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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释空海之“五五字”译音及唐代的汉音

2015-07-06杰,朱炜,尉

语言研究 2015年3期
关键词:梵文空海声调

胡 杰,朱 炜,尉 迟 治 平

(华中科技大学 1.中文系;2.外国语学院;武汉 430074)

一 研究背景

汉译佛经中有不少梵文字母表的译音,是研究古代汉语语音的很好的材料,但这些材料散见于佛经中,又夹杂着许多其他内容,寻检利用不易。1931年,罗常培先生汇聚根本字译文十六种、圆明字轮译文十二种,提取字母的梵汉对音,细加排次,列为“四十九根本字诸经译文异同表”和“圆明字轮四十二字诸经译文异同表”(罗常培1931),为研究者提供了极大方便。

根本字和圆明字轮两种字母表排次不同,圆明字轮字母依据佛理沿法轮圆周排列,而根本字则按梵语音理分组排列,更适合用于语音学的研究。我们近年来即利用根本字字母表的“五五字”译音对唐代汉语方言展开了系列研究。

所谓“五五字”,是指梵文“体文”(辅音)按发音部位分成“舌根声k、舌齿声c[t?]、上咢声?[?]、舌头声t、唇吻声p”五组,每组又按发音方法各有不送气清音、送气清音、不送气浊音、送气浊音、鼻音五字。二十五字可以构成五列五行的二维表,故称“五五字”。根据我们的研究,“五五字”诵读有一定的调子,第一、二、三、五字是高平调,第四字是高升调。译经师必须选择调值相同的汉字对音,才能使读经人按汉字发音能准确地还原“五五字”的诵读调子。操不同方言的译经师所用对音汉字调类不同,但调值相同。因此,我们今天就可以根据“五五字”对音汉字的不同调类分析判断译经师所使用的唐代汉语方言。

罗常培的表中所列唐代梵文根本字译文共九种。其中义净撰《南海寄归内法传》实际上是日本高楠顺次郎从日释安然《悉昙藏》卷二“十二音”和卷五“定正翻”两节中辑出的,并非《寄归传》原本,自当别论;《梵字悉昙字母并释义》的作者是日释空海,并非中土所出,不在汉文大藏经内,需要另行讨论。其他七种依次是玄应撰《一切经音义》卷二《大般涅盘经》卷八“文字品”,地婆诃罗译《方广大庄严经》卷四“示书品”,善无畏共一行译《大毘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卷六“百字成就持诵品”,不空译《瑜伽金刚顶经》“释字母品”,不空译《文殊问经》“字母品”,智广撰《悉昙字记》,慧琳撰《一切经音义》卷二十五《大般涅盘经音义》卷八“次辩文字功德及出生次第”。七种的“五五字”译音分为三派。

地婆诃罗和智广是一派,第一、二、三、五字对音汉字的调类是上声轻,第四字是上声重,属于汉音八声系统,可以称作智广派。善无畏共一行、不空和慧琳是一派,第一、二、三、五字是上声,第四字是去声重,属于六声系统,可以称作不空派(尉迟治平2006)。所谓“轻”和“重”,就是声调的“阴”和“阳”。

玄应是第三派。玄应《一切经音义》版本复杂,文本往往有很多差异。无论何种版本,其《大般涅盘经·文字品》的“五五字”对音汉字的声调都没有规则,这是因为《涅盘经》经历了长期而复杂的治经,在此过程中,玄应《大般涅盘经·文字品音义》被人根据不同的《涅盘经》译本加以改动,译文和品目发生错乱,性质混杂,无法用来进行研究(尉迟治平2012a、2012b)。玄应原本音义后来失传,佚文存于安然《悉昙藏》卷五《母字翻音·定正翻》中。根据安然所记,玄应第一、二、三字是平声重,第四字是去声轻,第五字是鼻声母去声,属于吴音八声系统,可以称作玄应派。(尉迟治平、朱炜2011)

