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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研究的历史化

2015-07-01王光明

文艺争鸣 2015年2期
关键词:诗史流派新诗

文字的建筑之所以成史,不仅依靠创造者“自发”的书写,也有待研究者“自觉”的建构。而中国新诗史的写作,在当代已初见端倪,而今则蔚为景观。这当然不是说当代以前中国新诗无以为史,而是说它自诞生以来前三十年的“研究”,虽然以朱自清为代表的一些学者的著述,也呈现出一定的历史感,但就绝大多数而言,均为跟踪诗潮、诗人、诗作的“批评”,称不上是有历史风格的“研究”。真正具有诗歌史意义的新诗研究,虽然起步于20世纪50年代,但它受到了许多非诗与非学术因素的干扰,要到20世纪80年代才算有了正常的开展。

一、非诗与非学术因素的干扰

不能说20世纪50年代至20世纪80年代近三十年时间是新诗研究的空白,而是说,这三十年中国新诗研究受到非专业因素的严重扭曲。仅以影响巨大的《中国新诗选(1919-1949)》和它的“代序”《“五四”以来新诗发展的一个轮廓》为例,便不难看到非诗因素对诗歌研究的严重影响。

《中国新诗选(1919-1949)》出版于1956年,据编者《关于编选工作的几点说明》,这本诗选是“中国青年出版社为了帮助青年读者丰富文学知识,了解‘五四以来中国新诗发展和成就的状况”委托编者选编的,“因为它是以一般青年读者为对象的,需要照顾青年们的阅读能力,也需要适当照顾他们的购买能力,因此出版社希望选入的作品数量不要过多,尽可能选得更集中些”。然而这本300多页,选入26位诗人90首诗、兼顾历史面貌和艺术成就的选本,既没有胡适、徐志摩、朱湘以及《七月》诗人群、《中国新诗》诗人群的作品,也不见《死水》(闻一多)、《雨巷》《我的记忆》(戴望舒)、《预言》(何其芳)、《断章》(卞之琳)等已有公认的名篇。这种既无历史感也无艺术尺度的选择,或许不能全部归咎于编者,因为它是出版社委托编选的。但读一读这个影响广大的当代诗歌选本的“代序”,你也不得不承认:选本是编者诗歌观念的体现。

实际上,用来作为“代序”的《“五四”以来新诗发展的一个轮廓》写成于1954年11月,并于次年连载于《文艺学习》第2、3期,早于《中国新诗选(1919-1949)》的编选出版。而这篇文章无论在观察角度、基本观点和叙述方法上,都体现了社会现实与意识形态对诗歌的决定性取舍。因此,新诗是为社会斗争而出生、发展和改变的。作者的总体判断是:

彻底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精神,促成了“五四”新文学革命,同时给予它庄严的历史使命和具体内容。新诗,是“五四”文学革命的一个信号弹。即使从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开始,到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算起来也已经有整整三十个年头的历史了。这个期间,中国人民革命斗争怒涛般地沸腾着。新诗,在每一个历史时期,留下了自己或强或弱的声音,对于人民的革命事业做出了一定的贡献。从诞生的那一天开始,它就肩负着反帝反封建的历史任务,在阻碍重重的道路上艰苦地努力地向前走着。它的生命史也就是它的斗争史。在前进的途中,它战胜了各种各样的颓废主义、形式主义、克服着小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情调,一步比一步紧密地结合了历史现实和人民的革命斗争,扩大了自己的领域和影响。

社会现实与意识形态决定论不仅影响新诗发展的整体判断,也影响它的分期和叙述方法。该文把新诗三十年分为“五四”、1921-1927年的大革命、大革命以后到抗战以前、抗战至全国解放共四个时期,各时期没有概括与命名,但都强调诗歌配合社会斗争与意识形态的意义,叙述方式上也一律先谈论思想斗争再挑选可以对应的诗人诗作予以证明。新诗已被“庄严使命和具体内容”而前定,凡符合这一使命与规定内容的,自然被挑选出来,而不符合的,便被打入冷宫或作为批判的对象。中国新诗的第一人胡适遭受的就是这样的命运,作品没有资格入选是题中之义,曾被人们看成“诗的创造和批评的金科玉律”(朱自清语)的《谈新诗》也被批得一钱不值,贴上了“资产阶级形式主义”“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标签。这篇文章这样评介胡适的新诗主张:

