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彻夜未眠

翟之悦

1、试探

接到大哥电话之时，卞西西正在大富豪酒店应酬蓁城广告公司的总监余忠义。今天，余总监难得有雅兴，主动向西西示好，聊起公司实习生的各种工作走向。

余忠义执掌蓁城广告公司已经八年，里里外外早像蛋糕的包装纸——油透了。之前，每当西西找机会跟他谈起自己的签约问题，他都直打哈哈：“西西小姐这般花容月貌，怎么会愁出路？美女可以去外企，可以当公关，最不济也能在外资酒店谋个饭碗。蓁城广告公司底薪低、工作忙、风险大，像西西小姐这么娇怯怯的美女，进来估计没几年就折腾得花容失色，这又何必。你难道没听外面的人说，在我们公司，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使？”

余总监这么自嘲自贬一番，令西西无言以对。她不是不明白余总监话里话外的意思，总而言之，没戏！

只不过，最后一番话常说得西西牙痒痒，她恶狠狠地想：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使，这样不体恤下属的上司岂不是成了牲口？哼！想归想，面上却一点不敢流露。

西西颇有自知之明。出生于90年代初的她，如今面临就业难题。大学生包分配早已是上个世纪的童话，在社会上，类似她这样两年制的大专生多如蝼蚁。而她除了父母给的一副化好妆后勉强称得上花容月貌的外表和青春活力之外，在职场上实在没有竞争力可言。西西也清楚自己的家底，绝无可能像班上极少数同学那样，拥有一个“好爹”———预知后事如何，且听“好爹”分解。她的后事，只能自己分解。

当然，蓁城广告公司是西西的最高目标，她和班上其他姐妹一样，重点捕鱼、四处撒网，再不济，谋个像平面模特、外企前台这类花瓶职位也并不难。但她深知，在蓁城，这家蓁城广告公司的金字招牌的含金量是行内其他公司无法比拟的。如果顺利进入，即使只是成为与部门签约的临时工也无妨。虽然薪水较低，但借此平台可以接触达官显贵、社会名流、富商巨贾，有名有利、可进可退。

现在的男孩女孩太过实际，生活常常教会他们比父辈更加心平气和地选择。

不过，尽管这些道理浅显易懂，若是无人点拨，西西也无从知晓。

临近毕业，各路人马风云际会、各显神通，纷纷约见余总监，虽说蓁城广告公司不是余总监一个人说了算，但是签个临时工这样的小事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这层意思，西西跟蓁城广告公司制作部主任袁守信透露过。袁守信还算仗义，努力为她创造机会，只要余总监出现的饭局，尽量安排西西参与。

今天，好不容易逮到与余总监交流的机会，她本想跟他多套套近乎，偏偏大哥不识趣，一个劲地打电话。

余总监一伸懒腰，不怀好意道：“几号男朋友找你灭火？那么着急！”

西西不太情愿离开，只得悻悻道：“那您先忙，回聊。”毕竟跟余总监还没熟到可以任性的份上。待她匆匆给大哥说好稍后联系，再回到包厢时，余总监左右的位子早被别人占领。

不过，西西也算不虚此行，余总监放出一个利好消息，“蓁城广告之星”大赛即将拉开帷幕，参赛人员年龄性别不限，户籍不限，有能力者居上。

2、翠花

满腹怨气无处发泄，唯有向大哥开火，西西愠怒地冲着手机：“大哥，到底什么事？大惊小怪。”

大哥对这个妹妹向来畏惧几分，听她发怒，马上变得讷讷：“翠花，我、我跟姑父，不不，跟村长一起呢，商量着明天来看你。”

西西姓卞，原名卞翠花。读了大专之后，她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决然地把那个土得掉渣的名字改了，换了洋味十足的“西西”。不过，无论她如何抗议，家人和乡亲还是习惯叫她“翠花”，这让她在自我感觉良好的同时常常不爽，仿佛华服美饰后面缀着一条尾巴，动辄给人揪一下。

西西见大哥用手机给自己打电话，便猜到大哥跟村长在一起。大哥有手机，若不是跟村长一起从来舍不得用。大哥的手机是西西买的，才用了没几天，大哥就惊呼养个手机比养个儿子还贵，尽管西西许诺报销话费，大哥还是把手机打入了冷宫。

西西明白村长无事不登三宝殿。自从她进入蓁城广告公司实习，不知是吹牛不打草稿的大哥的炫耀，还是村里人自己的想象，总以为她这灰姑娘摇身一变，成了穿上水晶鞋的公主，帮乡亲一个小忙那是易如反掌。上次回村遇到一幼时玩伴，劈头就问西西：“听说你现在发达了，天天跟有钱人到大富豪吃饭？”西西问是哪里听来的，對方说是她侄子说的。他侄子那么丁点儿大的小屁孩也知道大富豪？

大富豪酒店是外商投资的五星级酒店，就算余总监也不可能每天随便进出。如果说余总监天天出入蓁城宾馆接待客人，还算比较符合实际。蓁城宾馆年代久矣，据说价格相对实惠。可是，就连蓁城宾馆西西也不能经常涉足，更遑论大富豪了。

大哥和村长明天就来，一定有事相求。能不能成事另当别论，食宿必须得安排，不然大哥面子上下不来，也显得自己无办法。

唉，都怪大哥吹牛过了头。乡亲们都以为西西锦衣玉食、享尽富贵荣华，实际上她那些熠熠闪闪的行头都是向蓁城广告公司借的，一过午夜十二点，公主就会打回原形。灰姑娘至少还有辆南瓜车，自己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其实，大哥的炫耀也有道理。要么就别离开村庄，像同村姐妹那样早早嫁人，带孩子种地。既然出来打拼，就得混出个样子，否则，不仅自己受罪，家人也会抬不起头。

在西西长大的村子里，“卞”是个外姓，虽说姑父是村长，可是村长一样瞧不上他们老卞家，因此她家受人欺负是家常便饭。为这个，她跟村里人不知打过多少架——大哥软弱无能，出头露面的事自小就由她来做。自从她读了大专，村里人出于对读书人的敬畏，这种“士可忍孰不可忍”的事情就自动偃旗息鼓。

现在，西西那自卑又自大的哥哥放出风来：翠花现在是蓁城的明星，经常上电视的，大老板见到她也要给三分薄面。以后等翠花嫁个好人家，老卞家就翻身了。所以，如果哪天西西找不到工作卷铺盖回家，自感受到愚弄的乡亲们喷出的唾沫星子就会把她全家淹死。

当然，西西毕业后不会无处可去，正如余总监所说：美女不愁出路。前途是曲折的，但也是光明的。除了蓁城广告公司之外，西西还有多重选择。前台、秘书这些工作自不必说，她打算放到最后考虑。爱慈医院总经理朱家诚已向西西摇动橄榄枝，聘请她做医院的公关。爱慈医院是个民营医院，后台硬、经费充足，应该说是不错的考虑，只是平台太小，且是到处求人的工作，这些因素让西西裹足不前。

