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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思考的前提是有知识充盈的头脑

2015-07-03张志安刘虹岑

新闻界 2015年2期
关键词:转基因科学文章

张志安+刘虹岑

『把转基因放到农业的背景下去写,报道才有意义』

张志安、刘虹岑(以下简称“张&刘”):你最近出了新书《人造恐慌:转基因全球实地考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转基因这个话题的?

袁越:2005年我同国之后看到国内有关于转基因的争论,但当时我觉得这个问题太专业了,对于普通读者而言没太大意义。2007年的时候,我去英国做了一次采访,意外地听到了一个讲农业的讲座。

当时英国出了一个报告,关于为农业引进一个新品种的时候,需要注意什么的一个报告。我听了这个报告之后,很受启发,因为它是从农业的角度、从一个整体的环境来看引进一个新品种对农业的影响。同理,你也不能单独地看待转基因这个技术,还要看它的社会经济效益,大田的效益、对环境的效应,看整体的生态。所以我从那个时候才真正开始有意义的报道,把转基因技术放到一个农业的背景下去看。

以前我对转基因的报道,几乎就是以我过去的知识背景,再加上上网搜索的资料,进行维基百科式的写作就完了。但从那以后,我对转基因的报道全部都是基于实地采访,包括政策制定者,或者是农民,或者种子公司、研发人员这些人,让他们来现身说法,问他们手里的技术是怎么被转化成种子,种完之后的结果是什么,背后有什么政治阻力、贸易阻力和环境阻力。这个时候,文章才开始有意思。

张&刘:为什么书名要用“人造恐慌”这个词呢?

袁越:因为转基因的所有争论都不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我们的很多争论,像空气污染、交通堵塞、垃圾围城、疫苗安全等,都是你能切实地看到它的危害。而转基因实际上并没有影响我们生活具体的某一方面,但是它的关注度确是所有问题当中最高的。为什么会是这种情况?因为这是人造的!

转基因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或是切身体会过,或是有证据说明它有任何危害,但被媒体炒热,所以对转基因的讨论并不是一个正常的讨论。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敌我矛盾。他们的恐慌,是有他们的私人的目的,很隐蔽,或者说不出口的目的,造出来的恐慌,这时候媒体人还要跟他们去争论、平行地去讨论问题,就是被利用了。

张&刘:怎么评价这七八年以来媒体对转基因的报道呢?

袁越:是不及格的,产生了大量的错误报道。因为中国的99%的媒体人都是文科生,本身对这个问题就不懂。这个问题为什么讨论这么久?与媒体人不恰当的报道和煽动很有关系。

张&刘:你去报道转基因的问题时,做了哪些工作?

袁越:我一开始,就像我刚才讲,我一始没怎么关心,就是很没有兴趣,我是觉得那是一个很专业的问题,老百姓没有什么动力去关心它,但是后来我参加那个会之后,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你不能单独看待这个技术,要看它的社会经济效益,大田的效益,对环境的效益,就是它运用于整体的生态,那这个就很有趣 所以我一开始写的几个小块文章,就是讲讲某个技术专业性的,没什么意义,我没有收到这本书里去。

张&刘:在你看来,媒体应该如何正确地报道转基因问题?

袁越:报道转基冈首先需要具备国际视角因为各种原因,中国目前大规模种植的转基因农作物只有棉花这一种一事实上,转基因技术在很多国家都被广泛采用,记者应陔忠实地把这个情况介绍给中国读者。

其次,从育种的角度考察转基因技术。记者必须明确,转基因说白了只是一项育种技术,如果传统育种能够满足要求,确实没有必要搞转基因。问题在于,传统育种方法遇到了很大的瓶颈,已经很难获得重大突破了。

要注意的是,转基因技术自然有其缺陷,必须如实报道,但报道时必须分清哪是真正的缺点,哪些是反对派强加给转基因的。

报道转基因,说简单也简单。既然这是一个科学问题,那就按照科普文章的基本原则去写就行了。这些原则包括重事实、讲逻辑、注重细节和推理过程、尽量报道主流科学观点等 报道转基因的记者要学会区别对待反对派的声音。如果这声音来自乌有之乡这类极端政治组织,或者绿色和平这类极端环保组织,以及所谓“生态农业”的从业人员,那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这些人反对转基因的原凶与科学本身一点关系也没有,与这样的人较真不但没有意义,还会把正常的讨论引到沟里去,得不偿失。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这三类反对者当中的很多人都有“科学家”头衔,有的还在国家级科研机构身居要职。这类人往往更喜欢接受媒体采访,偷懒的记者很容易上当,不去核实对方的背景就贸然前往采访,并将对方的话视为《圣经》,类似情况在国内转基因报道中屡见不鲜。