作为“五四”文学革命统一战线中右翼代表的胡适,他在形式与内容关系的看法上,就鲜明地表现出了他的资产阶级形式主义的立场和观点。从他所有的谈诗的文章里,我们看见他所注意的只是“试验白话”这一“利器”,他说“文学革命的运动”,“都是先从‘文字的形式一方面下手”,“都是要求语言文字文体等方面的大解放”。这完全是本末倒置的从资产阶级唯心论的立场观点出发的一种说法。因此,他说“白话诗”古已有之,唐朝的王梵志、寒山的诗不就是吗?这完全是抛开了时代的思想内容单从语言文字方面的近似来作比拟的一种彻头彻尾的形式主义的看法。他在“谈新诗”的时候,专在音节体制等等形式方面着眼,几乎没有触及到内容的问题,偶尔捎带一句半句,也只是抽象地说什么“新思想”“进取”“乐观”精神,实际上就是他的改良主义思想和精神。

对胡适做出这样的评价,对任何一个有新诗历史常识的人,不免大为诧异。然而那是一个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的时代,要么闭嘴,要么扭曲自己。因为那时说什么和怎么说都受制于外部的语境。这一点在一篇具有“定调”意义的文章中显得更为清晰:“我国新诗运动的历史虽然较短,但也可以看出几个时期中诗风的变化和发展。这种变化和发展和我国革命以及文艺界的斗争又是分不开的。‘五四以来的每个时期中,都有两种不同的诗风在斗争着。一种是属于人民大众的进步的诗风,是主流;一种是属于资产阶级的反动的诗风,是逆流。”有意思的是,这篇由谈话改写成的文章题为《门外谈诗》,作者自谦是诗的“门外汉”。然而,熟悉当代诗歌理论批评的人谁都清楚这篇谈话的分量和影响,那是一个“门外”为“门内”定调的时代,甚至是“门外”大声喧哗、“门内”噤若寒蝉的时代。因此,后来新诗流派研究专家孙玉石在一篇文章中这样概括当代前三十年的诗歌研究状况:“由于长时期存在的比较单一和狭窄的文学理论框架和模式的束缚,特别是由于‘左的政治思想和文学思想的笼罩,许多诗人和思潮流派,长期被划入研究的禁区;一些复杂的新诗现象,在那种气候之下,难以进行清理和探讨;加上研究者们的自身文学观念与文学素质也有很大的局限;这样,期待在这一个时期里,对于新诗发展的历史的研究,能够有比较大的突破性的进展,是不现实的。不仅如此,在有些观念的开放性和论述的理论深度方面,甚至还表现出了很大的倒退。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十年里,关于中国新诗史的研究,同其他的学术领域一样,更成了无人问津的一片空白。”

