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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来”之后:盗来天火如何煮自己的肉

2015-07-01李俊国田蕾

文艺争鸣 2015年2期
关键词:文学理论当代文学文学

李俊国 田蕾

回顾当代文学理论批评30年,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对于域外文艺思潮文学理论批评方法的全面引入。1984年,随着“信息论”“系统论”“控制论”被引入到文学批评领域,被称为文学研究的“方法年”。自此,文学研究方法、工具、原理、思潮的引入,成为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的兴奋热点与主要工作。随着西学引进的敞开,大凡哲学的存在主义、解释学,文化学的原始思维与原型批评,语言学的结构主义,历史学的新历史主义,文化政治学的后殖民理论,文化社会学的消费主义、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学的形式主义、文学符号学与文学新批评理论,等等,都被引入中国文学理论与批评的文学实践。时至今日,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已经熟练地形成并操练着以作家为中心的表现主义、以作品为中心的形式主义、以读者为中心的接受美学等理论体系和研究方法。借用当年蔡元培对于五四文学的总结性描述:“短短十几年间,把自文艺复兴以来几百年的欧洲文艺思潮,几乎重演了一遍。”

从近处说,1984年至今30年;再往远点算,五四至今已近百年。百年以来,中国对于世界(主要是欧美与苏俄)文艺思潮文学理论的接受,其热情、范围、力度,大大超过其他民族与国度。但是,只开花不结果,看似众声喧哗实则理论“失语”“失效”,又的确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的客观事实。正如张江先生《强制阐释论》《当代西方文论若干问题辨识》等系列文章所系统剖析的,“一些理论和方法之间几乎没有联系和照应”“如鸿沟般相互割裂”,大量存在诸如“场外征用”“主观预设”等“强制阐释”现象。

引入、模仿、移植、吸收、拿来,当然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理论与批评必须经历的初生发展形态和重要的文学理论资源。问题在于,为什么我们历经百年之久的那么多的“拿来”,反而还没能形成有效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

如果把西学引进誉为“盗来天火”,那么,我们如何用“天火”来“煮自己的肉”?这,的确是个问题。在我们看来,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只顾得上或者只满足于对他者的学术理论研究方法的照搬式的“拿来”,而长期忽视了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内涵的焦灼性思考与体验性提炼,可能是主要原因之一。什么是“文学”?这个看似常识的问题,的确需要重新厘定。按照马克思的经典论述,人类存在“科学的”“宗教的”“艺术的”“把握世界的方式”。文学,属于人类艺术地把握世界的形式。在此意义上,文学区别于宗教,区别于科学,也区别于政治学、哲学、历史学、社会学、新闻学、法学等能够构成社会公共空间的相关学科。所以,在近代中国,受西方学科分类的直接影响,文学(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开始成为自足的独立的文本范畴与学科门类。但是,同样在近代,因为近代中国“救亡保种”的特定历史语境,中国的“文学”就一直成为社会公共空间的中心物,与政治、哲学、军事、历史、新闻、法学紧紧缠绕。近代先觉者用文学“新民”;五四启蒙者用它警醒“铁屋子里昏睡的国民”;革命时代,文学还一度承担着“匕首”“投枪”的功能;和平年代,文学依然有着“服务”(为人民服务)的功能要求。

显然,文学,作为人类艺术地把握世界的审美方式的本体属性,与现当代中国文学历史性和当下性的呈现形态,这二者之间存在明显的错位,相当地不一致。因此,在“现当代“中国”语境里说“文学”的事,任何一种“拿来”的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方法,都会感到如张江先生所揭示的某种言不及义或者文不对题的“尴尬”。因此,我们的文学理论,不能仅仅满足于在西方文学理论疆域里做“跑马圈地”式的理论搬移,我们的文学批评也不能仅仅满足于对某一研究方法和模式的纯技术性操演。沿用鲁迅先生当年的主张,我们的文学理论与批评,的确需要“拿来主义”,需要“别求新声于异域”“盗取天火”。因为,中国作为世界格局中“后发展”国家的历史规定性,只得借用“他者话语”,来为“自我命名”。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的文学理论批评,不能排除“他者”的“拿来”。没办法,这是历史的宿命。