我认为,无论是报道转基因,还是其它很多有争议的话题,一个重要原则就是:你的文章是写给“感兴趣的中间派”看的。“中间派”这个词很好理解,这就是一群尚未下结论的人,有可能倒向任何一方,当然是舆论争取的对象。“感兴趣”这个定义同样重要,有很多中间派其实对这个争论不感兴趣,没有动力或者能力去研究它,对于他们来说,文章写得是好是坏完全没有任何区别,他们只听政府的,或者只听熟人的。但是对于真正感兴趣的那群人来说,情况就不同了。他们真心希望通过阅读各种文章,加上自己的思考,找出更可信的一方。只有这样的人群才会真正耐心地阅读你的文章,他们才是转基因报道真正需要面对的读者群。

『做科学报道,记者必须谦逊且懂得判断』

张&刘:从转基因科学报道中能不能提炼出一般性的科学报道应该遵循什么样的原则?

袁越:我个人看来,在科学报道领域里,最基本的一条,甚至这个不光是科学报道,也是所有其他类型的报道都需要遵从的基本的一条,就是记者一定要谦虚。

在我看来,很多年轻的记者,他们非常自信。这个存我看来是一个缺点,绝对不是一个优点。一个年轻记者,本来就是从别人那里获得知识的,哪来的自信?我就特别纳闷。现在的问题是,很多记者太先人为主了。因为自信,过分地自傲或者是出于本能,他们总觉得自己的很多想法是对的,他们也看_了几本书,突然就觉得自己掌握真理了。对于他们采访对象的话,都不好好听,或者是不仔细听。这些人产生的报道就有大量主观的东西在里面。

第二点,要懂得判断。科学报道还有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你不能谁说的都信,这是考验一个记者功力的地方,你要判断谁可信。我自己觉得我比年轻记者牛的地方就在这。因为我本人是在这个生物学领域工作过的,所以我知道这个里面范式和流程是什么样的。因为在这个体系里做过,所以我听到一个理论或者一个结果,或者某种地位的人说了一句话之后,我大体能够判断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代表什么,这些都可以从他的职位、经历、年纪巾判断出来。这个判断力的形成没有任何投机取巧的可能,是要靠经验、靠年岁堆积起来的。

谦虚是说你必须要听采访者的话,但是谦虚的前提是你首先要作出判断,这个人是不是值得听,这个判断是有大量的背后的功课在里面。科学这个东西,跟其他的经济、政治、新闻、写作、小说、电影都不一样,它有一套自己独特的一个机制。你要熟悉这个机制的运作方式,这样你才能知道,在这个体系里工作的什么样的人的话值得听,这时候你去听他的;其他人的话你也要听,但是你要知道他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第三点,那就是多积累,所有领域的报道都一样。比如说你采访转基因,起码要对这个里面的知识做一些功课。现在很多媒体特别追求快,经常足一个新闻出来,第二天就要记者写一万字报道。首先,我不认同这个方法,这种方法写出来的文章不值得看。但是如果记者实在逼不得已,也可以这样做,这要求你平时有大量的积累。你对很多事情都有一定了解的时候,你才能立刻想到该找谁去做采访,立刻反应过来这里面的矛盾争端在哪里。所以一个任何领域的记者,都应该是一个绝对的通才。

张&刘:能不能总结一下,你认为记者在报道科学新闻的时候需要注意哪些问题?

