂妹是骨科医生,一向文静,遇事不慌,今天是怎么了?
我倒了一杯水,扶她坐下:“出什么事啦?慢慢说。”在我的安抚下,她冷静了下来,说出了事由。原来是今天下午,她接诊了一个病人,17岁,脚踝骨折。她在低头查看伤者病情时,赫然看到他的脚背上刺着一朵黑色的梅花,顿时方寸大乱,童年的往事涌上心头。
她把一块手帕展示在我眼前说:“你看你看,就是它,一模一样。”
这块手帕原本是白色的,因年代久远,已经发黄,手帕中间画着一朵黑色的梅花。这朵梅花我很熟悉,是我母亲的手笔,它见证着我们儿时经历的一桩桩刻骨铭心的往事……
除夕夜悲声
婉芬是我的堂妹,比我小两岁,她的父亲是我的二伯父,我们的血缘关系不出五服。
小时候听奶奶说,我们程家的先祖是清朝的大官,皇帝赐封给先祖一片土地,就是现在的徽州地区黄山脚下的芳村。先祖圈地盖了几十间房屋,均为古色古香的大宅院。余下的就是农田,租给佃户,年年收租。程家子子孙孙在此安居乐业已经一百多年。能干的后代在上海、浙江等地开设当铺、钱庄、布庄、药房。程姓的男孩到了十四五岁都被送去当学徒,从底层做起,到后来大都会升为账房、掌柜或老板。
家族的事业越做越大,荣宗耀祖衣锦还乡是族人共同的追求。但也有一些不肖子孙,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抽鸦片,败光了家产。婉芬的爷爷就是其中的一个。败光了家产,年纪轻轻,最后流浪饿死在他乡。
我们一个大家族虽然共处一个屋檐下,却贫富悬殊。幸有族规:再穷,也不许把住房变卖、出租,外姓不得入住。因此婉芬一家才不至于露宿街头。
二伯父为了生计,学成了裁缝手艺,终日飞针走线,用以养家糊口。婉芬是二伯父的头生女,也是长辈的掌上明珠。二伯母第二胎生了个男孩,不幸的是,男孩四岁时淹死在门前的溪水里。第三胎生下个男孩,却是个死婴。第四胎平安生下的是个女孩,一家人大失所望,对她不理不睬不爱,连名字都没给她取。我母亲看她可怜,给她取了一个吉利的名字叫“甜妹”,祝愿她能甜甜蜜蜜过一生。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封建的传统观念,使婉芬的父母在族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一家人吃斋念佛,祈求观音菩萨送子,不要断了香烟后代。苍天有眼,二伯母在40岁时又有了身孕,这是他们最后的指望。妯娌们都来祝贺,二伯父缝制了四季婴儿的衣裳,婉芬的奶奶忙吃忙喝对媳妇呵护有加。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这一天恰巧就在大年夜。俗话说“生儿莫欢喜,阎王门前隔张纸”。是悲还是喜,一家人惶恐不安,等待着命运之神的裁定。
农历除夕是山村最隆重的节日,杀猪宰羊、鞭炮震天,忙了一年的人们都要好好地享受享受。傍晚时分,按家族的规矩在门口放鞭炮——“驱邪”,随后关闭前后门——“聚财”。关起门来是一家,我们这个家族有大房、二房……到九房,有五六十口人,楼台亭阁红烛高照,大家欢聚一堂,小辈们手提花灯给长辈拜年,拿着压岁红包喜气洋洋。我的奶奶和妈妈准备了一桌美味佳肴,邀请婉芬一家吃年夜饭共度佳节。
