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尔索与荒谬
2015-07-05黄碧莹
黄碧莹
摘 要:加缪在《局外人》中着力渲染世界的荒谬性以及人在其中的无奈与挣扎。故事中的默尔索在意识到了死亡的荒谬后,拒绝了一切,将自己抽离于世界,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他想以这种方式化解荒谬,殊不知他不过是在逃避荒谬。逃避又引发了种种冲突与矛盾,世界的荒谬越滚越大,将人裹挟其中无法挣脱,其后果注定是悲剧的。
关键词:加缪;《局外人》;荒谬;默尔索
谈论加缪,一般离不开“荒谬”,荒谬是加缪思想的基点。加缪于1942年出版小说《局外人》,塑造了一个在荒谬世界中抽离了自身的彻彻底底的局外人。1943年,他又出版了散文性论著《西西弗斯的神话》,从逻辑上、概念上深入讨论了荒谬。本文将《局外人》与《西西弗斯的神话》相互结合、互为观照,对《局外人》中的默尔索进行分析解读,探索人类生存的荒谬困境以及人的无奈与挣扎。
一
加缪对“荒谬”一词并未做概念上的定义,如他在《西西弗斯的神话》开篇所说:“本书要论述的是本世纪中扑朔迷离的荒谬的情感——而不是我们时代还没有认识到的那种严格意义上的荒谬的哲学”[1],因此他在论述荒谬时更多的是在一个感受层面上展开。加缪在书中讨论的首当其冲的根本性的荒谬就是死亡。
我们靠未来而活:“明天”、“以后”、“等你将来到那种情况时”、“你年纪大了就会知道”。这种推托真是不可思议,因为人并不是长生不老,最后毕竟要死的啊!……他属于时间,由于笼罩他的恐惧,使他认知他的最大敌人。明天,他渴望明天,可是他的全部自我却又应该拒绝它。这种肉体的反抗,就是荒谬。[2]
人从母体诞生,而后成长为一个个体,人在世界上历经种种,欢乐与悲伤,成功与失败,然而,未来的某一天,这一个体却要迎来死亡,身体化作一堆尘埃,记忆、思想,或者说灵魂也随之灰飞烟灭,人度过的每一天不过是在一步步走向死亡!这是人生最大的荒谬!《局外人》中的默尔索,正是因为在有意或者无意中发现了这一死亡的荒谬性,才变成了一个什么都无所谓的局外人。
默尔索在妈妈去世的时候,没有感到一丝难过,虽然他反复强调他是爱妈妈的,但是却也可以用如此平淡冷静的语气说“所有身心健康的人,都或多或少设想期待过自己所爱的人的死亡”;邻居雷蒙要跟默尔索做朋友,默尔索认为“做还是不做他的朋友,怎么都行”;默尔索有一个叫玛丽的女友,他并不爱玛丽,但当玛丽问他是否愿意和她结婚时,他又说结不结都行,如果玛丽要,那就结;在工作上,老板问他是否愿意调往巴黎工作,默尔索果断拒绝了,并认为“人们永远也无法改变生活,什么样的生活都差不多,而我在这里的生活并不使我厌烦。”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告诉我们,人的需求大致可以分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爱和归属的需求、尊重的需求以及自我实现的需求。默尔索在亲情、友情和爱情等情感方面以及在工作上表现出的无所谓的态度,实际上就是一种拒绝的态度,拒绝了爱和归属的需求,拒绝了自我实现的需求,可以想象,这样的一个人无异于行尸走肉,他没有生活的激情,他的每一天的行为都是出自于“习惯”。
这样的日子,活着与不活俨然没有太大的差别。然而,在法律宣布默尔索将要被执行死刑的审判后,他却表现出了执着的生的渴求。虽然,被冤死与自己选择死亡确实有差别,但是倘若默尔索确如上文分析所说心如死灰、生不如死,那么是不是被冤死又什么重要呢?总之就是死,一了百了。但是默尔索不想死,在监狱里神父问他是如何设想另一种生活的,他大嚷“就是那种我可以回忆现在这种生活的生活”,他对人世还有着深深的眷恋,他热爱生命!或许有人会认为不能就此推论默尔索是热爱生命的,因为很多自以为看透人生、认为“死亦何哀”的人,到了真正临死的那一刻总是对死有着本能的畏惧,这是天性——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当然,默尔索也是人,他也有好生恶死的天性,但是,除此之外,我们也能在一些细节中发现他对生命、对生活的由衷的热爱。
