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空间内的精神“飞翔”
2015-07-01罗振亚
罗振亚
20世纪80年代末的那个秋天,我正在为某出版社精心编撰《当代校园诗精选精评》一书。当时,第一次读到马莉的诗《一棵棕榈树和两个女人》,我就毫不犹豫地写下这样一段评语:
棕榈树就仅仅是一种自然植物吗?它到底意味着什么?不澄清这一符号所指,破解诗的内蕴几近无法。
现代诗的指向不可能完全讲清,但仍可大体感知。从在全诗位置与前后句联系的语境分析,棕榈树至少是指男人、是指爱情。搞清了这一意象的心理机制,诗的“意思”也便迎刃而解。原来它是一场婚外恋情的观照,它是以第三者“她”的视角放射着苦涩的心灵信息……婚外恋、婚外情是小说、戏剧都感棘手的领域,它却表现得简净深入。这一方面是因诗人敏锐的思考力促成,另一方面象征意象的纵式贯穿,使诗内的具象符号无不带有写实性与写意性双重功能,朦胧含蓄又经济凝练。
转眼二十几年过去,我发现马莉始终未离缪斯左右,即便是诗神被严重边缘化的惨淡语境,也没有改变她守望的精神方向。而支撑这种顽韧追求的,恐怕仅凭她内心的热爱和几十年的阅历是远远不够的。窃以为,马莉的诗歌创作能够跨越漫长时空的资本,无关大红大紫的际遇,而在于不温不火的实力和坚持,就像她没有过速荣的幸运一样,速朽的悲哀在她那里一直也不会发生。或者说,正如马莉写作的节奏之“慢”(这其实是一种自信,马莉在写作上气定神闲,是很沉得住气的),她诗歌的艺术魅力也是在时间之“慢”流动中逐渐凸显深邃大气给“震撼”了,除了蕴藉朦胧的美感依旧,诗人当初贴近生活歌唱、充满事态因子的诗风已经发生了惊人的变奏。
企图在《时针偏离了午夜》中找寻黄钟大吕者将大失所望。因为马莉虽然被当下人间烟火之气紧紧包裹,并不排斥日常生活,也注意“关注当代的人和事”,但她的精神却常常超然物外,栖居于缤纷的幻想、看不见的“远方”和“别处”,甚至作为一个诗人的她尽管总是不断地写作,却很少有“兴趣”去考虑向各种报刊投稿。这种内倾型的心理结构,决定她创作时自然少对历史、社会、政治等宏大叙述进行正面介入的习性,而是更多将之淡化为一种抒情背景,写它们和外在事物在自己心灵中激起的回声与波澜,以内宇宙的喜怒哀乐、对风雨潮汐的咀嚼来营造诗性空间。对于这一点,只要从诗人作品的题目所铺就的林荫小路走过,听着《散落在空中的语言》《蝉在午后歌唱》,看着《一只小羊正脱下夜晚的胎衣》《杯子里的水》,感觉她的《灵魂从身体里醒来》《词语在体内开花》,读者就会捕捉到这样一个信息:在马莉设置的情感世界里,几乎碰不到大词、圣词的游走,触目者皆为具体、质感乃至琐屑的事物、片段或瞬间。如“整个夏天,我坐在院中/天边的夕阳从屋顶跌落/我听见光线神秘的叫,老屋爬出蚂蚁/还有虫群,大大小小,都出动了/它们经过我的画架,我的脚边,无视我/它们是从祖母的坟墓里赶来,浩浩荡荡/它们也做梦,在祖母的坟墓里呓语/而此刻,黄昏这个男子汉/把最后一点热情涂抹在它们身上/涂抹在我的脸上、我的手上、我的膝盖上/大蟋蟀仍陪伴我,趴在老枣树胳膊上/不倦地用歌喉叫唤着夏天的情欲/隔壁房东炒菜的碗碟送来晚风的香气/院里的月亮在阴影中静静窥视到三更”(《夏天》)。好一幅氤氲而浓郁的生活的美景啊,色彩、声音、味道俱有,动作、感觉、情绪兼出,安谧、舒适的人在其中穿插,疏密相间,动静互衬,画意美十足,惹人喜爱;但全诗更夺人的还是那完全个人化的视角和格调。