子夜时分,婉芬的妈妈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分娩时刻已到。当时当地山村没有诊所,没有西医,二伯父请来产婆接生。这位产婆年過五十,人称“连喜嫂”,名字吉利,且学过中医,经验丰富,接生无数,在当地很有名气。接生用具都用高温严格消毒,没听说过有事故发生。这一次不知怎么了,只听得二伯母撕心裂肺的喊叫,时断时续。4个时辰过去了,婴儿始终生不出来。连喜嫂迈出卧室,表情凝重地对二伯父说:胎位不正,横位,若先出来一条腿或一只胳膊,那就坏了,母婴都难保。若到大医院进行剖腹产,幸许母子都有救。但是从芳村到最近的大医院抬担架至少要4个时辰,产妇中途就会没命。现在胎儿心跳急促,无力翻身,我只能帮他由臀部先出。这样胎儿可保,但可能引起产妇大出血……产婆的话如五雷轰顶,二伯父欲哭无泪,他说:“连喜嫂你救苦救难,救活母子,我当终身回报。”此后的两个时辰,只听得产妇惨绝人寰的哭号,一家人心如刀绞。
黎明时分终于传来一声婴儿微弱的啼哭声,产婆抱出一个婴儿:“恭喜恭喜,一个金条(即男孩)。”二伯父喜出望外,一把将婴儿抱在怀里,此时婉芬的奶奶早就熬好了一杯黄连苦水和一杯甘草甜汤来喂孙儿,意即祝愿孙儿一生先苦后甜。我妈妈拿来一把祖传的银勺子,先喂一勺黄连水,但见婴儿皱眉撇嘴作厌恶状,再喂一口甘草甜水,婴儿舒眉咂嘴,感觉到甜味,张嘴还要。一杯甜水喂完,婴儿心满意足地睡着了。“谢天谢地谢祖宗,我家有后了。”老人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兄弟妯娌们闻讯都来祝贺。
“妈妈……你醒醒呀,妈妈!”突然,从卧室里传出婉芬声声哭叫,声音悲催。二伯父如梦初醒,跑进卧室一看,只见一地血污,二伯母横卧在床,双目紧闭,脸色腊黄,千呼万唤不应,已没有了气息,而腹部依旧高高隆起。产婆说,衣包(即胎盘)下不来,大出血,血灌满了衣包,肚子比原来还大。为保全婴儿,我已经尽力。产婆没有要红包,垂头丧气地走了。
天亮了,山村沸腾了,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家家喜迎新春,串门拜年,恭喜发财。叹人间, 路不平,有谁知,烛泪落时眼泪落,歌声高处哭声高!
太阳出来了,阳光普照田野山岗,沐浴着这座古老的民居……然而,阳光却不属于婉芬一家,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却失去了妈妈。外边阳光灿烂,家中雨雪霏霏。在凄风苦雨中,婉芬一家迎来了新年。
含笑九泉
按家族的规矩,凡寿终正寝的长辈,都要在大厅中设灵堂,请水月庵的尼姑做法事超度亡灵。儿孙们每天祭拜到“七七”四十九天才出殡。而二伯母是难产死亡,迷信的说法是,会给族人带来血光之灾,必须三日之内入土为安。婉芬家十分清贫,只能草草埋葬。办完了后事,二伯父一筹莫展,对他的母亲说:孩子没有奶水喂,怎能养活?不如送给有钱人,他们可以雇奶妈喂养。老人家坚决不同意:我家的根苗,靠他传宗接代,只要我不死,熬米汤也可以养活他。
大年初三刚过,二伯父就到一家制衣厂上工了。婉芬的奶奶又当祖母又当妈,操持着一老三小的生计。为讨个吉利,她给孙儿取名为“长生”。黎明时分,婉芬的奶奶即起床,拄着拐杖到菜园种菜灌溉施肥。然后采摘够一天吃的菜,到小溪边洗净拿回家。紧接着为孙儿熬粥,直到熬成糊状,喂饱了婴儿,又忙着做中饭。下午还要扫地抹桌洗尿片,从早一直忙到晚。60多岁的老人,又是一双小脚,纵然累得腰酸腿疼,只盼孙儿能健康成长,再辛苦也心甘情愿。当时婉芬年方十一,在本村小学读4年级。她既要照顾4岁的甜妹,还要帮奶奶喂鸡喂猪做家务。星期天又要上山拾柴、挑野菜。每遇到小弟弟哭闹,还要帮忙抱抱或是在摇篮边摇摇。日子虽然过得艰苦清贫,但心中有爱,苦中也有乐。风烛残年的老祖母,用她微弱的生命之光,照着这破碎的家。二伯父每到星期天,回家买米买盐,还曾买回两只红色的发卡,戴在两个女儿的鬓发间。