度过了一晚上的守灵,为消解疲乏,默尔索“走出门外,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在那些把马朗戈与大海隔开的山丘之上,天空中红光漫漫。越过山丘吹过来的风,带来了一股咸盐的气味。看来,这一定是个晴天。我很久没有到乡下来了。要是没有妈妈这档子事,能去散散步该有多么愉快。”[3] 傍晚下班了,默尔索“沿着码头漫步回家,这时,颇有幸福自在之感。”天空是绿色的,他心情愉快,想回家自己煮土豆吃。午饭后默尔索在房间里看报纸,他把克吕逊盐业公司的一则广告剪下来,粘贴在一个旧本子上,报纸上种种叫他开心的东西,他都贴在那里面。这样一个能够闻到风的味道、观察到天空的颜色变化、会自己煮东西吃、会把让人开心的东西收集起来的人,怎么不是一个爱生命、懂生活的人呢?审讯完毕时,默尔索走出法庭上了囚车。
我在向前滚动的昏暗的囚车里,好像是在疲倦的深渊里一样,——听出了这座我所热爱的城市、这个我曾心情愉悦的时分的所有那些熟悉的声音:傍晚休闲气氛中卖报者的吆喝声,街心公园里迟归小鸟的啁啾声,三明治小贩的叫卖声,电车在城市高处转弯时的呻吟声,夜幕降临在港口之前空中的嘈杂声,这些声音又在我脑海里勾画出我入狱前非常熟悉的在城市里漫步的路线……[4]
这是默尔索在预示到自己的未来可能遭遇不幸的时候,对美好的往昔所做的回忆与告白,那回眸的一剎那间,尽是无法餍足的对人世的贪恋。那么,既然如此地热爱着生命,为什么又会对所有事情表现出无所谓、麻木的态度呢?这岂不是充满矛盾吗?加缪说:“对生命的眷恋离不开对生命的绝望。”生命固然美好,可是人必有一死,这一极大的荒谬将默尔索压垮了。
对生命真诚的热爱,因死亡的必然性和根本性而产生绝望,死亡使得任何行动变得无意义,于是人对任何事情不再抱有期望,内心产生了一种拒绝的力量。默尔索意识到了死亡的荒谬性,可是他无力抵御,他被荒谬吞噬了,他拒绝了情感、拒绝了变化、拒绝了自我实现,甚至法庭要求他为自己做辩护他也拒绝了,总之,所有需要他参与的、需要“费力”的事情他一概予以拒绝。而且,在默尔索的意识里,既然人都是要死的,妈妈的死又有什么重要?妈妈死后第二天就与女朋友约会看滑稽电影又有什么不可以?杀了一个阿拉伯人,开了一枪又开四枪,又有什么所谓?在他人看来极其重要的事情,在默尔索眼里全都是毫无意义的。
思想的、精神的追求的毁灭,使得物质的、生理的需求无限放大。正如默尔索自己所说:“我有一个天性,就是我生理上的需要常常干扰我的感情。”与其说干扰,不如说完全顺服,默尔索完全屈从于一种物质的、原始的、形而下的欲望。所以,他饿了就要喝牛奶咖啡,他想抽烟的时候就抽烟,他性致来了就要跟玛丽做爱,他因阳光太刺眼了就开枪杀了人……生理上的需求高高凌驾于他,控制着他,他以这样的方式将自己抽离了这个世界,自以为这样可以消解荒谬,可是他不过是在逃避荒谬而已。
二
当默尔索以抽离的方式逃避死亡的荒谬的同时,世界的另一大荒谬又跟随其而来。默尔索屈从于一种物质的、感官上的享乐,仿佛回到了原始人、自然人的状态。然而,人类在自然中衍生,而后超越自然,脱离自然。人与自然的原始纽带一旦割断,人便没有了后退的余地,人只能继续前进,然后有了文明,有了社会。默尔索将自己退化为一个自然人,自然人生存于社会之中,必然引发矛盾与冲突,于是便产生了荒谬。所以,当人们听到默尔索在为母亲守灵时喝牛奶咖啡、抽烟,在葬礼上没有哭泣、在葬礼后与玛丽鬼混、杀了人没有一丝悔恨等等违背道德秩序的一系列行为时,表现得极为愤慨,然而默尔索却从头到尾不觉得自己有罪。“律师举起胳臂,承认我有罪,但认为情有可原;检察官伸出双手,宣城我有罪,而且认为罪不可赦。使我隐隐约约感到不安的是一个东西,那便是有罪。”[5]大家都认为他有罪所以他才感到不安——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无罪的。乍看起来有点类似小孩犯错——还没有自觉意识的小孩从来不觉得打人是不对的。默尔索就如同一个无知的任性的小孩,从来都是按自己的主观喜好行事,不想有一天,终于惹怒了威严的大人们,大人们严厉指出他的过错,默尔索一片困惑,不知所措。将自己退化为自然人的默尔索就是一个天真无知的、任性的小孩,在代表社会道德秩序的大人们面前,必然产生冲突和矛盾。这是自然与社会之间激烈碰撞引发的荒谬,是他成为一个局外人后必然的遭遇。