但是,“拿来”之后怎么办?有如政治学的“革命之后的第二天”的问题,往往被人忽视,或者,被“成功”的表象与狂欢所遮蔽——这,既是后发展国度的社会政治学问题,也是它的文艺学理论问题。依然回到鲁迅的生命实践,鲁迅先生更为注重的,是将“盗来的天火”用来“煮自己的肉”。由此看来,我们的文学理论批评所缺乏的,只是“盗来了天火”没能“煮自己的肉”。

“煮自己的肉”有两层意思。一是文学理论批评从业者,得把自己的生命“扔”进自己的研究对象中去。研究者与文学研究对象之间,不是书斋式的静态的“工程作业程序”式的关系,而是主客体间的燃烧、博弈、激活、互动的相互激发创造的关系。二是沉入中国文学对象中,切实研究合理解释有关“中国现当代文学”如何“艺术地把握世界”的文学现象文本形式及其诸多文学问题。所谓“煮自己的肉”,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表述为有关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理论批评的建构。因为,依现象学观察,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实际存在与文学的非公共空间性的本体属性之间,的确存在明显的“错位”状态。但是,正是这种“错位”现象,却蕴含了有关“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芜杂而巨大的语义空间。当“文学”与“中国现当代”相遇,许多关于“文学”的理论界说,都发生了变化和变异。中国文学的形态与内涵,可能是20世纪以来在世界范围内最为复杂的文学形态。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现当代文学,本身就是对既有文学理论的“挑战”——以它的变异性复杂性挑战一切既有的文学理论的常规性。也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得感谢我们的研究对象,中国现当代文学因其变异性复杂性所导致的对文学理论常规性的挑战,恰恰为我们提供了文学理论与批评实践的创造性空间,从而使我们所说的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建构,有了学理与事实的支撑与可能。当代中国的文学理论批评的建构基点,换一种表述,我们应该从文学本体属性与文学历史存在形态的“错位”里,寻找、提炼、建构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理论话语和批评方式及其研究理路。

近年来,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已经开始了建构“中国话语”的理论自觉。

检视百年中国文学理论批评,一批又一批学人正在从事着“盗来天火”“煮自己的肉”的工作。他们的文学理论批评实践,构成了重建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的重要资源。

20世纪30年代,历经了五四时期的世界文学思潮文学理论的“重演”之后,以朱光潜为代表的一批留学欧美的文学理论批评者,开始了对西方学说的选择性创化工作。朱光潜可谓西方美学史通家,在上自古希腊下至20世纪的西方美学思潮流派中,朱光潜独选康德的“审美无功利”与布洛的“审美距离说”,谈美论诗。《谈美书简——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诗论》,不仅显示了朱光潜对于中国古典诗歌和文学审美的独到阐释,更为有着道德性审美功利性审美传统的中国文学,注入或张扬起超越性审美的文学精神。再如梁宗岱,从法国象征主义文学中,论文学的“契合”理论,并以此解读诗歌“借有形寓无形,借有限表无限,借刹那抓住永恒”的象征意味的哲学缘由与生成原理。相比于以“气”“味”“趣”等感悟式解诗传统,“契合论”避免了传统诗歌解读方法的虚飘,多了理性的学理阐释。还有李健吾的文学批评,既借用法国印象主义文学批评对于文本“饕餮式”的体验性解读,又兼合了“比较”和“科学”的分析方法,发现并解读当下文坛的新人新作,显示出精准、犀利、新鲜、灵动的批评风格。

如果说20世纪30年代的学人,从事的是对“他者”理论方法的选择性创化,是对中国传统文学理念习惯具有某种扬弃和改造的“煮肉”工作;那么,20世纪80年代已降,一批从事现当代文学史研究与当代文学批评的学者,不再只是满足于选择搬用“他者”的语汇和方法,而是在大量的西学引进的话语背景下,从事着对于“中国”“现当代”与“文学”的焦灼性潜入式的研究与思考,并提炼出一系列属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症结性的“中国文学话语”。