我与婉芬虽说是堂姐妹,因性格相投,所以亲如同胞。我们一同上学、一同回家,喜欢唱歌,也喜欢玩耍。我妈妈是徽商之女名门闺秀,自小跟随外公外婆在上海、杭州读书,因为爱情,下嫁到我父亲家。她爱唱歌,擅长民乐,会弹琴、吹箫。妈妈曾教我们配古曲《苏武牧羊》填了一首童谣,名为《摇篮曲》。婉芬哄小弟弟睡觉时,常常哼唱:“我家,有个小娃娃,今年才3岁,已经会说话,会吃饭,会喝茶,也会喊妈妈。身穿小花袄,头戴小红帽,开口笑一笑,恰似海棠花,我们一家奶奶爸爸都很喜爱他。”她憧憬着小弟弟快快长大。
一转眼,端午节到了。长生已有五个月大。可爱的小家伙,一张苹果脸,白皙清秀,大眼睛,人见人爱。看到祖母眉开眼笑,手舞足蹈——要抱。见到姐姐,咿咿呀呀——要抱。端午节这天,二伯父买来了糯米白糖,长生的奶奶抱着小孙子,笑眯眯包好了粽子,在锅里加足了水,把锅灶点燃,又点燃了一根香,招呼婉芬说:等香点完了,粽子就熟了,就可以起锅了。奶奶累了,进房睡一会。
等到香熄灭了,粽子已熟了,婉芬说,奶奶累了一天,让她多睡一会吧,我们待会再吃晚饭。可一等再等,都晚上8点钟了,奶奶还没出来,这可不寻常。婉芬进到卧室叫道:“奶奶奶奶,粽子早熟了,起来吃吧。”见奶奶不回应,婉芬摸一摸、推一推,见还是不回应,婉芬吓坏了,哭着呼唤:“奶奶呀……”二伯父进房大声呼唤,仍无动静。他用颤抖的手点上油灯,见老母两眼紧闭、面带微笑,像是睡熟了,但却没有了呼吸,顿时如五雷轰顶,大放悲声:妈——你走了,天塌了,长生谁来养!婉芬、甜妹嚎啕大哭,哭声惊动了大房、三房……九房一大家。
兄弟妯娌们手持蜡烛,十几个人聚集一堂,个个伤心落泪,哭声震天。大伯强忍悲痛发话道:二弟家贫,二婆为后代劳苦一生,功不可没,她的后事我们大家来办,要办得风风光光。当晚就在大厅里设灵堂,按族规遗体左手握金、右手握银、口含钱币,天明请来尼姑,法事做了三天三夜,风风光光送老人入土。
那些日子,长生由我妈妈喂养照看,婉芬、甜妹大家轮流安抚,悲痛欲绝的二伯父才勉强渡过难关。
骨肉分离
丧礼结束的第二天,二伯父拿着一块洁白的手帕来找我妈妈:弟妹你心灵手巧,帮忙在这块手帕中间画一朵梅花,要黑色的。我妈妈是妯娌中的才女,看书写字裁衣刺绣样样精通,她虽有些疑惑但不便多问,就用毛笔画了一朵黑色的梅花。令人不解的是,二伯父从摇篮中抱起长生,脱下他右脚的袜子说:把这朵梅花刺在他的脚背上。我妈妈说:你疯啦,为什么?二伯父支支吾吾说,长大了怕被人拐走,现在做个记号,日后好认。这刺青是绝活,妈妈学过。妈妈见他说得有道理,就悉心操作,整个过程中孩子一声都没有哭。过了大约1个小时,一朵黑色的梅花就出现在长生的右脚背上……
当天晚上,二伯父彻夜不眠,思绪万千,悔不该为了生儿子传宗接代,弄得如今家破人亡。婉芬虽然乖巧,但年方十一,怎能当家?甜妹4岁,长生5个月,谁来抚养照料?思前想后,痛心疾首,终于作出了违心的决定……
第二天黎明,二伯父给长生穿上最好的衣服,写好生辰八字缝在长生的衣袋里,抱着他忧心忡忡地往T市的方向走去。3个时辰后到达目的地,抬头一望,“育婴堂”三个大字赫然在目!这是美国教会创办的慈善机构,专收中国穷人家抛弃的婴儿。此时,天尚早,还没开门。二伯父看见外墙上有一个大抽屉,可以向外拉开,大小可放进一个婴儿。这时的长生睡得正甜,望着睡梦中儿子的笑靥,他知道自己将要做一件令所有的亲人指责一辈子的事。他犹豫、徘徊,恨自己无能,骂自己心狠。但一想到当年溺水夭亡的大儿子,他知道把婴儿养大有多难,终于狠下心拉开了抽屉,把长生放下,推了进去……突然,耳边传来长生在抽屉里的哭声,他顿时后悔了。长生是他的命根子!是母亲豁出命养活的独苗!要靠他传宗接代!他赶紧拉开了抽屉,要抱他回家。可是,迟了,孩子已被里边的人抱走了。他目瞪口呆,欲哭无泪……