接着是《蓁城快讯》杂志社，这家八卦杂志在本地发行量尚可，主要收入来自广告。社长看中西西的美貌与灵活，有意将其收入麾下。能进蓁城广告公司固然最好，万一失利，在杂志社工作也足以堵住乡亲们的悠悠众口。可是这份工作没有底薪，收入以广告提成为主，要不只能充当传说中的“狗仔队”成员四处爆料。无论是挖掘娱乐新闻还是拉广告，不外乎拼人脉、拼酒量、拼时间，西西自忖优势不大，因此也犹豫不决。

西西明白：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中间总有差距。她逼着自己多考虑其他工作的优势，但缺少发自内心的热情。就好比男女相亲，介绍人将对方吹得天花乱坠，自己也觉得可以将就，可是终归没有激情，总是别别扭扭，感觉不到位。

3、乡亲

第二天，西西对主任袁守信说自己老家来人，求他安排食宿。袁守信很爽快，马上打电话订了个标间，还表态说，餐费让西西先垫上，回来凭发票报销，这让西西有些感动。

在制作部，主任老袁是出了名的铁公鸡，私下里一毛不拔不说，平时员工们加班要吃个工作餐，他都要叽歪半天。

大家知道袁守信抠门，却不知他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蓁城广告公司虽说是企业，却严禁私设小金库。可是，部门里总有一些不足为外人知道的开销：逢年过年，得给每个员工派个红包，否则平时谁肯卖命；蓁城是地级市，部门每到年底都需四处活动一番，这个费用公司固然补贴一部分，但多数还是由制作部自掏腰包……不久前，摄像李云来患病住院，袁守信代表大家前往探视也表示了一下。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不过对于西西，虽然她只是个实习生，但袁守信总是另眼相看、有求必应。这一点在制作部甚至在公司都是公开的秘密。

袁守信刚安排好，大哥的大嗓门夹杂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就已经在办公室门口响起。

制作部实行集中办公，十几号人待在同一办公室，用三夹板隔成方块，袁守信也在其中。大哥一路走进办公室，见人就点头哈腰、满脸堆笑。走到西西和袁守信跟前，大哥剛一张嘴，想开口喊“翠花”，就被西西打断：“哥，这是我们头儿，袁主任。”

大哥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扎煞着手不知往何处放。西西有点尴尬，她知道在淳朴的大哥眼里，蓁城广告公司里都是红眉毛绿眼睛高不可攀的人物，这主任更是人物中的人物。回去之后，够他吹嘘好一阵子了。

西西问他，村长在哪里。大哥说村长在楼下，保安不让进。西西问他怎么进来的，大哥这才掏出一张单子，说他自称是这里主持人的哥哥，保安才半信半疑地放他进来，但是需要受访人在出入单上签字。

西西这才释然：她原以为村长拿捏个架子不肯上楼，刚还在心中骂他，上门求人还装腔作势。也难怪，在她的童年记忆中，村长总是高高在上。不承想，在村里不可一世的村长到了城里，连个广告公司的小保安都不把他放在眼里。难得有机会煞煞村长的威风，就让他多等会儿好了。

西西把大哥领进隔壁会议室，给他倒了杯水，问他为何事而来。

大哥说：“咱妹大学毕业想来蓁城工作，姑父，哦不，村长叫你帮着想想法子。”

大哥只有小学毕业，夹七夹八说不清楚，但西西还是听懂了大概。她不耐烦地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咱姑是他老婆，他家的人，她女儿找工作关你啥事，要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不知为什么，面对大哥，西西把读书之后修炼出的涵养忘得一干二净，她不由自主地还原成从前那个真实的卞翠花——粗鲁、直接、脏话连篇。

大哥在会议室的转椅上端端正正坐了一会儿，觉得不自在，把脚从鞋里释放出来，没地方搁，用手捧着，正好随手抠抠：“你一走好多年，现在村里还是跟过去一样，一年地里刨不出几个钱，村长知道你路子宽。”

“你忘了他以前那副嘴脸，现在还有脸来求我？”西西想起往事，不由一阵心酸。

“就说你年轻不懂事，咋都是自己亲戚，不帮忙不怕被人戳脊梁骨？”说到这里，他不由挺了挺胸，“大家拉呱半天说到你，说你现在发达了，给咱妹找个工作容易。”大哥斜眼觑着西西脸色阴沉地快滴出水来了，赶紧住嘴。

西西明白，大哥打出娘胎，第一次被人如此礼遇，高帽子一戴，忘乎所以，才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她不忍责怪大哥，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会会村长，看他怎么说再作打算。

两人下楼来到公司大厅，村长和司机正坐在角落的等待区抽烟。外面很冷，广告公司却暖气充足，温暖如春。穿着丝袜短裙的西西和身着厚重棉袄的村长站到一起，就像不是一个季节。不过，看着村长被暖气烘出的油汗、满脸的皱纹和谢顶的脑门，西西忽然有点不忍，毕竟都是乡里乡亲，砸断骨头连着筋。

一起出门的时候，保安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这一行四人。西西知道，明天广告公司上下都会知道她有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乡亲。

4、幻灭

村长一行没有住宿，当晚就赶回去了。不过，袁守信订好的房间并未浪费。

西西也曾相信过爱情。她的第一个恋人是蓁城广告公司摄像李云来。对于生长于乡野茅舍的她来说，初恋仿佛一丛墙边的草花，几分朴素几分艳丽，几分羞涩几分幻想，李云来的体贴与宽厚给初出茅庐的她很大的安慰。

然而，生活宛若家乡的河流，风平浪静的表象下暗流汹涌、怪石嶙峋。爱情像那水面的浮光跃金徒有虚幻的光芒，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得淡薄。

那个时候，西西刚开始实习。不久她便发现，即使是实习生也分三六九等：富二代自不用说，这些公子小姐们的派头比资深员工还大几分，眼高手低、拈轻怕重，当然也不乏勤勉刻苦之辈，只是分母太大，淹没了极少数的分子；接着就是员工子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家中只要有人在蓁城广告公司，除了屈指可数特别吃不开的几个异类，其他员工基本都能加塞几个进来实习；最末的一等，就是西西这种，科班出身的草根，虽然只有打杂的份儿，却是实习生的主力军。

西西学的是主持，一开始在媒介部某时尚专栏帮忙。制片人是个半老徐娘的资深美女。说实话，这位徐娘本质不坏，从未干过欺负新人这类缺德事。但是，在她手下，西西需要兼做秘书——写文案、清洁工——打扫办公室、化妆师——帮出镜主持人化妆、搬运工——拍摄节目时搬道具、灯光师——拍摄时打灯光……总之，在制片人眼中西西就是个打杂的。至于主持，徐娘都是亲自上阵，不劳驾别人。

对于这些，西西不是没有抱怨过，但是前男友李云来所能给予她的只有无力的安慰和同仇敌忾。当然，调往制作部实习，李云来功不可没。正是因为他的引荐，西西才有机会在女编导丁谣的广告片中客串主角。

