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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梅尔维尔笔下的他者形象

2015-07-05金兰芬

时代文学·下半月 2015年3期
关键词:白鲸他者

金兰芬

摘 要:赫尔曼·梅尔维尔是美国19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深切关注美国奴隶制度问题,在文学创作中成功塑造了许多他者形象,并借助他者形象的重塑来批判美国种族主义。从《玛迪》到《白鲸》,从《白鲸》到《贝尼托?塞莱诺》,梅氏笔下的他者形象逐渐摆脱了传统形象的桎梏,不仅具有多元性格特征和正常的人性,而且富有智慧和高尚品质,表明梅氏对种族主义及有色民族形成了深刻独到的见解,经历了从无知到有知的思想蜕变,而这一思想蜕变正是梅氏文学思想的永恒魅力之所在。

关键词:梅尔维尔;《玛迪》;《白鲸》;《贝尼托·塞莱诺》;他者

引言

随着后殖民主义理论的兴起,学术界出现了文学政治化思潮,要求文学研究者立足于文本,并结合作品的政治性和意识形态性,对其进行重读和解构,从而挖掘出文本中的文化内涵。在这股思潮的推动下,始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梅尔维尔复兴热潮方兴未艾,影响深远,不仅重新确立了赫尔曼·梅尔维尔在美国文坛的地位,而且有利于学术界重新评估梅氏的文学思想。研究者们逐渐意识到,梅氏不仅是一代海洋文学大师,更是时代的审视者和社会现实的批判者。他的很多作品都涉及了殖民扩张和种族问题,大胆揭开了西方文明的伪面具。

长期以来,西方殖民者自视优越,将自我以外的有色人种视为“他者”。主体与他者的二元对立结构无疑暗含了不平等关系,主体占据主导,他者依附主体而存在。然而,主体的主导地位不是与生俱来的。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指出,奴隶主身份的获得取决于奴隶对其的认可,换言之,主体只有在他者认同的基础上才能确立自身。因此,殖民者利用各种手段来构建所谓的他者世界,以此来树立主体权威和精神优势。正如张其学所述,“一部西方的近代史,就是西方不断地在海外殖民地寻找‘他者以确立自我主体权威的历史”。[1]73身为白人作家,梅氏也利用文本在创作中塑造了许多他者形象,但与殖民者不同的是,梅氏借助他者形象的重塑来颠覆传统意义上白人的主体地位,从而打破人类关系的逻各斯中心。

作为“波里尼西亚三部曲”的压轴之作,《玛迪》彰显了梅氏的智慧潜能,被认为是作者写作生涯的重要转折点。梅氏在作品中不仅从正面讽刺了白人优越论,而且“初次认真考虑了美国黑人的困境”。[2]316尽管他的前两部小说中出现了若干个黑人,但这些人物基本上是按照传统黑人形象塑造的,只能说明“他在早期阶段显然对这一主题未抱有坚定的信念,没有详查便接受了固有的刻板形象,多半与梅尔维尔本人对黑人的态度没有多大关系”。[3]21《玛迪》见证了梅氏种族思想的萌发,其笔下的他者形象开始呈现出多元特点。阿纳托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她贪得无厌,对船上的任何物品都抱有极大的兴趣,声称“她想要的东西都必须归她所有”。[4]51她将贵重珠宝纳为己有,“慷慨”地放弃了索具等物品,但没过多久又出尔反尔,而且还不停地“上蹿下跳”,搜寻每个角落,甚至连麻绳都不放过。难能可贵的是,阿纳托是一位具有自我意识的女性。她深知自由与平等的重要性,绝不屈服于他人。英勇无畏的她敢于和白人及其丈夫较量,宣称“她不是任何人的奴隶”,[4]51并对自己尽职的驾船工作颇为自豪。“她有自己独特的思维方式。在她看来,不管是谁,只要轮到他掌舵,那么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就是船长。因此,一旦手扶舵柄,她脸上的神色立刻高傲起来。”[4]74此外,阿纳托还是一个任性的女人,对加尔的态度反复无常。一方面,她对加尔渐生好感,时常暗送秋波;对其丈夫的失职行为,屡次冷嘲热讽,但对加尔却只字不提。另一方面,她对加尔极其蔑视,拒绝与之一起拉帆索;如果碰巧拿到他使用过的茶杯,她会一脸嫌弃地洗之又洗。正如弗里曼所述,具有多元品质的阿纳托是梅氏作品中“极为罕见的一位女性”,[5]97她的突然死亡标志着全书幽默的叙述语调的终结。