二伯父失魂落魄地在新安江畔徘徊了一整天。他想一死了之,可舔犊情深,又放不下婉芬姐妹俩,直到傍晚时分才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我和婉芬、甜妹已在门口张望多时。婉芬一见到她爸爸,急切地问:我小弟弟在哪里?为什么把他抱走?二伯父默默无语,回到家中,把婉芬、甜妹搂在怀里,泣不成声……
賣身、托孤
深重的灾难使二伯父身心疲惫,刚过不惑之年,已经两鬓苍苍,两眼昏花,裁衣缝纫经常出错,被工厂开除,一家人生活没有了来路。这一天,他来到乡公所,看到一张布告,说的是抽壮丁的事。这事还得从头说起:抗日战争刚刚结束,内战爆发,这里是国统区,国民政府年年都要抓壮丁。布告上写着:凡是村民各家男丁从18岁到45岁,只要不是独子,三丁抽二,五丁抽三。一些有权势的富贵人家,不愿儿子去送死,就出钱“买壮丁”:给自愿卖身的穷人一些钱,教他们冒名顶替去当兵。这是一项黑幕交易,乡公所乐得做中间人,从中牟取暴利。二伯父看了布告,走投无路的他,决心出卖自己。走进乡公所,三方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二伯父以300斤稻子卖了自身,三天以后,就要去当兵。他哪里知道,买家出价是1000斤稻子,那700斤,给乡公所私吞了。
回到家里,二伯父把卖壮丁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我的父母。他说:我的手艺不行了,手发抖,眼睛也看不清,不能挣钱养家。这300斤稻子你们托人碾成米,够两个孩子吃一年的。有一个卖壮丁的人告诉我,他已经卖过好几次了。部队开去打仗走得越远越好,当地没人认识你,可以瞅机会开小差跑回家。下次换个地方改个名字再去卖。不过这个要冒很大的风险,被抓住是要当场枪毙的。如果我死了,姐妹俩就托付给你们了。等到婉芬小学毕业,我要是回不来,就请你们给找一个好人家做养女,千万不能做童养媳。这块手帕请代为保存,等到婉芬懂事了,再交给她。老天若有眼,日后让他们姐弟重逢,这朵梅花就是见证。我卖壮丁的事暂时不要告诉婉芬,就说我到外地做手艺去了,一年半载才能回家。要她好好读书,照顾好妹妹,等爸爸回家。托孤话未了,二伯父已泣不成声。我母亲说:二哥你太独断独行,遇事也不和我们商量,那么好的侄儿,你忍心遗弃,你疯了?现在你又自卖自身,留下婉芬、甜妹成孤儿,你好狠心!二伯父说:这半年来,我母亲女儿全靠你处处照应,你也上有老下有小,把你也累坏,这怎么好。我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招。我母亲说:事已至此,也没有后悔药。你放心去吧,婉芬、甜妹,可爱又乖巧,我把她们看做亲生女,和秋儿一起抚养。二伯父深深作揖:弟妹恩情,来生再报。
第二天,我父母做了一桌家常菜为二伯父践行。婉芬听说爸爸出门做手艺,也高兴。婉芬叮嘱爸爸要好好照顾自己,并说自己会好好读书,会做饭洗衣,带好甜妹,爸爸只管赚到钱早点回家。
第三天,我妈妈安排婉芬早早上学,不要她目睹眼前这悲惨的一幕:只见乡公所的广场上,十几个壮丁排成一行,个个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用粗绳串在一起,以预防逃跑。押送者手拿鞭子,像赶牲口一样将他们押到县政府,再乘大卡车开往目的地。只见送行的父母妻儿哭声震天。回到家,妈妈拿起了洞箫,吹起了古曲《苏武牧羊》,箫声悲愤而忧伤:“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转眼北风起,雁群汉关飞。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帷。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歌声引来了兄弟妯娌一大家人,为伯父、婉芬、甜妹的命运伤心落泪。