还记得那是阳春三月。“三月风情陌上花”，恍惚人的骨子里都沉淀着花的影子，花的风韵。西西在镜头中收放自如：她身后是一片宽阔的绿，她的白色衣裙映着似锦的繁花，她漆黑的长发衬出白皙的脸颊。她在这个空间里成为完美的艺术品。

这是主任袁守信对她的比喻。

当真正走近之后，袁守信说，正是这短短几十秒的画面，让在场审片的所有人记住了名不见经传的实习生西西。只是当时袁守信并没有告诉她，这里面也包括余总监。

很快，袁守信以人手短缺为由将西西调入制作部，让她跟着主持人大眼学习。制作部人少事多，西西加入之后，袁守信安排四人一组轮班，几组人员互相配合，人手不够便互相补充。说是学习，事实上大眼从未教过西西任何专业技巧。无论拍片还是主持，大眼都把资源藏着掖着，唯恐被西西分去一杯羹。这个当然是西西日后才得出的结论，当时的她对大眼言听计从，不敢违逆。每次出门拍摄，大眼的借口不外乎车子人满为患，让西西留在公司接拍直销广告；或者是日头太毒，女孩不宜出外景以免晒伤；要不就直截了当地告诉西西，他要和企业老总谈点儿广告的事，请她回避。

西西原本以为，她这个由制作部主任钦点的实习生，不说能享受什么特殊待遇，至少也能被前辈们另眼相看，但是为何依然逃脱不了被呼来喝去、置之不理的处境？她不懂，像大眼这样一个口误百出，连普通话都说不囫囵的家伙如何能稳坐制作部第一主持人的宝座？难道只是因为他英俊的外表？更让她不解的是，男朋友李云来早已是公司的业务骨干，可是为何除了赢得一声“大师”的尊称之外，毫无建树？……

对于西西来说，很难说在制作部的工作中学到了什么知识和技能，她本身也并非好学之人，然而种种有形无形的收获却无所不在。现在，西西不敢说自己都已学习透彻，但至少不再是当初那个少不更事的傻大姐。

蓁城广告公司能人辈出绝非虚言，至少在制作部这个地方，员工们各自为战，互不干扰，这种个体劳动充满智慧和心计，同时也充满赚钱的机遇。

制作部负责广告片的拍摄与后期制作，题材按类型划分，分配给各编导。外行人或许以为，制作任务的多寡与收入高低成正比，那就大错特错了。

最热门的是外企与上市公司等实力雄厚的客户，他们大都十分慷慨，为他们服务，种种有形无形的好处不计其数。

接着就是旅游景点、各大商厦，除此之外，盈利丰厚的医院、贵族学校在地级市的广告圈也是大受欢迎的。最不济的便是锅碗瓢盆、美腿袜、减肥产品之类的直销广告。

如果没有制作部主任袁守信在身边点拨，西西或许终有一天会恍然大悟，但机会已如狡兔倏忽而过。

袁守信最能理解西西。曾经他所处的角色和处境与她的现状如出一辙：农村是他们共同的根据地和背景，城市是他们的伊甸园和猎物。他也曾努力过、挣扎过、迷惘过，幻想凭自己的实力出人头地；他也曾渴望过平等、真挚的爱情，为此，年轻的他对一位同班女生的秋波暗送视而不见。

可是，生活的真实和粗砺在于，现实将教会像他这样的草根子弟抛弃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即使是最不浪漫的幻想。

兜兜转转、头破血流之后，袁守信终于牵住了那位同班女生的手，准确地说，是牵住了女生父亲的手——他大手一挥，送当时的摄像小袁出去培训半年，学成回来直接提升他为制作部副主任。只可惜，在将女婿送上制作部主任宝座之后，这位贵人突发脑溢血撒手人寰。

若干年后，蓁城广告公司被上级集团重组。袁守信硬着头皮四处活动，几经周折才保住了这个制作部主任的位子。风波过后，他照照镜子，竟已两鬓飞霜。那年，袁守信才三十五岁。之后，他原地踏步直到如今，小袁主任渐渐成了新人口中的“老袁主任”。

日本语汇中有一种颜色：浪漫灰。四十岁男子依然蓬软细贴的黑发，但两鬓已经飞霜，这是唤起浪漫恋情的风霜之灰、练达之灰。行走江湖，像西西这样现实的小女生，仍被袁守信的浪漫灰微微牵动心绪。

并非没有过纠结，将西西拥入怀中之前，袁守信也曾自问：这样是否太过疯狂？

事实上，袁守信闭上眼就会想起西西那双时而灵活时而失神的眼睛，与他内心深处的某种心境特别吻合。

这种心境埋藏太深，而西西每次都能将它准确无误地唤起。人到中年，有谁心上无痕？袁守信喜欢西西带着欲望和创伤的神情，这使她更加真实可信，虽然他知道自己未免有些心狠，却不忍释手。

缱绻之后，西西又跟袁守信提起签约的事，顺便说了村长的要求。袁守信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事有点难办。”

西西呈八爪鱼状搂着他调侃道：“在大主任这里还有难办的事？”

袁守信苦笑，西西以为制作部主任无所不能，实际上，自己的能力实在是有限得很——即使是签个临时工这样的小事，也得余总监批准。

签约的事，西西已经提过多次，袁守信为此找余总监商量，可这老家伙就是哼哼哈哈地不表态，不知打得什么算盘。他了解余总监，是那种不见兔子不撒鹰、想吃羊肉又嫌膻的角色。这样的人，最难搞！

眼下，西西签约的事还没解决，又捧上了一个烫手山芋。想到此处，袁守信不禁后悔：小姑娘无利不起早，不把老牛榨个干净不会罢休，早知嫩草不好吃，还不如回家搂着老婆省心。可是，每当西西纠缠着他撒娇，小美女特有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又令袁守信觉得辛苦也值。难怪古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西西并不知道袁守信脑子里正千回百转，她忽然猛地坐起身来，把袁守信吓了一跳，西西一本正经道：“推荐我去参加蓁城广告之星大赛，帮我进入前三強，其他的事，我自己解决。”

5、金主

跟村长和大哥一起吃饭的时候，西西说：“村长，托人办事，免不了要打点打点，这事要成了，您得出点血犒劳我，不成分文不要。”

大哥急急问：“有路子没？”

西西不吭声，心想这老实巴交的哥哥就是沉不住气，在世故的村长手里还不是要圆就圆，要扁就扁。

村长眯起小眼睛，发现这个自己从小看大的漂亮女娃不像说笑：“翠花，姑父就指望你牵个线，回头我们自己去公关。”

西西拈起一片水果，小口小口地吃着，在蓁城广告公司别的本事没有学会，装模作样倒是学了个实打实。也是，连自己都撑不住场子，让别人怎么信你。寻思半天，没辙，得搬救兵。至于村长，先吊着他胃口，急死这个老狐狸！她恨恨地想。