另一位典型的人物形象是阿纳托的妻管严丈夫萨摩亚。在妻子面前,萨摩亚绝对是个胆小鬼,当两人吵架时,他就“可怜兮兮、无比敬畏地站在自己好战的老婆身边”。[4]51但在其它方面,他却是“英雄好汉”,勇敢地击毙了若干名歹徒。他表面上对白人叙述者塔吉惟命是从,但只要有机会,肯定也会干出邪恶的勾当;他颇为热心,主动提出为捕龟者接头骨。梅氏赋予他“既行善又为恶的能力,从而脱离了野蛮人或欢愉或邪恶的固有形象”。[3]22萨摩亚具有多面性,用实际行动向读者展示了他的风采。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抨击白人优越论,重塑他者形象,但此时的梅氏似乎有所保留,并没有站在殖民主义的对立面并与之完全决裂。他在《玛迪》中塑造的他者人物绝大多数沿袭了传统他者形象,加尔就是有力的证明。虽为王族后裔,但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他是一个忠诚、谦卑、温顺的奴仆,全心全意地照料着塔吉的日常起居。此外,玛迪诸岛的土著人多半也是野蛮荒唐、滑稽可笑、愚昧无知的。由此可见,梅氏并未彻底消除种族主义思想,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西方主流文化。

盡管在早期创作中对他者形象的重塑尚未成熟,梅氏对这些所谓的他者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独特见解。继《玛迪》之后,他认为黑人等有色人种具备和白人一样的正常人性,本质上甚至比白人更加高贵。这在代表作《白鲸》中尤为突出。在这部鸿篇巨著中,以鱼叉手隗魁为代表的他者形象栩栩如生,深入人心。

故事伊始,叙述者伊希米尔对隗魁诚然抱有偏见,认为对方是野蛮的食人生番,是可怕的“魔鬼”。但是,随着接触的增多和交流的加深,他透过布满刺青的皮肤看到了“一个淳朴、诚实的灵魂”[6]36及某种无法掩饰的崇高品格。身为王族后裔,隗魁从小胸怀大志,心系族人同胞。为使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他在文明人的国度虚心学习技艺,以获取某种力量去启迪他的族人。当意识到文明世界的虚伪及文明人的卑鄙时,他选择独善其身,决定做个忠诚的异教徒了却余生,并坚持自我及其对宗教的理解。他的虔诚最终赢得了伊希米尔对异教的宽容与谅解。更为重要的是,隗魁本性纯真,心地善良,具有舍己为人、无私奉献的崇高思想。在航海途中,他屡次冒着生命危险,跳入波涛汹涌的大海去营救落水者。最令人敬佩的一幕则发生在“摩斯号”上。当时,狂风大作,帆杠发疯似地左右飞转,将船上的一个小伙子扫入了大海。当众人惊慌失措地立在一旁时,是隗魁灵巧的身手制服了帆杠,是他的英勇和镇静使人们化险为夷。不仅如此,他还不计前嫌,跳入冰冷刺骨的海里去搭救那个曾在背后模仿他并称他为魔鬼的毛头小伙。众人纷纷对其表示赞誉,“摩斯号”船长也为先前的言行道歉,但隗魁丝毫没有理会,只是若无其事地要了些淡水擦洗身子,他柔和的目光似乎在说:“这是一个共同拥有、合股经营的世界……我们野人也要帮助这些文明人。”[6]46毋庸置疑,隗魁是一位“伟大而光荣”的人物,是“了不起的英雄”,难怪伊希米尔尊称其为“海上的威尔斯王子”、伟大的“彼得沙皇”。不仅如此,在伊希米尔看来,隗魁更是“野化为食人生番了的乔治?华盛顿”,“淳朴、冷静而又泰然自若,似乎具有苏格拉底的智慧”。[6]36梅氏在此“着重强调了人类不分背景、阶级、文化、国籍及种族具有基本的人格尊严和平等性,将食人生番比作美国的开国元勋也许会震惊部分读者,但它凸显了两者所共有的基本人性”。[7]51在梅氏笔下,隗魁的一言一行彻底征服了伊希米尔,后者似乎感受到了前者的强大力量——“我觉得全身都在消融。我那破碎的心和发狂的手不再反抗这个虎狼的世界。眼前这个让人得到慰藉的野人已经救赎了整个世界”。[6]37伊希米尔彻底抛开了种族偏见,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对待隗魁,并将他视为同胞知己;援引隗魁的话,他俩是“夫妻”。