小天使
半年多的凄风苦雨,生离死别,给婉芬姐妹幼小脆弱的心灵烙下了深深的伤痕。幸有我母亲百般抚慰和我的天天陪伴,她们才得以鼓起生活的勇气。
我和婉芬常常带甜妹到田野小溪边玩耍。在那淙淙流淌的小溪边,有一棵千年的参天大树,树上有一个鸟窝,每到傍晚,鸟儿归巢,呢喃细语,好一派温馨景象。甜妹说:小鸟回家找妈妈,甜妹没有妈妈,甜妹有姐姐,姐姐疼我,姐姐就是妈妈。此情此景,令人唏嘘。每到这时,姐姐把甜妹抱在怀里,百般抚慰……
一天,突然一阵大风吹过,一只小鸟跌落在树底下。我们急忙跑去察看,甜妹小心翼翼地将小鸟托在手心,高高举起:“鸟妈妈,你的宝宝在这里,快快带它回家吧。”那鸟妈妈在我们头顶盘旋,悲悲切切却没法将鸟宝宝带回巢。树很高,我们爬不上去,只好将小鸟带回家。我对甜妹说:我们带回去,把小鸟养大,等它会飞了,再把它送回家……从此以后,喂养小鸟、跟它说话玩耍成了甜妹日常的功课。两个月以后,小鸟在我们的精心喂养下,慢慢成长,羽翼逐渐丰满,已经会飞了。甜妹给它取名“啾啾”。“啾啾”和甜妹非常亲热,形影不离。只要甜妹一声呼唤,它便飞到甜妹的肩上或手上,深情地望着她,软语呢喃。“啾啾”是我们的开心果,没有鸟笼约束,它可在房梁上、天井中自由飞翔。有一次,它飞上屋顶后不见了,甜妹非常着急,不一会“啾啾”飞回来了,嘴里还叼着一只小虫,试图送入甜妹嘴里。
一天,甜妹对我说,我喜欢“啾啾”,它把我当妈妈。现在“啾啾”长大了,能飞了,应该让它飞回鸟窝找鸟妈妈。我说,让“啾啾”飞走,你舍得?甜妹两眼泪汪汪地说:我不舍得,可鸟妈妈想宝寶,好可怜啊。于是我、婉芬、甜妹仨人决定,把“啾啾”送回它自己的家。这日黄昏,正当鸟儿归巢之时,我们带着小鸟来到大树底下,我把“啾啾”托在手心,高高举起,甜妹大声吆喝:鸟妈妈、鸟爸爸,你们的宝宝在这里,快快领它回家吧。叫了半天,只听得巢中的鸟儿欢快的叽叽喳喳声,却不见它们探头望一望。而“啾啾”也只顾在低空飞来飞去和甜妹玩耍,没事儿一样。我对甜妹说,看来鸟妈妈、鸟爸爸又生了新的小宝宝,早已把丢失宝宝的事给忘记了,鸟儿不像人,它们忘得快。而当时“啾啾”刚出壳,睁开眼,它只认喂它吃喝的甜妹是妈妈。甜妹点点头,懂了。婉芬和甜妹想爸爸、想弟弟的时候,常对着“啾啾”吟唱当地的民谣,如泣如诉,催人泪下:
正月梅花正月正,国民政府抽壮丁,十八抽到四十五,独子也要去当兵。
二月杏花满园香,到处壮丁都抽光,多少田园无人种,三年就有两年荒。
三月桃花是清明,抓了壮丁送进城,送到西门招待所,要想回家万不能。
四月盛开蔷薇花,补充团内度时光,调皮朋友不打紧,蠢头蠢脑吃生活。
五月石榴是端阳,想起当兵真凄凉,夏天穿的破絮袄,冬天单裤单衣裳。
……
甜妹天资聪慧,不但学会了10以内的加减法,还会认很多字。经常能听到她嗲声嗲气地背诵我妈妈教会她的古诗词:“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时常是,一边背,一边玩小皮球,还一边说“好球啊好球”,真是惹人怜爱。每当甜妹美丽的双眼饱含着小小年纪不应该有的忧伤时,妈妈就教她唱歌跳舞,逗她欢笑。
凋 零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天气晴朗,我和婉芬邀了三个堂姐妹带上甜妹和两只护院家犬——亮亮、丽丽,在野外山坡上拾柴挑野菜。甜妹兴致勃勃地捉蚂蚱追蝴蝶,两只家犬则相互追逐嬉戏,不料想,一只野狼悄悄地向甜妹逼近,