西西的救兵就是爱慈医院总经理朱家诚。

说起朱家诚，在蓁城也算个人物。无论经济环境如何变幻，朱家诚稳坐“爱慈”这家民营医院总经理宝座多年。医院从默默无闻到声名远播，业绩从无到有并扶摇直上，在普遍不景气的行业内可谓奇迹。

西西和朱家诚的相识说来话长。从饭局的偶然结识，到你来我往、斗智斗勇，这个过程充满了心机。平心而论，西西肚里那点九曲十八弯根本瞒不过老练成精的朱家诚。不过，双方也不乏相见恨晚的遗憾和热络，因此，任西西黠如狡兔、滑若泥鳅，朱家诚还是会适当给予一点甜头，他倒不指望西西乖乖就范，只需令她翻不出五指山即可。

这种动态平衡保持了多年，却被一场医疗事故意外打破。不知是否积劳成疾，西西的前男友李云来在帮爱慈医院拍摄广告时腹痛不止，经爱慈医院诊视，就地手术。可是，术后伤口久不愈合且并发症不断。院方并未引起重视，仅是做些消炎止痛处理。

几个月后，李云来的现任女友丁谣将其送往大城市诊治，发现由于手术中的粗疏，导致腹腔大面积感染，院方立即组织人员重新手术。

此事令李云来和丁谣非常愤怒，决定起诉爱慈医院讨回公道。得知消息，朱家诚虽然外表波澜不惊，内心却是兵荒马乱。爱慈医院拥有今日的声誉是其苦心经营多年的结果，他不能束手待毙，坐视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西西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事实上，西西并不清楚自己在李云来的情感砝码上究竟还剩下多少重量，但是她劝说李云来放弃了起诉接受赔偿却是不争的事实。如此这般，朱家诚与西西之间动态平衡的天平就滑向了西西这端。

接到西西的电话，朱家诚很快就到了。“迟到、迟到，先自罚一杯。”估计是从上个饭局中途溜出，朱家诚一丝不苟的领带有点歪，仰头喝酒的时候，一股陈旧的酒气抢先溢出嘴巴。

西西与他耳语了几句，简单提了村长的要求。朱家诚不慌不忙地坐定，问道：“姑娘多大，什么学历？”

村长赶紧从皱巴巴的人造革包里摸出一份简历，殷勤地递过去：“您瞅瞅，都在这上面。”

朱家诚接过简历，并不打开，顺手放在一边：“现在城里不好混，大学生满地走，只有博士才能抖一抖。还是乡下机会多，据说每年都招大学生村官哪，哈哈哈！”一阵笑声地动天摇。

村长等人不知说啥附和，只得赔笑。不知所云地笑了半晌，村长才小心翼翼地说：“娃儿到城里念了大学，在乡下呆不惯了。”

西西害怕村长出乖卖丑丢自己脸面，急忙打岔：“朱老总在蓁城人头熟、面子大，不要说我家小妹，就是我也得仰仗朱老总照拂，来，我先敬朱老总一杯。”

一阵恭维，一阵奉承，朱家诚“龙颜大悦”，一边干杯一边豪迈地挥手道：“有事尽管来找我！”

西西乖巧地接上话头：“有事肯定找您啦！在蓁城地头上，就没有您朱老总搞不定的事。”

朱家诚嘿嘿一笑，叹息道：“都能搞定肯定是吹的。我们毕竟是外来户，强龙不压地头蛇，竞争不过本地医院，全靠广告宣传，一旦停了广告，哪里还有人来看病？可是广告费用大，拍摄就要不少钱，播出还得出一大笔，每年的营业额都贡献给广告了。

大哥忽然接茬：“我家翠——哦不，那个，西西有办法，她跟她公司主任熟。”

朱家诚一激灵：“是吗？是不是制作部袁主任？听说他在广告界很吃得开。”

西西只有片刻的犹豫，连忙回答：“那是，袁主任跟总监关系铁着呢。前几天带我一起吃饭，还说起蓁城广告之星选拔赛的事儿。”说罢，西西觑了一眼朱家诚，接着道：“朱老总，我已经通过预赛，进入决赛，还需要您大力支持呢！”

朱家诚顾左右而言他，没有接茬，问：“余总监是不是余忠义？听说他喜欢K歌？”

事实上，西西只跟余总监近距离接触过一次，那也是得益于主任袁守信的苦心安排。平时虽然经常在公司见到余总监，但也仅是打个招呼的交情，她对余总监实在知之甚少。面对朱家诚的殷殷垂询，她只恨自己埋頭赚钱，竟对这些细节浑不留意。

朱家诚一番演说，将自己的社会关系一一例数之后，忽然道：“这年头，啥叫关系铁，有个段子为证：一起喝过酒、同过窗、扛过枪，还一起那个过什么，哈哈哈！”说罢，拍着西西的肩头：“有机会帮我约余总监和袁主任出来喝喝酒，男人在社会上混，总会遇到个把不方便的时候，到时候可以让他们来我们医院，保证安全、保证保密！”

朱家诚手劲大，西西被拍得东倒西歪，也只得忍着附和道：“一定有机会！”转念想起村长女儿工作的事，赶紧追问：“那我妹的工作？”

朱家诚已经喝得差不多了，终于坐回自己的位子：“好说，先来我医院上班！”

西西瞥见村长一直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大哥早已喝得不省人事，真是没用！她心中暗骂一声。

走出酒店，西西一边找车送村长和哥哥回去，一边寻思着如何帮朱家诚的忙。刚才对于她参赛经费的事，朱家诚并未表态。这可以理解，利益交换，是商人的基本原则。之前，朱家诚在“云来事件”中欠她的人情，已借“安排工作”归还，如果不能继续帮助朱家诚，那么他又为何要出钱出力助自己参赛呢？

6、选秀

事实上，若不是村长第一次来蓁城的刺激，西西不会断然决定参赛。乡亲求助，却力不能逮，真是丢份儿！如果平时懂得拓宽交际面，多拉几层关系，也不至于事到临头才想起抱佛脚。

虽然参赛不一定能夺冠，但毕竟是一个积累人气与人脉的好机会。余总监说过，即使真正与公司签约，离她梦想中的人生境界依然相距甚远，但是毕竟向前跨出一步，后事如何，日后再做打算。

对待本次大赛，西西可谓全力以赴，之前各种仪态、形体、舞蹈、答题等训练，她一次不落、十分卖力。回到住处也顾不上休息，袁守信为她准备了各种选秀节目的影像资料，连香港小姐、世界小姐选美都囊括在内，帮助她一起研究分析、学习经验。

袁守信每天都与西西见面，考察她每日训练进度，帮其分析利弊，同时，还将其他选手的各种消息带给她参考。袁守信估计，以西西的条件，进入三甲不无可能。当然，他的判断是有所保留的。毕竟，参赛者众，形势纷繁复杂，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不过，他还是宽慰西西，公司作为主办方，将三甲名额让给公司之外选手的可能性极小。

