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容绮貌为谁妍
2015-07-06小字无臻
小字无臻
夜来几番春雨,润物细无声,连着几日蒙蒙细雨后,饱经雨水滋润的垂丝海棠慵懒地伸出枝丫横展在曲江池畔,垂下的花瓣绯红,越发美艳无双。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曲江池上不时传来戏水泛舟的士子丽人们欢笑的声音,俨然又是一年春好。
而相距不远的曲池坊中,新落成的建福寺里却是另一番景象。肃穆而轻缈的梵唱仿若来自遥远的彼岸,静静端坐在蒲团上的新城公主闻若未闻,只一心沉浸在雪笺上的愿文上。
“悠游常乐之阶,永攀无生之境……”平静而空旷的声音如同香炉上氤氲吞吐的袅袅轻烟,一点点弥漫在大殿里。“莫若今生,爱别离苦。”随着最后的话语飘然落下,一旁的僧人恭敬地取过她面前的这纸笺文,放置在烛火上。火苗轻轻舔舐纸上一角,一纸雪白很快化作一抹乌灰。
微微向双手合十对她行礼的僧人们颔了颔首,又抬头看一眼那座悲悯高坐的金身佛像,新城公主垂下眸子,在宫婢们小心搀扶下缓缓站起,向殿外走去。
虽然时已初春,扑面而来的微风仍挟着几丝料峭之意,大病初愈的身子不免有些瑟瑟,她却坚决摆了摆手,挥退身侧侍婢,慢慢转过身来,举目凝望着寺院中的满庭葳蕤,久久伫立着。
恍惚中,仿佛又看到了那年明丽的春光里,宽袍盈袖的清俊少年随意拨开繁密的枝叶打马而来。那玉树临风的挺拔身姿,随着纷纷扬扬的杏花如雪般拂过她肩头,又轻柔地飘落在她心头,从此再也挥之不去。
那时,她是圣上最心爱的小女儿,是皇太子最珍爱的幼妹。她与她的诠郎在上苑的杏林花雨中不期而遇,一眼便是一生。从那时起,少女情窦初开的一颗心就此折落在这个名为长孙诠的儿郎身上,而她的父亲也乐见其成,爽快地玉成了这对已沉醉在爱河里的小儿女。
只是,从来好事多磨。眼看婚期将近,她的父亲却因病驾崩。失怙的悲痛如翻天巨浪袭上心间,打得她难以喘息。那段暗无天日的光景,是诠郎的耐心宽慰与悉心陪伴,渐渐抚平了她的哀恸与悲伤。
由黯然神伤到温情如水,三年光阴荏苒而过。除下丧服的那日,她接到来自哥哥的贺礼—由衡山长公主改封为新城长公主,食邑也一跃增加到了五千户。是哥哥对她的体贴与爱护,让她这份姗姗来迟的新婚之喜并没有因为婚礼的一度中断而被冲淡。而她与诠郎在历经波折后终成眷属,这来之不易的甜美酝酿在心头,更加醇美甘洌。
闲暇之际,他们或是在花窗下共读一卷《世说新语》,不经意交缠的目光中,情意脉脉;或是漫步在雕栏玉砌的芙蓉园里,沐浴在和煦微风中,任馥郁的花香穿过交扣的指间;又或是诠郎清扬婉转的箫声随风散入旖旎的春夜,与她指尖流泻而出的泠泠琴声应和在一起,丝丝缕缕,刻骨缠绵。
这般种种美好如此令人眷恋,让人怎舍得放手?然而,一切还是在遽然而来的狂风骤雨中瞬息飞散。当失去时她才明了,原来流年那么长,而她要的不过是和诠郎的这么弹指一瞬。
和诠郎悠游自在的日子里,紫宸殿里的暗潮汹涌她并非一无所知,只是自幼在父亲与哥哥的呵护下长大,朝堂上的刀光剑影于她而言从来只当是传奇里的只言片语,不过是她打发闲暇时寥寥带过的一笔,谁能料想得到,竟是如此浓墨重彩?