她抬头一看,吓得大声尖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亮亮、丽丽一个箭步蹿来,亮亮一口咬住狼的后腰,丽丽咬住狼的颈部,一阵撕打。那野狼见不是对手,落荒而逃。丽丽、亮亮狂叫着穷追不舍。这惊险的一幕吓得我们手足无措,待醒悟过来,抱起甜妹就往家狂奔。甜妹因惊吓过度浑身颤抖,啼哭不已,在睡梦中也常常惊吓哭醒,一个多月以后才逐渐好转。
天有不测风云,噩运又一次降临。中秋之夜,我们正在赏月,甜妹突然晕倒,不省人事。我妈妈请来郎中,一番折腾后,甜妹慢慢苏醒,郎中说是脾胃有问题,开几付药试试,但多日不见好转。甜妹从此像变了一个人:不笑不唱不玩不闹,表情淡漠,眼睛无神,食欲不振。族中的老人迷信,说是冤魂缠身,要请和尚念经。婉芬急得流泪,问我爸爸怎么办?我父母都是教师,相信科学,主张去看西医,于是把甜妹抱到T市一家美国人开的医院,可是最终也诊断不出是什么病。甜妹日渐消瘦,经常气喘胸痛,难受时喊姐姐叔叔婶婶快救救我!我父母一筹莫展,到处求医问药,总不见效。婉芬一天到晚抱着甜妹,默默地流泪,呼唤奶奶妈妈的在天之灵,保佑甜妹……
秋天过去了,迎来了冬季,甜妹已经骨瘦如柴,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鸟儿“啾啾”自从甜妹生病,就在她身边飞来飞去,寸步不离……某天,甜妹拉着婉芬的手说:甜妹是“啾啾”的妈妈,甜妹要是死了,姐姐就当“啾啾”的妈妈,喂它好吃的,不要让猫捉它……我困了,想睡了,姐姐陪陪我吧。婉芬听了,似万箭穿心,顿时泪如雨下。她躺在甜妹的身边,伸出手臂给甜妹当枕头,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拍,凄凉地唱:“我家,有个小娃娃……”夜,静静的,美丽的小天使悄悄地展开翅膀飞回了天国,姐姐也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太陽升起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耀在姐妹俩花朵般美丽的脸上。多么温暖,多么恬静,可怜那娇嫩的花蕾还没绽放就已凋零……小精灵“啾啾”似乎已经感受到什么,在窗前哀哀地唱着悲歌……
甜妹的夭折,导致婉芬精神全面崩溃。终日里,她怀抱着一个小枕头或布娃娃,温柔地拍,傻傻地笑,忧伤地唱:“我家,有个小娃娃……”还有鸟儿“啾啾”,在甜妹床前,不吃不喝日夜悲鸣,两天后,竟追随小主人而去!我带着婉芬来到墓地,抛洒着热泪,把“啾啾”的遗体葬在甜妹的旁边,并立一块墓碑,上面写着:爱鸟“啾啾”之墓。现在只留下婉芬一个人,不能再失去了!我妈妈用慈母的爱,滋润着她那干涸的心田。我用手足的深情温暖着她冰冻的心,日同桌、夜同床,形影不离,百般抚慰,用了半年时间,终于把她从疯魔的境地拉了回来,使她渐渐地融入了我们的家庭。
归故里
1949年夏季,对时局漠不关心的村民们突然发现,乡公所 的官员和小队国民党驻军一夜之间全都溜了。第二天大批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开进了村子。
