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一杯浊酒,谱一曲清歌
2015-07-06郁馥
郁馥
暮色渐笼,残阳如血。嵇康气宇清深,轻抚古琴,再奏一曲广陵散。弦断,刀落,此曲遂永绝于世。
嵇康最爱在东郊大树下专注地打铁。四溅的火光里,他面色沉静,绝缘了尘世喧嚣。他是那时的第一美男子,每次出行总能引来行人一阵惊叹。可惊叹过后,人们很快就会各自散去。原来,那份盘旋于他身上的超逸气质竟是让人不忍去亵渎与搅扰的。
那日午后,阳光慵懒。不合时宜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已有好事者走上前去探看。那是一辆极华贵的马车,连车夫的神色都带着傲然。车止,车内的人掀开帘来,经了许久才下车上前。那是魏国司徒钟会。钟会也是才子,才子与才子本应惺惺相惜。只是,他们一个是盘桓于尘世的金丝雀,一个是放逐于世外的鸿鹄。道不同,又岂能同席安坐,相见共欢?
钟会在铁匠铺前站了许久,嵇康并不理会,继续着手里的活计。铁块与铁块的敲击声阵阵作响,每一下仿佛都击打在钟会的心上。
往日里,钟家府外门庭若市,巴结奉承者无数,他哪里受过此等冷落?可嵇康不是别人,他是司马家族拼命想要拉拢的人,亦是他钟会此生唯一敬佩的人。
不知过了几时,受到冷遇的钟会悻悻转头。方想离去,只听得嵇康朗然而笑,旋即道:“不知钟司徒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听罢,侧身再望一眼嵇康,见他面上露着不屑掩饰的不悦。那一刻,钟会懂了。面前这人,纵使德才兼备,亦只是匹无法驯服的野驹,并不能与自己同行。他浅笑一声,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情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叔夜兄,后会有期。”
马蹄的嘈杂之声带着尘土远去。钟会走了,带着一腔被漠视的尴尬与愤怒。不能为我所用的人,不管他是谁,亦只能成为刀下之鬼。
其实,嵇康绝非是不通情理的轻狂之人。他对钟会的不满,是源于对篡位者的鄙夷。
他本是曹魏皇戚,妻子长乐亭主是曹操的曾孙女。夫妻俩儿女双全,感情甚笃。虽不曾轰轰烈烈,倒也细水长流,成了彼此心中难以割舍的知己爱人。
“夫郎既不喜那人,莫要理睬便是,何苦要出言讥嘲?倒不怕他对你怀恨于心?”长乐亭主笑言,眼中浓情满溢。嵇康握住她的手,金边海水蓝的袍子衬得他的面容分外从容。他笑:“贤妻不知,钟会曾多次寻我入仕,可厌得紧!”
这是他的纯真憨态,亦是魏晋名士的个性风骨。官场是口深井,一旦跳入,便再难跃出。他宁愿和朋友们一起在竹林里喝酒縱歌,快意人生。
那日,酒酣之际,他举杯向友人山涛道:“巨源兄升任郎中,弟是否该为你庆贺?”山涛微露窘态,却仍是带着善意的笑容道:“贤弟这是怪我不该做司马氏的朝臣?”嵇康摇头:“我无权干涉兄长选择,只愿兄长也莫要干涉我的选择。”
山涛,“竹林七贤”中的长者,有着长兄该有的敦厚与宽宏。曾经,他也与嵇康一般,厌倦你争我夺的朝廷,恨不能避世终生,与知己同桌而食,同榻而眠。可他眼见曹魏皇族日益腐朽,枭雄司马氏兄弟连战连捷,很有要一统天下之势。他动摇了,决意重走官场,以助其一臂之力。
嵇康深谙山涛为人,自不会成为他追逐理想的绊脚石。数盏酒下肚,已有几分醉意,嵇康卷袖歌吟,复而奏起《广陵散》。曲声悠扬,百鸟咸集。果真是山川秀气所钟之人,就连醉姿也是巍峨如玉。友人齐惊,旋即朗声称好。金玉怎堪作瓦砾之鸣?如此人物是不该埋没于市井的。山涛暗叹,在心中打定了主意。