尽管，西西对于自己的美貌与傲人身材充满自信，可距离“一枝独秀”、“倾国倾城”差距甚大。而且，本次参赛并非仅限于女性，无论男女老少机会均等。更何况，“广告之星”大赛也并非仅是形象、气质的比拼，临场应变能力、文化底蕴积淀都必不可少。就文化知识层面而言，西西勉强算是中游，所以是否能够顺利进入三甲，全凭赛前训练和临场发挥了。这样一来，西西感觉压力不小。

蓁城的各大报刊、网站和电视台每天都实况播出比赛进度、热门选手介绍，热烈程度可见一斑。蓁城广告之星大赛进入预赛阶段。包括西西在内100多人参加角逐，选出前十强，进入半决赛。半决赛分开门大吉、才艺表演、超越梦想三个部分，由此选出前三强进入决赛进行最后的对决。一场又一场的车轮比拼，参赛选手无论是淘汰还是晋级，都有足够的表现空间展示自己的才艺。

当然，若非身在其中，是无法参透比赛玄机的。每一点人为的微妙细节，都可能改变比赛结果而不被公众与参赛者察觉。譬如，化妆师对妆容的把握，摄像师对镜头角度的把控，灯光师打灯的奥妙等等，至于比赛主办方对于比赛结果的弹性掌控自不必说。但是，诸如此类的比赛依然如火如荼，原因何在？首先，选秀活动能为主办方带来各种广告收益。其次，比赛的全过程均已被强势群体间接买断。

主任袁守信说，显规则是表象，由道德规范和理性思维构成，潜规则才是实体，种种欲望和利益分配支撑着潜规则，利益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西西一路过关斩将顺利进入决赛，她的对手是两位同事：丁谣和大眼。

从海选开始到预赛之后，有关这三个人的正面报道连续不断。明眼人对此心知肚明，这些版面均有人操控，极有可能是一个团队集体运作的结果。肥水不流外人田，蓁城广告公司不愿大奖旁落，力捧旗下的员工。无论是谁夺冠，对公司来说都是名利双收，但是对于西西则是另一回事。

在袁守信的启发下，西西已经逐渐感受到了蓁城广告之星的潜在价值，绝不止于虚荣，它是名声，更是一种小城明星身份的象征，尽管只是虚衔，却可以兑换利益和机遇。当然要看如何运用，这无关年龄和性别，运用之妙拙，效果大为不同。

西西当然知道幕后规则，她更意识到，决赛对于自己而言不亚于一场战役。对于这两位同事，她知之甚多。丁谣参赛，志在奖金，夺冠之后那笔不菲的奖金足以缓解她这个单亲妈妈照顾幼子和患病男友的经济压力。而大眼，则难对付得多，他背后有公司副总监贾华铎撑腰，大眼的成败，不仅关系到个人利益，更关系到余总监与副总监贾华铎之间的博弈。

西西明白，她必须打败大眼和丁谣，却不敢触动背后的规则，如何两全其美？

7、饭局

到达翠微山庄会所的时候，天已擦黑，寒气逼人，朱家诚已在前厅等候多时。印着蓁城广告公司Logo的车子还未停稳，朱家诚已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为余总监打开车门。

“早跟西西小姐提了多次，想去公司拜会余总监，但是您贵人事忙，我不敢冒昧。今天好不容易等到您大驾光临，一定要尽兴！一定要尽兴！”朱家诚紧握着余总监的手不肯放开，热情将余总监引入包厢。一路不忘扭头关照随行人员，陪好袁守信和西西。

论交际手腕，西西也算翘楚，但是比起朱家诚仍有很大差距。才初次见面却宛如多年挚友，只要给朱家诚一点交集机会他便见缝插针，将一次握手之情升华到割头刎颈之交。

包厢装修豪华，朱家诚早已吩咐摆满生猛海鲜作为首轮凉菜。此刻又嘱咐开一瓶人头马给男士饮用，同时不忘为西西点上进口红酒。

余总监道：“无功不受禄，朱总这么破费，让我们情何以堪。”

朱家诚谦虚一阵，闲聊一阵，聊到广告，余总监正是内行，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朱家诚趁机大谈苦经，说如今广告费用庞大，医院快要入不敷出。

余总监呵呵一笑，谈了几点公司面临的困境，免得朱家诚认为他帮忙帮得太轻易，又怕朱家诚当真以为公司有难，跌了身价，赶紧补上几句形势一片大好的介绍。

“不是我王婆卖瓜，我们公司在集团内部的业绩数一数二。放眼整个蓁城，我们的设备、技术绝对一流，朱总若有广告只管交给我们拍摄，保证保质保量，绝不输给大城市的广告公司。”

“那是，那是，小弟还仰仗余总监多关照。”朱家诚拍着胸脯保证，以后爱慈医院所有广告都交给蓁城公司。

推杯换盏敬了一圈酒，趁着酒酣耳热之际，朱家诚提出可否减免广告的播出费用。

余总监随口应着：“好说，好说。”

朱家诚愈发起劲，嚷嚷着非要敬余总监一杯，认下这个好兄弟，一醉方休方显情谊深厚。

西西看不出余總监的敷衍，见他们如此黏糊，就有些发急，她几次都借着敬酒的由头，意图提起选秀的话题。无奈他们你来我往黏得太紧，她找不到插话的机会。好不容易轮到跟余总监喝一杯，才提起话头，三言两语她就被打发了。

西西不禁黯然神伤，趁着无人注意，悄悄退场。走出会所，她的眼泪悄然滑落。这就是不知趣，这就是冷遇，西西在微凉的夜色中细细咀嚼着无言的苦涩。

原本以为美貌与智慧是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可是今天看来，像自己这样毫无倚仗的草根，试图在这利益的漩涡中争取到一席之地，是否是一种痴心妄想？一个黄粱美梦？

“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不用抬头，西西也知道是袁守信尾随而至，这是他的经典语录。接着，袁守信一阵调侃，一阵劝导，却无法哄得西西转颜，无论如何她也不愿再回饭局自讨没趣。

“走到今天实属不易，怎可轻言放弃。”袁守信循循善诱。袁守信认为，成功的道路，本来就是无数血泪铺就，挫折在所难免，袁守信还说，多少人争夺蓁城广告之星铩羽而归，西西已入三强，人气冲天，只需赢得朱家诚的经济支持与余总监的权势庇护，夺冠指日可待。

西西明白，自己之所以能步入决赛，全都仰仗袁守信费尽心力、用尽人脉，如今他已无力再助她晋级。她并非不明白饭局中两位“金主”的重要之处，然而今天他俩不约而同将她如此冷落，她暗忖希望渺茫。

西西半是恳求半是撒娇，要求袁守信另辟蹊径。袁守信凝神良久：这个时候，估计饭局高潮将尽，宾主尽欢，步入尾声了。对于西西来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想到此处，他忽然抬头，意味深长地说一句：“余总监对你一直是关心备至的。”

西西从袁守信的目光中读到了答案，这是他曾經的隐忧，但今日已成为两人共同的默契：两位老总不会逗留太久，成败在此一举。

一瞬间，西西忽然感觉筋疲力尽，铺天盖地的凉意深入骨髓，令她瑟瑟发抖。望着满天星斗，她一会儿坚定，一会儿迷惘，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前方的路并不好走，机遇与陷阱同在，压力与进取共存，水流汹涌、泥沙俱下，然而既然选择了奋勇而上，那么还有什么不能忘怀？不能舍弃？她暗自做了决定。