慧琳《一切经音义》曾改订玄应《一切经音义》的反切,二者相关反切的声调的对应关系与“五五字”译音反映的情况完全一致(尉迟治平2013),这对我们根据《悉昙藏》所录《涅盘经·文字品》判定玄应派为吴音八声是有力的支持。我们还讨论过隋阇那崛多和唐玄奘译音的声调对应关系。阇那崛多译音反映的是长安方言(尉迟治平1982、1984),玄奘译音反映的是洛阳方言(施向东1983)。阇那崛多所译《添品妙法莲华经》卷六“陀罗尼品”,后来玄奘加以重译,载入玄应《一切经音义》卷六《妙法莲华经·陀罗尼品》。所谓“陀罗尼”,是梵文Dhāra?ī的音译,意译为“总持”,此处指咒语。陀罗尼的音译是梵汉对音的最好的研究材料(尉迟治平2000),能真实地还原古代汉语的语音。近几十年来,发现了四十几种《妙法莲华经》的梵文原本,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依据。对于《法华经·陀罗尼品》的梵咒的同一个音节,阇那崛多和玄奘的译音用字如果调类不同,就组成对应字对,构成一个声调对应关系,多个相同的声调对应关系合为一个声调对应类,共五类,同类的对应字对的译音字可以相同,也可以不同。这五种声调对应类,只有按六声和吴音八声的对应,五对对应声调才全都调值相同。这些声调对应字对数量众多,而且涉及平、上、去、入四声,说明这种关系是声调系统的对应(尉迟治平2015)。这些研究涉及不同的佛经和不同的译经师,使用了反切、梵咒和“五五字”等不同的译音材料,考察的结果彼此若合符契,足证我们对玄应派性质的判定可以成立。玄应、智广和不空三派“五五字”译音的比较见下表:

表中三派译音字的调值是根据我们《日本悉昙家所传古汉语调值》一文,文章列表展现了四声、表、金、六声、正、聪、汉音八声和吴音八声共八种古代汉语声调系统的调类和调值(尉迟治平1986)。下面是与本文讨论内容相关的部分:原表吴音八声如同另两种声调系统一样次浊归轻,本表根据玄奘的译音改订为次浊归重(尉迟治平2015)。

本文在以上研究的基础上,讨论我们还一直没有讨论的空海的“五五字”译音。

二 空海和惠果、不空

如果从罗常培“四十九根本字诸经译文异同表”观察,空海的译文与不空的两种译文几乎完全相同。空海奉勅入唐是在日本桓武天皇延历二十三年(唐德宗贞元二十年,804),而不空早在唐代宗大历九年(774)即已圆寂,这不免使人怀疑空海之译文是从不空的著作中抄录而来,并非在唐亲受所学,没有实际语音基础。当然情况并非如此,根据我们考证,空海的悉昙知识是由不空的高足惠果所传,空海与不空确有师承关系。根据日释成尊《真言付法纂要抄》所载,依真言宗的法系,不空为第六祖,而空海是八祖,他们之间是七祖惠果,三代付法,佛学一脉相承。

关于惠果的事迹,在中土文献罕有记载,多见于日本的佛籍,读者可以参阅空海《遍照发挥性灵集》卷二《大唐神都青龙寺故三朝国师灌顶阿阇黎惠果和尚之碑》和惠果另一位佚名弟子所撰《大唐青龙寺三朝供奉大德行状》,本文不再赘述。下面是空海本人的记述,见空海所撰《御请来目录》。卷首《上新请来经等目录表》说:

入唐学法沙门空海言:空海以去延历二十三年,衔命留学之末,问津万里之外。其年腊月得到长安。二十四年二月十日,准勅配住西明寺。爰则周游诸寺,访择师依。幸遇青龙寺灌顶阿阇梨法号惠果和尚以为师主,其大德则大兴善寺大广智不空三藏之付法弟子也。

“阿阇梨付嘱物”一节列举惠果交付空海的传法信物,并叙述师承关系,说:

右八种物等,本是金刚智阿阇梨从南天竺国持来,转付大广智阿阇梨,广智三藏又转与青龙阿阇梨,青龙和尚又转赐空海。斯乃传法之印信,万生之归依者也。

“阿阇梨”为梵文Ācārya的音译,意译为“轨范师”,多用作对高僧的敬称;“大广智”为不空的赐号;“青龙阿阇梨”、“青龙和尚”指惠果,因其驻长安青龙寺,故称。在“新译经”一节空海又追溯不空以上的世系说:

昔金刚萨埵亲受遍照如来。数百岁后授龙猛菩萨,龙猛菩萨授龙智阿阇梨,龙智阿阇梨授金刚智阿阇梨。

按《真言付法纂要抄》的说法,遍照如来、金刚萨埵、龙猛、龙智、金刚智为天竺五祖,至六祖不空始传大唐,应该源自空海此说。现代学者认为金刚智、善无畏和不空合称“开元三大士”,他们先后来华弘传密法,才创立中国本土佛教宗派“唐密”,这与空海所说真言付法世系大致相合。在“阿阇梨付嘱物”一节中,空海详细记述了他得秘密付法的过程:

和向乍见含笑,喜欢告曰:“我先知汝来,相待久矣。今日相见,大好大好。报命欲竭,无人付法。必须速辨香花入灌顶,速辨香花入灌顶坛。”……和尚告曰:“吾昔髫齓之时,初见三藏。三藏一目之后,偏怜如子。入内归寺,如影不离。窃告之曰:‘汝有密藏之器,努力努力。’两部大法、秘密印契,因是学得矣。自余弟子,若道若俗,或学一部大法,或得一尊一契,不得兼贯。欲报岳渎,昊天罔极。如今此土缘尽,不能久住。宜此两部大曼荼罗,一百余部金刚乘法,及三藏转付之物,并供养具等,请归本乡,流转海内。纔见汝来,恐命不足,今则授法有在,经像功毕,早归乡国,以奉国家,流布天下,增苍生福。然则四海泰,万人乐,是则报佛恩,报师德,为国忠也,于家孝也。义明供奉此处而传,汝其行矣。传之东国,努力努力。”付法殷懃,遗诲亦毕。

在惠果的一再催促下,空海携其“付嘱物”回国,在日本创立真言宗。空海和惠果的交往,本是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话,也是日本佛学史上的一件大事,但惠果以为唐土缘尽,无人付法,将印信秘传异国,以致密法东流,从此“东密”大盛,而“唐密”衰微,盖肇于此。所以这些事情在中土文献罕有记载,其原因也就不难理解了。我们只有拨开历史迷雾,厘清空海的学术渊源,才能正确理解他的根本字译文的性质。

悉昙乃口耳之学,非目治苦读所能精,从不空起,空海一支便重视梵文的学习,精于悉昙声明之学。《宋高僧传》卷一“译经篇第一”《唐京兆大兴善寺不空传》说:

(不空)年十五师事金刚智三藏。初导以梵本悉昙章及声明论,浃旬已通彻矣。师大异之。……谙异国书语,师之飜经常令共译。凡学声明论,一纪之功,六月而毕。

于此可以想见不空在语言方面的天份。《真言付法纂要抄》则说不空向惠果口授“梵本之《金刚顶瑜伽经》,并《大日经》等。”这两种梵经中都有关于四十九根本字的说解。这些也是空海从惠果所学的重要内容:“金刚顶瑜伽五部真言密契,相续而受,梵字梵赞,间以学之。”

空海《御请来目录》所记从青龙寺惠果处请来佛经,“梵字”部分有:

梵字《悉昙章》一卷

“论疏章等”部分有:

《悉昙字记》一卷

《悉昙释》一卷

“新译经”部分有:

《瑜伽金刚顶经释字母品》一卷(二纸)

《文殊问字母品》一卷(三纸)

《华严入法界品四十二字观门》一卷(六纸)

《华严经入法界品顿证毘卢遮那字轮瑜伽仪轨》一卷

四种都是不空所译,前两种属根本字系统,后两种即《大方广佛华严经入法界品四十二字观门》和《大方广佛花严经入法界品顿证毘卢遮那法身字轮瑜伽仪轨》,属圆明字轮系统。

通过上面爬梳所得的各种材料,我们可以推断:空海是不空嫡系再传付法弟子,与不空有着很深的学术渊源,其根本字知识得自师传口授,当然会相符若契,应该具有实际语音基础。

三 安然所记空海音

罗常培表中所列空海根本字译文,采自空海所撰《梵字悉昙字母并释义》,其“五五字”译音用字虽与不空相同,但是注文却有差别,不合规则。我们可以使用日释安然所记空海的译音来进行比较。

安然著有《悉昙藏》八卷,据日本入唐求法僧带回的大量文献(可参阅安然《诸阿阇梨真言密教部类总录》著录的经目),集其大成,为日本悉昙学的奠基之作。安然《悉昙藏序》阐述其撰作宗旨和体例说:

捃拾印度、斯那、扶桑之群解,陶甄梵国、汉地、吴人之众音。茍采祖述祖承之正文,非敢穿凿穿削之自作。凡厥引正本文,皆注云“文”;引取意文,皆注云“抄”;开畅文意,皆云“此中”;添足自意,皆云“今见”;复其校定错文,并云“候贤”;削正误字,并云“可作”;意义未尽,并云“审详”;文字阙缺,并云“脱落”。亦复非但会释记疏,以断是非;实亦对校梵汉,以定合不。

其书注重引入汉语音韵学,利用当时日本人熟悉的唐代汉语语音作为媒介,来分析讨论印度语音,帮助僧众学习梵文,开日本悉昙学一代新风,是研究梵汉对音的绝好材料。书中涉及大量印、中、日的文献,征引富而态度严谨,并制定完善体例,注明引用的完阙,区别引文的不同性质。根据我们的经验,安然此言非虚,引用文献忠于原文,可以信赖。

安然所学悉昙共有四家音。《悉昙藏》卷五“母字翻音一·定正翻”说:

安然所学四音不同。宝月三藏南天之音,宗叡和上中天之音。难陀三藏之传、空海和上之传,有口受,难戴文书。

可见安然所学空海音得自口授,足可采信。

安然在《悉昙藏》卷五“母字翻音二·定异音”分别列举了他所学的四家音,本文所用即此节“空海和上”部分的文本,并参校以“母字翻音一·定正翻”的“空海《悉昙释义》”。另外,日释玄昭《悉昙略记》“母字众本门”,日释净严《悉昙三密钞》卷上末“明对注·初明五句字对注”也列有空海译音注文,也可参考。

下表中,“空海”即安然所记空海译文;“释义”为罗常培表所列空海译文,并校以《梵字悉昙字母并释义》,校正处不再注明;“瑜伽”为不空译《瑜伽金刚顶经》“释字母品”;“文殊”为不空译《文殊问经》“字母品第十四”。

“空海”原伽(鼻声呼)、仰(去,长呼),“伽”字全浊阴声韵,不应注“鼻声呼”。《悉昙藏·定正翻》作:伽(去,引)、仰(鼻声呼);《悉昙略记》作:伽(去,长呼)、仰(鼻呼);《悉昙三密钞》作:伽(去,引)、仰(鼻声呼),据正。又,赞,原无注“去”。《悉昙藏·定正翻》作:酇(去声);《悉昙三密钞》作“鄼(去)”,据补。又,咤,“咤”原作“咤”,与咤重,各本皆如此。据“释义”、“瑜伽”、“文殊”改。又,拏反语“陀爽反”,下字原为“夹”。《悉昙藏·定正翻》、《悉昙略记》、《悉昙三密钞》俱作“爽”,“夹”显然为“爽”之形讹,故正。

比较表中四种译文,安然所记空海音,第一、二、三、五字为上声,第四字为去声,规则严整。《梵字悉昙字母并释义》的“五五字”对音,第三字和第四字或为上声,或为去声,完全没有规则,显然文字有误。不空的两种译文所注声调或有或无,不如安然所记空海音那样规则高度整齐。从文本观察,安然所记空海音也与不空有区别。根据这几点,我们完全有把握说空海的四十九根本字译文与不空有渊源关系,但绝对不是抄袭或沿用祖师著作。

下面我们所说的“空海音”,就是指安然所记的空海音。

四 讨论

从“五五字”译音看,空海无疑属于不空派,其声调系统属六声家。

不空是北天竺人,但悉昙家认为不空所用为中天音(《悉昙三密钞》卷上本“《大日》相承者”),其译音反映的是唐代长安方言(刘广和1984)。空海是中天音(《悉昙略记》“母字众本门”、日释明觉《悉昙要诀》卷一、《悉昙三密钞》卷上本),惠果是京兆府万年县归明乡(今属陕西长安县)人(《大唐青龙寺三朝供奉大德行状》),空海音的基础也应该是长安方言。

安然《悉昙藏序》说:

大唐吴、汉二音,天竺中、边别音。中天之音多用汉音少用吴音,南天之音多用吴音少用汉音,北天多用汉音少用吴音。

据此,空海和不空音,或者说不空派的译音反映的长安方言,就是唐代所谓的“汉音”。

安然在《悉昙藏》卷五“母字翻音二·定异音”中指出,汉音和吴音最重要的区别之一,是“五五字”第五字的对音:

然而检诸翻音,中天多用汉音少用吴音,若呼五句各第五字如空点响;北天多用汉音少用吴音,若呼五句各第五字如阿字响;南天多用吴音少用汉音;若呼五句各第五字如阿字响。此事最要,特可审详。

梵文“五句各第五字”是鼻音,印度南天竺读“阿字响”,即其韵(元音)是阿字(a)。唐人所说“吴音”指洛阳音或《切韵》音(尉迟治平、朱炜2011;尉迟治平2011),其果、假两摄元音是a,次浊鼻声母字正好可以对译印度南天竺“五句各第五字”,所以说“南天多用吴音少用汉音”。中天竺第五字的韵读“空点响”(a?)或(a?)。所谓“空点响”,是将圆点?或仰月之形加在梵字之上,发鼻化元音。

从安然的表述看,空海、不空或者说“不空派”,正是用“汉音”对译“中天”音。梵文第五字用阳、唐韵鼻声母字对音,如(?)仰(疑)、(ñ)娘(日)、(n)曩(泥)、(m)莽(明),有时还要加注“鼻声呼”强调声母是鼻音。另外(?)拏(娘),“拏”是阴声麻韵字,依例应该对译第三字,第三字也确实作(?)拏,二字重出,于是在(?)拏下再加反切和注文指示应该读阳声韵鼻声母,空海是“陀爽反,仍鼻呼”,不空(瑜伽)是“尼爽反,鼻呼”,反切下字“爽”标示“拏”应读阳声养韵。

由此看来,毫无疑问,唐代“汉音”就是长安方音。早在1920年,法国学者马伯乐就在《唐代长安方言考》中指出,以不空为代表的译经师,用鼻声母阴声韵字对译梵文的不送气浊音即“五五字”第三字,而鼻声母阳声韵字可能是因为鼻韵尾的影响,声母仍然是鼻音。这种译音与以往的梵汉对音完全不同,所以马伯乐将这批译经师称作“不空学派”(马伯乐1920)。后来,罗常培先生发表了《唐五代西北方音》,学者才知道这不仅是唐代长安方言,而且是唐五代西北方言的语音特点(罗常培1933)。如果从《切韵》音系观察印度中天竺“五五字”与唐代长安方言声母,其对应关系如下表:

长安音的鼻声母字分化成两类,阴声韵读不送气浊音,与第三字对应;阳声韵仍读鼻音,如果选用宕摄阳、唐韵字,其韵母aŋ听起来与梵文的“空点响”(a?)相似,恰好可以用来与第五字对译。同时,全浊声母读送气浊音,与第四字对应。所以,长安音非常适合用来对译中天音。当然,吴音也可以用阳、唐韵字对译“空点响”,但是吴音全浊声母只有一套不送气浊音与“五五字”第三字对应,对译第四字送气浊音时必须另外附加各种标记或说明,不如汉音方便。这就是“中天多用汉音少用吴音”的原因。

上面的讨论给我们一个重要的启示,就是研究梵汉对音时,必须弄清楚梵汉双方的性质,也就是安然所说的“大唐吴、汉二音,天竺中、边别音”。即如空海的译音,如果不知道梵文是中天音,就可能以为唐代长安方言阳、唐韵丢失了鼻韵尾;反之,如果不知道空海所用为“汉音”,就可能对汉语鼻声母字与浊塞音塞擦音对音感到困惑。

我们以前的研究曾发现智广派是汉音八声,不空派是六声家,根据本文的研究,不空派也是汉音。从上文第一节“研究背景”末所列六声、汉音八声和吴音八声比较表观察,六声应该是从八声发展而来,六声的平、入轻重四调与八声完全相同,又上重并入去重,去轻并入上轻,所以有六声,即日释了尊《悉昙轮略图抄》卷一“八声事”所说:“四声各轻重八声。上重摄去声之重,(去)轻摄上声之轻,除上重、去轻六声。”(尉迟治平1986)摄即“并入”,是站在八声调值的立场的说法,如唐顾齐之《新收一切藏经音义序》所说:“秦人去声似上”(见慧琳《一切经音义》卷首),就是从汉音八声观察慧琳音的说法(尉迟治平2011)。慧琳音属于不空派,是六声家。如果从六声家的立场看,只有一个上声,一个去声,无所谓轻重(甚至可以说只有上声轻和上声重,没有去声;或者说只有去声轻和去声重,没有上声)。所以,空海音“五五字”译文,第一、二、三、五字仅注“上”,第四字仅注“去”,没有“轻重”的字样,只有不空(瑜伽)(bha)婆一个字注“去重”。