一个倾心于艺术、感觉细敏的女性,和大自然中的一切植物、动物的生命和平共处,慢慢怀想着故去的亲人和温馨的往事,从容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画画、读书、冥思,任时间悄然流逝。你可以说这个诗人太“小资”,你可以说文本中的生活太细微、太琐碎、太平淡;但马莉却愿意以一颗平凡之心,与那些他人看来世俗、无用、熟视无睹的事物交流、对话,为之心旌摇曳,感兴动容,从细微、琐碎、平淡的“小资”生活中自得其乐。其实,这也正是诗人定位的高妙之处,她置身于当下严重物化的文化语境之中,却能够不被其束缚,保持独立的诗性精神,较好地处理传统观念中完全对立的两极——日常生活与诗歌之间的关系,在最没有诗意的地方建构起了自己的观照视域和诗歌美学。
客观地说,马莉的个人化选择有利于使自己从艨胧诗和女性主义诗歌的双重荫蔽下出离,但它若仅仅停浮于此,也便无多少魅力可言,因为在20世纪90年代后诗坛蔓延而成的日常叙事的普泛化潮流中,它随时都有被淹没、被淘汰的危险。我想马莉诗歌能够从重围中一步一步地“冲杀”而出、获得很多读者的认可,除却缘于艺术层面探索的强大助力外,主要是由其情感世界的优质铸成的。
首先,马莉诗歌超功利的发生机制,先在地有着打动读者的可能。马莉写诗绝不是为了迎合、承担什么的“命题”演绎,更非为了完成某种“任务”的硬性行为,而是发端于一种心理需要,是“因为想写”,所以常常是“有感而发”,所以不论是《这儿很冷》《手拉手一个跟一个》里的情感波动,还是《只为最后的光明而保存》《一个人最大的幸福是什么》等对人与世界的观察与沉思,都是从诗人的命泉里或舒缓或峻急地自然流出,真挚质朴,不修饰,不做作。有人说只有从心灵里流出的情感才会再度流向心灵,马莉诗歌这种由心灵总态度决定、摆脱功利目的的纯粹的情感品质,毋庸置疑地饱含着一股感染、俘获人心的冲击力。像《我的画终于完成》就是这样的诗,“小树在黄昏的院落里弯腰/玻璃上的雨珠却狂喜不已/飞虫蹿到高处,张开翅膀透明的网/暴雨来得太猛,光线太暗,阴影拉长又缩短/我成了旁观者,从早到晚等待它/门前的睡莲尚未画完,内心的秘密/就要发作……”诗中的所有因素仿佛都被罩上了一层和谐的面纱,从特定时段的天气,到风景的大小细节,再到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的事件,无不在心灵的地平线上洋溢着一股欣悦、和美的气息,实际上,在这里诗人似乎无须再去着墨,人、物、景分明已自成一体,组构起了一幅理想之“画”。原来,是诗人的审美移情让她的爱心辐射、渗透到了任一事物,所以连暴雨、飞虫和黑夜在她眼里也同样是美丽可人的,她发自灵魂深处的喜悦真实而袒露,不由得你不心驰神往,随之进入诗人设置的情感与艺术世界之中。
其次,马莉诗歌的情思感受虽然发端于个体,却往往在某种程度上暗合着人类的共性经验,和其他个体之间存在着沟通的契机。和所有的人一样,马莉置身于当下“地球村”的日常生活氛围中,她的心理意绪没法切断和周边一切的关系,同时也难以完全封闭,而是在不经意间即接通了群体的意向结构。如《汉字生着闪闪发光的锈》揭示出是汉字的感召,使文人们“气味相投”,相互聚饮唱和,争论切磋,但是“时间从来不会死去/而张嘴说话的人时刻会死/坚固耐用的汉字,生着闪闪发光的锈/我不迷恋我的时代,却迷恋我的汉字/亡灵们正躲藏在部首和笔画里窃笑未死的人”。诗中的具体情境、感觉、语汇、句式和格调,带有诗人不可复制的独立色彩,可是那种对汉字的热爱与敬畏、那种对汉字及其文化永恒质素的推崇,又何尝不是众多读者蛰伏在心底的古老情结,或者说它是借诗人之口说出了人人想说的话?