袁守信揽住西西的肩头，任由她顺势倚在他怀里轻轻哭泣，他知道她不过是暂时的软弱，她只是将多年来的隐忍和委屈借着这个机会肆意发泄。

8、丁谣

丁谣住在蓁城郊区，随着城市扩大，如今她的住所也勉强算是纳入市区范畴。据袁守信介绍，当时是他帮助官司缠身的朋友郑稽安安置丁谣母子，由于时间仓促也为图方便，选择了装潢完毕的二手房。

公寓建于90年代中期，那时还不流行电梯，这类多层建筑十分走俏，尤其是顶楼加阁楼的宽敞格局受到不少家庭的青睐。不过，时光荏苒，新颖便捷、时尚豪华的电梯公寓逐渐取代多层建筑成为购房首选。殷实的家庭纷纷迁出这种老式公寓，除恋旧的老人仍驻守底楼之外，取而代之的租客多是支付不起市区高额房租的外来务工人员。

西西来到丁谣家小区楼下，正是华灯初上之时。她踮起脚尖走过污水肆意、坑坑洼洼的水泥过道，抬头仰望着丁谣家的窗口，昏暗的灯光难掩老式楼房的肮脏陈旧，斑驳的墙壁愈显岁月侵蚀的丑陋与衰败。

丁谣住在顶楼，爬六层楼梯时，许久不曾锻炼的西西哼哧呼哧，稍不留神，险些崴伤蹬着细高跟鞋的脚踝，她的大呼小叫差点引来租客们诧异的围观。

客厅里静悄悄的，丁谣刚收拾好晚饭碗筷，服侍男友李云来躺下休息，打发儿子进房间写作业。

丁谣的外表美丽时尚，却是典型的传统女性，是相夫教子、操持家庭井井有条的那种类型，只可惜时运不济。

听袁守信说，丁谣曾是唐岭广告公司的员工，与袁守信的同乡好友唐岭广告公司业务部主任郑稽安育有一子。只是郑稽安原有家室，且又惹上麻烦，只得将丁谣母子托付给袁守信，彼此各安天命。之后，丁谣与蓁城广告制作部摄像李云来，就是西西的前男友相恋，谁料李云来因医疗事故缠绵病榻，丁谣只得独自担负起养家重任。

“该死该死，只顾问路，忘记带上水果鲜花。两手空空探视病人，太不应该。”西西环顾客厅，发觉果盘空空如也，这才惊觉。

事实上，有关这些人情世故的俗礼，西西向来不予理会，自小也从未接受过这类教育，走上社会之后，这些细节全都仰仗主任袁守信提醒。今天，西西原本计划携袁守信同来，但袁守信认为此事由西西单独出马更为妥当。他这刚一放手，西西便考虑不周，真是出师不利。

所幸，丁谣并未介意。人情冷暖，她感受良多，如今已经麻木，只求生活平顺，不愿再起波澜。对于西西的来意，丁谣猜到几分，只是不愿点破，等着西西向她摊牌。

西西在客厅里踱了几步，思索着如何开口。这是她第一次平心静气地观察丁谣，近距离接触她的生活。

对于丁谣，西西一直心情复杂。嫉妒、醋意或许还有几分幸灾乐祸？丁谣究竟芳龄几何？三十六岁？还是三十七岁？与西西和大眼相比，她并没有年龄的优势，然而她的美丽有目共睹。

西西审视着丁谣没有一丝皱纹的光洁脸庞，细腻白净的肌肤经得起最刺眼的白炽灯的照射 ：“你真是漂亮，这次蓁城广告之星的冠军看来非你莫属。”西西言不由衷地抛出一句酸溜溜的言语投石问路。

“其实，我的情况你应该了解。”丁谣缓缓道：“我无心争名夺利，但是云来身体还未康复，孩子还需读书，经济压力我无法承受，参加比赛只是为了奖金。”

西西承认，丁谣确实辛苦，工作、家务、学习，还有病人需要照料，参赛之后还需应付各种才艺训练。尽管三人晋级仰仗公司照拂，但是公司对三人一视同仁，丁谣没有任何依傍，全凭实力上位，这才是真正的本事。

可是，在西西看来，丁谣其实不需如此，她的美丽与才智，引多少英雄尽折腰，作为女人，最大的骄傲不过就是众星捧月、锦衣玉食。倘若丁谣愿意使上一点点手段，以她长袖善舞的本事，得到的又何止区区蓁城广告之星的桂冠？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人各有志”。丁谣的回答令西西惭愧。如此看来，丁谣倒确实是个性情中人，或许恰是因为她的这份真性情反而成了情感生活中的死结？为她带来数不尽的负累和伤痛。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是西西第一次真心为其喟叹。但是，凭借西西对李云来的了解，接受丁谣的救济，也并非李云来的本意。这样说来，丁谣的参赛并非出于私心，西西放下心中块垒，爽快说出此行的目的。

袁守信匆匆赶到丁谣家中之时，西西与丁谣正闲话家常，气氛融洽。袁守信原本担心西西的粗疏毛糙和急功近利会将事情搞砸，因此赶来救场，见此情景，再次感觉女人的不可思议。她们关系的亲疏似乎不需要理由，情绪就是逻辑，表情就是定律。

西西偷偷向袁守信竖起两根手指，表示事情已经谈妥。袁守信长吁一口气，将一个皮包交给丁谣。不知是否错觉，刚才光彩照人的丁谣，在接受馈赠的一刹那忽然卸下面具，还原了真实的年龄。都说婚姻不幸的女人最不经老，那么根本没有婚姻经历却已阅尽世间百态的女人又将何去何从？袁守信内心不由涌出一股怜悯。

9、舆情

蓁城广告之星大赛决赛即将举行，近来，西西除了必不可少的工作和训练之外，几乎足不出户，窝在住处做最后的练习。

这天，袁守信风风火火地赶来，将一份当天的《蓁城快讯》甩在西西面前。

西西正在涂指甲油，用手指尖挑开杂志一看，几乎笑倒在沙发上。《蓁城快讯》以大幅版面登出蓁城广告之星选手大眼在酒吧与小美眉湿吻的照片，同时还附有一段文字说明，大意是大眼原是蓁城广告公司主持人，业务能力低下，全靠傍富婆起家，却流连夜店、不务正业云云。

“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袁守信痛心疾首的表情令西西莞尔。“我还不至于这么无聊。”西西笑道，她头脑简单，并不具备如此手段。

从报道看来，记者一定对大眼进行了一番调查，但如此劲爆的效果却出人意料。不过，大眼在此时曝出丑闻对西西来说有益无害，不明白袁守信为何如此气急败坏。

“你难道不知道大眼是我们公司副总监贾华铎力捧的对象，背后还有一众富婆撑腰。大眼能力低下，即使跟你角逐冠军，也未必会赢，但是，新闻一出，外界首当其冲怀疑是你爆料，他们怎能容忍？”