二、发掘被埋葬的历史

由于中国新诗研究遭受了匪夷所思的扭曲,许多流派、诗人被人为遗忘或打入冷宫。当代的新诗史研究,不能不从历史存在的重新发掘开始。

首先是两种诗歌选本的出版:一是《九叶集——四十年代九人诗选》,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7月出版;一是《白色花——二十人集》,绿原、牛汉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8月出版。《九叶集》收入20世纪40年代(主要是1945-1949年)国民党统治区9个年轻诗人的作品,应该是编选于1980年1月之前,因为单页印有辛笛、陈敬容、杜运燮、杭约赫、郑敏、唐祈、唐浞、袁可嘉等八人于1980年1月署名的悼词。而《白色花》,收入了阿垅、鲁藜、孙钿、彭燕郊、方然、冀、彷、钟瑄、郑思、曾卓、杜谷、绿原、胡征、芦甸、徐放、牛汉、鲁煤、化铁、朱健、朱谷怀、罗洛等20位在40年代初开始写作,同抗战文艺一同成长的诗人的作品。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本诗集的编选都有特殊的寄托。《九叶集》8位诗人在书名页后沉痛宣示:“在编纂本集时,我们深沉怀念当年的战友、诗人和翻译家穆旦(查良铮)同志,在‘四人帮横行时期,他身心遭受严重摧残,不幸于一九七七年二月逝世,过早地离开了我们,谨以此书表示对他的衷心悼念。”而《白色花》序言的结尾则显得悲凉而又悲壮:

本集题名《白色花》,系借助诗人阿垅一九四四年的一节诗句:

要开着一枝白色花——

因为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

如果同意颜色的政治属性不过是人为的,那么从科学的意义上说,白色正是把照在自己身上的阳光全部反射出来的一种颜色。作者们愿意借用这个素净的名称,来纪念过去的一段遭遇:我们曾经为诗而受难,然而我们无罪!

这两种诗歌选本无可替代的文学史意义,是为中国新诗找回了被强力抹杀的历史,昭示了40年代中国诗歌的丰富与成熟。它们使人们相信:“在新文学史中,四十年代不论从什么角度看,都应该是一块巨大的里程碑。单就新诗而论,随着抗战对于人民的精神的涤荡和振奋,四十年代也应当说是它的一个成熟期。”同时,它们启示了中国新诗流派研究的广阔空间。因为,这两个选本实际上都是自觉的流派诗选,两个选本的序言也各自对自己的诗歌流派特征做了认真的描述。

袁可嘉在《九叶集》序中写道:“由于对诗与现实的关系和诗歌艺术的风格、表现手法等方面有相当一致的看法,后来围绕着在当时国统区颇有影响而终于被国民党反动派查禁了的诗刊《诗创造》和《中国新诗》,在风格上形成了一个流派。他们认为诗是现实生活的反映;但这个现实生活既包括政治和社会生活中的重大题材,也包括具体现实中人们思想感情的大小波澜,范围是极为广阔的,内容是极为丰富的;诗人不能满足于表面现象的描绘,而更要写出时代的精神和本质来,同时又要力求个人情感和人民情感沟通……在艺术上,他们力求智性与感性的融合,注意运用象征与联想,让幻想与现实相互渗透,把思想、感情寄托于活泼的想象和新颖的意象,通过烘托、对比取得总的效果,借以增强诗篇的厚度与密度、韧性和弹性。”

绿原则这样定位重新集合在《白色花》中的“七月诗派”:“不妨指出,他们尽管风格各异,在创作态度和创作方法上却又有基本的一致性,那就是,努力把诗和人联系起来,把诗所体现的美学上的斗争和人的社会职责和战斗任务联系起来,以及因此而来的对于中国自由诗传统的肯定和继承。……他们各自进行了诚实而艰苦的探索,并由于气质和风格相近,逐渐形成了一个相互吸引、相互激励前进的流派……首先,他们认为,诗的生命不是格律、辞藻、行数之类可以赋予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诗在文字之外,诗在生活之中;诗在写出来之前就蕴藏在客观世界,在什么地方期待、吸引着诗人去寻找,去捕捉,去把握。诗又不是现成的,不是可以信手拈来、俯拾即是的,它执拗地在诗人眼前躲闪着,拒绝吹嘘‘倚马千言的神话,尤其抗拒虚假的热情和侥幸的心理,要求诗人去发掘,去淘汰,去酝酿,去进行呕心沥血的劳动。然而,诗的主人公正是诗人自己,诗人自己的性格在诗中必须坚定如磐石、弹跳如心脏,一切客观素材都必须以此为基础、以此为转机,而后化为诗。……其次,他们认为,自由诗的形式并非如它的反对者们所设想,没有规律可循,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恰恰相反,诗人十分重视形式,正因为他重视内容,重视诗的本身。形式永远是活的内容的形象的反映,必须为内容所制约,不可能脱离对内容进行发掘、淘汰、酝酿的创作过程而先验地存在。因此,诗的形式应当是随着内容一齐成熟、一齐产生的;如果把后者比作灵魂,形式便是诗的肉体,而不是随便穿着的服装。”