一枪未发,山村解放了,新生活在向村民召唤。锣鼓喧天,来了许多文艺宣传队,扭秧歌、打腰鼓,全是北方那一套,好奇的村民纷纷出来看热闹。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二伯父自从当兵以后,杳无音信。就在我们几乎绝望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那天一大早,一位解放军战士来到我家堂前,他个子高高的,一脸沧桑,他用颤抖的声音高声叫着“婉芬”。我们抬头一看,真是喜出望外。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婉芬一个跃步跳起来搂着他的脖子大叫一声“爸爸”,然后放声大哭,哭诉甜妹已经“找妈妈”去了。我父母、各房的叔伯妯娌们闻声赶来,问长问短,感慨万分,悲喜交集。那天中午,大伯父大摆家宴,为大难不死的二弟接风洗尘,听二伯父讲述这半年来的经历。原来二伯父卖身入伍后,被送到北方的军营,新兵集中起来军训三个月,枪还没拿稳,就被送到前线去打仗。听说解放军优待俘虏,大家都想找机会投降,二伯父果真如愿。被解放军俘虏的国民党兵大多是农家子弟,上边宣布有两条出路供选择:一是解甲归田,可赠送路费;二是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打老蒋,解放全中国。二伯父被深深感动,选择了后者,还立过小小的战功。现在二伯父随部队回到家乡,是要带婉芬到县城一所部队办的医护学校读书,将来好当医生,为父老乡亲看病。
两天以后,我们一家与婉芬父女俩依依惜别,我妈妈将那块画着梅花的手帕,郑重地交与婉芬:苍天有眼,但愿有一天长生也能归来。
相 逢
我久久地凝视着那朵梅花,心潮澎湃,17年的风风雨雨,长生已长大成人。幸亏二伯父当年有深谋远虑,今日命运让他们姐弟重逢,真是人世间天大的美事。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乘长途汽车来到婉芬工作的医院。当我在病房见到那位右脚打着石膏的小伙子的时候,我的心“怦怦”乱跳,那一双大眼睛,若一潭秋水,眼角微微上翘,简直是甜妹的翻版!看病历上写着:程家煜,年龄17,学生,因打篮球脚踝骨裂。由于婉芬对他的医护特别尽心,20天以后,程家煜伤已痊愈。拆除了石膏,果然见到了他脚背上的那朵梅花,与手帕上的那朵丝毫不差。可以断定:家煜就是长生!婉芬激动万分,立即就要相认。
我劝她要三思而行。长生住院的20多天里,他母亲日夜陪护,百般疼爱,一如亲生。孩子的身世,养父母一般都会保密。你若莽撞行事,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婉芬听我说得有理,问我该怎么办?我们再三考虑,决定由婉芬写一封信细说17年前的苦衷,把信与手帕放入一个信封内封好,待长生出院时交给他的母亲,叮嘱她到家后独自先看,我们则只能静观事态的发展。出院那天,家煜母子对医术高超的婉芬医生千谢万谢,婉芬强忍泪水依依送别。
不料想,半个月后的一天,程家煜和他的父母一同来拜访婉芬。那男孩一进门就亲热地喊了一声“姐姐”。婉芬又悲又喜,动人的场面难以言表。原来17年前,新中国成立,市人民政府接管了美国人办的育婴堂,鼓励有能力的市民收养孤儿。当时在T市中学任教师的程先生夫妻没有子女,就领养了长生为义子,承欢膝下17年。有知识明事理的父母并没有隐瞒孩子的身世,还希望有一天能凭借这朵梅花给他找到亲人。读了婉芬的信,家煜欣喜万分:原来在医院里悉心医护自己的程医生是亲姐姐!家煜的母亲到首饰店定做了一串珍珠项链,镶上一朵晶莹剔透的梅花,并以此为见面礼,要认婉芬为义女。家煜的乳名从此就叫“长生”,以告慰已逝亲人的在天之灵。
〔责任编辑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