默尔索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从不撒谎。默尔索的律师问他是否愿意说在妈妈的葬礼上不哭是因为控制了自己的悲痛心情,默尔索回答说:“不,因为这是假话。”他的信念是“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演戏作假”。一些在他人眼里非常重要的事情在默尔索眼里毫无意义,然而,一些在他人眼里并不重要的事情默尔索却极为重视。默尔索看清了世界的荒谬,他拒绝了一切之后,固守在自己的小世界中,在这个小世界中,他忠于自己的真实感受,他对弄虚作假、对虚伪说“不”。对一方的否定就是对另一方的肯定,默尔索对虚伪的否定就是对真诚的肯定。世界是荒谬的,如果一切都是无足轻重的,那么至少还有一个是有意义的、值得坚守的,那便是真诚。加缪在《局外人》中并没有明确告诉我们默尔索那么执着地坚守真诚究竟源于什么——世界是荒谬的,一切都是无意义的,因此没有必要费力去弄虚作假?抑或是成了局外人的默尔索不愿与荒谬世界中虚伪的人们同流合污?或者两者皆有?不管怎样,总之默尔索以一种貌似英雄的姿态固守着他的“真理”,并将为他的“真理”而死。
法庭对默尔索杀人事件审判的关键点在于谋杀还是误杀。检察官从两方面论证默尔索杀人出自预谋。一方面,从杀人当天的情况来看,默尔索在即将回到别墅时突然跑了出来,继而开了一枪杀了阿拉伯人,问题是阿拉伯人明明已经死了,默尔索又连续开了四枪,这样一种杀人行径明显带了极大的仇恨情绪,因而应该排除误杀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从默尔索在妈妈去世后的所作所为推断默尔索是一个冷酷无情、麻木不仁且有非常冷静、聪明的人,这样一个人自然也不会在乎他人的性命,因此完全有可能是预谋杀人。此外,默尔索本人并没有为自己提供有力的辩护,且从未表示出一丝悔意,说明他非常残忍可怕,这样一个人不值得宽容,因此应当执行死刑。然而,作为读者的我们,确确实实知道默尔索杀人并非预谋,他的确是因为在太阳的影响下杀了人——他自己似乎也明白这个理由很可笑。不管怎样,他犯下杀人罪完全是偶然造就的。审判有理有据,似乎无可指摘,可默尔索又偏偏是无辜的,两者相碰撞形成了世界又一巨大荒谬。正如那位律师所言:“所有一切都是真的,但又没有任何东西是真的!”默尔索在这个荒谬世界中被成为了局外人。
三
加缪在《局外人》中着力渲染世界的荒谬,默尔索——一个普通人,以拒绝一切,将自己抽离于世界,成为局外人的方式试图化解荒谬,然而他其实是在逃避荒谬,其结局注定是无果的、悲剧的。加缪思考的是,在意识到世界的荒谬性,又失去了宗教信仰的前提下,人应该如何生存并且幸福地生存的问题。整部《局外人》散发着冷冰冰的、无动于衷、麻木地气息,仿似它本身就是一个局外人。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一片冷漠荒原中,我们尚可找到那么一些脉脉温情。前文提到过的默尔索对于大自然的热爱是其一,这里不再赘言。此外,文中讲到雷蒙带着默尔索和玛丽到他朋友马松的海边小木屋度假,几个人见面后一阵寒暄,默尔索看到玛丽与马松的妻子说说笑笑,当时他的想法是:“这时,我萌生出要结婚的年头,这也许是我生平的第一次。”还有一次,在法庭上,默尔索的朋友塞莱斯特为默尔索反复声明此次杀人事件纯属事故,塞莱斯特朝默尔索转过身来,“我觉得他眼里闪出泪光,嘴唇哆嗦,那样子好像在问我他还能尽些什么力。我呢,我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做任何表示,但我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想要去擁抱一个男人的想法。”[6]默尔索对于美好的大自然、爱、与温情的向往与珍视,说明一个人是无法彻底拒绝一切、脱离于世界的;同时也说明,这些看似微小的力量实际上足以抗衡世界的荒谬。这一主题在《局外人》中并没有明显提及,然而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则是明确告诉我们了,“石头的每一粒原子,夜色弥漫的山丘的每一片矿岩,本身就形成一个世界。向山顶奋斗的本身,已足以使人心充实。我们应该想象西西弗斯是快乐的。”[7]
参考文献:
[1][法]加缪.西西弗的神话[M].杜小真译.北京:西苑出版社,2003:2.
[2][7]傅佩荣.荒谬之外——加缪思想研究.北京:东方出版社,2013:95,176.
[3][4][5][6][法]阿尔贝·加缪.局外人[M].柳鸣九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11,100,101,96.
(作者单位:深圳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