这两种选本对被掩埋诗人诗作的昭彰,也为新诗史研究中资料的发掘、流派和诗潮的研究提供了启示。实际上是,以《九叶集》和《白色花》的出版为起点,李金发、穆旦、吴兴华等诗人的重要性得到了发现和定位,《象征派诗选》(孙玉石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现代派诗选》(蓝棣之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新月派诗选》(蓝棣之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九叶派诗选》(蓝棣之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等重要流派诗选先后出版。直至20世纪末,郭沫若、闻一多、徐志摩、朱湘、冯至、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艾青、胡风、穆旦、吴兴华等重要诗人都出版了全集或“诗全编”。

值得提上一笔的是,当代还出现了专门致力于新诗史料和版本研究的学者。在台湾,舒兰编著的四大册《中国新诗史话》(渤海堂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8年),前两册汇集中国白话诗运动至抗战胜利,后两册专集中国台湾地区日据时期至20世纪80年代,有关诗人、诗派、诗歌社团、诗刊和诗歌运动的史料,并在各个年代都附有新诗论评的单篇年表,所花费的心血非同寻常。而在大陆,刘福春自20世纪80年代初以来,一直致力于新诗集的搜集和研究,为《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福建教育出版社,1993年)提供了诗集出版的全部目录,并在后来进行了规模宏大的新诗编年研究。

三、流派研究的收获

以被人为遮蔽的资料的发掘为基础,在研究实践中不断进行理论与研究方法的改进和调整,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现代新诗研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重大进展。

其中数量最多的,是诗人研究,特别是重要诗人研究,像研究郭沫若、闻一多、徐志摩、冯至、艾青、戴望舒、卞之琳、穆旦、吴兴华等诗人的论文,数量之多不在话下,还有不少评传、研讨会论文集、研究资料汇编,以及“××名作欣赏”等。难以一一尽列。就代表性的专著而言,研究郭沫若的有《试论(女神)》(陈永志,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研究闻一多的《闻一多评传》(刘恒,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闻一多美学思想论稿》(俞兆平,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研究徐志摩的《徐志摩评传》(陆耀东,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徐志摩传》(赵遐秋,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徐志摩诗歌的浪漫性和音乐性》(加藤阿幸,辽宁大学出版社,1993年),研究艾青的《艾青论》(骆寒超,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艾青传论》(杨匡汉、杨匡满,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艾青的跋涉》(周红兴,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年)、《艾青传》(程光炜,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9年),研究冯至的《生命在沉思——冯至》(王邵军,花山文艺出版社,1992年)、《冯至传》(周棉,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冯至评传》(蒋勤国,人民出版社,2000年)、《冯至传》(陆耀东,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年),研究戴望舒的《戴望舒评传》(郑择魁、王文彬,百花文艺出版社,1987年),研究卞之琳的《卞之琳著译研究》(张曼仪,香港大学中文系,1989年)、《卞之琳与诗艺术》(袁可嘉等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卞之琳诗艺研究》(江弱水,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研究穆旦的有《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怀念诗人·翻译家穆旦》(杜运燮等编,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丰富和丰富的痛苦——穆旦逝世20周年纪念文集》(杜运燮等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等。

不过,中国新诗尚未建立起成熟的形式秩序象征体系,虽然各个时期都有杰出诗人出现,却很难说已经造就了标志性的伟大诗人,而中国新诗的理论体系与研究方法也未必已经完成建构,自成体系。因此,研究鲁迅可以成为专家,研究一个现代或当代诗人却未必可以。另外,对于新诗而言,单个诗人诗作的研究自新诗草创时期就已开始,作为基础性研究,它数量最多,却未必最有特色。