再次,马莉诗中情绪与感觉的内敛、幽深、隐秘、飘忽,对很多读者也构成了一种朦胧美的召唤。马莉写诗当然也依托具体、实有的存在,但很多时候都靠超验的、幻觉的因子支撑,把握这些因子已经不易,而诗人想象力的迅疾跳跃,无疑更增加了解悟的难度。这符合现代诗歌具有不可完全解读性的特质,同时也因其迷离闪烁体会起来不那么直接、顺畅,而刺激了读者的阅读神经。如《词语在体内开花》通过声音、画、光芒、花园、穿墙大盗等真假混在的意象,绘制一幅流动的场景,让你感觉诗是在书写爱、爱的体味、氛围,但面对着这样的诗句,“我的爱是你的窥探,你眼角长出的皱纹/永不怀疑,我需要这样的营养/词语在体内开花,或者落荒而逃/敞开窗就看一个行者加入骗子的行当”,若想弄清楚那爱究竟是何种形态,词语在体内开花又是什么感觉,是很难说得确切的。或许正是说不清楚的挑战,强化了读者对其张力内涵探究的兴趣,无形中扩大了诗歌朦胧的魅力。
在论及女性和诗歌的关系时,我曾经长时间固执地以为,“女性离诗歌是最近的”“感情的易动性、体验的内视性、语言的流利性,和女性内倾情绪型的心理结构、偏于形象性的认知力及先在的直觉细腻潜质互动,使女性在诗歌创作方面有一种先天的自足性”。女性在诗歌创作方面的优势,加上马莉平素对日常生活与感觉乃至幻觉一维的重视,使我最初拿到诗集《时针偏离了午夜》时,仅凭经验就断然认定它肯定走的是感性化路线。可是仔细阅读的结果证明,这个判断下得太过草率了,它只适合于诗人以前的部分文本,而对新近的很多作品则是失灵的。诗人虽然好似还在以意象寄托的感性化方式抒情表意,并且触动她的诗意也清楚地带有非逻辑的产生迹象,但其中明显已有理趣、思想的介入和凸显。如《在没有思想的日子里》实则处处充满着思想:“你要和我大谈哲学吗/亲爱的哲学家!你今天要谈的是死亡吗/这个问题有谁不懂呢,我没出生就懂了/那时我没有死,因为我没有出生/有一天父亲与母亲秘密合谋生下了我/我就开始了死亡的历程,我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死去……你不要再和我谈哲学了/在没有思想的日子/我的头脑长满了树”。生是偶然,死乃必然,生命就像不可逆转的旅程,成长和成熟的同义词即是接近死亡,生死哲学是如此简单明白,蒙骗不了任何人。诗对死亡命题的揭示,打开了一片思想的家园,它完全去除了作者的性别色彩,指向着十足的理性认知,大有一种洞彻生命秘密的达观和坦然。而琐屑的《一个人需要生病》虽然透着女性特有的敏感和细腻,但也同样闪烁着理意的光芒。“一片叶子跑进卧室听见我咳嗽,比我还难过/它在树上就知道我病了,就落下来告诉我/生病不是灾难,是自然界的规律/一个人需要生病,就像一个行者随时会在旅途中失踪/就像一个人随时会死,我默默听着/开始祈祷,为我远方的亲人和友人”,就如同树上的叶子要在春、夏、秋三个季节遭遇的命运似的,人的身体在不同的自然季节和生命季节里,也一样会经历不同的阶段及其反应,强壮、衰弱、生老病死都属常态,在自然的规律面前,人人平等,所以人应该平静乐观,善待自己和他者,“灾难”来了不惊慌,顺风顺水也不过分得意。诗在辩证的思维走向中,隆起的是一个积极、向上的生命观。