另一位具有高贵品格的他者人物是鱼叉手达格。他身材魁伟,有着雄狮般威严勇猛的气势。不仅如此,他还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和民族自豪感,时刻捍卫本民族的尊严。当船上的西班牙水手公然嘲笑侮辱黑人种族时,达格立刻站出来反驳并与之较量。可见,达格绝非卑微温顺之人,他有自己的尊严和果敢,骨子里透着一股贵气和霸气,犹如《圣经》中记载的波斯国王“亚哈随鲁”。如果说梅氏在创作《玛迪》时对他者人物寄予了复杂的情感,那么他对达格和隗魁的态度是明确的。他不仅充分肯定了他们的人性,而且初次展示了他们的高贵品质。这些他者人物摆脱了带有偏见的传统形象的桎梏,寄托了梅氏追求种族平等互爱的厚望。

综观梅氏创作,最能体现其他者形象重塑技巧及种族思想得以成熟的作品当属中篇小说《贝尼托?塞莱诺》。梅氏在此凭借历史事件的改编和人物形象的重塑,强烈抨击了美国船长德拉诺的种族主义意识和美国文化优越论,同时以起义领导人巴波为代表的黑奴形象标新立异,彻底颠覆了白人文化对黑人种族的形象构建,令人耳目一新。

黑奴巴波身材矮小,相貌粗野,与以往梅氏笔下高大威武的英雄形象大相径庭。在小说近五分之四的篇幅里,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他是一个品行优良、忠心耿耿的贴身奴仆:当主人身体虚弱、步履蹒跚时,他一步不离地紧随其后,时而伸出胳膊让主人搀扶,时而恭敬地递上手帕;当看见主人的衣袖上沾有污渍时,他立刻默默地为其擦拭;当主人与德拉诺共进午餐时,他十分贴心地在其脚下放了块地毯,在其背后放了个靠垫,事后,他曲膝跪地为其打扇,不时地为其擦拭额头,抚平头发,犹如“照料儿童的护士”。巴波满怀诚挚的热情,尽心尽责地履行职责,德拉诺夸赞其为“世上最合人意的贴身男仆”。[8]148乍一看,巴波与白人眼中的传统黑人形象没有区别。然而,这一切都只是表象,读者很快会发现巴波恭敬温顺的外表下藏着一颗邪恶的心。他不仅下令将大多数西班牙水手活生生地扔入大海,而且还命人杀害了奴隶主阿兰达,将他的骷髅安置在船头。上述两种截然相反的行为反衬出巴波复杂多变的性格特征,产生一种巨大的張力,使整个人物变得丰满。梅氏凭借少量的笔墨,不仅展示了巴波的多面性,而且凸显了巴波的残忍和邪恶,但这并不意味着黑人泯灭人性,是邪恶的化身。相反,对于从小深受加尔文教教义熏陶的梅氏来说,恶是人性的根本,他赋予黑人巴波行恶的能力,并将之展现得淋漓尽致,说明在他看来黑人具备基本的人性,与白人没有本质区别。