80年代初期,新中国第一位现代文学博士王富仁率先以“反封建的思想革命”确立为研究鲁迅文学创作的现代思维理路,首创以具有现代性价值的“思想”作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范式;随之,具有现代性价值特征的“思想”“理性”“意义”,成为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有效关键词。如果按今天的“后学”者来看,所谓“思想”“理性”“价值”“意义”,只能是对文学的伤害,应该加以屏蔽。须知,在漫长的封建文化传统里艰难转型的现当代中国,正是这一类看似与“文学”无涉的术语,支撑起“现当代中国”的文学风骨。南帆由文艺学进入现当代文学研究,是善于化用“他者”学理来思考、诊断“中国现当代”社会及其文学症候的学者。南帆以“革命”为节点,探究“文学·革命·知识分子·大众”“文学、革命与性”“历史与语言”“小资的压抑、膨胀和分裂”等方面的复杂关联及其文学表现。显然,南帆从“中国现当代文学”里“拧出”的这些社会学文化学与文学的关键词,构成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理论批评的实施路径和有效话语。陈思和长于《中国新文学整体观》,也是对“现当代中国”社会与文学生成及其文学形态之间的复杂关系,有着独到体认的学者之一。“庙堂”“广场”“民间”的中国社会格局划分,清晰地呈现出作家在三维社会格局中的写作身份与写作姿态及其文学品性;尤其“民间写作”概念的提出,不仅拓展出文学史的视域,更是凸显出“中国文学”的潜在主体与可能路径。近似的,还有学者提出中国文学的“边缘叙事”。“边缘叙事,不仅成了当代文学的发展动力”,而且是使文学在当代中国“得以自律性合法性存在,回到文学原点”,“是文学得以存在的本原”。王晓明,一直执着地解剖现当代中国与作家及其文本之间被“撕裂”的复杂状态。由此,“漩涡与挣扎”“文化恐惧”与“自我阉割”的文学创作学概念,在他对沈从文、张天翼、茅盾、鲁迅、张贤亮等作家的文本解读中,应运而生。从创作心理学而言,王晓明从大量的现当代文学文本阅读中概括提炼出的创作心理学概念,为中国文学独有。再如朱小如等,从对贾平凹、莫言、韩少功、张炜等多位作家的长篇创作中,提出了“中国经验与中国叙事”,以及“中国故事”及其“如何讲述”等中国文学叙事的相关问题。

百年中国,历史轮回。五四时期一阵欧风美雨,于是有了三四十年代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的相对成熟:80年代再度西学热,经历30年的“天火”熔炼,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必然而且应该“煮自己的肉”,形成“中国”的“现当代”的“文学”的理论批评。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高度评价张江先生系列论文的学术意义。所谓“强制阐释”种种,根底在于我们的文学理论批评,大多仅停留在对“他者”理论的直接搬用和纯技术方法的简单套用。“拿来”了“天火”,没能“煮自己的肉”。“强制阐释论”的出场,具有当代学术史的“节点”意义,它昭示和呼唤着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的重建。

如何重建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从思维路径而言,既不是一味拥抱西学,也不是一头回归古典——这种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显然不是应该采取的学术路径。在世界资讯一体化时代,在“他者”的影响和“启示”下,“再回过头去”对“自己民族”的文化(文学),进行重新“透视”“阐释”“复活”并加以“重新命名”,应该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的建构路径。重建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相对世界文学理论批评而言,“它好比是一个剥离与依附同时进行的”、充满着悖论的“双向过程”。一方面,要“采用借鉴、拿来或挪用殖民权利的意识形态、言语和文本形式”;另一方面,又努力挣脱,“离开殖民界定,越过殖民话语的边界”。“依赖”与“分裂”的悖论式双向过程,最终指向对于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的“自我命名”。

如何重建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从实践方式而言,王富仁、南帆、陈思和、王晓明、朱小如等一批现当代文学研究的“中国文学话语”的提出与实践,或许能够形成有益的启示。首先,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的有效性话语和可行性方法,应该从中国文学的具体实践及其相关研究的互动中自然生成:中国文学实践的丰富性复杂性,可以生成具有“中国现当代文学”品格特征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其次,历经30年世界文学理论资源的引进吸收,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已经到了“自我命名”的创化阶段,脱去对“他者”的过分“依赖”走向中国文学理论的自我建构,正当其时。再次,像“思想”“理性”“价值”“意义”“革命”与知识者、与大众、与身体和性的关系,“广场”与“民间”及其“民间写作”“边缘叙事”、像“漩涡与挣扎”一类的作家与时代的“存在”状态及其“自我阉割”的创作心态,像“中国经验与中国叙事”,等等,它们已经或将要构成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的核心成分与基本语汇,至少,它们为重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提示或敞开了通向中国文学实践的可能路径。

(责任编辑:张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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