袁越:第一,在写作之前,搞清楚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写?有人写作是为了卖杂志,有人写作是为了提升,有人写作是为了提供给公众更正确的信息。别小看这一点,你做任何事情,都要先弄清楚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

第二点,就是我刚刚说过的,我认为做科学记者很重要的一个特质就是一定要谦虚。我见到了太多记者甚至是很多资深的记者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太把白己的这个本能产生的意见或者有限的教育产生的意见当同事,这样的记者不是好记者。但是谦虚并不意味着谁的话都听。你在找人的时候应该知道把精力放在找什么样的人身上,所以这个谦虚是要打引号的。

第三点,科学报道有一个很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不能平衡报道。我举个简单的例子,有99个人说1+1=2,然后一个人说1+1=4,你肯定不能说1+1=3,显然是不对的。真理不是永远掌握存多数人手里,这句话非常的极端,非常的流行。我想告诉年轻记者的是,这些理论都是象牙塔里面老师给你们总结的。在实践过程中,或许你一辈子都不会遇到这样的,死了这条心吧。所以记者能做的就是报道主流观点,否则必然被骗,因为你没有这个知识。

第四点,作为一个好记者,你一定要看的比读者更远。大家都知道现在传统媒体不景气的原因是受互联网的冲击,因为互联网把简单事实的报道彻底垄断了。比如上海跨年夜踩踏事件发生之后,当天晚上详细的现场描述全部在微博上发了出来,专业记者去到现场已经太晚了。所以现在传统媒体的记者必须站在一个更高的位置,看得更广是一个纬度,看得更深是另一个维度,记者要学会从历史的角度去看待一个问题。如果记者不懂从这两个纬度来探讨问题,只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话,将来不会有出息,饭碗会被互联网抢掉,会失业。很多时候你甚至要做到比你采访的科学家看得更远,这也是能力。因为科学家每个人他只知道他自己那点事,他是片面的,所以采访方完了之后,你要综合各个科学家的理论来理解,这都是能力。

第五点,一定要杜绝维基式写作。我惭愧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写过,还写得津津有味,因为这个非常简单。而且我刚当记者的时候,懂互联网的人还没有那么多,记者只要会查资料,懂点英文,就已经很不错了。但是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它没有价值,因为这个活很多人已经会干了。作为记者来讲,你要想你写的文章有人愿意花钱买,一定要大量地采访,比如说转基因,你要采访科学家、农民、种子公司、政策制定者。

第六点,不要被新闻热点牵着鼻子走。一个好记者,应该想办法报道最重要的事情,而不是最热门的事情。因为各种原因被炒热的事情,媒体跟风报道也没有什么价值。举个例子,当年山西“黄金大米”实验的事情对整个产业本身甚至是研究本身而言,都是一个很小的事情,记者报道它,仅仅是因为它是一个热点新闻事件。但是在我看来,这个事件无论对转基因技术本身,还是对农民、小孩都没有影响,只是一个小的试验误差或者程序不严格的问题,它本身的外延很小,去报道的人要么是别有用心,要么是没有判断力。

第七点,作为科学记者必须养成的习惯就是多看文献,尤其多看英文文献,多看英文的原文报道。这个不瞒你说,我常有很好的习惯,我有一个很详细的一个文档,列出了我感必趣的领域里发表的文献。这个习惯能够解决记者写的文章实效性高但是缺乏底蕴的问题。

『报道科技新闻,只写主流,别写科学争论的过程』

张&刘:国内外对科学新闻的定义是否相同,有没有达成一个共识?

袁越:这个问题我不清楚。因为我不知道国内有什么共识,只是我就告诉你,国内的报道是已经远落后于国外。

在国外,我认识几乎所有的科学新闻记者,全部都是理科背景,有大量的记者都是在这个行业干过研究之后再转行出来做记者的。而且他们的英语能力又比我们有优势,看原始论文的时间比我们快,甚至很多外国的科学记者是跟学家有直接联系的。

我看到的很多情况是,一篇论文出来的当天,专访或者解读的义章就已经出来了。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这篇论文之前已经被记者拿到了。因为不可能是当天写的这么长的解读文章。这就说明国外已经建立了很良性的机制,就是一个专职的科学记者,他跟他所负责的版块里的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科学家建立起联系,在论文发表之前就拿到了论文,并开始提前准备报道内容。

但中国不行,当然了,这个也不能全怪中国记者差,有很大的背景是中国的研究水平太差了,这时候中国记者显然是落后的。记者在伦敦采访一个科学家是一个很容易的事情,但是在国内就很困难。

张&刘:那你理解的科学新闻是什么?

袁越:就是把最新的、最权威的、主流的论文和他们的研究成果“翻译”成老百姓能懂,而且对老百姓的生活确实有影响的知识。

张&刘:为什么要强调主流?