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新诗研究,最有特色的,恐怕还是流派研究。说流派研究是这个时期的特色,一是因为它在现代尚未得到真正的展开,二是的确取得了成就、造就了学者。在现代,虽然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划分出了自由诗派、格律诗派和象征诗派,虽然也有孙作云《论“现代派”诗》等一些批评文章出现,但由于各种流派本身的发展还不充分,成就和问题尚未完全暴露,真正的研究还难以开展;而环境上中国已经进入长达十几年的战乱,真正的学术研究也无法摆上议事日程。到了20世纪70年代后期“文革”结束,“朦胧诗”,站在地平线上向遥远的“象征派”“现代派”致敬,召唤着诗歌研究必须重新正视被遮蔽的诗歌现象,而大学恢复高考和学位教育,也为学术研究铺好了温床。

在一定的意义上,从作家作品过渡到流派研究,是批评向学术研究转变的标志。除流派诗选外,较有影响的新诗流派(含诗潮)研究著作主要有:《现代诗人及流派琐谈》(钱光培、向远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中国初期象征派诗歌研究》(孙玉石著,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8月第一版,1985年8月第一次印刷)、《二十年代中国各流派诗人论》(陆耀东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正统的与异端的》(蓝棣之著,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年)、《诗潮与诗神》(王清波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情绪:创造社的诗学宇宙》(朱寿桐著,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诗神·炼狱·白色花——七月诗派论稿》(刘扬烈著,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1年)、《中国新诗流派史》(柯文溥著,海峡文艺出版社,1993年)、《现代诗的情感与形式》(蓝棣之著,华夏出版社,1994年)、《中国现代主义诗潮论》(王泽龙著,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探险的风旗——论20世纪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张同道著,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孙玉石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七月派作家评传》(李怡著,重庆出版社,2000年)、《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论》(罗振亚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等。

在这些中国新诗流派的研究成果中,陆耀东、孙玉石、蓝棣之的建树尤为值得注意。

陆耀东对新诗的关注开始于20世纪50年代末期,80年代初开始在《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有影响的学术刊物上发表论文,1985年出版的《二十年代中国各流派诗人论》,就是这些论文的汇集。这是一部可以视为20世纪20年代中国新诗重要图标的学术著作,其中对徐志摩、冯至诗歌创作历程和美学风格的论述,尤有独到的个人心得。作者对这两位诗人的把握,也是较为全面的,后来陆耀东还分别出版过他们的评传。

蓝棣之是20世纪70年代后期中国恢复高考制度后中国社会科学院第一批录取的研究生,选择的研究论题就是现代诗歌。他出版的第一本研究著作取名为《正统的与异端的》,是由于当时现实主义被视为正统,而现代主义艺术取向被视为异端邪说。他的美学立场显然站在“异端”一边。因此,他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编选了有广泛影响的《现代派诗选》《新月派诗选》《九叶派诗选》,对现代诗的趣味和美感形式做了深入的探讨,出版了《现代诗的情感与形式》一书。与同时期诗歌流派研究的学者相比,蓝棣之还有一个特点是,他比较重视理论和方法的运用,他认真梳理过现代派及其代表性理论家(如袁可嘉)的诗歌理论,对文学流派与文本呈现的“症候”比较敏感。