更为重要的是,梅氏通过巴波这一形象的重塑,彰显了黑人种族的智慧。巴波“聪明伶俐”,有着惊人的智慧和能力。他不仅精通西班牙语,而且还会执笔书写,“是他的大脑,而非身体,密谋策划并领导了这场起义”。[8]222他英勇无畏,行事果敢,当其他黑人远远望见美国船只便忐忑不安时,是他做好众人的安抚工作,即刻下令遮盖骷髅、清洁甲板;他思维敏捷,机智过人,是他在德拉诺登船之前便“想出许多权宜之计,其中一些计谋集骗术和防御于一体”;[8]214他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判断力,对白人世界和白人文化洞若观火,因此才信心十足地在美国人面前上演了一出好戏。由始至终,巴波是这场戏的导演、编剧和演员,是起义的“策划者”、“掌舵人”和“轴心骨”。

虽然小说中有关巴波的正面描写并不多,但是这个所谓的他者才是隐形的、真正的主人公。梅氏不仅赋予了巴波人性,而且还赋予了非凡的智慧和惊人的执行能力。整部小说实质上是黑人与白人的较量,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黑人巴波和美国船长德拉诺的较量。经过精心的策划和上演,巴波几乎成功地骗过了德拉诺,而后者却像傻子似地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不幸的是,西班牙船长塞莱诺的跳船暴露了事情的真相,起义被镇压了。小说结尾,巴波默默地迎接死亡,“泰然自若地迎接白人凝视的目光”。[8]223可见,巴波并未屈服,而是正视白人的脸庞,直面“殖民者的良知和心灵”。[9]84尽管起义失败了,塞莱诺的死在某种意义上预示着巴波仍是最后的赢家。

结语

作为文坛新秀,梅氏在创作初期未经深思就沿袭了公认的传统他者形象,但是随着对社会现状和种族问题认知的深入,他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种族思想,他者人物塑造技巧也日渐娴熟。在所有作品中,《玛迪》见证了梅氏对有色人种态度的转变,笔下的部分岛民呈现出多元特点,摆脱了或温顺谦卑、或野蛮凶残的单一形象。遗憾的是,梅氏此时似乎有所顾忌,没有完全摒弃传统他者形象。但可以肯定的是,梅氏在日后创作中逐渐融入了自己对种族问题的认知。正如辛普森所述,梅氏“越来越关注黑人和奴隶制度问题,笔下人物刻画的独创性日渐增强,对文学传统及流行形象的依赖性逐渐减弱”。[3]38《白鲸》和《贝尼托·塞莱诺》是其独具匠心的刻画手法的有力证明。前者中隗魁、达格等他者形象日渐新颖,他们不仅具备和白人一样的正常人性,而且品德高尚,浑身透着英雄气概;后者所述的黑奴巴波时而恭敬温顺,时而残忍邪恶,且具有过人的智慧和洞察力。上述三部作品分别见证了梅氏种族思想的萌发、发展及成熟,笔下他者形象的演变表明梅氏对当时美国社会盛行的种族主义具有深刻独到的见解,经历了从无知到有知的思想蜕变,而这一思想蜕变正是梅氏文学思想的永恒魅力之所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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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林元富. 德拉诺船长和“他者”:评麦尔维尔的中篇小说〈贝尼托·切雷诺〉[J]. 外国文学, 2004, (2).

基本项目:浙江农林大学科研启动项目(2012FR043)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浙江农林大学暨阳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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