袁越:因为非主流的科技是不值得报道的。你要弄清楚一个概念,就是所谓的民主程序和民主争论,在科学内部是必须要有的。科学是不能,也不可能有权威,比如说不能说苏格拉底说的话就是对的。

但是在科学圈内部的争论,反映到媒体上是不对的。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内部争论的很多窍门老百姓是根本不知道的,也没有必要知道。你只要把他们争论的结果告诉老百姓就行了,包括争论本身,也经常会产生歧义,如果被报道出来就容易被人误解。报道争论过程需要很高级的技术才能把意思说准确。这也是为什么科学报道不能平衡报道的原因。很多时候,讲话讲得很精彩的人恰恰都是少数派,因为他们有倾诉欲,他们在争论中处于下风,所以它们很乐意把自己的观点讲给记者听,这个时候记者就很容易被骗,因为记者是经常用本能来思考的一群人,而科学争论恰恰是反本能的。

所以记者不要参与科学家的争论,他们的争论是很专业的,门槛很高的,记者也没有能力在这个争论中作出取舍和发言。记者所能做的就是把这个争论最后的结论报道给大家,这是大部分记者应该做的事情,极少例外。

张&刘:中西方国家报道科学新闻,他们的报道框架有什么区别?

袁越:在我看来,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中国式的新闻报道经常不列出信息来源,这个是不合适的。再看国外的新闻报道,总是会交代信息的具体出处。国外的报道特别强调引用来源,甚至很多报道会用三分之一的篇幅去介绍报道人的身份和引用的出处。这样就是告诉你,他这个信息是哪里来的,让读者自己去判断这个信源是否可信。

我自己写的文章里大部分引言都有明确的来源,我也不知道国内其他记者是怎么想的。可能是他们意识不到。

张&刘:科学报道在试图保持中立客观的时候往往容易受到商业因素和政治因素的影响。这方面国内外的媒体做得怎么样?

袁越:国外受商业因素的影响较小,尤其是国际顶级的媒体,例如《纽约时报》。因为这些人的文章会被全世界很多人看,所以他们要盈利的话,恰恰要保持它的中立性和专业性、可信度。所以他们需要把自己的旗帜立起来,人家才会买他的账。

政治因素的影响国内国外都有。我自己不会受影响,因为我始终觉得我也想像《纽约时报》一样,打出自己的名声。让人家相信你做的是中立性报道。记者可以做99篇很牛的报道,但是只有其中有1篇是被收买的,就会被毁掉。所以我自己很注重这一点。

『维基式的写作不值钱,专业记者的调查才能直击本质』

张&刘:新媒体时代,我们也看到了一些科学社区的兴起,像果壳网和知乎,像这样新兴的科学新闻写作,与传统的科学报道相比,二者是一个什么样的互补关系呢?

袁越:首先我觉得这些科学社区挺好的,中国有越来越多爱好科学的人是挺好的一件事。

但是现在的情况是,新兴社区上是一些写手来给受众传播知识,而不是专业的记者,虽然现在中国专业记者的水平也不怎么样,所以不好评价。在国外,真正的大报,比如《纽约时报》上的文章,与科学社区上的文章相比,还是更可信的。在这种情况下,我更鼓励受众去看这些老记者的报道,而不去看Facebook上面,或者Twitter上面的东西。但是中国因为有一些特殊国情,加上中国记者本身水平有限,导致民间新兴的这帮人来做这样一件普及科学的事情看似是合理的。但是他们本身的专业性也有待检验,但是由谁来检验我不知道。

另外一个问题是,你说的这两个社区都有同样一个缺陷,就是他们当中维基式的写作特别盛行。我说的维基式写作就是一个人在家里靠电脑去搜维基知识,然后就来做科普,这些文章很不值钱。要想看到事情的本质,记者是要去现场做调查的。现场这东西,互联网上是没有的,只有专业记者才能有。而且这两个网站上的东西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书呆子写的东西,所以没有什么价值。

张&刘:现在一些微社区,例如微信、微博平台上经常出现一些与科学有关的谣言。作为科学报道记者,他应该怎么办?

袁越:谣言这个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完全管不过来。但是受众确实就是喜欢以谣传谣,一看到就被吸引,然后就转发。记者能做的事情其实很少,整个民族的科学素养低,这不是记者能改变的。以前我还会在某些传谣的熟人的微博下面留言说这个是假的,但是我现在都不管了,因为太多了,这种病毒式的扩散不可能杜绝。

张&刘:随着传统媒体的衰落,有一些报社会出现一些裁员的情况,像科学报道这类小众化的报道,可能关注的人比较少,在这样的情况下,会面临被裁员的危机吗?