我觉得,重感觉的女诗人和理性发生联系的现象,在马莉身上出现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因为年龄阅历的不断攀升,敦促着诗人渐渐涉过情感主宰的感觉浅滩,越来越对人性、生命、自然、死亡等具有永恒质素的问题感兴趣;“一首好诗是一个诗人长期而内在的生命体验的结果”,这种诗歌的观念,决定着马莉在写作时自觉要躲避直抒胸臆的路线,养就了一种“慢写作”的姿态,特别擅长在熟悉的童年、故乡题材领域驰骋,即便书写纯粹感觉层面的东西,也必然经过心灵的回味和滤淀,渗入浓郁的理性成分;而马莉的阅读习惯则是“喜欢和有思想的大师对话”,以从“他们亲切和蔼、有条有理”的风采,让自己“活得有力度和尊严”,所以刘小枫、朱学勤、余虹、海德格尔、本雅明、博尔赫斯等中外哲学家、文学家的著述滋养,也强化了她诗歌的思想骨骼;尤其是诗人超乎常人的直觉力和认知力,保证她在观察事物的过程中,总“可以置身于对象的内部,以便与对象中那个独一无二、不可言传的东西契合”,洞悉事物的本质。几个原因聚合一处,使马莉的诗歌创作也面对生活、情感与感觉,但她绝不会以生活的反映、情感的抒发、感觉的描写为快,而是力求通过内在体验的渗透,超越表现对象的表层和芜杂,深入到事物的骨子与根部,像她大量“超验超现实的幻象写作,无意间深层次地触及、揭示了时代或人类遭遇,经验现实的乖谬、吊诡和不可知”:至于那些直面生命、人性、现实以及日常生活现象的作品,有很多更堪称饱含着人类某种知性看法的智慧晶体,如《不选择就是选择》《不怕雨的人疾走如风》《纯真的年代》《细小的历史无法复活》等,就都镶嵌、贯穿或夹杂着思想的新见,流动着智慧的节奏。
可喜的是,马莉诗歌之理趣从未单凭哲学和智力去认识,而总是和意象、情感混凝为一处,在意象的跳转中裹挟着情感,在情感的流动中闪回着思想的筋骨,是具有理性的,但更是充盈着诗性的。如《我的朋友出发了》意在表现对过早离开尘世的朋友的怀念,但它没有去直吐心曲,而是借助路障、雪、雨、闪电、天空、血、蓝色的眼睛等驳杂的意象,婉转地传达出内心的惋惜与伤痛,并对“不够完美,缺少沉思”的世界提出了严肃的拷问,揭示出有关人类生死的冷酷而无法逃避的内在真相,“他们有一天/和我们一样也要出发”,在死亡的大限面前,不论贫贱富贵,不论达官不幸,谁都要和它照会。在这里,情感、形象和思想已三位一体,泾渭难辨,发达的抽象力和具象性,达成了理想的契合状态。也可能是一种偏见,我很久以来都以为理性、知识、抽象等存在,往往只属于男性,而和女性之间没有多大关系,而马莉诗歌的探索,无疑打破了我这思想的迷信,她的澄明或幽深的哲理境地打造,使诗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接近了情感哲学。也可以说,这种具有哲学、理性因素诗歌的突起,反衬出了传统诗歌观念内涵在当下变化纷繁的创作面前已显得过于狭窄,它也应该及时地拓展与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