而孙玉石的研究,或许称得上新诗流派研究的一个里程碑。第一,孙玉石开创了鲁迅《野草》研究的新格局,包括与方锡德一起发现了鲁迅以“神飞”为笔名,在《国民公报》副刊发表的一组题为《自言自语》的散文诗作品。唐弢先生认为,这组鲁迅轶文的发现,解决了鲁迅研究中的一个疑难问题,使鲁迅本人提到的“神飞”的笔名,得到了落实:“几年以来,经过不少研究工作者的努力,鲁迅笔名大都已同文章对号,唯独没有见到署名神飞的名字,因此这个笔名还虚悬着。这回《自言自语》的发现,一连七篇都署神飞。这样,由鲁迅本人提出、许多人看作疑难的问题,终于一下子解决了。”《自言自语》的发现,使观察散文诗这一文类的实验,有了宝贵材料。同时,它对我们了解中国诗歌中的象征主义实验,以及这种手法表现意识与潜意识的意义,提供了启示。实际上,孙玉石是把象征手段作为《野草》的主要艺术手段看待的。也是从《野草》象征手段的研究出发,他开拓了当代象征主义研究的荒野,奠定了中国现代主义诗潮研究的基本格局,这是他的第二个贡献。刚进入20世纪80年代,孙玉石就在北大课堂教学中系统地讲授“新诗流派研究”,他的《中国初期象征派诗歌研究》是我国最早系统研究象征派的学术著作,虽然1985年才发行,但书稿完成于1982年,已经在课堂上讲授,先行产生过影响。而他的《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完整勾勒了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版图。孙玉石对于新诗流派研究的第三种贡献,是提出和自觉实践了“现代解诗学”,梳理了“解诗学”的理论与实践,为理解和分析现代主义诗歌,提供了理论和方法。“解诗学”在英美是“新批评”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为理解比较复杂的现代主义文学文本服务的。孙玉石的“解诗学”是受朱自清《解诗》一文的启发,在总结现代诗歌批评对诗歌文本的往复讨论的基础上提出来的。他的《重建中国现代解诗学》发表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7年第2期,而践行“解诗学”的诗歌文本细读《中国现代诗导读(1917-1938)》,于1990年7月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四、历史化的新诗研究

如果特色以从无到有、从少到多来衡量,那么,当代的中国新诗史研究是不能不谈的。对中国新诗发展历史的叙述,最早是作为文学史的有机部分出现的。比如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开明书店,1951年),在对文学发展进行分期的背景下,每个时期都是先叙述总的文学发展状况,然后进行诗歌、小说、戏剧、散文的分类叙述。后来成百上千的新文学史(或中国现代文学史,或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或20世纪中国文学史)基本上都沿袭了这种叙述成规。中国的文学史写作,是根据大学文学史课程的教学需要,按“部颁教学大纲”的要求编写的,大多缺乏个性。真正有价值的诗歌史,似乎不应从教材型而应从学术型的专门著作中寻找。在此方面,最早见到的,是1959年6月开始在《诗刊》断续刊登的《新诗发展概况》。这是“大跃进”时代由《诗刊》副主编徐迟建议和组织,北京大学1955、1956级学生谢冕、孙绍振、孙玉石、殷晋培、刘登翰、洪子诚组成的新诗史研究写作小组,他们利用1958年底到次年初的寒假,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写出了七章十余万字的书稿。不过,徐迟组织的这次活动,其意义不在当时而在后来,不在《新诗发展概况》本身,而在把几个有才华的青年领上了新诗批评和研究的道路,他们后来几乎都成了中国新诗研究领域的中流砥柱,为中国新诗研究做出了无可替代的贡献。

孙玉石1995年发表的《十五年来新诗研究的回顾与展望》谈到中国现代诗歌史的总体研究,认为“整体的历史的研究是最艰难的研究,也是新诗研究水平的代表”。他在这篇文章中提及的新诗史著作有《五四新诗史》(祝宽著,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抗战诗歌史稿》(苏光文著,四川教育出版社,1991年)、《新诗30年》(金钦敏著,中山大学出版社,1991年)、《诗潮与诗神:中国现代诗歌三十年》(王清波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新世纪的太阳——20世纪中国诗潮》(谢冕著,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年)。孙玉石先生治学严谨,几乎把之前十五年新诗史著作一网打尽,只有一本史料粗疏的《中国新诗史话》(杨里昂著,湖南文艺出版社,1992年)未能列入。