袁越:正相反。就像我说的,现在短的新闻报道不值钱了。现在渎者需要的是知识,是他们在微博上、微信上看不到的东西。我理解的互联网对传统媒体的冲击一方面是件好事,因为我觉得它造成的结果是淘汰一些不应该做记者的人,这些人原来是以报道简单事实为生的,这个工作现在已经被取代了;另一方面,可能一个记者的培养过程会变得支离破碎、非常漫长,因为你过去是从突发新闻跑起来,慢慢变成老记者,现在可能前面的工作都不需要你了。传统媒体的衰落是件好事,它让新闻的品质越来越能得到提升。

我在美同生活得久,我才知道,地方报纸上只有地方新闻是自己写的。国际新闻,以及科学新闻报道全部都是由专业的通讯社或者著名的作者提供的文章,报纸酌情购买发表。在国外,报纸虽然很多,但是他们的稿件来源其实是很单一的,就是这么几家新闻社提供稿件。但中国是每个地方小报都有自己的一套写作班子,比如中国经常是出了一个事之后,一百家媒体扑过去采访。这是不正常的事情。所以我认为,中国不需要这么多写新闻的记者,至少裁掉80%,剩20%优秀的、有专业知识的记者。

张&刘:接下来,你会在科学报道这个领域的报道方向有没有什么变化?

袁越:我可能想转到医疗方面。我以前报道得比较多的领域主要是转基因、气候变化、环境保护、垃圾处理等。但我在医疗方面的报道偏少,所以我想下一步着重报道医疗领域。主要报道两方面,一是医疗方面的体制,二是科普,因为医疗领域有很多科普性的东西,比如某些疾病的成因。这些都值得报道。

张&刘:与传统媒体时代相比,以后的报道会更注重生产知识而不是新闻吗?

袁越:其实都应该生产。但是新闻要卖的是一个事实,但是因为现在受到了互联网的冲击,简单事实经常是赶在第二天报纸出来之前就遍布网络了。这样一来,新闻就卖不掉了。所以读者更需要的是把记者把各种事实联系起来,写成一篇好文章,让读者有兴趣读到它。把艰深的专著写得通俗易懂就是我要干的事情。

所以现在的科学新闻记者,一定要知道几本主要的、主流的,综合性的科学杂志是什么,订阅它们,每期都看,你起码要把每期的内容浏览一遍,看看标题都是什么,然后把重点文章记下来,整理成一个数据库。将来写文章的时候,可以随时调用这样的根目录,方便检索。

『偏见源于无知,放开心胸就能获得平和

张&刘:没有专业知识背景的记者去做科学报道,可能会存在哪些问题?

袁越:第一点就是他们容易被骗 。尤其是既没有专业知识,又没有生活阅历的年轻记者,做门槛很高的科学报道必然被骗。

还有一点,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容易立场先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利益,屁股坐在哪儿,就决定了很多人的立场。理想中的科学报道,应该是抛弃国别、民族、政治立场的,甚至宗教都应该抛弃掉:在这种情况下做出的科学报道才是可信的。但是很多人做不到这一点的,你的宗教信仰,你的民族都会影响你的判断。

我学习生物学的时候,做着科学家在做的一些事情,我接受的专业训练告诉我,科学是一个应该没有立场的一个学问,这个已经在我内心潜移默化了。后来回国之后我进了媒体圈,我看到的很多屁股决定脑袋的事情。

张&刘:有时候没有专业背景的记者会凭常识去判断一个科学问题,应该怎么避免成见对记者的判断造成的影响?

袁越:我常常说的一句话是:偏见源于无知。很多人不是笨,而是无知。其实有机会接受大学教育的人脑子都是够的,用计算机来比喻的话,就是大家的CPU都是够的,很多记者缺的是硬盘里的数据、知识,没有知识,就只是在那里自己想象,能想出来什么呢?如果记者掌握了足够多的繁杂的知识,都会自己悟出来。所以对抗无知最好的办法就是主动地积累知识,并且是主动地积累你原来不愿意积累的知识。

我始终认为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也是一个人积累知识的过程,当你积累知识越多,你对这个世界的偏见就越小,就活得自在,活得坦诚,活得更丰富。