不久,山涛便在司马昭面前力荐嵇康。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次推荐使他与嵇康间的友情蒙上了一层灰尘。己之所欲,未必就要强施于人。况且,嵇康亦有他的怪癖—不通情理的倔强与固执。他以为山涛明白他,可他错了。再入官场的山涛已不是那个与他心灵相通的“巨源兄”了。
那夜,残月悬空,疏星微闪。嵇康于烛光下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详述了自己的“不堪”,恨山涛不能知他懂他。那些话语刺痛了山涛的心,却不是为着字里行间所透出的决绝与冷漠,而是深悔自己轻率莽撞。嵇康将他视作此生知音,可他却辜负了这份友谊。掩卷而思,山涛不知所措地听着风将窗户吹得呼呼作响。
嵇康的这封绝交书令原本还对他心存好感的司马昭勃然大怒。这些绵里藏针的话,究竟是对山涛说的,还是对他说的?司马昭心知肚明。这样的人,是不该留于世的。只是,现在还奈何他不得。总有一日……司马昭灼热的手心似乎要喷出火来。
嵇康依然每天打铁,欢饮,弹琴,过着我行我素的日子。偶然遇见山涛,两人都不言语,却能在不经意间的四目相对中,从彼此眼里读到一丝了然与释怀。至深情谊,早已在各自心中留下烙印,岂是在朝夕之间就能遗忘的?
这日,嵇康从山间采药而归,路遇友人吕安。吕安向他痛诉了近日发生的家丑—他的哥哥吕巽觊觎他美貌的妻子,竟设计将之玷污。如此灭绝人伦之事,嵇康自是义愤填膺。可既是家丑,又如何能任外人说道?嵇康虽不拘礼法,却还不至于不通人情世故,因而也只说上几句安慰之语。
可是,令嵇康没想到的是,这件私事不仅要了吕安的命,更要了自己的命。那吕巽自知理亏,恐兄弟将其丑事宣之于众,便先发制人,转告吕安不孝。在门阀制度森严的魏国,“不孝”实为重罪。
如此颠倒黑白的诬告触怒了嵇康。他即刻便去为吕安作证。主管此案的官员找到了钟会裁断。钟会听罢,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欣喜之色,一个排除异己的机会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得到钟会密报的司马昭立刻下令将吕安与嵇康收押,择日处斩。
这一切暴风骤雨般袭来,让人不及防备。嵇康负手而立,几许忧戚过后便是大义凛然。或许,当他屡次出言不逊于司马氏时,他就该明白,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他。他想起几年前妻子的话:“夫郎不愿再着官袍,终究是为着我是曹氏女儿。不然,夫郎必能一展平生抱负。”嵇康摇头:“我此生抱负,便是在幽静竹林下,斟一杯浊酒,谱一曲清歌。”
可就是这般简单纯粹的抱负,却还是在霸道的强权下化作烟云一片。
据说行刑那日,三千太学生奔赴刑场,跪求司马昭赦免嵇康。这一跪,令司马昭心里对嵇康的怨怼又多了一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此威望,他已是不得不死了。夕阳中,他看到了妻子和一双儿女,他们一身素服,披发跣足,端然目视着他。放得下前程,放得下荣华,唯有他们是放心不下的牵绊。
“贤妻,你我终生之约只有来生再赴了。”嵇康潸然,复而又对孩子们道:“巨源在,汝等不孤。切记,日后定要以父亲之礼相待山公。”
不论曾有过多少嫌隙与误解,此刻,他能安心托付之人,只有山涛一人。所谓倾心相交的生死友人,理应是这般了。
琴音断,铡刀落。一代传奇名士身死魂灭。千年后,行经一片竹林时,仿佛还能闻得一缕清幽之香,听得一曲绝世之音,偶一回眸,见那翩翩公子笑颜明媚,呼应了天边一抹最绚烂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