这些分时期或历时的新诗史研究,孙玉石总体认为“比较薄弱”。不过,如果把视野扩大到包括台、港、澳等汉语研究界,也有些值得重视的成果,比如台湾王志健的《现代中国诗史》(台湾“商务印书馆”,1975年),就是一部值得重视的著作。该书共十二章:第一章 中国诗的形式和内容;第二章 黄遵宪的诗学革新及其他;第三章 五四运动与新诗革命;第四章 启蒙期的中国新诗(上);第五章 启蒙期的中国新诗(下);第六章 新诗中的小诗、长诗及其转变;第七章 新诗中的格律诗派;第八章 从格律诗到象征派;第九章 现代派的崛兴与新诗的踪迹;第十章 抗战期间的中国新诗(上);第十一章 抗战期间的中国新诗(下);第十二章 抗战后的中国新诗。这部中国现代新诗史与一般新诗史的不同之处,一是从形式与内容的双重视野交代中国诗歌的特质,在与古典诗歌的关系上讨论中国新诗革新与革命;二是它的起点不是五四前后,而是黄遵宪的诗歌维新运动;三是主要按新诗探索的脉络展开叙述,而叙述的角度与重点,也有特色与个性。

而在1995年至今新诗史中,朱光灿的《中国现代诗歌史》(山东大学出版社,1997年)原来作为中文系选修课的教材印行过,“经过十年间的边使用、边充实、边修改”而后正式出版的。作者把现代诗歌分为开创时期(1917-1927)、发展时期(1927-1937)和成熟时期(1937-1949),但叙述时主要以诗人先后出现与重要程度来分章分节。看看目录你不免惊讶,现代三十年间,有这么多值得大书特书的重要诗人吗?这部厚达一千多页的著作的另一个特点,是对新体旧体一视同仁,连何香凝都列节叙述了,然而却遗漏了郁达夫、顾随、马一孚、聂甘弩等人的旧体诗成就。与朱光灿的新旧杂呈不同,龙泉明的《中国新诗流变论(1917-1949》(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只讨论新诗。这本书的作者虽然对四个时期的划分与一般文学史著作没有什么不同,但把五四时期新诗的草创称为“白话化运动”:把1921-1925年看作是新诗的“奠基”时期,并且认为它是一场“自由化运动”;把普罗诗歌、格律派诗歌、象征主义和现代派诗歌整合为“两大诗潮的并峙与对流”;还在新诗抗战以后的大众化、民族化与现代化的“多脉流向”中理出一个“历史大汇合的趋势”,让人觉得新鲜有趣;而以郭沫若、戴望舒与艾青三个诗人来标志中国新诗的三次整合,也是该书的一个特色。

进入21世纪以后的新诗史研究的著作,不在我们检讨的范畴,但很可能那才是它真正的收获期。像《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王光明著,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中国新诗史(1916-1949)》(已出版一、二两卷,陆耀东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2009年)、《中国新诗史(1918-1949)》(沈用太著,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无论在材料、分期或诗人诗作的介绍上,都有新的贡献。不过,文学与历史天生就有矛盾,而新诗本身又还在摸索、尚未成熟,要把中国新诗这样一种尚未定型的文学现象历史化,条件并不成熟。而且,在某种意义上,“新诗”如果一旦被历史化,建成文字的纪念碑、博物馆,供人们瞻仰、参观,它也就变旧了,连弱点和问题也被正典化了,原本具有动力学意义(“新诗”原也是可以作为动宾词来理解)的创新冲动也就减弱了。

因此,似乎不必急着为尚未完成且存在诸多争议的“新诗”建造历史的纪念碑,或者说,新诗的历史研究,应该根据一种现代文学形式诞生与成长遭遇的问题,寻找新的研究策略。新世纪一些研究著作表明,中国新诗的历史研究,倘若能够认真梳理和呈现一个新事物从诞生到成长过程的不同观感和研究结论,不是武断地为历史做定论、做了断,而是呈现认真的思考,关注发现的问题,将更有助于激活新诗探索的动力。

(责任编辑:李明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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