比如说一个记者原来是一个文科生,他就要主动逼自己看一些理科书。如果一个记者原来是理科生,就要逼自己看文科书,弥补自己缺失的知识。积累这些知识之后,你才会对这个东西有全面的认识。好记者就是一个杂家。一个人越早地突破了这个瓶颈,就把心胸放开了,越早地就会达到内心的所谓平和,或者是内心的这种丰富程度,这时候你抵抗外界的影响就不再靠你白我包裹,而是自我开放,但是开放的前提是一定要充盈,达到充盈的状态靠的是知识的丰富。

张&刘:的确,我们需要像你这样的“专家型记者”去报道门槛高的科学新闻。但是你自己在工作中也遇到过不是自己研究领域的报道吧。这个时候你如何快速形成自己的判断?

袁越:第一,我会主动地拒绝自己不熟悉的领域的报道。除非很特殊的情况,否则我就不接。

第二,如果不得已接了,那么就像我刚才讲的,当你在这个领域里做过一段时间之后,你会熟悉这个领域的规范,你会知道科学这个东西它是怎么一步一步做出来的,这个时候可以融会贯通。

第三,记者要懂得判断主流观点。99.99%的记者是没有资格做出非主流的判断的,我也只是在涉及到生物领域时可能属于那0.01%。

最后,记者一定要全面地看待问题,还要从历史的角度看问题。这个也是需要经历的,但并不是说你年纪大,懂的历史就越多。你要习惯努力地培养自己去读历史,我觉得历史对我很有帮助,比如技术、科学发展史,甚至是人类的发展史,民族的发展史,中国的历史,世界历史。看得越多,就越会从一个发展的角度、更高的角度去看事情。有时候全面不仅仅是范围上的,不仅仅是政治、经济、文化,还要看历史。『积累的知识越多,内心也就越丰富』

张&刘:你是一个跨领域的记者。从生物学到流行音乐再到写作,不知道你是怎么把这些不同领域的知识、体验融入到自己的报道当中的?

袁越:这个很难说,有些东西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

一开始是兴趣,做音乐是因为兴趣,去旅游也是因为兴趣。积累的知识越来越多,看法也在逐渐地改变,内心变得更丰富了。

张&刘:一般人做出这种改变需要很大的勇气,你是怎么走出“舒适圈”不断地打破自己的定势的?

袁越:其实我当时做出回国做音乐的决定不需要太多的勇气。当然,一个前提就是,2005年中国发展得非常快,已经大大缩小了跟美国的差距。而从做音乐到写专栏,是因为当时传统音乐行业受到了互联网的冲击。突然之间,大家都不买碟了,连盗版都不买了。因为网络下载的MP3到处都是了。

张&刘:刚去《三联生活周刊》工作的时候,如何去适应它的写作方式?

袁越:一开始也在摸索吧,开始是从小专栏写起,我也是从普通的报道记者开始做起的。首先我有专栏,那个专栏叫“生命八卦”,就凭我的知识去写作。在这基础上,我会写一些小的报道,比如这里出了事了,然后我去报道一下,这部分都是普通记者干的事。

我第一次独立操作一个大篇幅的封面报道,是很晚的时候了,差不多2011年、2012年才开始。

张&刘:你既写科学报道又写旅游报道,如何在这两种不同的写作风格之间切换?

袁越:旅游报道的那些文章,在我来看,技术含量远低于我写的科学报道。旅游报道与科学报道不同,它更简单,所见即所得。但是做好旅游报道也需要功力。

比如说我现在看我早期写的旅游报道也是不忍看的,很差,后来越写越好。原因就是当我积累了不同国家的观感,知识越来越多,在心里就有了比较,有比较才有好的文章,才会看得更高一些。

如果你只去过一趟巴黎,回来你就说巴黎怎么好,这文章不会好看,而且人家不会信的,因为你只去过这么一个国家。但是如果你去了几十个国家之后,再说巴黎有什么特点,那人家就知道你这是进行了这么多比较之后才得出的结论。这才有意思,才可读。

张&刘:你会不会觉得科学新闻记者是一个孤独的职业呢?因为它与娱乐新闻、社会新闻相比可能不那么热闹,关注它的人可能相对较少。能够跟你对话的受众可能更少。

袁越:我恰恰觉得科学新闻的读者是不少的,很多读者需要这样的东西,他们想读点新闻背后的知识,那可能还真得看我写的文章了。

但是,写作上确实有一种孤独,就是真正能跟我讨论的人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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