她熟悉的一切在一夕之间面目全非。身为太尉的舅舅被流放,长乐阿姊的驸马被流放,她的诠郎也被流放。
晨起之时,还带着几缕慵懒之意正梳妆的她,惊闻这个消息,手中纤小的眉笔直直坠在地上,断成两截。她径直冲进皇宫来到哥哥面前,泣不成声,为她的舅舅,为她的姐夫,更为她的诠郎,一次次地哽咽哀求着,可从来对她温柔以待的哥哥,这次却面色冷凝地拒绝了她。
“这是谋反大罪,十恶之首,我只将他们流放已是法外开恩。”此刻正沉浸在悲痛中的她,并没有留心到哥哥的眼中滑过一丝不忍,“新城,我会为你找一个比长孙诠还要好的郎君,别再伤心了……”
“不!我只要诠郎!”这是诠郎离开长安前,她对哥哥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她悔了吗?悔了吧。
当诠郎病逝在流放途中的噩耗传来,她此生从未这般痛悔过。痛悔当初为什么不坚持跟着诠郎一起去,不坚持跪在宫殿前直到哥哥答应放过诠郎?
流放途中固然道阻且艰,但无论多远也不及生死一瞬分阴阳的界线,而她与诠郎从此只能坐望于忘川河畔的两岸,便是万水千山她也要追随他而去。
夜色清辉下,心底悲凉如水,浓稠得早已泛不开的悲伤,只能任由岁月慢慢将它干涸冰封。诠郎已不在,而这漫漫人世,只剩她踽踽独行了。不得与所爱之人执手以老的遗憾终驻心头,可又能怪谁呢?一边是她最亲的哥哥,一边是她最爱的丈夫,无论是为谁伤了谁,痛得最深的都是她。
泪眼婆娑间,只见殿外又是一年春好,芳菲未歇,绿树如云,花雨如梦,一切都与那日并无分别,可她的心却还凝滞在肃杀冬夜里,永远也等不来东方既白的微光。
原来海棠未雨梨花先雪,她的爱,她的此生,已然一半春休。
从此春日迟秋夜长,四季更迭在她眼中再没了期待。殿宇中的素色绣帷低垂着,掩映着一室的烛影摇红,耿耿残灯下是她茕茕孑立的身影。
终于,哥哥再也看不过去幼妹的落寞,坚持为她又安排了一桩婚事。她没有拒绝,既然不是那个人,是谁又有什么分别?毕竟这是她的哥哥,关心、爱护她的哥哥,他的好意她最终还是不忍心说不。新驸马依旧出身高贵,风姿俊朗,对她也恭敬有加。只是没有爱,她也无法再爱。她的心早已随着诠郎的逝去深深埋葬,纵然今年花胜去年红,能与她携手赏似锦繁花的那人已不在。
渐渐地,她开始缠绵病榻。御医络绎不绝地在公主府进出,却收效甚微。这一病就是大半年。有好几次半梦半醒间,她看到朝思暮想的诠郎正立在床榻不远处,向她伸出手来,似是一如既往地等着她上前。然后,她抬起了手,却在这时彻底惊醒,渐渐清晰的视野里诠郎的身影再不复见,而她的面庞一片冰凉。
于是不顾大病初愈的身子,她亲自为诠郎写下往生的愿文,然后来到了哥哥为她祈福而建的建福寺。良久的伫立后,她缓步向庭院中走去。新雨之后,草木独有的清香扑面而来,一如那年柳密花繁处她不经意间撞入诠郎怀中的气息。
然后,她真的看见那个杏林中的如玉少年轻快地向她走来,向她伸出温润的手。
—诠郎!
—看,我说过我们会重逢的。
轻轻颔首,轻轻微笑,有泪珠碎落如花。视线猝然跌落的那一瞬,她再也听不見身后宫婢们惊惶的呼声与纷乱上前的脚步声,再也看不见自那年以后哥哥每每见了她总是隐隐心疼的目光,这一切都已与她无关,她只知道迈着不知何时变得轻盈无比的步子,几乎是飞一般地纵身上前,然后毫不犹豫地扑进那个等待已久的怀抱中。
紧紧抓住诠郎的手,感受到同样力度的坚定回握,这次她不会再放开,就算是为此而越过了黑白分明的生死界线,她也不在乎。
龙朔三年,新城长公主薨。从此,曲江池畔永远失去了一位丽人曼妙清绝的身影,而上苑杏林中却多了一对形影不离的眷属。柔和的春光透过他们如蝉翼般缥缈的身姿,而他们互相凝望着彼此的神情,比阳春三月还要明媚温柔,熠熠生辉。
岁月如梦已成空,玉容绮貌为谁妍?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