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2015-07-06李筱懿
李筱懿
1923年10月,开学第一天,上课钟声还没收住余音,一个黑影便在嘈杂中一闪,个子不高的新先生走上了讲台。
坐在第一排的许广平,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两寸长的头发,粗且硬,笔挺地竖着,真当得起“怒发冲冠”的“冲”字。褪色的暗绿夹袍与黑马褂,差不多成了同样的颜色。
手弯上、裤子上、夹袍内外的许多补丁,闪耀着异样的光彩,好似特制的花纹,皮鞋也满是补丁。讲台短,黑板长,他讲课写字时常从讲台跳上跳下,补丁们就一闪一闪,像黑夜中的满天星辰,熠熠耀眼。
女生们哗笑:“怪物,有似出丧时那乞丐的头儿!”可是,当他以浓重的绍兴口音开始讲课时,教室很快肃静无声—因为课程的内容把他们摄住了。
从此,许广平总是坐在教室第一排。
听了一年课后,她主动给鲁迅写了一封信,那些信件后来被编辑成《两地书》。
同时代的情书大多炽烈得肉麻,像徐志摩的《爱眉小札》,无关的人看了常生出红烧肉吃多了似的黏腻,《两地书》却不同,琐琐碎碎的家长里短中透着俏皮。我们太熟悉那个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鲁迅,与许广平的信里,冷不丁冒出个小清新、小温暖、小淘气的中年怪叔叔,还真是有意外的喜感。
两人照例谈女师大学生反对校长的学潮,因为身为学生自治会总干事的许广平是学潮骨干,有时也会聊变革时代思想的苦涩与纠结,但最生动的,却是那些絮叨却字字关情的闲话:
住处在三楼上,没有厕所,二楼有一个,大约,但被一户人家私有了,也不便去使用。公共厕所在遥远的地方,需要旅游很久,才能抵达。于是,每每在半夜的时候,跑到楼下,找一棵树,草草倾泻,了事。后来,终于找了一个替代的办法,用一个瓷的罐子,半夜里尿急了,便滋进去,可以想象,那是一个需要技巧的事情,罐子的口小,若是准确度欠了,准会尿在地上。
这是1926年秋天鲁迅给许广平信中的白描。未必大雅之事,他却独独写在信里告诉她。在他心里,她应该不仅仅是坐在第一排听课的学生,而是熨帖的饮食男女,距离微妙却懂他的欢喜。
又或者,他有点发誓似的说,班里的女学生只有五个,大约也有漂亮的,但他每每不看她们,即使她们问询一些人生啊苦闷啊一类的问题,他也总是低着头应对。于是,许广平回信说,如此幼稚的信,幸好没有别人看。
一番唇舌打趣,和你我身边普通的恋爱男女并无差异。
许广平给鲁迅织了一件毛背心,鲁迅穿在身上写信说,暖暖的,冬天的棉衣可省了。
没有矫情的文字,却充满了爱的温馨,还有关于心灵的隐秘、戏谑或者艰辛的分享。世界上能与你分享光鲜和甜蜜的不一定是爱人,但能撕下表面鲜亮,分担内里艰难的,一定是。
或许,不是一件毛背心拴住了鲁迅,而是爱情本来就是一件温暖的毛背心。
1925年的一个晚上,在鲁迅西三条寓所的工作室里,他坐在靠书桌的藤椅上,她坐在床头,27岁的她先握住了他的手,他回报以轻柔而缓缓的紧握。他说:“你战胜了!”她则羞涩一笑。
1927年,两人在上海开始了共同生活。两年后,儿子周海婴出生。
婚后的生活非常琐碎。婚前,鲁迅带着许广平去杭州度假。婚后,这样的日子几乎没有,甚至连公园也不去。他说,公园就是进了大门,左边一条道,右边一条道,有一些树。婚前,两人“心换着心,为人类工作,携手偕行”。婚后,许广平做起了全职主妇,似乎没有多余的时间,她为朝来夕往的客人们精心准备各种饭菜,少则四五种,多则七八种,蔬果皆备,鱼肉俱全。
鲁迅喜欢北方口味,许广平便专门学习北方菜式,精心为他准备。许广平总是用筷子来回翻菜碗里的东西,心里存着无限的期望,用了比祈祷更虔诚的目光。几番精挑细选,才小心翼翼端着盘子上楼。
许广平带孩子时还帮鲁迅抄稿子打毛衣,鲁迅深夜写作时,她则在一边躺下先睡,早睡是因为第二天还要早起忙家务。她不仅照顾鲁迅,还事无巨细地照顾儿子。
萧红说周海婴的床非常讲究,属于刻花的木器一类,拖着长长的帐子。而许广平自己,穿的衣裳都是旧的,洗得太多,纽扣都洗脱了,也磨破了,冬天穿的一双大棉鞋,还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还穿着。许广平买东西也总是到便宜的店铺去买,再不然到减价的地方去买,省下的钱都印了书和画。
1934年,鲁迅购得《芥子园画谱》三集,送给她做生日礼物,上面题诗: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寄画图娱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这首诗里,或许年轻时的浪漫已像青烟一样消散在空气中,只有他们这么多年风雨同舟的相处。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紧紧握着许广平的手,说:“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
此时,他感念着身边这个女子,她用十年的青春好到无可挑剔地对待他;他记起十年前她留着短发神采飞扬地参加学生运动的样子;他想到与她共度的十年,他的创作量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他知道,之后漫长的岁月中这个女子还照顾着他的母亲和原配;他怀念那些她在他的心口还是一颗朱砂痣的岁月。
鲁迅与世长辞后,许广平决心要完成鲁迅的未竟之业。她将鲁迅1934至1936年的杂文13篇编成《夜记》出版,又自费出版了《鲁迅书简》的影印本及《且介亭杂文末编》等书。戰乱时期,许广平更是拼命保护鲁迅的全部遗稿及其他遗物。
1968年,许广平病逝于北京。在她70年的人生中,他陪伴了她不到11年,她却用十多年的时间去用心爱他,此后的42年也延续着他的事业。
世上最好的爱情大概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