袁守信的分析令西西意外，她万般委屈，也情知处境不妙，赶紧询问是否有撇清之法。

袁守信沉吟半响：对于冠军归属，公司原本自会把握平衡，而大眼新闻一出，却将矛盾公开化，令双方被迫图穷匕首见，这已非一己之力可以挽回。为今之计，只能向余总监求救。然而，即便如此打算，袁守信依然心情沉重，西西固然是初生之犊不畏虎，而在江湖滚打多年的他却明白，此事若不妥善解决，结果将是几败俱伤。

袁守信的预感印证得十分准确。幾天后，蓁城各种八卦小报、娱乐刊物上有关西西的报道浮出水面，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句句惊心。

报道上说，蓁城广告之星决赛选手卞西西与丁谣本是同事，卞西西得知丁谣男友李云来患病急需治疗，便趁人之危，许以高于奖金两倍的价码，要求丁谣退赛。

幸而，这些报道的传播范围仅限于蓁城内部，袁守信在余总监的授意下组织人员进行正面报道，试图辟谣，说明李云来是西西前任男友，西西顾念旧情，经常给予资助，而丁谣对外界拒不承认收钱之事，此事才算是告一段落。只是，丁谣迫于社会舆论压力，私下将金钱归还西西，决定照常出赛。

对方眼看无法打击西西，又在八卦刊物上抛出猛料：卞西西所谓情深义重的假象其实不堪一击。早在与蓁城广告公司李云来交往之时，卞西西就与爱慈医院总经理朱家诚勾搭成奸。 朱家诚不满李云来与其争夺女人，趁李患病之际，授意手下医生误诊，害李缠绵病榻。李云来一纸诉状准备状告爱慈医院，卞西西害怕事情败露，于是美人、金钱攻势双管齐下，终于堵住李云来的嘴巴。而李云来现任女友女丁谣，因不满卞西西作为，主动承担照顾李的重任，如今刚刚退赛又重新出赛，种种压力，不足为外人道也。

很快，西西背后的团队继续反击，以正视听：卞西西前男友李云来与蓁城广告制作部编导丁谣早就有情，卞西西大度，主动退出，成全二人。 同时，还附上对爱慈医院朱家诚总经理的采访，朱家诚说：爱慈医院赞助卞西西小姐参赛是公益行为，是医院高层共同讨论的结果。朱家诚正式表示，将邀请德才兼备的卞西西小姐作爱慈医院的形象代言人。

然而，对方穷追不舍，接二连三抛出新的报道，内容愈发惊人：在蓁城广告之星决赛女选手中，卞西西是唯一以玉女形象示人者，然而此人不是玉女，而是欲女。此女男女关系十分混乱，不仅勾搭爱慈医院朱家诚，蓁城广告公司制作部袁守信亦是她的裙下之臣。为长期跟这两人保持不正当关系，卞西西必须甩掉男友李云来，于是授意爱慈医院老总朱家诚利用医疗资源坑害李。而袁守信为了令卞西西在比赛中胜出，也为了自己的前途，他充当皮条客，便将西西赠送给总监余忠义。坊间笑谈，说卞西西是变色龙，袁守信毫无诚信可言，余忠义既不忠也不义，而蓁城广告公司选出来的不是广告之星，是大众情人。

此帖一出，舆论一片哗然。虽说，在光怪陆离的广告圈，“玉洁冰清”已经几近神话，但是人们依然保持着对美好的向往。这些报道有组织、有章法地一一抛出，步步深入、接二连三地质疑卞西西的人品，对舆情推波助澜，不管西西背后的团队如何辟谣，也无法将质疑的声音消减。

而西西背后的团队，虽有袁守信指挥操作，但余总监和朱家诚的合力支持也不可或缺。如今，这场风波已将袁、余和朱三人卷入其中，他俩开始动摇，美女固然可爱，自保更为重要。而每天的娱乐新闻对于西西复杂两性关系的披露，也令他们对西西兴趣大减。

这是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两位大佬的淡出，令舆论对西西支持减弱，对之后铺天盖地的恶性爆料，西西几乎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处境堪忧。

可是，西西还是需要正常工作。同事们自然不会当面议论，只是话中有话地夸她深藏不露！她没有心绪聆听他们真真假假的调侃，工作结束，便先行离去。

西西踉跄着回到住处，关上房门，滑坐在地板上。她早就知道在公司会遇到什么，忍受什么。她下意识地屏住气，用所有的力气紧抵着身后那面墙，仿佛它是抵挡这一波流言洪峰的堤坝。她的脊背感到了剧烈的疼痛，她忽然身体前倾，抱着蜷起的双腿，将脸埋入膝间。

楼道里想起了脚步声，由远及近。西西睁开眼睛，细细的光亮从门底的缝隙里照入。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如此熟悉。她的心蓦然狂跳起来。轻轻地，门锁响起了钥匙转动的细微声响，她站起身，一把拉开门。门口站着袁守信。他们在楼道昏暗的灯影中，悄无声息地拥抱。

10、决赛

蓁城广告之星大赛如期举行，赛场设在大富豪酒店宴会大厅。对于蓁城广告公司来说，本次赛事因为赛前如此之多的桃色新闻而名聲大噪，吸引了更多人的关注，除了本城，比赛同样成为外埠百姓热议的焦点。决赛那天，更是盛况空前，几乎一票难求，为公司带来了相当可观的利益。

当三位进入决赛的选手齐齐亮相之时，观众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和嘘声。然而，才艺表演还未开始，丁谣忽然接到医院电话，声称云来病重，需要手术，她立刻退赛，驱车赶往医院。如此这般，决赛成为大眼与西西两人的角逐。

当晚，西西浓妆艳抹，虽身着黑色晚礼服，但作为舞台上仅剩的女选手，她的美丽依然令人眩目。她保持着程式化的笑容，微微侧过脸，躲避刺目的镁光灯，内心却充满厌倦，她厌恶自己此时扮演的角色。

今晚的决赛，对西西而言，尽管还没开始，其实已经结束。事到如今，能摘取冠军桂冠的一定不会是她，所以她宁愿谦卑地站在不引人瞩目的角落。

事实上，西西能保住决赛资格已属不易。当她的负面消息甚嚣尘上之际，李云来挺身而出，接受《蓁城快讯》的采访，力挺西西：他向大家说明，与西西分手责任在他，与西西无涉。他的医疗事故属于意外，爱慈医院已做补偿。而西西在索要补偿这件事中起了积极作用，若无她出面与医院谈判，院方态度并不见佳。

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云来出人意料的公开声明挽救了西西原本已摇摇欲坠的玉女形象，为她赢得了新的支持。

然而，又一则消息宛若重磅炸弹，令事态急转直下。这次，对方不再针对西西，而将矛头指向蓁城广告公司总监余忠义，例数余总监结党营私、贪污腐败、玩弄女性、打压人才等十大罪状，还曝出余总监利用公司资源，与包括爱慈医院在内的数十家企业私相授受的内幕，情节之生动，细节之翔实，令人咂舌。