如果从智广派的角度观察,慧琳和玄应声调正如唐顾齐之《新收一切藏经音义序》所说:“秦人去声似上,吴人上声似去”。可见智广派汉音八声是“正音”,不空派六声是唐人所说“秦音”,秦音的基础是长安方言,玄应派八声的基础是洛阳方言,与《切韵》音系一脉相承,是唐人所说的“吴音”(尉迟治平2011、2013)。智广派的汉音——八声正音,可能是唐代以长安方言为基础的通语,是早期的长安音。

安然《悉昙藏序》说:

斯那、扶桑之群解,陶甄梵国、汉地、吴人之众音。

卷五《母字翻音二·定异音》又说:

承和之末(日本仁明天皇承和十五年,唐宣宗大中二年,848),正法师来,初习洛阳,中听大原,终学长安。……元庆之初(日本阳成天皇元庆元年,唐僖宗乾符四年,877),总(聪)法师来,久住长安,委搜进士,亦游南北,熟知风音。……此两法师共说吴音、汉音。且如摩字、那字、泥字、若字、玄字、回字等类,吴似和音,汉如正音。汉士不能呼吴,吴士不能呼汉。

这里所说的“摩字、那字、泥字、若字”,应该就是我们上面讨论过的“五五字”第五字的对音问题。这些记载说明,唐代中国本土确实存在所谓“汉音”,汉音和吴音同为唐代最重要的两个方言。以往学术界主要将汉音和吴音作为东传日本的汉语域外方言来进行研究。在研究时,中国学者的材料往往采自日本辞书,这些所谓的“汉音”和“吴音”很可能只是日本人根据规则折合出来的读音;日本学者的材料主要采自日本古籍中的历史假名。这些研究无疑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我们的研究,材料来自唐代中国和日本的史乘佛籍,认为唐代人就有“汉音”和“吴音”的指称,明确落实了汉音和吴音的方言基础,揭示了汉音和吴音的一些语音特点。我们对空海译音的研究表明,唐代秦音也属汉音,有去声而无所谓“去声重”。据此,我们可以将玄应、智广和不空三派“五五字”译音比较表修订如次,作为本文的总结:

刘广和 1984 唐代八世纪长安音声纽,《语文研究》第3期。

罗常培 1931 梵文颚音五母藏汉对音研究,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3本2分。

罗常培 1933 《唐五代西北方音》,历史语言研究所单刊甲种第12号。

马伯乐(Henri Maspero) 1920Le dialecte de Tch’ang-ngan sous T’ang,BEFEO 20。//聂鸿音译:《唐代长安方言考》,中华书局,2005年。

施向东 1983 玄奘译著中的梵汉对音和唐初中原方音,《语言研究》第1期。

尉迟治平 1982 周、隋长安方音初探,《语言研究》第2期。

尉迟治平 1984 周、隋长安方音再探,《语言研究》第2期。

尉迟治平 1986 日本悉昙家所传古汉语调值,《语言研究》第2期。

尉迟治平 2000 论“五种不翻”,《文化语言学·下编“语言与文化——关系专题探讨”》,湖北教育出版社。

尉迟治平 2006 论梵文“五五字”译音和唐代汉语声调,《语言学探索——竺家宁先生六秩寿庆论文集》,台北国家图书馆。

尉迟治平、朱炜 2011 梵文“五五字”译音和玄应音的声调,《语言研究》第2期。

尉迟治平 2011 “秦人去声似上”和玄应音、慧琳音的声调系统,《基于本体特色的汉语研究——庆祝薛凤生教授八十华诞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尉迟治平 2012a 梵文根本字玄应译音传本考,《圆融内外 综贯梵唐——第五届汉文佛典语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花木兰文化出版社。

尉迟治平 2012b 《涅盘经》治经和玄应音声调研究,《民俗典籍文字研究》第10辑,商务印书馆。

尉迟治平 2013 浊上归去和去声似上,《大江东去——王士元教授八十岁贺寿文集》,香港城市大学出版社。

尉迟治平 2015 《法华经•陀罗尼品》梵汉对音所反映的隋唐汉语声调,《西域历史语言研究集刊》第8辑,科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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