因此，不少人推测，之前各个八卦报刊所有攻击西西的文章，盖醉翁之意不在爆料也，在于扳倒余总监及其麾下的利益网络。余总监开始接受内部调查，副总贾华铎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取而代之成为正宫。大家纷纷传言，贾华铎才是幕后总指挥，他蓄谋已久，处心积虑与小报联手，导演了一场好戏。

尽管，最后一则消息的出现，分散了大家对西西的关注，但余总监的垮台，对西西而言才是致命的打击。覆巢之下无完卵，大树一倒，余总监的原班人马立即风流云散、各奔东西。留在公司的“余孽”，人人都自顾尚且不暇，只剩下袁守信还为西西奔波劳碌、加油打气。

实际上，蓁城广告之星的冠军究竟花落谁家，已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西西劝过袁守信，别再瞎子点灯白费蜡。袁守信却总是一句：“我看好你，别放弃！”

不管袁守信真实想法究竟如何，西西还是异常感动。她与袁守信原本只是彼此利用，却也在这充满机心的关系中摩挲出真情实意。

在这起事件中，除了新鲜出炉的公司总监贾华铎，似乎没有别的赢家。余忠义总监身陷囹圄自不必说，西西本人差点身败名裂，袁守信也面临家庭与事业的双重危机。

这段时间，袁守信为西西四处拉票、找人助威、求人赞助，原本健硕的身材变得形销骨立，然而他从未抱怨、从不居功，西西又怎能无动于衷？又怎能再轻言放弃？

高跟鞋令长久站立在舞台上的西西腰酸背痛，她迫切地需要走动，以暂缓腿部的酸麻。按照决赛议程，两位选手在才艺表演之后，舞台后方大屏幕上将播出一段她与大眼日常排练片段的视频作为暖场花絮。西西忍耐良久，准备趁着花絮播放之时，下场休息片刻。

忽然，现场一整骚乱，继而嘘声、倒彩声一片。西西不知所为何事，莫名惊诧。直到保安队从侧门跑出维持秩序，西西才醒悟过来。

原来，舞台后方大屏幕上，并未按照原计划播出排练花絮，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漂亮美眉的激情自拍。这位无名美眉自称是大眼的富二代女友，她在视屏中控诉大眼忘恩负义、朝秦暮楚，借她的财力进入决赛之后，又与某企业的女老总关系暧昧，她还展出了与大眼的亲密合照以及短信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这段频屏倒是恰好与当初《蓁城快讯》上对于大眼流连夜店的报道相映成趣，令不少观众回忆起那段已经过气的桃色新闻。尽管这段视屏还未播完就已被关闭，大眼也无颜继续参赛，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狼狈退下舞台。

西西不战而胜。

胜利来得太出乎意料。一瞬间，惊诧、惶恐、喜悦、激动各种情绪此起彼伏、交织碰撞，令西西的思维无法正常运转。

云里雾里之中，西西宛若扯线木偶一般任人摆布。她被一只手牵着来到舞台中央，她看到蓁城广告公司新主贾总监摆动着肥胖硕大的身体蹒跚靠近，这个曾经被余总监的光芒遮蔽多年的身影终于从台后走向幕前，带着阴晴不明、深浅莫测的微笑为她戴上蓁城广告之星的桂冠。

无数镁光灯围着西西噼里啪啦一阵乱闪。人群越挤越多，耳边各种声音宛若嘤嘤嗡嗡的蜜蜂成团飞舞，“卞西西”的名字、玉照和各种大大小小相关娱乐新闻通过各种媒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全城。

西西的眼前模糊起来，这似乎正是她想要的结局，可又仿佛并不全是。在扰攘的人群中，西西看到了她往日的同事们，他们闪闪烁烁的目光和语焉不详的议论再也无法困扰到她；她看到了她的大哥和村长，他们在人群中骄傲地逡巡，以胜利者的姿态唾沫飞溅地告诉大家，冠军是他们的乡亲；西西还看到了袁守信，袁守信离她远远的，似乎知道这是她生命中华彩初绽的时刻，不愿打扰、不愿妨碍她，也许他认为如今的西西并不愿意让人们了解他与她的过往。

西西站着热闹的人群中微笑、点头、致意，接受着人们或真或假的恭喜和奉承，她需要辨认和招呼的头头脑脑太多，她甚至顾不上给袁守信一个微笑。不过，她相信袁守信总会等着她的，就像从此她也会等着他一样。

西西听到一个声音在告诉大家：卞西西小姐将得到一份蓁城广告公司的合约和一笔奖金。她分辨出，那是贾总的声音，这个曾经唯唯诺诺而今却洪亮饱满的声音终于将她唤回现实。西西明白那纸合约如同虚设，她早已被蓁城广告公司的主流摒弃在外。她预感更多意味深长的目光和不怀好意地流言将伴着她头上这顶桂冠而来，布满机遇与荆棘的前路隐藏在那无数对着她像鲜花般绽开的笑脸背后。

但是，她已经准备好。

此刻，站在她人生第一次成功的舞台之上，西西心如止水、从容淡定。这并非因为眼前这暂时的荣耀令其沾沾自喜、止步不前，恰恰相反，她再清楚不过，这一站不过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假若有一天，她的道路可以由自己全权掌控，那么她的心中会更多一点底气和安稳。

然而，西西清楚地知道，如今的自己根基软弱、羽翼未丰。尽管如此，她却是那远在千里之外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的老卞家的擎天之柱，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他们还需仰仗她，因此，无论为人为己，她都必须屹立不倒。

至于比赛获得的奖金，一旦到账，马上便汇给前男友李云来治病。西西下定决心，无论花费多少，她都会努力筹钱，请尽名医，将他治好。这既是她对李云来的回报，也是为了赎清那年少无知犯下的罪过。

爱慈医院已被勒令停业整顿，总经理朱家诚估计也随之倒台。村长女儿的工作还得再想办法，毕竟是乡里乡亲，守望相助本是天经地义。夺冠之后，很多机遇会随之而来，很多大门会向她敞开，料想为村长女儿找个工作应该不会再举步维艰。

远远的，西西看到袁守信已走出玻璃旋转门，意欲离去。她提起曳地的衣裙，撇下宴会厅里的“长枪短炮”、莺莺燕燕、政要名流，快步向袁守信跑去，她的高跟鞋敲击在木地板上，发出空洞而急促的回响。

西西想追上袁守信，她想告诉他，只有在他身上，她才能找回往昔岁月的真诚与执着，才能鼓起希望和勇气去面对那无法把握的明天还有那不可预知的未来。

她不愿再置身于虚伪地吹捧与恶意地诋毁之中，哪怕只是片刻。她愿意远离蜚短流长、虚情假意的蓁城广告公司，她愿意与他携手，共同开创属于自己的新天地。她想再问他一次，前面的路，他是否愿意陪着她一起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